会让最胆大的父母都双腿打颤。女孩们本该用来在夜里避寒裹体的毯
子被扔在一个角落里,屏风门上部的铰链被拉开了,门向外朝庭院方向
悬着,晃晃荡荡的。走廊的木板和被毁坏的屏风门外的阶梯上,满是血
迹。
马乔里求丈夫别独自一人去寻找女儿,如果非得去,也别带上儿子,
可是她说什么都没用了。克劳斯从储藏室里拿出短猎枪(这枪本来搁在
很高的地方,以免孩子们拿到),又把本来留着要在哈维7月生日给他的
点22口径手枪交给儿子,两人立刻出发,丝毫不理会在尖叫哭喊着的女
人。那女人担心的是,如果他们遇上一伙游荡的流浪汉,或是一群从拉杜
克那边的农场上逃出来的凶恶黑鬼,该如何是好。对此,你也知道,我认
为男人们是对的。地上的血不再流淌,但还有些黏,还是殷红的,并没有
黑成血干透时的样子。诱拐发生在不久前,克劳斯肯定认为女儿们还有
生机,而他就是要抓住这个机会。
他们俩谁都不会跟踪,他们是农夫,不是猎手,他们在狩猎季节进入
树林跟踪浣熊和鹿,是因为要得到那个预期目标,而不是出于爱好。房子
四周的庭院杂乱不堪,满是尘土,遍布着横七竖八的脚印。他们绕着牲畜
棚,立刻就明白为什么鲍泽这只不好咬人却好叫的狗没有报警了。狗窝
是用造牲畜棚余下的木板做的(上面还有一块标示牌,清清楚楚地写着
"鲍泽",挂在正门弯曲的洞口上,我在其中一张报纸上看到了有关它的照
片),鲍泽半个身子露在窝外,半个身子在里面,脖子上的脑袋被人最大限
度地拧折了过来。只有力量巨大无比的男人才能对如此庞大的动物做出
这样的举动,这是事后公诉人对约翰·柯菲的陪审团说的……然后,他久
久地、意味深长地看着体形笨重的被告,那人正坐在辩护席后面,双眼低
垂,穿着一条州里给买的全新的带兜工装裤,连人带裤子都是一副该诅咒
的样子。在狗的身旁,克劳斯和哈维发现了一小块环状香肠。他们的推
论(很合理,对此我毫无疑问)是,柯菲先用吃的来笼络这条狗,当鲍泽开
始吃最后一点东西时,他就伸出双手,凭巨大的腕力一拧,折断了狗的脖
子。
牲畜棚远处是狄特里克家的北牧场,那天没有奶牛在那里吃草。沿
牧场的对角线向西北方向延伸的,是一条被人踩出来的路,它清晰可见,
被清晨的露水浸湿了。
即使在几乎要癫狂的状态下,克劳斯·狄特里克最初还是犹豫着,是
否要追寻下去。这倒不是怕那个或那伙带走女儿的人,而是担心会走上
诱拐者的反路……生怕在这节骨眼上恰恰走错了方向。
哈维从庭院外的灌木丛里拉出一条黄色棉布,了断了他们进退两难
的困惑。后来,克劳斯坐在证人席上的时候也看到了这块布,当他一认出
是从女儿凯丝短睡裤上扯下的一片时,就哭了起来。20码开外,在杜松灌
木突出的针叶上,他们看到挂着一块褪色的绿布,很像柯拉一直穿的睡衣
面料,她就是穿着这样的衣服和父母亲吻道晚安的。
狄特里克父子把枪端在胸前,撒腿跑着出发了,就像士兵在枪林弹雨
中穿越战场的样子。如果我对那天发生的事情感到任何惊讶的话,那就
是那个男孩,他拼命跟在父亲身后,虽然常陷于完全落后的危险,却从来
没有跌倒,也没有把子弹误射进克劳斯·狄特里克的后背。
他们农场宅屋的电话号码登记在总机房。在邻居们看来,这说明狄
特里克的家境在艰难时期还是昌盛的,至少是处于小康。马乔里给尽可
能多的同样是登记了号码的邻居打电话,告诉他们这个晴天霹雳般的大
祸。她知道每个电话都会激起层层涟漪,就像鹅卵石掷入平静水塘一般。
于是,她最后一次拿起话筒,说了这番话(这些话在当时,至少在南部农
村,就像早期电话系统的商标语):"你好,总机,听得到吗?"
是总机,但是有那么一会儿,没作出回答;那个可敬的女人极度兴奋,
终于,她回答,"是的,夫人,狄特里克太太,是我。亲爱的仁慈的耶稣啊,
我要祈祷,愿你的小女孩们平平安安的——"
"是呀,谢谢您,"马乔里说,"可是请您告诉上帝再多等一会儿,先让
您帮我接通在特夫顿的治安官办公室的电话,好吗?"
特拉平格县的治安官是个长着酒糟鼻子的老男人,一个洗衣盆似
的肚子,满头白发,均匀得就像烟斗通条上的绒毛。我很了解他,他来
过冷山好几趟,是来送被他称作"孩子们"的人去遥远的地方的。见证
死刑的人坐在折叠椅上,那椅子和你在葬礼、教堂餐会,或是农庄的宾
果游戏场坐过的椅子可能是一样的。事实上,那时候我们的椅子就是
从"神秘平局"44号农庄俱乐部借来的。每当霍默·克里布斯治安官
坐上其中的一把椅子,我就等着听椅子被坐塌时发出的干裂声。我很
担心哪天这事真会发生,同时也期待它真能发生,但这一天不会到来
了。不久,狄特里克家的女孩被诱拐后不出一个夏天的时间,他就因心
脏病突发死在了办公室,显然,他当时正在和一个17岁名叫达芙妮·
舍特莱夫的黑人姑娘乱搞。大家对此议论纷纷,说他在竞选时期总是
带着老婆和6个儿子四处炫耀,一副张扬的样子。那时候,如果你想要
竞选什么职位,通常有这么一句很时兴的话:"要么是浸信会教徒,要么
就滚蛋。"不过,人们都爱伪君子,这你也知道。人们从自己身边找出一
个,看到那人没穿裤子,鸡巴翘起,而且那人不是自己,这时,大家都会
觉得很爽。
他除了是个伪君子,还很无能,是那种抚摸着女士的小猫让人拍照的
家伙,而别人,比如说副治安官罗伯·麦吉,就得真的冒着摔断锁骨的危
险爬到树上,把那只小猫给请下来。
麦吉听着马乔里·狄特里克喋喋不休地说了大概两分钟,就打断了
她的话,问了她四五个问题,都很简短,就像训练有素的斗士往对手脸上
的快速击打,出拳又准又狠,对手立刻会鲜血满面。当他得到回答后,就
说:"我去叫波波·马钱特,他有狗,你呆着别动,狄特里克夫人,如果你男
人和儿子回来,让他们也别动。不管怎样,照我的话做。"
这时,她的男人和儿子正在沿着诱拐者的足迹,朝西北方向跟踪了三
英里路。不过,当足迹进入空旷地带,进入茂盛的树林后,他们没法跟踪
了。我说过,他们是农夫,不是猎人,而到那时候,他们明白了,自己跟的
是一头野兽。一路上,他们发现了搭配凯丝短裤的黄色上衣,还有柯拉睡
衣上的另一块布片。两块面料都被血浸湿了,这时,克劳斯和哈维都不像
最初那么匆忙;他们火热的希望里一定渗入了一股冰凉,它就像冷水一
般,往下流着,越来越重,不断沉下去。
他们一头扎进树林里,想寻找一些标记,却什么也没发现,到另一处
也是同样的结果,然后又到了第三处。这一次,他们发现了一只浑身是血
的扇尾鸽从火炬松顶的针叶上掠过。他们顺着鸟儿似乎在指引的方向走
了一小段路,又开始了新一轮搜索。直到上午9点,他们开始听到身后传
来了人的喊叫声和狗吠声。罗伯·麦吉只用了克里布斯治安官喝完第一
杯加白兰地和糖的咖啡的这点时间,就临时组织了一群人,九点一刻,他
们赶到了克劳斯和哈维·狄特里克那里,两人还在拼命地绕着林边跌跌
撞撞地搜寻着。很快,大伙行动起来,由波波的那几条狗引路。麦吉让克
劳斯和哈维也随大伙一起前进,不管他们对结局怀着怎样的恐惧,就算麦
吉命令他们,他们也绝不会回去的。麦吉准是明白了这一点,不过他让那
两人卸下了子弹,他说,别人也是这么做的,这样会更安全些。他没有告
诉狄特里克父子的是(他也没对其他任何人说),他们是唯一被要求交出
子弹的人。两人心烦意乱,只想赶紧结束这场噩梦,快点了事,就服从了
命令。罗伯·麦吉让这对父子卸了子弹,并交给他,这也许就给约翰·柯
菲留出了苟延残喘的机会。
几条吠叫着、嘶咬着的狗带着大伙在矮松林里一直朝着西北方向走
了两英里。然后,他们走出树林到达特拉平格河边,河流宽阔平缓,穿过
低矮而丛林茂密的小山坡向东南方向流去。克雷、罗比奈特、还有杜普利
塞家族依然在这些山里自己制作曼陀铃琴,还常常一边耕种,一边把烂牙
齿吐出来。那是偏僻乡村,每到星期天,那里的男人们总是白天逗弄蛇,
到晚上,会亲热地搂着自己的女儿睡下。我知道这些家族,他们中大多数
不时地给电伙计送过吃的。这群临时组织的人站在河对岸,远远地看见
南部铁路支线的铁轨上闪耀着6月的阳光。在他们右侧往下游一英里的
地方,有一座高架桥通往威斯特格林煤田。
他们在那里发现,草地和矮灌木丛中有一片宽宽的、被踩踏过的地
面,上面血迹斑斑。很多人不得不迅速退回到树林里,把早饭都呕了出
来。他们还发现,柯拉睡衣的残余部分掉在这片满是血污的地上,而此前
还很有尊严地支撑着的哈维,这会儿也倒在父亲身上,几乎要昏过去了。
正是在这里,波波·马钱特的几条狗之间出现了它们那天第一次、也
是唯一一次分歧。当时一共有六条狗,两条是警犬,两条是蓝斑猎犬,还
有一对像小猎犬似的杂交狗(州边境上的南方人管它们叫浣熊猎犬)。这
两条浣熊猎犬要朝西北方向,沿着特拉平格河的上游走,余下的却要朝相
反的西南方向去。它们陷入了一片混乱,尽管报纸没有报道这个部分,我
也能想见波波对这些狗一顿痛骂,一边用手(这肯定也是他身上最有教养
的部分)让它们再次秩序井然。我认识一些养猎犬的人,据我的经验,作
为一类人,他们有着显著的典型特性。
波波猛地拽住拴在狗脖子上的皮带,把它们拉拢起来,接着把柯拉·
狄特里克被撕破的睡衣放在它们鼻子下面,这是为了提醒它们这一天要
干的活。在这种日子里,气温到中午就会升到华氏95度左右,一群群的
小蚊虫早已在大伙脑袋周围纷飞。浣熊猎犬又用力闻了闻,决定投同意
票,于是所有的狗都高声吠着,沿着下游出发了。
十分钟过后,这群人停住了,意识到他们听到的不止是狗吠,还有不
同于犬吠的嚎叫声,这种声音狗即使在临死前都是发不出来的。这声音,
这些人从来没有听过有任何东西发出过,但是他们每个人马上就明白,这
是一个男人的声音。他们就是这么说的,我也相信他们。我觉得我也能
分辨出来。我觉得,我听到过有人这么尖叫,那是在他们走向电椅的时
候。这么叫的人不多,大多数人都一声不吭,要么安静地走着,要么讲笑
话,好像这是一次班级野餐,不过有少数人会这么叫的。一般来说,都是
那些真相信有地狱的人,并且知道地狱正在绿里的尽头等待他们。
波波再次猛地拉了拉拴狗颈的皮带,这些狗都很值钱,他不想让它们
丧身在那个心理变态的、正在那里嚎叫着、喋喋不休、叽里呱啦的人手里。
其他人重新把子弹装上膛,把枪栓咔嗒合拢。那嚎叫声让大伙打起寒颤,
使他们腋下出汗,汗水从背后像冰水似地淌了下来。当人们如此打寒颤
时,他们就需要有人指引着前进,于是副治安官麦吉担起了这个责任。他
走到前头,轻快地走到(不过,我敢打赌,他当时可没觉得很轻快)从树林
右边探出在外的桤木丛旁,其他人紧张地跟在五步之后。他停了一次脚
步,那是在向人群中块头最大的山姆·霍利斯打手势,让他看紧克劳斯·
狄特里克。
在桤木丛的另一侧,是更开阔的地面,它从右边伸向树林。左侧是一
个长长的、平缓的河岸边的山坡。大家都停在原地,惊得呆若木鸡。我
想,为了避免看到眼前的景象,他们多少钱财都愿意付出,而一旦看见过,
谁也无法忘怀。这是一场噩梦,它就发生在热辣辣的,几乎冒烟的烈日
下,在这些衣饰整齐的健康生命旁边,在这些吃着教堂圣餐、行走在乡间
小路,干着毫不汗颜的工作,在床上亲热接吻的人面前。每个人内心都有
一个骷髅,真的,每个人都有。那一天,那群人就见到它了。这些人,他们
见到了有时候在笑容后面龇牙咧嘴的那个东西。
一个男人坐在河岸上,穿着褪色的、带着血污的套头衫,这是他们见
过的块头最大的男人,他就是约翰·柯菲。他那巨大的、脚趾张开的脚裸
露着,头上戴着一块褪色的红头巾,这是农村妇女扎着方巾去教堂的打
扮。蚊群像乌云似地绕着他。蜷缩在他每一条胳膊里的,就是赤身裸体
的女孩尸体。她们往日卷曲亮泽得像马利筋草的绒毛一般的金发,此时
纠结在脑袋上,满是血痕。那个男人抱着她们,坐在那里,对着天空大声
叫骂着,就像一头疯牛,他棕黑色的脸颊上淌着泪水。他猛力抽泣着,胸
脯起伏,把套头衫的系带绷得紧紧的,猛然抽上来的一大口气,随之在嚎
叫中泄了出去。因此,你经常在报纸上读到的"该杀人犯显得毫无悔恨
之意",对这个人并不合适。约翰·柯菲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撕心裂
肺……可他还活着,女孩们就不能了。那两个女孩才是真正意义上的被
人撕心裂肺了。
似乎谁都不清楚自己在那里站了多久,大家看着那个嚎叫的男人,而
他的视线则越过了广阔宁静的大河,遥望着对岸的火车,火车沿着铁轨轰
隆隆地向横跨河两岸的高架桥跑去。他们仿佛看了有一个钟头,甚至像是
看了一生,但火车没有再往前开,它好像就停在一处轰鸣,如同小孩子在发
脾气,太阳也不再藏身于云朵,这景象从此定格在他们的眼里。它就在眼
前,真真切切,就像狗咬的伤口那样。那个黑人来回摇摆着,柯拉和凯丝就
像巨人臂弯里的布娃娃一般也随之摇摆。那人裸露而庞大的手臂肌肉上
血迹斑斑,胳膊一会儿弯曲,一会儿放松,再弯曲、放松、弯曲、放松。
是克劳斯·狄特里克打破了僵局,他厉声高叫着,猛扑向那个强奸并
杀害了女儿的魔鬼。山姆·霍利斯意识到自己的任务,竭力想制止他,可
就是做不到。那人比克劳斯高六英寸,起码要重七十磅,但克劳斯好像差
点就把那人抱着他女儿的胳膊甩开了。克劳斯跃过中间相隔的空地,飞
腿向柯菲的脑袋扫去。克劳斯靴子上溅到的牛奶已结成硬块,在炎热的
气温下早已发馊,他一脚踢中柯菲的左太阳穴,但柯菲似乎根本没有感
觉,只是坐在那里,哀号着,摇摆着,遥望着河对岸。在我想象中,他差不
多成了在松树林里五旬节布道上的一个画面:基督教的虔诚信徒面朝歌
珊地①而坐……要不是那两具尸体在,就真是了。
———————————
①《圣经》中的歌珊地,即出埃及前以色列人住的埃及北部肥沃的牧羊地。
四个男人一起吼着,才把歇斯底里的克劳斯从约翰·柯菲身边拉开,
我不知道他最终狠狠地揍了柯菲几次。不管怎么样,柯菲好像没什么感
觉。他只是继续望着对岸,哀恸不已。当狄特里克被最终拖开时,他放弃
了所有挣扎,仿佛黑巨人的身体里流着某种奇怪的电流(你们得谅解,我
一直倾向于用和电有关的隐喻),当狄特里克和那电源的接触最终断开
后,他就像猛地从电流上弹回来一般,浑身软绵绵的。他两腿叉得很开,
跪在河岸边,双手捧着脸,哭泣着。哈维走过来陪着他,他们相互拥抱,脑
门对着脑门。
两个男人看着其他人围起一个圈子,站成一个环形步枪阵,围定那个
摇晃着身体、哀号不已的黑男人。那黑人似乎依然沉浸在自我之中,毫不
在乎其他任何人的存在。麦吉走上前去,两只脚紧张地一前一后移动着,
然后坐了下来。
"先生,"他平静地说道,柯菲顿时不出声了。麦吉注视着那双因为哭
泣而布满血丝的眼睛,它们还在流泪,仿佛有人在里面放了个水龙头。那
双眼睛哭泣着,不知怎么的,似乎有些无动于衷……眼神遥远而宁静。我
认为那是我有生以来见过的最奇怪的眼神,而麦吉也颇有同感。"就像动
物的眼睛,而那双眼以前从没见过人是什么样子的,"在审判之前,他就是
这么告诉一位名叫哈默史密斯的记者的。
"先生,你听到我说的话了吗?"麦吉问。
柯菲慢慢地点了点头,他依然弯着胳膊,搂着那两个沉默的娃娃,她
们的下巴抵在胸口,脸庞不大看得清楚。上帝见了都会同情感伤的。
"你叫什么名字?"麦吉问。
"约翰·柯菲,"他的声音浑厚,带着哽咽,"柯菲听起来像饮料,只是
拼法不一样。"
麦吉点点头,然后用拇指点着柯菲套头衫胸口的口袋,那里鼓鼓的。
麦吉觉得它有可能是一把枪,像柯菲这样块头的男人,如果想逃走的话,
倒不需要用枪来制造点大麻烦。"那里是什么东西,约翰·柯菲?会不会
是个加热器①?是手枪?"
"不是的,"柯菲用浑厚的声音回答道,而那对奇怪的眼睛则涌出了泪
水,表面是极度的痛苦,眼神底下却有种怪异的宁静,仿佛真实的约翰·
柯菲正在别处,看着别的景象,而在那里,被谋杀的女孩不会让人们如此
兴师动众,也不会让副治安官麦吉亲自出动。"那只是我的一点午餐。"
"噢,那么,只是一点午餐,是吧?"麦吉问道,柯菲点点头,边用流泪的
眼睛回答"是的",一边淌着清亮的鼻涕。"像你这样的人会在哪里吃午餐
呢,约翰·柯菲?"麦吉强迫自己保持平静,尽管他那时能闻到女孩子的味
道,还能看到苍蝇在那些还没干的部位上起起落落。据他后来说,最可怕
的是她们的头发……关于这些,报纸上没有报道,因为太毛骨悚然了。我
是从写报道的记者哈默史密斯先生那里听来的。我后来去找了他,因为
后来约翰·柯菲成了我的梦魇。麦吉告诉这位哈默史密斯先生,她们的
金发已经不再是金色的了,而变成了红褐色。血从她们的脸颊淌下来,掉
在头发上,就像是在进行拙劣的染发。即使你不是医生,也能看出,她们
脆弱的脑袋已经被那巨大的胳膊撞在一起,破碎了。也许她们曾经哭过,
也许他曾经想让她们停下来不哭的,如果这两个女孩幸运的话,这事发生
在她们被强奸之前。
———————————
①手枪的俚语。
看到这一切,人们很难再进行思考,即使他是像副治安官麦吉这样决
心要负责这件事的人。糟糕的思考会导致错误,甚至会引发更多的流血
事件。麦吉深深吸了口气,想静下心来,不管怎么说,他努力着。
"唉,我记不清楚了,我可没狗的好记性,"柯菲哽咽着说,"不过是一
点点午饭,真是这样的,三明治,我想还有点甜泡菜。"
"我就想亲眼看看,没啥关系吧,"麦吉说,"你别动,约翰·柯菲,别这
样,伙计,有好多枪对着你,你要是动一下手指,就让你腰部以上的身子全
都消失。"
柯菲望着对岸,没有动,麦吉慢慢地把手伸进他胸部的口袋里,拽出
了一个用报纸包着的东西,上面还系着一圈细绳。虽然麦吉很肯定这就
是柯菲说的东西,是一点午饭,他还是拉断绳子,打开纸包。是一个火腿
西红柿三明治,一块折叠的果酱,还有点泡菜,单独包裹在一页报纸的谐
趣版里,上面的谜语什么的,约翰·柯菲自己可绝对想不出答案。没有香
肠,准是鲍泽吃掉了约翰·柯菲午饭里的香肠。
麦吉一反手把午饭交给另外一个人,眼睛始终没有离开柯菲。他这
样坐着,离柯菲很近,没法让自己的注意力有瞬息的偏离。那顿午餐又重
新被包了回去,系得好好的,最后落到波波·马钱特的手里,他把它放进
背包里,那里是他放狗粮的地方(还有一些鱼饵,这我不会怀疑的)。这个
细节在审判时没人说起(世上的公正是不断变化的,但不会像火腿西红柿
一样被转移得如此迅速),不过它的照片被人出示过。
"发生了什么事情,约翰·柯菲?"麦吉用低沉急切的声音问道,"告诉
我。"
于是柯菲对麦吉和其他人讲了与对我说过的几乎一模一样的话,这
也是在审判柯菲的法庭上,原告说给陪审团听的最后一番话。"我制止不
了,"约翰·柯菲说道,他胳膊搂着那两个被杀害、强暴了的裸体女孩。泪
水再次从柯菲的脸颊倾泻而下,"我想克制的,可来不及了。"
"伙计,你犯了谋杀罪,被逮捕了,"麦吉说,接着,他就朝着约翰·柯
菲的脸啐了口唾沫。
陪审团离开了45分钟,时间正好够他们吃点简便的午餐。我怀疑他
们是否还会有胃口。
我想,你们应该知道,在十月的那个炎热的下午,在马上要关闭的监
狱图书馆里,在那两只画着果树女神的橙色柳条箱里,在那堆旧报纸里,
我不会一下子把所有的信息都找全的。不过我读到这些,足以让我当夜
难以入眠了。我妻子凌晨两点起床,发现我坐在厨房里,喝着白脱牛奶,
抽着自己卷的烟卷,问我出了什么事。我撒了个谎,自我们结婚以来相当
长的时间里,我极少撒谎。我对她说,我和珀西·韦特莫尔又发生了口
角。当然,我是和韦特莫尔吵过,但那不是我坐那么晚的原因。平常我一
离开办公室就把和珀西的不愉快全忘了。
"噢,忘了那只烂苹果,到床上去睡吧,"她说,"我有能让你入睡的东
西,你全都拿去好了。"
"真不错,不过我们最好别用,"我说,"供水系统出了点问题,我可不
想给你添麻烦。"
她扬起一边的眉毛,"哦,供水系统,"她说,"我看是你上次在巴吞鲁
日时交上了街角的坏女人吧。"我从没去过巴吞鲁日,也从没勾搭过街头
女郎,这我们俩都知道的。
"只是普通的尿路感染,"我说,"我妈曾说,男孩子撒尿时被北风吹
到,就会得这种病。"
"你妈把盐弄撒了,还一整天都呆着不出门呢,"妻子说道,"塞德勒医
生——"
"别说了,长官,"我说着举起手,"他会让我服用磺胺类药剂,到周末,
我会在办公室吐上一地的。让它自然发展吧,不过,这期间,我想我们最
好别上游戏场玩了。"
她吻了吻我左眉毛上的额头,这总是让我感到微微戳疼……詹妮丝
也很清楚。"可怜的宝贝,好像还不止可恶的珀西·韦特莫尔那点事,快
上床睡吧。"
我照办了,不过在上床前,我走到后面的走廊,去方便一下(在方便之
前,我用浸湿的手指测了测风向,这是我们还小的时候父母教的,那时很
少会忽视父母的话,不管这话有多愚蠢)。在户外撒尿是乡村生活的一大
乐趣,这是诗人们从来想不到的,不过那天晚上可没多少乐趣,尿液流出
来时像烧着的煤油一样滚烫。不过我觉得那天下午更糟些,而且两三天
前的情况还要坏。我心怀希望,觉得也许已经开始好转了。没有哪个希
望比它更无凭无据了。没有人告诉过我,有时候病菌钻到那里面,那里又
温暖又潮湿,病菌会安歇一两天,接着会更加来势汹汹。要是能明白这一
点,我可能会很惊讶的。15或20年后,我更惊讶地得知,原来可以吃药
片,迅速消除感染……这些药片可能会让你觉得胃里有点恶心,或是发生
腹泻,但它们几乎不可能像塞德勒医生的磺胺那样让你呕吐。在1932
年,你束手无措,只能等待,并努力忘掉那种有人把煤油泼到你体内,并往
上头扔火柴的感觉。
我把烟抽到头,走进卧室,终于睡着了。我梦见了那两个女孩,她们
羞涩地笑着,满头金发。
第二天早上,我在书桌上看到一张粉红色的便笺纸,让我尽快去监狱
长办公室一趟。我知道是怎么回事,这里有虽不成文却很重要的游戏规
则,而我昨天有那么一会儿没有照规则办事。于是,我尽量拖着不去。我
想,这事就像我不愿意为泌尿毛病去看医生。我总觉得这种"非得把事情
了了"的做法有些过分。
不管怎么样,我没有赶紧去监狱长穆尔斯的办公室,而是脱下了羊毛
制服,把衣服挂在椅背上,打开角落里的电风扇(又是一样发热的东西)。
接着,我坐下来,看布鲁特斯留下的夜班记录。没什么值得警惕的事情,
德拉克罗瓦睡下后哭了一会儿(他常常这样,更多是为自己哭,而不是为
被他活活烧死的人,这我很肯定),接着他从雪茄盒里拿出了叮当先生,就
是那只老鼠,他就睡在盒子里的。这让德尔安静了下来,余下的夜晚他睡
得像个婴儿。叮当先生很可能呆在德拉克罗瓦的肚子上,尾巴卷起来盖
着爪子,眼睛一眨不眨的。好像上帝认为德拉克罗瓦需要一个守护天使,
却又凭他的智慧认定,只有老鼠才能守护这位来自路易斯安那州的耗子
似的杀人犯朋友。当然,布鲁托尔的记录中并没全部都写。不过,我自己
值过很多夜班,足以从字里行间里看出额外的内容。这里还有关于柯菲
的简短记录:"他躺在那里没睡着,大多时候很安静,间或有哭泣。我试着
找些话题,但听柯菲咕哝着回答了一些之后,我就放弃了。保罗和哈里可
能运气会好一些。"
"找些话题"其实是我们工作的核心。我当时还不清楚,但当我在德高
望重这个又老又怪的岁数(我觉得对必须要承受衰老的人来说,所有很大的
岁数都显得有点古怪)开始回顾往事时,我才明白确实是这样的,也明白了
我当时为什么会不清楚,因为这事太重大了,就像呼吸对于生命一样关键。
临时工能否"找些话题"倒不重要,但是我、哈里、布鲁托尔,还有狄恩会不会
找却很关键……而这也是珀西·韦特莫尔之所以成为灾难的原因之一。犯
人恨他,看守恨他……大概所有人都恨他,除了和他有政治关系的人,除了
他本人,也许(也只是也许罢了)还有他母亲。他就像撒到结婚蛋糕里的一
剂砒霜,我想,我当时就知道,他从一开始就惹祸,他本人就是即将临头的事
故。对我们其他人来说,我们会自嘲,说自己的职责不是看守犯人,而是当
心理医生。我们有些人到今天还会这么自嘲,不过我们当时就明白如何"找
些话题"……若没有这些谈话,要上电伙计的人迟早会疯了的。
我在布鲁托尔的记录下面写了几句,让他和约翰·柯菲谈话,至少要
试着这么做,接着,我跳过去看柯蒂斯·安德森(监狱长的首席助理)留下
的话。上面说,他(即安德森)正在等待着很快会到来的关于爱德华·德
拉克罗瓦的DOE指示(这里安德森拼错了,那人的名字实际上是埃杜亚
德·德拉克罗瓦)。DOE指的是处决日①。照柯蒂斯的留言,据确实可靠
———————————
①英文中处决日是date of execution,这里的DOE是英文首字母缩写。
的消息,他听说这个小个子法国佬要在万圣节前不久上刑场,他觉得很可
能是10月27日,而柯蒂斯·安德森的猜测也是很有根据的。不过在这
之前,我们可能要迎来一个新房客,他叫威廉·沃顿。"他就是那种你会
称作‘问题儿童’的人,"这段话柯蒂斯是用他那向右倾斜的字体写的,不
知怎么的,他的笔迹总是有些拘谨,"他很狂野,也为此感到骄傲,大概是
去年,他在整个州里流窜,终于癫狂至极,在一次拦路抢劫中,杀了三个
人,其中一个还是孕妇,又在道口杀了第四个人,是州巡警。他只放过了
一个修女和一个盲人。"读到这里,我笑了笑。"沃顿今年19岁,右前臂上
有‘野小子比利’的刺青。我相信,你肯定会扇他一两记耳光的,不过得小
心点,这个人压根不在乎。"他加了双划线,然后这样结尾:"他也可能是常
在附近出没的人。他正在上诉,事实上他还未成年。"
一个疯狂的孩子,正在上诉,就要来这里了。哦,听上去还真不错。
突然,天气更热了,我也不能再拖延不去见监狱长穆尔斯了。
我任冷山看守期间有过三任监狱长,哈尔·穆尔斯是最后一任,也是
最好的一任。他平易近人,诚实,直率,甚至缺乏柯蒂斯·安德森的基本
才智,但他具备了政治技能,足以在那几年艰难时期维持住自己的位
置……他也很正直,经得住诱惑。他不会再提升了,但这样似乎也不错。
他那时58岁,要不就是59岁,脸上的皱纹很深,像条警犬,大概就是波
波·马钱特很熟悉的那种。他满头的白发,双手因为痉挛之类的原因颤
抖着,不过他还是很强壮的。前一年,当一个监狱犯拿着一根由板条箱的
板条削成的棍子向穆尔斯冲来时,他站在那里,抓住那恶棍的手腕,一把
折断他的骨头,发出了干树枝着火后断裂的声音。那恶棍忘了所有的愤
慨,跪倒在地上,尖声叫娘。"我不是你娘,"穆尔斯用他很有修养的南方
口音说道,"不过我要是的话,我会拎起裙子,用生你出来的家伙朝你撒尿
的。"
我走进他的办公室,他立刻站了起来,我一摆手让他坐回去,然后在
他桌子对面坐下,先从他妻子说起……这只有在我们那里,别处你可不会
这么做。"你那漂亮妞怎样了?"我就是这么问的,好像梅琳达才十七芳
龄,而不是六十二、三岁了。我的关心是真诚的,她是那种我若有缘分自
己也会爱上和迎娶的女人,但我并不想故意把他从工作上扯开。
他深深叹了口气,"不太好,保罗,确实不太好。"
"头痛更厉害了?"
"这礼拜只痛了一次,不过是最糟糕的一次,前天她基本上整天躺着,
现在她右手乏力的情况更严重了——"他举起自己那只满是肝色斑点的
右手,我们两人看着它在记事簿上颤抖了一阵子,接着他又把手放下了。
我知道,他极其不愿意说出上面这番话,而我宁愿没听见。梅琳达的头疼
病是春天开始的,整个夏天医生一直说这是"精神紧张引起的偏头痛",也
许是因为担心哈尔马上要退休。我老婆曾告诉我,偏头痛是年轻人的病,
不是老年人常得的,到了梅琳达·穆尔斯的年纪,病情通常会好转,而不
是恶化。现在她的手又出现乏力症状,我看这可不像是精神紧张,而像是
倒霉的中风。
"哈维斯特罗姆医生想让她去印迪亚诺拉住院,"穆尔斯说,"做点检
查,他的意思是拍X光片,谁知道还有什么,她都怕死了。"他停住了,然后
点点头,"说实话,我也很害怕。"
"是啊,可你都看到她的情况了,"我说,"别再等了,如果真有什么的
话,X光能照出来的,没准是他们可以治疗的。"
"是的,"他应着。过了一会儿,我们的眼神对视了,并停在那里。据
我回想,这也是我们这次见面的唯一一次,那是一种袒露而彻底的相互理
解,一切尽在不言中。没错,也许就是中风,也可能是恶性脑瘤,如果真是
的话,印迪亚诺拉的医生也差不多无能为力了。要知道,这是1932年,当
时就算尿路感染之类相对简单的病症,不是用磺胺类药剂让人恶心,就是
忍痛熬着。
"谢谢你这么关心,保罗,现在,让我们谈谈有关珀西·韦特莫尔的
事。"
"今天上午我接到州里的电话,"监狱长平静地说,"电话里很生气,我
想你也能想象的,保罗。州长有如此的姻亲关系,他没法不感情用事的,
如果你懂我意思的话。他的妻子有个哥哥,哥哥有一个儿子,那人就是珀
西·韦特莫尔。昨晚,珀西给他老爸打电话,而珀西的老爸又打给珀西的
姑姑,还要我把下面的事情全讲了吗?"
"不用了,"我说,"珀西告发我,就像学校的孬种告诉老师,说他看见
杰克和吉儿在衣帽间里亲嘴。"
"没错,"穆尔斯应道,"差不多就这码事。"
"你也知道,德拉克罗瓦进来的时候,在珀西和他之间发生了什么
吧?"我问,"珀西还拿着他那该死的胡桃木警棍?"
"知道,不过——"
"你也知道他有时候是怎么拿着它在监狱里显摆的,他纯粹为了找乐
子。他很卑鄙,又愚蠢。说实话,我都不知道还能忍他多久。"
我们彼此认识五年了,对于相处得好的人,这时间算长了,尤其是我
们的一部分工作是和死亡打交道。我的意思是,他能理解我。倒不是说
我会撂挑子不干,大萧条正在监狱外头徘徊,就像危险的罪犯,而且还不
受我们掌管,不受牢狱控制。比我更能干的人不是流落街头,就是得逃票
乘车。我知道自己算是幸运的,孩子们成年了,还有房贷,那两百磅重的
大理石块,两年前也终于不再是胸中块垒。可人总得吃饭,还有老婆要
养。而且,只要有能力,我们也习惯了给女儿和女婿寄上个20块钱(即使
有时候一时没钱,如果简写信流露出异常的窘迫,我们也设法寄去)。女
婿是失业的中学教师,如果这样的情况在那年头还称不上窘迫的话,窘迫
这个词也就没啥意思了。因此,人们绝不会放弃像我这样有稳定收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