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冲我发火,"他声音里几乎带着几分快乐。"我的意思是,嘿,不就
是一只老鼠嘛。它本来就不属于这地方、你们都清楚的。"
"老鼠没事,"我说道。我的心跳得很重,但说话的语调尽量柔和,几
乎有点事不关己的味道。"没事的,它又跑又叫的,正追着线轴玩呢。这
里的活儿你什么都干不好,连杀老鼠都不行。"
他看着我,有点吃惊,不敢相信我说的话。"你要我相信你说的话?
这他妈的玩意儿给碾碎了!我听见声音的!你就……"
"闭嘴。"
他盯着我,两眼溜圆,"什么?你对我说什么?"
我朝他走近一步。我能感觉到额头上青筋在暴跳。我不记得最近一
次如此愤怒是什么时候的事了。"叮当先生没事了,你难道不高兴吗?我
们谈了那么长的时间,说我们的责任就是让囚犯保持安静,特别是那些快
走到头的人。我以为你会开心,会松口气的。德尔明天要上路了,诸如此
类。"
珀西的目光从我移到了布鲁托尔,他那故意做出来的安详消失了,变
成了犹豫不定。"你们两个家伙在玩什么他妈的把戏啊?"他问道。
"朋友,这不是把戏,"布鲁托尔说,"你以为这是……好吧,这就是不
能信任你的原因之一。你想听真话?我觉得你可真是个可怜虫呢。"
"你们要看嘛,"珀西说道。这时,他声音里有一丝粗哑。终于,恐惧
悄悄地回来了,他是怕我们可能问他要什么,怕我们也许会对他干些什
么。发现这一点我觉得很开心,这会使他好打交道些。"我认识人的,重
要人士。"
"你就是说说而已,还真会做梦,"布鲁托尔一副忍俊不禁的样子。
珀西把油漆布扔到电椅座位上,电椅的扶手和腿上有几个夹子。"我
弄死了那只老鼠,"他的语调已不那么平稳了。
"你自己去看看吧,"我说道,"这里是自由国家啊。"
"会去的,"他说道,"会去的。"
他大步从我们身边走过,嘴角紧闭,两只小手(沃顿没说错,那双手的
确挺好看)反复摆弄着他的梳子。他走上阶梯,大步走进我的办公室。布
鲁托尔和我站在电伙计一边,一言不发,等着他回来。我不知道布鲁托尔
怎样,反正我是想不出一句要说的话来。我甚至不知道该怎么想我们刚
才看见的那一幕。
三分钟过去了。布鲁托尔拿起珀西的擦布,开始给电椅厚厚的背条
上漆。他漆完一条,才开始漆第二条,珀西就回来了。他在从办公室下到
储藏室的楼梯上绊了一下,差点没跌倒,踉跄地迈着大步朝我们走来,一
脸的惊诧和不可思议。
"你们把它给换了,"他厉声斥责道,"你们这些混账,偷偷把老鼠换掉
了。你们在耍我呢。要是再耍下去,你们他妈的等着瞧吧!你们要是不
住手,就等着去排队领救济面包吧!你们以为自己是什么人?"
他停下不说了,大口大口喘着气,拳头捏得紧紧的。
"我来告诉你我们是什么人,"我说道。"珀西,我们是和你一起干活
的人……但也干不了多久了。"我伸出手去,紧紧钳住他的肩膀。没那么
紧,但是钳住了,没错。
珀西的胳膊往上一扬,想挣脱开去。"把你的……"
布鲁托尔抓住他的右手,那整只手,小小的、软软的、白白的手,一下
消失在布鲁托尔硕大黝黑的拳握里。"乖儿子,给我闭上你妈的臭嘴。你
要是还知道好歹,就抓紧这最后时机,给我好好听着。"
我把他拧过身来,拎上平台,然后推着他,直到他后膝抵住电椅的座
位,不得不往下一坐。他平静的神色不见了,猥琐和傲慢也不见了。那些
东西倒是真的,但别忘了,珀西还年轻。在他这个年龄,那些东西还只是
薄薄的一层装饰,就像一层难看的彩绘,让人一眼就看透了。我断定珀西
现在愿意听人说话了。
"我要你保证,"我说。
"要我保证什么?"他语气中还想嘲讽一番,但眼神里却透出恐惧。配
电房里的电源是关了的,但电伙计的木质坐椅却自有威慑力。我敢说,此
刻的珀西正在感受这样的力量。
"要你保证,如果明天晚上我们让你上前台,你就得真的去荆棘岭,别
来碍我们的事,"布鲁托尔说话时口气很重,我还从来没听他这么说话过。
"保证你第二天就调离。"
"我要是不干呢?我要是去喊上几个人,说你们在恐吓我、威胁我、欺
负我呢?"
"如果你的关系真像你说的那么铁,我们也许会让人给扔出这里去,"
我说,"但我们肯定也会让你在地板上留下该流的血,珀西。"
"就为了那只老鼠?哼!我踩了那判了死罪的杀人犯的宠物老鼠,你
们以为会有人在意吗?除了这疯人院,外面人会在意吗?"
"不。可是有三个人看见,野小子比利·沃顿想用腕链勒死狄恩·斯
坦顿时,你就在一边吓得屁滚尿流。人们对这可是会在意的,珀西,我告
诉你。对这个,就连你那个不知哪档子的州长姑父也会在意的。"
珀西的脸和额头红一块白一块的。"你以为他们会相信你?"他问道,
但他的声音里已经没有了怒气。显然,他觉得会有人相信我们的话,而他
也不愿惹麻烦。犯规不会有事,犯规时被证人逮个正着才会有事。
"听着,我有几张狄恩脖子的照片,是没受伤时拍的,"布鲁托尔说道。
我不知道这话是真是假,但肯定有效。"你知道那些照片说明什么?说明
沃顿是狠狠地狂勒了他半天后才被人给拖开的,而你是在场的,在他的盲
区里。有你要回答的问题了,不是吗?这东西就像符咒,得缠上人好一阵
子呢。也许等他的亲戚出了州监狱,回家在前门廊上喝着冰镇薄荷酒时,
那玩意还在。人干活留下的记录可是件有趣的东西,很多人一辈子都不
定有机会看呢。"
珀西看看他,看看我,似乎不太相信。他举起左手梳理着头发,一言
不发,但我觉得我们降住他了。
"好啦,就此为止吧,"我说。"你不想在这里呆着,我们也不想你呆在
这里,不是吗?"
"我最讨厌这地方了!"他爆发了出来,"我讨厌你们这样对我,讨厌你
们从来不给我机会!"
这话可太不符合事实了,但我觉得此时不是争论这种事情的时候。
"我也不愿让人到处支使。我爸爸就告诉我,一旦让人支使,就很可
能一辈子都受人支使。"他的眼睛里闪起了亮光,这对眼睛虽不如他的手
漂亮,但也还凑合。"我特别不喜欢受这种大个子的支使。"他瞥了一眼我
的老朋友,咕哝了一句,"布鲁托尔,至少你这绰号是取对了。"
"珀西,有些事情你得明白,"我说道。"照我们看,是你在支使我们。
我们一直对你说,这里办事得讲规矩,可你偏要自行其事,等出事了,就往
你的政治关系背后一躲。还去踩德拉克罗瓦的老鼠……"布鲁托尔的目
光和我一交汇,我赶紧顺着话往回抽,"企图踩德拉克罗瓦的老鼠就是个
很好的例子,你就是把我们逼啊逼啊逼啊,逼得我们只好反扑了,就这么
回事。但是你听着,如果你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就会安然无事,像个前途
光明的小伙子,像一朵正在盛开的玫瑰花。谁都不会知道我们在这里的
悄悄话。好,你说怎么办?拿点成年人的样子出来。答应我们你会在德
尔事完之后离开。"
他思考良久。之后,他眼睛里现出一种神色,那种人们想出了好主意
时常有的神色。我不太喜欢,因为任何对珀西有利的主意对我们都不会
是啥好事。
"不说别的,"布鲁托尔说,"就想想你能躲开沃顿那脓球,该多好
啊。"
珀西点点头,我让他从椅子上站起身来。他整整制服衬衫,把背部的
衬衫往裤腰里塞了塞,用梳子把头发梳了一遍,朝我们看看。"好吧,我同
意。明天晚上我上场主了德尔的事,第二天就去荆棘岭,立马洗手不干,
行了吧?"
"行了,"我说。那神色依然在他眼睛里闪着,但此时我已经松了口
气,没顾上太多了。
他伸出手来,"握个手吧?"
我握了握他的手,布鲁托尔也是。
这家伙把我们给耍了。

4
第二天是十月的最后一天。这十月热得古怪,那一天又闷得尤为厉
害。我去上班时,西边天际滚动着隆隆的闷雷,涌现出团团乌云。天黑时
分,乌云移得更近了些,我们可以看见云隙间不时爆出蓝白色的闪电。晚
上十点左右,在特拉平格县有一场龙卷风,在特夫顿,有四人丧生,一些马
棚顶都被掀翻了,冷山地区还有强烈的雷暴雨和肆虐的暴风。后来,我觉
得老天爷似乎都在为德尔的惨死鸣不平。
开始一切顺利。德尔在牢房里安静地过了一天,有时和叮当先生玩,
但大部分时间里就躺在板床上抚弄着他。沃顿试图挑了好几次事,有一
次他甚至朝德拉克罗瓦大声嚷着,说等幸运的老比埃尔在地狱里跳二步
舞时,他们要吃老鼠汉堡包什么的,但这小个子法国佬没搭理他,而沃顿
似乎觉得已想不出更好的法子了,便就此作罢。
十点过一刻,舒斯特露了面,说他要用阿卡迪亚法语和德尔一起念主
祷词,这让我们很是开心。这似乎是个好兆头。当然,我们想错了。
十一点光景,见证人陆续到达,大多数人都悄声议论着天气趋势,谈
论着是否会停电,从而推迟执行电椅死刑。看来他们谁都不知道,电伙计
是由发电机供电的,除非发电机直接挨雷击,否则这场表演总要进行的。
当晚,哈里在配电房,所以他、比尔·道奇和珀西·韦特莫尔就当引座员,
把每位见证人带到自己的座位上去,问他们是否需要来杯凉水。到场的
还有两位女性:德尔强奸并杀害的那个女孩的姐姐,以及五位火灾受害者
中一位的母亲。那位母亲身材硕大,脸色苍白,意志坚定。她告诉哈里·
特韦立格,说希望看见那个男人被吓得半死,希望那男人明白,炼狱之火
已经准备就绪,撒旦的魔鬼正等着他呢。说完,她哭了起来,把脸埋在一
块镶蕾丝的手帕里,手帕足有一幅枕巾大小。
雷声并没有被铁皮屋顶遮挡得沉闷一些,照样把它砸得砰砰直响。
人们不安地抬头看看。这么晚了还得系领带的男人们感觉很不舒服,擦
拭着他们潮红的面孔。那里简直比储藏棚里的蓝色火焰还要热。而且,
当然啦,他们都不时地朝电伙计转过目光。也许本周早些时候,他们还对
这次苦差开开玩笑,可到了那晚的十一点三十左右,笑话早已没了踪影。
我告诉你,对必须得坐进那张橡木椅的人来说,幽默早已匆匆离去,但事
到临头,脸上失去笑容的人并非只有死囚。那东西看上去如此单调乏味,
它蹲在平台上,腿上的夹子向两边伸出,像得了小儿麻痹症的人身上穿的
东西。屋子里谁都不说话。当雷声又一次炸响,尖利的声音像是劈开了
人们身旁的一棵树,德拉克罗瓦的受害者的姐姐轻轻发出一声喊叫。最
后一个在见证人席位上坐下的是柯蒂斯·安德森,是替穆尔斯监狱长来
的。
十一点半,我来到德尔的牢房,布鲁托尔和狄恩在我身后稍远一点跟
着。德尔正坐在板床上,叮当先生蹲在他的膝盖上。老鼠朝这死囚伸出
头,那对油亮的小眼睛全神贯注地盯着德尔的脸。德尔轻轻抚摩着叮当
先生两耳间的头顶,大颗的、默默无声的泪珠从脸上滚落,而老鼠似乎就
一直凝视着它们。德尔听到我们的脚步声,抬起头。他满脸苍白。我虽
没看见,却能感觉到:约翰·柯菲正站在自己牢房的门边,站在我身后,观
察着这一切。
德尔听见我钥匙发出的金属撞击声,一挤眼睛,但神色依然平静,继
续抚摩着叮当先生的脑袋。我转开锁,推开牢门。
"嗨,来啦,埃奇康比头儿,"他说道,"嗨,来啦,伙计们。给打个招呼,
叮当先生。"但叮当先生依然全神贯注地看着这头发日见稀疏的小个子男
人的脸,好像在纳闷,这眼泪到底是从哪里流出来的。彩色的线轴被好好
地放在一边的雪茄盒里。最后一次放在那里了,我暗想,不由得心头一
紧。
"埃杜亚德·德拉克罗瓦,以法庭官员的身份……"
"埃奇康比头儿?"
我很想就这样把套话说完,但又改了主意。"怎么啦,德尔?"
他把老鼠举到我面前。"就这个,别伤害他。"
"德尔,我想他不会到我这儿来的。他并不是……"
"会的①,他说他会的,他说他很了解你,头儿,你得把他带到佛罗里
达的那个地方去,老鼠在那里想干啥就干啥。他说他信任你。"他的手向
前伸了伸,那老鼠竟跨过他的手掌,爬到我肩膀上来了。老鼠很轻,隔着
这身制服我几乎感觉不到它,但我还是觉察到了那一点小小的热量。"头
儿?别让那坏家伙再靠近他,别让那坏蛋伤害我的老鼠。"
———————————
①原文是法语:Mais oui。

"不会的,德尔,我不会的。"可问题是,这时候我该怎么处理他?总不
能让老鼠蹲在我肩膀上,再赶着德拉克罗瓦从见证人身边走过吧。
"头儿,我拿着,"从我身后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是约翰·柯菲,这时
候听到这样的声音让人感觉有点怪异,好像他读出了我的心思。"就一会
儿,如果德尔不介意的话。"
德尔点点头,松了口气。"好的,约翰,你拿着吧,直到这蠢事干
完……好!然后……"他的目光又回到布鲁托尔和我身上。"你们得把他
带到佛罗里达去,到那个老鼠乐园什么的地方去。"
"好的,很可能保罗会和我一起去,"布鲁托尔说着用不安的眼神
看着叮当先生从我肩头爬上柯菲伸出的巨大手掌。叮当先生十分情愿
这么做,丝毫没有要逃跑的样子。他真的像很情愿地跳上我的肩膀一
样,一溜小跑爬上了柯菲的手臂。"保罗,我们得找个时间休假,是
吗?"
我点点头。德尔也点点头,眼睛一亮,嘴唇间透出一丝微笑,"大家付
一角钱来看他一次,孩子们是两分钱。是吧,豪厄尔头儿?"
"没错,德尔。"
"你是个好人,豪厄尔头儿,"德尔说道,"你也是,埃奇康比头儿。你
有时候冲我叫喊,是的,但也是把你逼得没法子了才这样的。你们都是好
人,除了那个珀西。真想换个地方和你们见面啊。可这不是时间,也不是
机会啊。①""我得对你说几句话,德尔,"我对他说,"我凡是要送人上路时都得说
———————————
①法文:mauvais temps,mauvais chance。

的话。没什么大不了的,但那是我的工作,行吗?"
"好的,先生,①"他说着,最后看了一眼蹲在柯菲宽大肩膀上的叮当
先生,"再见了,我的朋友,
②"他说着说着,哭声响起来了,"我爱你,小家
伙。③"他朝老鼠飞去一个吻。这种飞吻本来十分有趣或古怪,但这个吻
却不是。我和狄恩的眼神碰了一下,不得不赶紧移开。狄恩盯着通向拘
押室的走廊,脸上浮出异样的笑容。我肯定他快哭出来了。就我而言,我
说了该说的话,以我是法庭官员这样的内容开始,等我说完后,德拉克罗
瓦最后一次迈出了囚牢。
"头儿,再等一下,"布鲁托尔说着检查了德尔的头顶,罩子是要扣在
那里的。他朝我点点头,一拍德尔的肩,"一切正常。我们上路吧。"
就这样,埃杜亚德·德拉克罗瓦在绿里上走起了最后一程,泪水汗水
汇成细细的水流,顺着面颊淌下来,头顶的雷声轰鸣。布鲁托尔走在死囚
左边,我走在右边,狄恩走在后面。
舒斯特在我的办公室里,警卫林戈德和巴特尔则戒备地站在房间角
落里。舒斯特抬头看看德尔,笑了笑,便用法语和他说起话来。我听着觉
得有点故弄玄虚,但这番话却有着意想不到的结果。德尔也朝他笑笑,然
后走上前去,拥抱了一下舒斯特。林戈德和巴特尔立刻警觉起来,我举起
手摇摇头,让他们别紧张。
舒斯特听着德尔掺着泪水和哽咽的、用法语倾倒出来的哭诉,不时点
点头,好像全听懂了似的,拍拍他的背。他的视线越过这个小个子的肩
———————————
①法文:Oui,monsieur。
②法文:Au revoir,mon ami。
③法文:Je t’aime,mon petit。

膀,朝着我,说道,"他说的什么我有一大半听不懂。"
"别当真,"布鲁托尔咕哝着。
"我也没当真,孩子,"舒斯特咧嘴一笑。他是这行里最好的,可现在
我明白,自己根本不知道他变成什么样了。我希望不管发生什么,他都要
坚持自己的信仰。
他催促德拉克罗瓦屈膝跪下,然后合上自己的手掌。德拉克罗瓦也
合上手掌。
"我们的在天之父,①"舒斯特开始了,德拉克罗瓦也和声念着。他们
用流水般的阿卡迪亚法语念着主祷词,一直念到"愿您将我们拯救出罪
恶,阿门。②"这时,德尔的眼泪已基本止住了,神色看上去很平静。接着
他们又念了几句圣经诗行(英语的)。一切念完,舒斯特准备起身,但德尔
抓住他的衣袖用法语说了句什么。舒斯特仔细听着,皱起眉头。他做了
回应。德尔又说了几句,然后满怀希望地看着他。
舒斯特朝我转过身来说道:"他还有点事要做,埃奇康比先生。有几
句祷词,由于我的信仰,我无法帮助他。行吗?"
我看看墙上的钟,午夜差十七分。"好吧,"我说,"但得快一点。我得
按时间表办事,你知道的。"
"我知道。"他转身朝德尔一点头。
德尔闭上眼睛,好像在祈祷,但沉默了一会儿。一道皱纹爬上他的额
头,我感觉他是在向心里深处探寻什么,就像在小阁楼里寻找着久已不用
(或不需要了)的东西那样。我又瞥了一眼时钟,几乎要开口说话,差一点
———————————
① 法文:Not’ Père,qui êtes aux cieux。
②法文:mais déliverez-nous du mal,ainsi soit-il。

就说了,但布鲁托尔扯了扯我的衬衫袖子,摇摇头。
这时,德尔开始说话了,语调迅速而柔和,那口阿卡迪亚法语圆润温
柔,像少女的乳房充满肉感:"马利亚,我向您致敬,马利亚,您万般慈惠;
上帝与您同在;您是所有女人中的有福之人,我亲爱的耶稣,您腹中之果,
也是有福之人。①"他又哭了起来,但我觉得他自己并没有感觉到。"圣母
马利亚,啊,我的母亲,神的母亲,请为我祈祷,请为我们祈祷,我们可怜的
罪人,此时此刻……我们将死之时,我将死之时。②"他颤抖着深深吸了一
口气,"阿门。③"
德拉克罗瓦站起身来时,恰好房间的一扇窗外划过一道闪电,投下短
暂的蓝白亮色。所有的人都跳将起来,一阵抖缩,只有德尔本人除外;他
似乎依然沉浸在旧时祈祷之中。他伸出一只手,却并不看看到底伸向了
哪里。布鲁托尔抓住他的手掐了一下。德拉克罗瓦朝他看看,略微一笑。
"我们走吧④——"他刚开口就停下了,然后努力改用英语说:"现在我们
走吧,豪厄尔头儿,埃奇康比头儿。我已与上帝同在。"
"很好,"我说着暗想道,二十分钟后,当他站在电流的另一边时,还不
知道会怎样感觉与上帝同在呢。我希望他最后的祈祷能被听见,希望圣
母马利亚会全心全意地为他祈祷,因为德拉克罗瓦,这个强奸杀人犯,现
在正需要一切能够得到的祈祷。室外,炸雷又一次滚过天际。"来吧,德
———————————
①法文:Marie!Je vous salue,Marie,oui,pleine de grace;
le Seigneur est avec vous;vous êtes
bénie entre toutes les femmes,et mon cher Jésus,le fruit de vos entrailles,est béni。
②法文:Sainte Marie," ma mère,Mère de Dieu,priez pour moi,
priez pour nous,pauv’pécheurs,
maint’ant et à l’heure… l’heure de n"tre mort. L’heur de mon mort。
③法文:Ainsi soit-il。
④法文:Nous voyons。

尔,不远了。"
"好的,头儿,很好。因为我再也不害怕了。"他是这么说的,但是我从
他眼神里可以看出,管他圣父与否,管他圣母与否,他没说实话。等他们
走完绿色地毯的剩余部分,穿过那道小门,几乎所有的人都会吓坏的。
"德尔,在尽头处停下,"他穿过小门时我低声命令道,可是我根本没
必要如此命令他。他在楼梯底部停下脚步,浑身发冷,而使他停下来的原
因,是他看见珀西·韦特莫尔站在平台上,一条腿边放着海绵桶,右边屁
股旁可隐约看见那部直通州长的电话。
"不,"德尔声音低沉,充满恐惧,"不,不,不要他!"
"往前走,"布鲁托尔说道,"你眼睛只看着我和保罗就行了,就当他没
在这里。"
"但……"
人们开始转身来看我们,但我身子稍微侧一下,还是能抓紧了德拉克
罗瓦的右肘,同时让其他人无法看见。"走稳了,"我说话的声音只有德
尔、或许还有布鲁托尔能听见,"这里大多数人会记得的事情,就是你走出
去时的样子,给他们留点好印象。"
就在这时候,到此时为止最响的一个炸雷在头顶上空轰然响起,把储
藏室的屋顶震得直颤。珀西像是有人在他屁股上戳了一下似的跳将起
来,德尔轻轻哼了一声,不屑地笑了笑。"还会再响些呐,他又得尿裤子
啦,"他说着挺了挺肩膀,其实那肩膀已经够挺的了。"走吧。快把活干
完。"
我们朝平台走去。德拉克罗瓦略带惊慌地朝见证人席位扫了一眼,
这次有二十五人左右,但布鲁托尔、狄恩和我的眼睛却紧盯着那张椅子。
我觉得一切就绪,就冲珀西竖起拇指,一挑眉毛,意思是问他是否一切正
常,而他则嘴往一边一咧,似乎在说,你什么意思,是否一切正常?当然一
切正常啦。
但愿他没说错。
德拉克罗瓦跨上平台时,布鲁托尔和我下意识地伸出手去抓住他的
胳膊肘。尽管平台离地面不过八英寸左右,可是让人惊奇的是,许多人,
即使是再粗壮不过的汉子,都得让人扶上这生命的最后一级台阶。
不过德尔很顺利地走了上去。他在椅子前面站了一小会(坚决不朝
珀西看去),然后居然像是自我介绍似地对它说起话来:"是我,①"他说
道。珀西伸出手去,但德拉克罗瓦自己一转身,坐下了。我在他左边,布
鲁托尔在他右边,都跪下身子。我小心翼翼地用我已经描述过的方式控
制着自己的胯部和嗓子,然后把夹扣一合,使它的夹口围住了这个阿卡迪
亚人脚踝上方干瘦白皙的肌肉。又一个炸雷响起,我惊跳起来。汗水流
进了我的眼睛,刺得我十分难受。老鼠庄园,我一直在想着找原因。老鼠
庄园,得花一角钱才能进去,儿童只要花两分钱,就能隔着爬满常春藤的
玻璃窗去看他了。
夹扣有点僵,合不上。我能听见德尔的呼吸粗重干涩,那几片肺叶,
现在还努力支撑着充满恐惧的心脏,可不到四分钟后就将变成几只烧焦
的口袋。这时候,他杀了五六个人的事实似乎已无关紧要。我这不是要
争论对错,只是在陈述事实。
狄恩跪在我身边,悄声问道,"保罗,出什么事了?"
———————————
①法文:C’est moi。

"我合不上……"我刚一开口,夹扣就砰地一响合上了。它一定是夹
着了德拉克罗瓦腿上的一层皮,因为他身体一缩,嘴里嘶了一声。"对不
起,"我说道。
"没关系,头儿,"德尔说,"再痛也就一分钟。"
布鲁托尔那边的夹扣接着电极,扣起来时间总要长一些,所以,我们
三人几乎是同时站起身来。狄恩过去摆弄德尔左边的腕扣,珀西走向右
边的那只。万一珀西需要帮助,我随时准备走过去,但是他扣腕扣比我扣
脚扣麻利多了。这时,我发现德尔全身都在微微颤抖,好像已经有一道低
压电流在通过他的身体似的。我能闻到他的汗味。又酸又冲鼻,让我想
起淡腌菜汁。
狄恩朝珀西点点头。珀西转过头来,用低沉而坚定的语调说:"转一
档!"我看见了他下巴下沿上的那道伤口,是当天他刮脸时割的。
一阵嗡嗡声响起,有点像旧冰箱启动时的声音,储藏室的吊灯都亮
了。从观众席上传出轻轻的喘息和模糊的说话声。德尔在椅子上身子一
挺,双手紧紧抓住橡木扶手的顶端,腕部关节都发白了。他的两只眼珠在
眼眶里左右直转,干涩的呼吸更快了,几乎是气喘吁吁。
"稳住了,"布鲁托尔轻声说道,"德尔,稳住了,你表现得不错。挺住,
你表现得不错。"
嘿,伙计们!我暗想。来看看叮当先生会怎么做吧!头顶的天空中,
炸雷又一次响起。
珀西大模大样绕到电椅正面。这可是他的大好时机,他处在舞台
中央,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在他身上。也就是说,所有的眼睛,除了一双。
德拉克罗瓦看见了来者,便垂下目光看自己的膝盖。我敢用买甜甜圈
的一美元和你打赌,珀西在面向观众说那几行字的时候肯定搞砸,可是
他却一口气说完了该说的话,连个疙瘩都没打,语气平静得让人觉得怪
异。
"埃杜亚德·德拉克罗瓦,你被处以电刑,该判决经由你的同类组成
的陪审团通过,由本州法官依法律程序命令执行。上帝拯救本州人民。
处决之前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德尔试图说点什么,但一开始,除了惊恐的、只有元音的气声之外,什
么话都没说出来。珀西的嘴角上浮现出一丝鄙夷的微笑,我真可以朝他
那笑容痛快地开一枪。德尔舔舔嘴唇,又试了一次。
"我犯的事,抱歉,"他说道,"只要能把钟拨回去重新来过,我什么都
愿意,但谁也做不到。所以现在……"雷声在我们头顶像迫击炮弹凌空爆
炸那样响了起来。要不是被夹扣紧紧绷着,德尔差点没蹦起来,他汗流满
面,双眼圆睁,"所以现在我要为此付出代价了,上帝宽恕我。"他又舔舔嘴
唇,看着布鲁托尔,"别忘了你们对叮当先生许下的诺言,"他说话的声音
很低,只想让我们听见。
"不会忘的,别担心,"我说着拍拍德拉克罗瓦像黏土般冰凉的手,"他
会去老鼠庄园的……"
"去他妈的去,"珀西边说边往德拉克罗瓦胸前绑上一根皮带,扣好。
那声音从他嘴角里冒出来。"根本没那样的地方,是这些家伙编出来的童
话,让你安静安静的。这下让你明白了吧,这挨捆的东西。"
德尔目光一闪,立即打蔫了似的,我知道他其实已经有些明白了……
可他宁愿只当不晓得,如果真能做到的话。我朝珀西看看,吃惊得不知所
措,又觉得义愤填膺,他也同样不甘示弱地看着我,一副你能把我怎样的
神态。当然啦,他是占了上风。当着这么些见证人的面,德拉克罗瓦又已
处在生命的尽头了,我什么都做不了。现在什么别的都做不了,只有把眼
前的事继续做下去,把它做完。
珀西把面罩从钩子上取下来,蒙住德尔的脸,把它往下翻出来,紧紧
地往这小个子男人突出的下巴底下塞,使顶部的洞眼展开。下一步就是
从桶里取出海绵,放进头罩去,而正是在这一步上,珀西第一次没按常规
办事:他没有像惯常所做的那样弯腰从桶里把海绵捞出来,而是从椅背上
摘下铁头罩,双手拿着头罩弯下腰去。也就是说,他没有按本来是十分自
然的程序,把海绵弄到头罩里,而是拿着头罩往海绵凑过去。我本该觉察
到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可我当时正心烦意乱的。死刑执行我也参加过,
可唯独这一次我觉得自己完全失去了控制。至于布鲁托尔,他根本就没
去看珀西,珀西朝那桶弯下腰去(他移动着身体,使我们无法真切地看到
他在干什么),然后站起身,拿着已经放有海绵的头罩朝德尔走去,这一
切,布鲁托尔都没有注意到。布鲁托尔一直看着遮住了德尔的脸的那层
布,看着黑丝绸面罩上的起伏,看着德尔张开的嘴巴的轮廓,看着那部分
面罩因呼吸而鼓胀起来。布鲁托尔的额头上、发际线下的太阳穴里,都沁
出大颗大颗的汗珠。我从没见他在执行死刑时这样出汗过。在他身后,
狄恩看上去神不守舍,浑身不舒服的样子,好像在拼命忍住,不让自己呕
吐出来。我现在明白了,当时我们都意识到出岔子了,可就是不知道具体
是什么。当时谁也不知道珀西一直在问杰克·范哈伊的问题是什么。他
问了不少问题,但我觉得大部分问题不过是打掩护的。我相信,珀西想知
道的,他唯一想知道的,就是关于海绵的事情,放海绵的目的,为什么要把
海绵浸在盐水里……如果不浸在盐水里会发生什么。
假如海绵是干的,会发生什么事情呢。
珀西把头罩往德尔头上猛地一扣。这小个子男人跳了一下,又呻吟
起来,这一次呻吟声更大了些。坐在折叠椅上的见证人中,有几个人不安
地骚动起来。狄恩往前半步,想去帮着扣好下巴处的皮带,但珀西用坚决
的手势让他退回去。狄恩退了回去,浑身一哆嗦,又一声炸雷震撼了储藏
室的顶棚。这次,第一波雨水随之而来,劈劈啪啪地砸在屋顶上,就像有
人一把一把地往洗衣板上撒着花生。
各位也曾听人说过见了什么之后"血都冷凝了"这样的话,不是吗?
肯定听说过的。我们都听人说过的,但是我活到现在,真正感觉到这句话
应验了,就是1932年10月的那一个电闪雷鸣的凌晨初始,大约午夜过后
10秒钟。那不是因为珀西·韦特莫尔从那扣着头罩、绑着夹扣、蒙着面
罩、坐在电伙计上的家伙身边走开时一脸阴毒的笑容,而是因为我没看到
当时应该看到的东西。德尔的头罩里竟没有水顺着他面颊流下来,而这
就是我终于体会到这种感受的原因。
"埃杜亚德·德拉克罗瓦,"珀西在说着,"根据本州法律,电流将通过
你的身体,直到你死亡为止。"
我朝布鲁托尔看去,内心万分惊恐,这使我的尿路感染部位像肥凸的
手指一般鼓胀起来。海绵是干的!我用唇语向他示意,可他只是摇摇头,
没听明白,回头看看这个法国人脸上蒙着的面罩,蒙面人正在做着最后的
呼吸,黑色的丝绸面罩随着呼吸一缩一涨。
我伸手去抓珀西的胳膊肘,但是他走开了,还朝我瞪了一眼。虽然只
是短短一瞥,我却一切都明白了。事后他准会半真半假地含混其辞,而大
部分当事人都会相信他,只有我知道真相。珀西做起他想做的事情来,一
向十分认真,这一点我们在演习时就发现了。当时杰克·范哈伊解释说,
泡了盐水的海绵使液体带电,把电荷变成电弹一类的东西,射进大脑去,
这时珀西听得全神贯注。没错,珀西完全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我想,事后
他说他并不清楚事态到底会发展到什么程度,这话我信,但即便这样,这
一行为也决算不上"出于好意",不是吗?我认为绝对算不上。但是,除非
我当着助理监守的面大声喊出来,让杰克·范哈伊别合电闸,其他的我什
么也做不了。再多那么五秒钟时间,我想我肯定就喊出来了,但珀西没有
多给我那五秒钟。
"愿上帝垂怜你的灵魂,"他朝坐在电椅上大口喘息、万分恐惧的人说
道,然后抬起目光,朝蒙着网罩的长方形小间看去,哈里和杰克正站在那
里。杰克的手放在标着"玛贝尔干发器"的开关上。医生站在窗子右边,
眼睛盯着两腿间夹着的黑色袋子,一如既往地默不作声,就像隐身了似
的。"转二挡!"
起初,一切正常。嗡嗡的声音比原来的稍微响了一点,但也响不太
多,德尔的身体一阵痉挛,不由自主地向前拱起。
这时,问题来了。
嗡嗡声失去了惯常的稳定,开始起伏波动,还伴随着一阵轻微的劈啪
声,像玻璃纸被人揉着的时候发出的声音。我闻到了可怕的气味,但一开
始我还未醒悟到那就是燃烧的毛发和有机海绵的混合气味,直到从头罩
下沿冒出缕缕青烟。更多的青烟从头罩顶部电线入口的小孔冒了出来,
就像是从印第安人帐篷顶部冒出的烟。
德拉克罗瓦开始在椅子上痉挛起来,来回扭动着,蒙着面罩的脸剧烈
地左右转动,像是在拼命抗拒着什么。他脚踝被扣住的双腿开始急促地
上下蹬踏。头顶的天空中响起了炸雷,雨下得更猛烈了。
我看看狄恩·斯坦顿,他也朝我瞪圆了眼睛。头罩下传来了沉闷得
啪啪声,就像着火的松树枝桠在断裂,这时,我看见烟也从面罩里冒了出
来,一丝丝,一圈圈。
我朝着横在我们和电闸房之间的网隔冲去,但还没来得及张口,布鲁
托尔·豪厄尔就一把抓住了我的胳膊肘。他抓得可真紧,我感到那里一
阵痉挛疼痛。他的脸色像牛油般苍白,但还没有到惶恐的地步,还算不上
是惶恐。"千万别让杰克停下来,"他低声说道,"不管你做什么,就是别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