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他把烟挤到嘴角,一只眼睛在烟雾里眯起来。“妈生我时候死了。爸总说我杀了她,因为我是个贪睡鬼,而且长得太大了。”他笑了,如同这是世界上最逗的笑话,但那是一种神经质的笑,像是小孩子听了自己不太懂的黄色笑料。

她什么都没说。不敢说。

他低头看着盆里自己的手浸没的地方,现在盆里满是血茶。赫伯泰顿被他大口吸着,烟灰长得老长。他的一只眼仍旧眯着,使他看起来有点不一样。不是陌生,而是不一样。像……

哦,或许是像他的哥哥吧,死掉的那个。

“可爸说,我该出来的时候却还在睡觉,那不是我的错。他说,她应该拍醒我,可她没有,结果我长得太大了,把她弄死了,怖呜,完了。”他笑。烟灰从烟头掉到台面上。他似乎没在意。他望着褐色茶水中的手,没再说什么。

丽赛进退两难。她该继续提问吗?她怕他不答或是吼她(他会吼,这点她知道,她偶尔听过他的讲座)。她也怕他回答。她想他会回答。

“斯科特?”她轻声叫。

“呣?”香烟已经燃掉了四分之三,差不多只剩下一个滤嘴。

“你爸会弄怖呜吗?”

“血怖呜,当然了。在我们不敢的时候,或是为了放掉恶蛊。保尔爱弄好怖呜。好玩的怖呜。比如寻宝游戏。找线索。怖呜!然后得奖,糖或是一罐皇冠可乐。”烟灰又一次掉下来。斯科特的眼睛一直没离开盆里的血茶水。“但爸奖一个亲嘴。”他抬起头看她,而她突然明白了:他知道她想问又不敢问的话,而且在尽量回答,在鼓起勇气回答。“那就是爸的奖品。不疼了之后亲一下。”

作品相关 本章12

11.

她在药柜里没找到合用的绷带,最后只得从一条床单上扯下长长的布条来。床单已经旧了,但她还是心疼—凭着女招待的薪水(纵使加上那些“男孩子”吝啬的小费,也比教员们吃午饭的“派特”餐厅好不了多少),她很难买得起新的。可是当她想到他手上那些纵横交错的割痕—还有前臂上那道又深又长的伤口—她没再犹豫。

在她窄得可笑的床上、属于他的那一侧,斯科特几乎是在脑袋触到枕头之前就睡着了;丽赛以为自己会保持一会儿清醒,好想想他告诉她的那些事。但她差不多也是立刻就睡了过去。

夜里她醒过来两次,头一次是因为想解手。床是空的。她懵头懵脑地朝浴室走去,身上套着睡觉时穿的特大号缅因大学T恤衫,嘴里说着:“斯科特,快点,行了,我憋不住了”可当她走进浴室时,彻夜不关的浴室灯照着一间空屋。斯科特不在里面。马桶圈也没掀起来—如果他解过手的话,掀起马桶圈就不记得放下去的。

突然之间,丽赛不想解手了。突然之间,她怕他是疼醒了过来想起跟她说的话,被—《内线人》里怎么说的来着?被“苏醒的记忆”击垮了。

是记忆刚刚苏醒?还是他一直有意隐瞒?她不敢肯定,但她觉得他刚刚用过的那种孩子腔调很是诡异……他该不会又跑回公园花房去继续干了吧?会不会这次他不再割手,而是对付喉咙?

她转身走进昏暗的厨房—整套公寓只有这间厨房加上卧室和浴室—这时她看到卧室的床,他正蜷卧在上面。他睡着,姿势也是惯常的半婴儿姿势,膝盖几乎蜷到胸口,额头顶着墙(秋天他们搬走时,墙上留下了一个淡淡的但隐约可辨的印迹—斯科特的印迹)。她跟他说过好几次,若是他睡在外面一侧会宽敞得多,但他不肯。现在他动了下身子,弹簧吱呀相应。借着窗外街灯的光亮,丽赛看到一缕头发滑落到他脸上,如同一只黑暗的翅膀。

刚才他不在床上。

但现在他在那儿,里面那侧。如果她怀疑的话,她可以把手指插到她盯着的那缕头发下面,捻起它,感觉它的重量。

那么,也许刚才我只是做梦,以为他不见了?

大概是—或许是吧—可是,当她回到浴室坐到马桶上之后,她又想:刚才他不在那儿。我起来的时候,天杀的床是空的。

起身之后,她把马桶圈掀了起来,因为如果他起夜,可能困得不知道掀马桶圈。然后她回到床上。这时她已经又瞌睡起来。而他就在她身边,这才重要。肯定这才是重要的。

作品相关 本章13

12.

第二次她不是自己醒的。

“丽赛。”

是斯科特,在摇她。

“丽赛,小丽赛。”

她想不理,今天太辛苦了—见鬼,这一星期都太辛苦了—但他不肯停。

“丽赛,醒醒!”

她以为睁开眼会见到阳光,但发现天还黑着。

“斯科特。干-嘛?”

她想问他是不是又流血了,还是她绑的绷带松了,但这些问题对于她仍然像一团浆糊的头脑来说太复杂了。她只问得出“干嘛”。

他的脸俯在她上方,十分清醒。他显得很激动,但不是惊慌或疼痛造成的激动。他说:“我们不能再这么生活了。”

这句话让她醒过来一大半,因为惊恐。他在说些什么?他想分手吗?

“斯科特?”她在床边的地板上摸索,抓起她的天美时表瞟了一眼。“现在才早晨四点一刻!”她的声音是恼火的,但心在发抖。

“丽赛,咱们应该有一处真正的房子。买下来。”他摇着头。“不,这是其次。我想咱们应该结婚。”

她松了一大口气,朝后一*,表从她松开的手指间掉落。不过没事,天美时“啪”地摔在地板上,继续“咔嗒咔嗒”走着。放心之后是愕然,她刚被人求婚,如同爱情小说的女主角。也有一丝害怕,求婚的人(别忘了,在早晨四点一刻)昨晚刚刚在被她骂了一通之后把一只烂手当成天杀的圣诞礼物送给她。也是这个人,仅仅在昨晚才告诉她,他有个死掉的哥哥,而他似乎杀死了他的妈妈,因为他—怎么说的来着—长得太大了。

“丽赛?”

“住嘴,斯科特,我在想。”哦,可是在月亮都已经隐没的时刻,思考问题实在太难了。

“我爱你。”他柔声说。

“我知道。我也爱你。但重点不在这儿。”

“可能在这儿,”他说。“我是说你爱我。重点可能就在这儿。在保尔之后没人爱过我。”长长的沉默。“还有爸,我想。”

她用胳膊肘撑起半个身子。“斯科特,很多人都爱你。你在给人朗读你上本书的时候—还有你正在写的这本书的时候—”她皱了皱鼻子。新书叫《空魔》,她读了一点,也听他念过一些,她不喜欢。“你朗读的时候,有差不多500人参加!他们只好把会场从缅因厅换到豪克礼堂!你读完之后,他们站起来大声叫好!”

“那不是爱,”他说,“那是好奇。只有我和你之间是一些神奇的东西。当你21岁发表第一本小说的时候,别人可能会把你捧上天,就算那破书只有图书馆会买,就算只出了简装本。但是,你不在乎我是不是什么神童,丽赛-”

“我在乎-”她现在完全醒了,或者说,差不多完全醒了。

“是的,不过……帮我点根烟,宝宝。”他的烟在地板上,在她为他准备的海龟形烟灰缸里。她把烟缸递过去,塞了根烟在他嘴里,帮他点上。他接下去说道:“可你也在乎我刷没刷牙-”

“那倒是-”

“你还在乎我用的洗发水是会减少头屑还是增加头屑-”

这提醒了她。“我替你买了瓶泰格琳香波,我跟你说过的。在浴室。你得试试。”

他迸出笑声。“瞧见没?瞧见没?我说的就是这个。你用的是‘整体分析’。”

“这词我不懂,”她说着,皱起眉。

他掐灭才吸了四分之一的香烟。“意思就是,当你看我的时候,你是从头看到脚,从前看到后,对你来说什么都一样重要。”

她想了想,然后点头。“我想是。”

“你不懂这意味着什么,小时候我只是个……是另一个样子。最近六年我变了。变得稍微好一点,不过,对这儿和匹大的多数人来说,我不过是个自动点唱机。塞进几枚硬币就跳出来一个天杀的故事。”他并不像是在生气,不过她感觉他可能会生起气来。这是时间的问题,就看他能不能及时找对地方,一个让他感觉安全和舒适的地方。是的,她可以是那个人,她可以为他提供那个地方。他会帮她。在某种意义上他们已经这么做了。

“你不一样,丽赛。第一次在缅因厅遇见你我就知道—还记得吗?”

耶稣玛丽亚和木匠约瑟夫呀,她记得。那晚她去学校看豪克礼堂外面的哈特根艺术展,听到缅因厅里传出音乐声,一时兴起走了进去。几分钟之后他进来了,眼光在几乎满座的缅因厅里逡巡了一圈,就开口问她旁边的座位有没有人。那天,她差点就没被音乐声吸引住,而是坐83路回了克利夫斯,那今晚她就要独自入眠了。她想着这些,如同在一栋高楼的玻璃窗里俯瞰着自己。

她什么都没说,只点点头。

“对我来说,你就像……”斯科特停了一会儿,笑了。他的笑很圣洁,很甜。“你就像那个我们都去饮水的池塘。我跟你说过那个池塘吗?”

她又点点头,自己也笑了。他没直接说过。但她在他的朗读会上听他讲过,在他热心邀请她旁听的讲座上也听见过。听讲时,她总是坐在101或112号教室的最后面,离讲台远远的。讲到那个池塘的时候,他会伸出手,如同在努力向池子里伸,好从里面捞出点什么—或许就是语言的鱼吧。她觉得那是个可爱的、孩子气的动作。有时他管它叫神话池,有时叫语言池。他说,每次你管一个人叫“好蛋”或是“坏苹果”时,你实际上都在从池中汲饮,或是在池边撒网捕捉蝌蚪;当你送孩子上战场、鼓励他们为国尽忠时,你也在那个池中游曳,和饥饿的鲨鱼共处。

“我遇到了你,而你看到的是完整的我,”他说。“你爱我的全部,而不仅仅是我写的几个故事。你的门一关,世界就被关在了外面,只剩下我们目光相对。”

“你比我高好多,斯科特。”

“你清楚我在说什么。”

她想她确实知道。正是因为太感动了,她不愿在深夜里匆匆答应什么早晨可能反悔的事。“咱们明天谈吧,”她说。“明天再问我,如果你还想问。”

“哦,我当然想问。”他坚决地说。

“到时候看吧。现在,睡觉。”

他转向自己那边,身体笔直,但一旦入睡他就会开始蜷起身子。他的膝盖会收回到窄窄的胸脯下,而他的脑袋,那个装满故事鱼的脑袋,会顶到墙上。

我了解他。至少是开始了解他了。

这时,一股对他的爱意潮水般涌起,她只得闭紧了嘴,以免说出危险的话—那些一旦出口就难以收回、甚至是无法收回的话。她把胸口贴到他的后背上,肚皮贴着他光溜溜的臀部。几只蟋蟀在窗外唱着,而普鲁托开始自顾自地欢叫,迎接又一个清晨的到来。她的意识开始模糊。

“丽赛?”他的声音好像来自另一个世界。

“呣-?”

“我知道你不喜欢魔幻小说-”

“嗯-”她努力挤出一声,但以她目前的状态实在难以做出什么严肃的文艺评论;她感觉自己正在漂远,漂远,漂远。

“是啊,还有很多人也不喜欢。可我的编辑喜欢。他说塞勒出版社的人已经决定了,让我把它写成一本恐怖小说。我倒无所谓。老话怎么说的来着?顾客就是上帝……”

她在漂。他的声音从一条长长的黑暗的走廊里传来。

“并不需要卡尔森-福瑞或是我的版权商告诉我,《空魔》会火。这是肯定的,丽赛。我已经起步了,但我不想一个人。我想让你和我一起。”

“别说……睡吧-”

她不知道他真的睡了没有,但奇迹发生了,斯科特-兰顿真的闭上了嘴。

13.

和斯科特一起,她总是笑。一星期之后,他手上的伤,甚至就连他胳膊上的伤,都好得差不多了。

连疤都没留。

作品相关 本章14

14.

再次醒来的时候,她不知是在何时—过去还是现在。但是,清晨的第一缕光线已经爬进屋里,让她能看到墙上冷蓝色的墙纸和海景画。那么,这是阿曼达的卧室,像是,又像不是;她感觉这是她躺在窄窄的公寓床上做的一个关于未来的梦,直到11月她和斯科特结婚之前,他们还要在这张床上睡不少个晚上。

是什么把她弄醒的?

阿曼达背朝她睡着,而丽赛仍旧像只小汤勺一样偎依着她。她的胸口贴着曼达的后背,肚皮贴着曼达瘦瘦的臀部,那么,是什么把她弄醒的?她不想上厕所……不太想上,那么,是什么?

阿曼达,你说话了吗?你要什么吗?要喝水?还是要一片温室玻璃割开你的手腕?

这些想法掠过她的脑海,但丽赛并不想开口,一个奇怪的念头冒了出来:虽然眼前是阿曼达灰色的乱发和睡袍领子上的花边,但真正和她睡在一起的却是斯科特。是的!就在这夜里,斯科特已经……什么呢?透过丽赛记忆的通道,钻进了阿曼达的身体?似乎是这样。这是个可笑的想法,但她仍旧不想开口,因为怕自己一开口,阿曼达就会用斯科特的声音回答。那她会怎样?会尖叫吗?她会用尖叫惊醒死人,如同老话说的?当然,这念头是荒谬的,可是-

可是看看阿曼达。看看她是怎么睡的—膝盖蜷起,脑袋垂下。如果旁边是墙,她的前额一定要顶到墙了。怪不得你觉得-

就在这时,五点钟,黎明前的昏暗中,阿曼达背对着丽赛说起话来。

“宝贝。”她说。

停了一会儿。

然后:“宝宝。”

如果说,丽赛昨晚曾经一下子手脚冰冷,那现在就像是掉进了最深的冰窖,因为,那声音虽然肯定还是女声,但也是斯科特的声音。丽赛和他一起生活了20多年。她听得出他的声音。

这是个梦,她跟自己说。这就是为什么我连过去和现在都分不清。如果我四处张望,一定又会看到“匹氏优质面粉”的魔毯飘浮在房间角落里。

但她没法四处张望。有很长一段时间,她根本就动弹不得。最后让她说出话来的是渐强的光线。夜晚就要结束。如果说斯科特回来了—如果她真的醒了过来而不是在做梦—那么一切肯定是有原因的。他不会是来伤害她的。他从来不伤害她。至少……不故意伤害她。但是,她发现她既叫不出他的名字,也叫不出阿曼达的。似乎叫谁都对,也都不对。她发现自己正抓住阿曼达的肩膀,想让她转过来。在曼达的灰发下面,她会看到谁的脸?她猜是斯科特的?哦亲爱的上帝,她只是猜。

晨光照了进来。她突然意识到,如果她什么都不说就让太阳升起,那么过去与现在之间的这道门就会阖上,她就会失去任何获得答案的机会。

那么,别管名字吧。别管睡袍里面的人到底是谁。

“阿曼达为什么要说怖呜?”她问。在仍旧昏暗、但被光线一点点浸透的房间里,她的声音也显得沙哑而黯淡。

“我留了个怖呜给你。”丽赛贴着的那个人说。

哦上帝呀上帝呀上帝呀,这就是恶蛊,如果真有恶蛊的话,对不对?

然后那人说:控制好你自己。你要上劲。现在就做吧。

“是不是……”她的声音从没这么干哑,这么晦暗。而现在,房间似乎亮得太快了,太阳随时有可能扫清东边的天空。“是个血怖呜吗?”

“你会得到一个血怖呜。”那声音对她说,似乎带点淡淡的惋惜。而且,哦,它听起来那么像斯科特。不过,也越来越像阿曼达。这让丽赛比刚才更害怕。

然后那声音明快起来。“你将得到的是一个好怖呜,丽赛。它跟在紫色的后面。你已经找到了头三站。再前进几步你就能得奖了。”

“我的奖品是什么?”她问。

“喝的。”答案很快。

“可口可乐?皇冠可乐?”

“安静。我们想要看蜀葵。”

那声音带着种奇异而强烈的渴望,为什么觉得很熟呢?为什么“蜀葵”听起来更像是什么东西的名字,而不只是植物?这是不是另一样藏在紫色窗帘后的东西,有时会让她丢失记忆的?没时间想这些了,因为一道红光已经射透了窗户。丽赛觉得时间清晰了起来,然而,虽然害怕,她还是感到一阵遗憾的剧痛。

“血怖呜什么时候来?”她问。“告诉我。”没有回答。她知道可能不会有回答。太阳跃出地平线、扫荡掉黑夜之前她感到的那种恐惧和困惑已经被挤走。一股沮丧膨胀起来,占据了她心中所有的空间。

“它什么时候来?见鬼,什么时候?”现在她在喊了,同时狠狠摇晃着白睡袍里的肩膀,摇得头发乱抖……还是没有回答。丽赛的火上来了。“别这么耍我,斯科特,什么时候?”

这次她不再摇晃,而是扳过睡袍里的肩膀,床那边的人软软地翻了过来。是阿曼达,当然。她的眼睛睁开了,还在呼吸,脸颊上甚至有些淡淡的红色,但从曼达兔兔姐那空洞般的眼神中,丽赛明白她失去了意识。不仅是她。丽赛自己也弄不清:斯科特是真的附体到了阿曼达身上,还是她在半梦半醒中愚弄了自己。但有一件事是相当肯定的:在夜里的某个时间,阿曼达又失去了意识。这次也许是好事。

作品相关 第五章丽赛和漫长的星期四1

第五章丽赛和漫长的星期四

(怖呜的站)

1.

很快丽赛就意识到,阿曼达这次失去意识比以前那三次—用那位医生的话说,“被动型不完全紧张症的静默期”—都要严重得多。她这个平常很气人、偶尔很麻烦的姐姐现在变成了一个只会喘气的大玩偶。丽赛(花了好大力气)拽起阿曼达,帮她转身,让她坐在床沿上。可是,不管这个身穿白睡袍的女人天亮前有没有用丽赛亡夫的声音说过话,反正她现在是听到名字也没反应了,不管对方是念,是叫,还是贴着她的脸高喊。她只是手搭膝盖坐着,直直瞪着她的妹妹。丽赛走开时,阿曼达就瞪着丽赛刚才站立处的空气。

丽赛走进浴室,用冷水打湿一块毛巾。等她回来的时候,阿曼达已经又倒了下去,上半身歪在床上,脚还踏着地。丽赛想把她再拽起来,但拽着拽着阿曼达的屁股开始往床边滑,她只好停手。不然的话,阿曼达早晚会跌到地上。

“曼达兔!”

这次,连对童年的绰号也没了反应。丽赛决定试试全称。

“曼达兔兔姐!”

没反应。丽赛没有害怕(很快她就会开始害怕),而是感到一阵狂怒。阿曼达很少能在她妹妹身上点起这样的怒火。

“行了!行了!把你的屁股挪回床上给我坐好,听见没有?!”

嘴巴紧闭。没反应。丽赛弯下腰,用湿毛巾擦着阿曼达木无表情的脸,还是没用。毛巾擦过的时候,那双眼睛眨也不眨。现在丽赛真的开始害怕了。她看了看床边的电子收音机闹钟,发现才刚过六点。她可以给达拉打电话,不怕吵醒马特—他应该正在遥远的蒙特利尔呼呼大睡—但她不想这么做。现在还不想。打电话给达拉等于认输,而她还不愿认输。

她绕过床,用胳膊夹着阿曼达往后拽。这比她想象中要困难得多,别看阿曼达骨瘦如柴。

因为她现在像死人一样沉,宝宝。就是这样。

“住嘴,”她说,不知自己在跟谁说话。“住嘴吧。”

她自己跪上床,双膝跨在阿曼达大腿两侧,双手插到阿曼达脖子后面。用这个姿势,这个女上位的姿势,她能直接俯视着她姐姐呆呆仰起的脸。丽赛想起,在曼达头几次出问题的时候,她都很顺从……近似于被催眠者的那种顺从。这次似乎很不一样。她希望不是这样,因为,一个人在早上总有一些必需做的事。或者说,如果她想要静静地在自己的鳕鱼角小屋里生活下去的话,她就有许多必需做的事。

“阿曼达!”她冲着她姐姐的面孔喊了一声,然后像孩子一样央求起来(丽赛心里并没觉得有多好笑,而且毕竟只有她们两个人):“曼达……兔兔……姐!我想让你……站起来……站起来!……去厕所……去坐马桶!……坐马桶,曼达兔!我数三!一……二……三!”数到三的同时,丽赛又一次把阿曼达揪着坐了起来,但阿曼达还是不肯站起身。

6点20左右,丽赛总算把阿曼达弄下了床,让她歪歪斜斜地站着。丽赛想起当年她买下第一辆车的情景:那是辆1974年的品托,总是先有气无力地哼哼两分钟,就在电池马上要灭掉之前,马达才会开始工作。可是,阿曼达没有直起腰,也没让丽赛领着走进浴室,而是倒回了床上—倒得同样歪歪斜斜的,丽赛只好抢上一步,顶住她,边骂边把她往床上推,以免她跌到地上。

“你在装蒜,你这婆娘!”她冲阿曼达喊,但心里很清楚阿曼达不是在装蒜。“好了,往后!往后—”她听到自己的声音有多么响—如果不注意的话,一定会把街对面的琼斯太太吵醒—于是降低了音量。“往后*,躺着吧。好吧。不过你要是以为我一早上都会在这儿围着你打转、伺候你,你就是脑子塞了狗粪。我要下楼去做咖啡和麦片了。陛下您要是闻见香味的话,就叫我一声吧。或是,随便,派个男仆下来端。”

她不知那些吃的能否吸引曼达兔兔姐,但对她自己来说真的很香,尤其是咖啡。吃麦片之前她先喝了杯黑咖啡,吃完之后又喝了杯加双份奶油和糖的。她边喝边想:只要再来只烟我就能对付。天杀的,一只柔和沙龙。

她的思绪不觉飘向昨夜的梦境和记忆(斯科特和丽赛,早年),她管住了自己,也不想思索清晨刚醒来那会儿发生了什么。以后还有时间,不是现在。现在她有姐姐要照料。

会不会她姐已经在药箱里找到了一只好用的粉红色一次性剃刀,并且用它割开了手腕?或是喉咙?

丽赛慌忙站起身,她不知达拉是否已经清走了楼上浴室和其他房间里的利器。她几乎是跑上了楼梯,担心自己可能会在卧室看到什么惨象,或是床上只剩下一对被压凹的枕头。

阿曼达还在那儿,仍旧瞪着天花板。看起来她连一英寸也没挪动过。丽赛的放松随即被一种不祥的感觉取代了。她坐在床边,抓住她姐姐的一只手。手是暖的,但毫无生气。丽赛把曼达的手指按到自己手背上,让她握着自己,可手指马上松开来,跟蜡做的一样。

“阿曼达,我们该拿你怎么办?”

没有回答。

除了镜中的影子,就只有她们俩,丽赛说:“不是斯科特干的,对吗,曼达?你告诉我,不是斯科特干的,他没有……没有……进来吧?”

阿曼达还是不吱声。过了一小会儿,丽赛去浴室去搜查尖利的东西。她想达拉在她之前真的来过,因为,除了从乱乱的浴室柜下层抽屉里翻出一只指甲钳,她一无所获。不过当然,若是在一只灵巧的手中,它也够用了。为什么,因为丽赛自己的老爹

(嘘,丽赛,不,丽赛)

“好了。”她说着,心悸让她嘴里涌起一股金属味道,一圈紫光闪过她的瞳孔。她的手紧紧掐着那只小小的指甲钳。“好吧,没事。别想了。”

她惊醒过来,把指甲钳藏到吊柜高处一堆落满灰的洗发水试用装后面,然后—因为实在不知该做些什么—她冲了个澡。等她从浴室出来时,看到阿曼达的屁股四周洇湿了一大圈,开始明白这次的情况不是她们迪布什尔姐妹能应付的了。她找出一只毛巾塞到阿曼达的湿屁股下,然后扫了一眼床头柜上的闹钟,叹了口气,抓起话筒,拨了达拉的号码。

作品相关 第五章丽赛和漫长的星期四2

2.

不到早上七点,达拉就赶到了曼达的鳕鱼角小巢,她通常很有型的头发这次好像没梳,上衣的一只扣子也没扣好,粉色胸罩时隐时现。在此之前,丽赛已经确认了阿曼达不会吃东西。丽赛把她拽起来、*着床头坐好后,她允许丽赛把一勺碎鸡蛋塞进她嘴里,这给了丽赛一线希望—曼达至少会咽口水,所以说不定也能把鸡蛋咽下去—但希望落了空。她嘴里塞着鸡蛋坐了大约30秒(丽赛看到她嘴唇间露出的蛋黄有些恶心,觉得里面塞的好像是一只金丝雀),然后,阿曼达用舌头把鸡蛋顶了出来。碎鸡蛋有些粘在她下巴上,其余的滚落到她睡袍的前襟。她的眼睛继续安详地盯着远方。或者,假如你是范-莫里森的歌迷,可以说她“盯着幻境”。斯科特无疑曾是范-莫里森的歌迷,不过迷恋的程度从90年代初开始有所降低。也是从那时起他重又爱上了汉克-威廉姆斯和洛蕾塔-林恩。

达拉不相信阿曼达不能吃东西,直到她自己也做过鸡蛋试验才死心。她不得不重新煮了只鸡蛋,因为丽赛已经把上次剩的倒进了垃圾筒。阿曼达那仿佛瞪视着千里之外的眼神让丽赛没有任何胃口把她剩的鸡蛋吃下去。

在达拉走进房间之前,阿曼达已经从半坐的姿势滑了下去—像一摊烂泥—是达拉帮着丽赛把她重新扶起来。丽赛感谢这样的帮助。她已经觉得背疼了。她实在无法想象:日复一日照料这样一个人得花费多少精力,简直就是一场没有终点的长跑。

“阿曼达,我要你吃下去。”达拉用一种严厉、不肯妥协的声音说,丽赛想起自己年轻时无数次从电话里听到过这声音。这声音,连同达拉向前撅着的下巴和身体的姿势,清楚地说明她认为阿曼达在假装。装孙子,丹迪可能会说,这又是他爱说的上百句荒唐而有表现力的怪话之一。可是(丽赛想),这不也是达拉的判断吗?每次有人不顺从达拉的意志,她不就会认为那人是在装孙子?

“我要你把这些鸡蛋吃了,阿曼达—马上!”

丽赛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又改变了主意。让达拉自己认清情况会省很多事,可以让她们早点去该去的地方。哪儿是她们该去的地方?格林劳恩,很可能。奥本的格林劳恩康复医院,2001年春天阿曼达上次发作后斯科特和她曾经短暂地考察过。只是,后来证明斯科特和格劳林恩的关系比她想象的要深,感谢上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