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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体认到那并不是他父亲的声音,也不是母亲的声音。那只是他可怜、受伤的心努力要愚弄它自己。这是一种声音,来自……来自——
(上面?)
其他一个地方,一个高高、明亮的地方,在那儿,痛苦是一则神话,而压力是一场梦。
“克雷格,他们已经来找你——你想看到的所有人。他们离开波士顿,来到这儿。你对他们而言是多么重要。你仍然做得到,克雷格。你仍然能够有所作为。还有时间交进你的文件,退出你父亲的团体……也就是说,如果你足够男子汉敢做的话。”
“如果你足够男子汉敢做的话。”
“足够男子汉?”他沙哑地说。“足够男子汉?无论你是谁,你一定是在唬我。”
他又努力要张开眼睛。黏住眼睛的凝血稍微退让,但不放手。他设法把一只手举到脸部。手掠过鼻子剩下的部分,发出低沉、疲倦无力的痛苦尖叫。在他的头里面,喇叭呜响着,蜜蜂拥挤着。他一直等到最剧烈的痛苦消退,然后伸出两根指头,把自己的眼皮盖向上翻。
光圈还在那儿。它由阴暗中呈现一种微微唤起记忆的形状。
慢慢地,一次一点点,克雷格抬起头。
看到她。
她站在光圈里面。
是那小女孩,但她的墨镜不见了,并且正在看着他,她的眼光很仁慈。
“来啊,克雷格,起来。我知道这是很困难的,但是你必须起来——你必须这样。因为他们全都在这儿,他们全都等着……但他们不会永远等着。‘兰戈利尔人’会注意的。”
他看出,她不是站在地板上。她的鞋子似乎漂离地板上一两寸高,她四周有明亮的光。她的轮廓是幽灵似的亮光。
“来,克雷格。起来。”
他开始挣扎着要站起来。很困难。他的平衡感几乎丧失了,他很难抬起头——当然是因为里面充满愤怒的蜜蜂。他两次躺回去,但每次都重新开始,那发亮的女孩使他陶醉、沉迷——她的眼光仁慈,承诺以终极的解脱。
“他们全都等着,克雷格。等你。”
“他们全都在等你。”
兰戈利尔人.第八章.7
7.
狄娜躺在担架上,看不见东西的眼睛注视着克雷格一个膝盖撑起来,倒向一边,然后再一次尝试。她的内心充满对这个受伤、虚弱的人的一种强烈、坚决的同情——这只要命的鱼,他只想爆炸。在他残破、流血的脸上,她看到一种可怕的情绪混合:恐惧、希望,以及一种无情的决毅。
“我很抱歉,吐米先生,”她想着。“尽管你做了那件事,我还是很抱歉。但我们需要你。”
然后她又叫他,以自己将要消失的意识叫着:
“起来,克雷格!快!几乎太迟了!”
她感觉到是太迟了。
兰戈利尔人.第八章.8
8.
一旦两条橡皮管中较长的一条套在767的机肚之下,固定在它的加油口,布利安就回到驾驶舱,起动动力辅助系统,开始进行吸干727-400油箱的工作。当他注视着右边油箱上的发光二极体显示器慢慢爬向两万四千磅,他就紧张地等着动力辅助系统开始轧轧地使劲要吸进不会燃烧的油。
在右边的油箱已经达到八千磅记号时,他听到飞机后面小喷射引擎的音调改变了——变得刺耳而费劲。
“朋友,怎么回事?”尼克问。他又乘坐驾驶舱的椅子中了。他的头发杂乱,原本整洁而有钮扣可扣的衬衫上沾染了大片油污和血迹。
“动力辅助系统引擎正在品尝727的燃料。它们不喜欢它,”布利安说。“我希望亚伯特的魔术灵验,尼克,但是我不知道。”
就在右边油箱的发光二极体还没有达到九千磅时,第一部动力辅助系统停下来了。一个标示着“引擎关闭”的红灯出现在布利安的仪器板上。他关掉动力辅助系统。
“你有什么办法呢?”尼克问,站起来,走过去,在布利安的肩膀上方看着。
“使用其他三部动力辅助系统,让唧筒继续运作下去,然后心存希望。”布利安说。
第二部动力辅助系统在三十秒后停止;在布利安动手去关掉它时,第三部也停了。驾驶舱的灯随之熄灭;现在只有水压唧筒传来的不规则轧轧声,以及布利安的仪器板上的灯在明灭着。最后一部动力辅助系统正不连贯地吼叫着,力量时强时弱,振动着飞机。
“我要完全停歇下来了,”布利安说。他的声音在自己听起来冷酷而紧张,像是一个人置身于超过身高的水中,在底流中很快就筋疲力尽。“我们必须等到‘德尔塔’的燃料结合以我们的飞机的时间之流,或时间架构,或不管干他的什么。我们不能像这样继续下去。在最后一部动力辅助系统停止之前,一种强烈的动力激荡会把资讯网络系统完全破坏。也许甚至把它烧掉。”
但是,当布利安把手伸向开关时,引擎的不连贯声调忽然开始变得平稳。他转身,看着尼克,露出不相信的神色。尼克回头看,脸上发光,爽朗而缓慢地咧嘴而笑。
“朋友,我们可能鸿运当头。”
布利安举起双手,两边的指头都在身前划十字,然后在空中摇着指头。“我希望如此,”他说,又转回仪器板。他开启了标明“动力辅助体系1,3与4”的三个开关。它们平稳地运作着。驾驶舱的灯光又亮起。机长室的铃狂响。尼克呼呼叫,拍着布利安的背部。
贝莎尼出现在他们后面的门口。“怎么回事?一切都没有问题吗?”
“我想,”布利安说,没有转身,“我们大可以试试这架飞机了。”
Beatrix发表于19:19 星期三 兰戈利尔人 评论0 阅读20
2019.6.25
兰戈利尔人.第八章.9
9.
克雷格终于站直了。那个发亮的女孩现在双脚站在行李传送带上方。她俯视他,露出一种超自然的可爱神色,还有别的什么……是他整个一生所渴望的什么。是什么呢?
他去摸索,最后终于来临了。
是慈悲。
慈悲与了解。
他环顾四周,看见黑暗正要消失。这意味着他整夜都昏了过去,不是吗?他不知道。其实也不要紧。要紧的是,那发亮的女孩已经把他们带来给他——包括投资银行家、证券专家、佣金中介者,以及跑股票的人。他们在这儿,他们要求说明年轻的克雷吉——畏吉.吐米.伍米先生是怎么回事,这儿是令人着迷的真相:搞鬼!他就是置身于这种事之中——数以百计的搞鬼事情——数以千计的搞鬼事情。当他告诉他们这件事……
“他们就一定会让我走……不会吗?”
“会的,”她说。“但你必须快一点,克雷格。你必须快一点,免得他们认为你不去,就离开了。”
克雷格开始缓缓向前走。女孩的脚没有移动,但是当他走近时,她却向后漂浮,像一种海市蜃楼,漂向那些挂在取行李区和外面装载区之间的橡皮片。
还有……哦,真棒:她正在微笑。
兰戈利尔人.第八章.10
10.
他们现在全都回到飞机上了——除了罗伯和亚伯特,他们坐在梯阶上,倾听那声音像缓慢而不连续的波浪涌向他们。
罗蕾尔.史蒂文生正站在开着的前门,看着航空大厦,心中仍然在怀疑他们要如何处理吐米先生,此时贝莎尼拉扯着她短上衣的背后。
“狄娜在睡眠中说话,或者在做什么。我想她也许精神错乱了。你能来一下吗?”
罗蕾尔去了。鲁迪.华威克坐在狄娜对面,握着她的一只手,焦虑地看着她。
“我不知道,”她忧心地说。“我不知道,但是我认为她要去了。”
罗蕾尔摸摸女孩的前额。前额很干,很热。流血的情况可能已经缓下来,或者可能完全停止。但女孩的呼吸发出一连串可怜的咻咻声。血在她嘴部四周凝固,像是草莓果酱。
罗蕾尔开始说,“我想——”然后狄娜十分清晰地说,“你必须快一点,免得他们认为你不去,就离开了。”
罗蕾尔和贝莎尼交换迷惑、惊恐的眼色。
“我想她梦到那个家伙,吐米,”鲁迪告诉罗蕾尔。“她曾有一次谈到他的名字。”
“是的,”狄娜说。她的眼睛闭着,但她的头轻轻动着,似乎在听着。“是的,我会,”她说。“如果你要我做,我会。但要快一点。我知道那会痛,但你必须快一点。”
“她精神错乱了,不是吗?”贝莎尼低语。
“不,”罗蕾尔说。“我不认为如此。我认为她可能在……做梦。”
但她完全不这样认为。她真正认为的是,狄娜可能——
(正在看)
正在做别的事。她不认为自己想知道那别的事可能是什么——只是有一种想法在她心中远处回旋、舞动。罗蕾尔知道:如果她想要的话,她能够召唤那个想法,但她并不想要。因为这儿有一件令人不寒而栗的事情正在进行,极为令人不寒而栗;她无法摆脱以下这个想法:此事确实关系到——
(不要杀他……我们需要他)
吐米先生。
“不要打扰她,”她以一种冷淡的声调说。“不要打扰她,让她——
(做她必须对他做的事)
睡觉。”
“天啊,我希望我们很快就起飞。”贝莎尼痛苦地说,而鲁迪一只手臂放在她肩上,安慰她。
兰戈利尔人.第八章.11
11.
克雷格走到传送带,跌倒了。一片白茫茫的痛苦扯裂他的头,他的劲,他的胸。他努力要记起自己发生了什么事,但却记不起来。他曾走下停止的升降梯,他曾藏在一个小房间中,他曾坐在黑暗中撕着片片的纸……他的记忆停在这儿。
他抬起头,头发垂在眼睛上,看着那发亮的女孩,她现在交叉着腿坐在橡皮片前面,离传送带有一寸远。她是他一生之中所曾看过的最美丽的人儿;他怎么会认为她是他们中的一员?
“你是一位安琪儿吗?”他沙哑地问。
是的,那发亮的女孩回答,克雷格感觉到自己的痛苦为喜悦过淹没。他的视界模糊,然后眼泪——他长大以来第一次流出的眼泪——开始缓缓流到脸颊。忽然,他记起母亲唱那首老歌时那种可爱、单调、喝醉酒的声音。
“你是早晨的安琪儿吗?你要成为我的早晨的安琪儿吗?”
“是的——我会。如果你要我做的,我会。但是要快一点。我知道那会痛,吐米先生,但你必须快一点。”
“是的,”克雷格啜泣着,开始渴望地沿着行李传送带爬向她。每个时刻都有新的痛苦感觉经由不规则的方向曲曲折折穿过他身体;血从被击裂的鼻子和被击破的嘴中滴下来。然而,他仍然尽可能赶路。在他前面,小女孩穿过挂着的橡皮片向后退去,在离去时不知为什么竟完全没有骚动橡皮片。
“只要在你离开前触碰我的脸颊,宝贝,”克雷格说。他在口中清除了一团松软的血,吐在墙上,血附在墙上,像一只死蜘蛛;然后他努力要爬得更快。
兰戈利尔人.第八章.12
12.
在飞机东边,一阵使人肝肠寸断的噼啦巨响,充斥在怪异的早晨中。罗伯和亚伯特站起来,脸孔苍白,满脸是可怕的疑问神色。
“那是什么?”亚伯特问。
“我想是一棵树。”罗伯回答,舐舐嘴唇。
“但是并没有风。”
噪音已经变成由破裂的声音所形成的一道移动防栅。其中有些部分似乎要进入中心焦点……然后,在还不可能辨认是什么之前再度退去。有一个时刻,亚伯特确实听到什么东西在吠叫,然后那吠叫……或狂吠……或不管是什么……被一阵令人嫌恶的短暂嗡嗡声——像不详的电气——所吞没。唯一不变的是嘎吱声以及持续的刺耳呜咽。
“怎么回事?”贝莎尼在他们后面尖声叫着。
“没什——”亚伯特开始说,然后罗伯抓住他的肩膀,指着。
“看啊!”他叫着。“看看那儿!”
在他们东边很远的地方的水平线上,一连串高压线铁塔向北边和南边前进,越过一座高高的木头屋脊。当亚伯特在看着时,一座高压线铁塔像玩具一样摇晃着,然后倒了下去,又一座,再一座。
“不止是如此而已,”亚伯特说,僵住了。“看看那些树。那儿的树像灌木一样摇动着。”
但是它们不止是在摇动着。当亚伯特和其他人在看着时,树开始倒下去,消失不见。
嘎吱、噼啪、嘎吱、轰然、吠叫!
嘎吱、噼啦、吠叫、砰然、嘎吱。
“我们必须离开这里,”罗伯说。他两只手抓着亚伯特,眼睛张得很大,显得很热切,透露一种痴呆的惊恐神色。那种神情与他的狭窄、聪明的脸孔形成令人恶心、突兀的对照。“我想我们现在就必须离开这儿。”
在地平线上,也许十里远的地方,一座无线电塔的高架颤动着,向前滚动,倒坍下来,消失进震动着的树木之中。现在,他们能够感觉到土地开始振动着;振波爬上阶梯,摇撼他们穿着鞋子的脚。
“把它停下来!”贝莎尼忽然在他们上方的机门门口尖叫着。她的两手拍着耳朵。“哦,请把它停下来!”
但是声波却向他们前进——“兰戈利尔人”的嘎吱声、噼啪声,以及噬蚀着的声音。
兰戈利尔人.第八章.13
13.
“我不喜欢强求,布利安,但是,还要多久呢?”尼克的声音很紧张。“离这儿东边大约四里的地方有一条河流——我们下降时我看到了——我认为,无论是什么东西正要来临,都只是在河流的另一边。”
布利安看看燃料显示器。右翼两万四千磅;左翼一万六千磅。由于他不必把“德尔塔”的燃料经由机翼上方抽到另一边,所以进行得比较快了。
“十五分钟,”他说。他能够感觉到大滴汗珠从他的额头上冒出。“我们必须有更多的燃料,尼克,否则我们将坠毁在莫雅维沙漠。还要十分钟来解开、关紧,以及滑出去。”
“你不能缩短吗?你真的不能缩短吗?”
布利安摇摇头,转回显示器那儿。
兰戈利尔人.第八章.14
14.
克雷格慢慢爬过橡皮片,感觉到橡皮片滑下背部,像柔软的指头。他出现在一个崭新——而非常短——的日子的那种白色、无生机的亮光中。声音很可怕,淹没一切,是一大群入侵的食人族所发出的声音。甚至天空也为之摇动;有一会的时间,他吓得在原来的地方僵住了。
看啊,他的早晨的安琪儿说。并且指着。
克雷格看着……忘记了自己的恐惧。在“美国豪气767”远方,由两个滑行道和一个跑道接界的一片三角形枯草中,有一张长长的桃花心木会议室桌子。桌子在懒洋洋的亮光中鲜明地闪耀着。在每个位置旁都有一本黄色的法律便笺、一壶冰水,以及一只“华特福”玻璃杯。坐在桌子周围的是二十四位穿着稳重银行家西装的男人,现在他们全都转头看他。
忽然他们开始拍手。他们站起来,面对他,为他的到达喝采。克雷格觉得自己感激地咧嘴大笑,整个脸扩张了起来。
兰戈利尔人.第八章.15
15.
他们已经把狄娜留在一等舱中,不去打扰她。她的呼吸现在变得很费劲,她的声音像是被勒住了。
“跑向他们啊,克雷格!快!快!”
兰戈利尔人.第八章.16
16.
克雷格掉落传送带,撞到混凝土,骨头咔嗒咔嗒作响,两脚连续敲击着,疼痛不再要紧了。这个安琪儿已经把他们带来了!当然,她已经把他们带来了!安琪儿就像有关史库鲁吉先生(《小气财神》中的主角——译注)的故事中的那些幽灵——他们能够做他们想做的任何事情!她周围的光圈已经开始变暗,她正要消失,但这并不要紧。她已经为他带来了拯救:一张网,他终于幸福地被捕捉于其中。
“跑向他们啊!克雷格!绕过飞机跑!跑离飞机!现在就跑向他们!”
克雷格开始跑着——一种蹒跚的阔步,很快就成一拐一拐的快跑。当他跑着时,他的头上下点着,像是向日葵附着在破裂的花茎上。他跑向那些不幽默、不宽宥的人——他们是来拯救他的;这些人可能是渔夫,站在他所相信的银色天空之外的一艘船上,收回渔网,看看他们抓到了什么绝佳的东西。
兰戈利尔人.第八章.17
17.
左边油箱的发光二极体显示器在达到两万一千磅时,开始缓慢下来,而到了两万两千磅时,已经几乎停下来。布利安了解是怎么回事,很快轻触两个开关,关闭水压唧筒。727-400已经把它所能给的提供了他们;比四万六千磅稍微多一点的喷射机燃料。这样必定是足够了。
“好的。”他说,站起来。
“什么好了?”尼克问,也站起来。
“我们要解开并离开这个干他的地方。”
正在接近的噪音已经达到震耳欲聋的程度。除了嘎吱、噼啪的声音以及传送的尖叫声之外,还加上树木倒下,以及建筑物崩溃的模糊重击声。就在布利安关闭唧筒之前,他听到多次劈劈啪啪的砰然巨响,接着是一连串深沉的扑通声。他想像一座桥掉进尼克所看到的那条河中。
“吐米先生!”贝莎尼忽然尖叫出来。“是吐米先生!”
尼克比布利安抢先跑出门口,进入一等舱,但他们两人都及时看到克雷格蹒跚、踉跄越过滑行道。他完全不去理会飞机。他的目的地似乎是以两个交叉的滑行道为界的一片空空的三角形草地。
“他在做什么啊?”鲁迪低声说。
“不要管他,”布利安说。“我们全都没有时间了。尼克?你下阶梯,站到我前面的地方。在我解开橡皮管时,抓住我。”布利安感觉自己像一个人赤身裸体站在一处海滩上,而一阵浪潮在地平线上弓起背,冲向海岸。
尼克跟着他下去,又抓住布利安的皮带,同时布利安向外倾身,扭动橡皮管的管嘴,把它解开。一会儿后,他用力拔起橡皮管,丢到水泥地上,管嘴的圆圈发出模糊的叮当声。布利安用力关起加油口的门。
“来啊,”在尼克把他拉回去时,他这样说。他的脸孔一片脏灰色。“我们离开这儿。”
但是尼克没有动。他在原地僵住了,凝视着东边。他的皮肤变成纸色,脸上露出梦幻似惊恐的神情,上嘴唇颤抖着;在那个时刻,他看起来像一只狗,由于吓呆了,所以吠叫不出来。
布利安朝那个方向慢慢转头,同时听到自己颈部的肌腱发出吱吱声,像一扇旧纱门上的一个生锈的弹簧。他转头,注视着“兰戈利尔人”进入左边的舞台。
兰戈利尔人.第八章.18
18.
“所以你们看,”克雷格说,走近位于桌首的空椅子,站在那些坐在桌子四周的人的面前,“跟我有来往的经纪人们,不仅狂妄无耻;他们中很多人实际上就是中央情报局的间谍,他们的工作是连系以及欺骗像我这样的银行家——因为像我这样的银行家都期望赶快填满薄薄的证券目录,大购股票。就这些中央情报局的间谍而言,他们只求目的——把共产主义赶出南美——不择手段。”
“你遵照什么程序来查出这些人?”一个穿昂贵蓝西装的胖子问。“你使用证券保险公司?或者你的银行在这种情况下保有特别的研究机构?”“蓝西装仔”的多肉圆脸刮得非常干净;他的脸颊发亮,可能是身体很健康,也可能是喝了四十年的威士忌苏打;他的眼睛像两片无情的蓝色冰,是美妙的眼睛,是父亲的眼睛。
在什么地方,在远离这间会议室——位于“慎用人寿”大楼顶层下的第二楼的地方,克雷格能够听到一阵乱糟糟的噪音。他想是人们在筑路。波士顿经常有人在筑路,他认为,其中大部分都不必要,在大部分的情况中,都只是老之又老的老套——狂妄无耻的人愉悦地利用不留心的人。这跟他无关。没有任何关系。他的工作是应付这个穿蓝色西装的人,他等不及要开始了。
“克雷格,我们在等着,”他自己的金融公司的总裁说。克雷格感觉到短暂的惊奇——巴克先生并没有预定要参加这个会议——然后这种短暂的惊奇被快乐的感觉所淹没。
“完全没有什么程序!”他对着他们震惊的脸孔愉快地叫着。“我只是购买、购买、购买!我完全……不遵照……程序!”
他正要继续说下去,详述这个主题,真正地加以解说,此时忽然一种声音阻止了他。这个声音并不是在好几里之外;这个声音很接近、很接近,也许在会议室之中。
一种嘶呜、劈砍的声音,像是饥饿的干牙。
忽然克雷格感觉到一种深沉的需求,撕扯一张纸——任何纸都可以。他伸手去拿他前面桌子上的法律便笺,但便笺不见了。桌子也不见了。银行家们也不见了。波士顿也不见了。
“我在何处呢?”他以一种迷惑的微弱声音问,环顾四周。忽然地体认到……忽然他看到他们了。
“兰戈利尔人”已经来了。
他们来找他了。
克雷格.吐米开始尖叫。
兰戈利尔人.第八章.19
19.
布利安能够看到他们,但不了解自己看到是什么。很奇怪,它们似乎是不能看的;他感觉到自己那狂乱、承受过多压力的心智努力要改变输进的讯息,把那些已经开始出现在“21号跑道”东端的形状变成心智所能了解的什么。
最初只有两个形状,一个是黑的,另一个是暗番茄色的。
“它们是球吗?”他的心智怀疑地问着。“它们可能是球吗?”
有一种东西,确实似乎在他头的中央发出咔嗒一声;它们是球,有点像海滩球,但这种球却会卷起、收缩,然后又扩大,好像他正经由一种热气雾霭看到它们。它们从“21号跑道”末端的高高枯草中滚出来,在其后留下长长的黑色割痕。它们有一点像是在割草——
“不,”他的心智勉强地否认。“它们不只是在割草,你是知道的。它们割下的东西远比草更多。”
它们在其后所留下的是一行行狭窄的痕迹,完全是黑色的。现在,当它们嬉戏般飞落跑道末端的白色混凝土时,却仍然在其后留下狭窄的黑暗踪迹。它们像焦油一样发亮。
“不,”他的心智勉强否认。“不是焦油。你知道那种黑色是什么。它什么都不是。完全什么都不是。它们所噬蚀的东西远比跑道的表面更多。”
它们的动态透露着恶意的喜悦。它们交叉彼此的路径,在外面的滑行道上留下一个波浪似的黑色X。它们在空中弹得很高,表现出一种华丽的交叉动作,然后一直冲向飞机。
就在它们冲过来时,布利安尖叫着,尼克也在他旁边尖叫。可以看到脸孔潜伏在飞球的表面下——畸形、怪异的脸孔。它们发亮、抽搐、摇曳,像用发光的沼泽气做成的脸孔。眼睛只是发育不全的凹痕,但嘴很巨大:半圆的洞穴露出用力咬着的模糊的牙齿。
它们在途中噬蚀着,卷起世界的狭窄片段。
一辆“德克萨克”石油公司的运油卡车停在外面的滑行道上。“兰戈利尔人”扑向它,高速度的牙齿呼呼地响,发出嘎吱声,从一团模糊的身体中凸出来。它们穿过运油车,没有停下来。其中一者从后面轮胎直接掘出一条途径;有一会的时间,在轮胎还没有崩溃之前,布利安能够看到它所割出的形状——像卡通脚板中的一个卡通鼠洞。
另一者跳跃得很高,在“德克萨克”石油公司卡车的油箱后面消失了一会,然后直接穿破油箱,留下一个金属圈洞,从其中涌出暗琥珀色的燃料气。然后它们撞在地上,跳跃着,好像装了弹簧,然后又交叉,冲向飞机。真实的世界在它们下面形成狭窄的片段脱落了,在它们所触碰的任何地方,任何东西上脱落了;当它们接近时,布利安体认到,它们不只是在扯开这世界——它们是在打开所有的永恒深处。
它们到达柏油路的边缘,停下来。它们在原地犹疑地颤动了一会,看起来像跳跃的球,跳动在古老电影院中那种让人跟着唱的字幕上方。
然后它们转开,朝一个新方向飞去。
朝克雷格.吐米的方向飞去;他站在那儿注视它们,对着白色的日子尖叫。
布利安非常费劲地挣脱那镇住他的瘫痪状态。他用手肘推推尼克,尼克仍然在他下面的地方僵住了。“来啊!”尼克没有动,布利安这次更用力用手肘推他,着实碰撞到尼克的前额。“来啊,我说!移动你的屁股!我们要离开这儿了!”
现在更多的黑色和红色球出现在机场边缘。它们跳跃、舞动、绕圈……然后冲向他们。
兰戈利尔人.第八章.20
20.
“你无法逃离它们,”他的父亲曾经说,“因为它们的腿很特别。它们那小小而迅速的腿。”
但是克雷格还是尝试。
他转身,跑向航空大厦,一面跑一面往身后投以惊恐、痛苦的眼光。他的鞋子在铺道上发出咔嗒咔嗒的响声。他不去理会那架现在又要起飞的“美国豪气767”,只是跑向行李区。
“不,克雷格,”他的父亲说。“你可能认为你是在跑着,但其实不是。你知道你实际上在做什么——你在蹦蹦跳跳地跑着!”
在他后面,那两个球状的东西加速,以轻松愉快的速度包围空隙。它们交叉两次,就像一个死去的世界中的一对疯狂的虚饰物,在其后留下道钉一般的黑色线条。它们在克雷格后面滚动,离开大约有七寸的距离,在怪异、发亮的身体后面产生那种看来像底片似的滑雪踪迹。它们在离行李传送带二十尺的地方抓到他,在千分之一秒中咬断他的双脚。有一会儿,他那活泼地蹦跳的双腿还出现在那儿:只过一会儿,克雷格就短了三寸;他的双脚,以及他那一双昂贵的巴利便鞋,已经不再存在。看不见血;伤口在“兰戈利尔人”经过时立刻被烧掉了。
克雷格不知道自己的脚已不存在。他用残剩的脚踝蹦跳着;当第一阵痛苦开始嘶嘶地爬上他的两腿时,“兰戈利尔人”转了一个陡弯,又回来了,边靠边卷起铺道。它们的踪迹这次交叉两遍,留下边缘呈黑色的新月形水泥,像是孩童的颜色簿中所描画的月亮。只是,这个新月形开始下沉,并不是下沉到土地——因为表面下似乎没有土地——而是下沉到乌有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