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尼欧警官似乎被欧华的话吸引了,竟然无法将眼神移开。他摇摇头,表示不知所云。
“最后问题的题目,”欧华用一种尖叫后沙哑、粗糙的声音说:“就是——为什么好人总会碰到恐怖的事情?这就是最后的问题。这可得花点时间去想。我有的是时间,只要我远离这……这些黑洞。”
卟通的声音又来了,而且这次更强烈了些。这令人作呕的马桶盖被里面的东西撞得上上下下。班尼欧警官开始行动,走过去弯腰查看。欧华充满兴趣地看着他。
“警官,这就是最后问题了,”欧华说道:“你要下注多少呢?”
班尼欧想了一下,然后抓住马桶盖,一把掀开……他把筹码全压了。
10、厕所里的运动鞋
约翰·泰尔第一次注意这双运动鞋,是在他到塔坡里录音室工作一个多月以后。这间录音室所在的大楼,过去曾被称为“音乐城”,在早期,不管是摇滚乐、排行榜流行乐和蓝调,都是在这里录制,热闹非凡。那时候,你在这栋大楼里绝对不会看到有人穿运动鞋(送货的小弟例外)。然而,那段时光过去了,那些穿着名牌蛇皮皮鞋的有钱大老板,也跟着消失无踪。运动鞋已成为音乐城上上下下的制式鞋子。不过,当泰尔第一次在大楼里看到运动鞋出现时,他并没有对这个人妄加评断:只有一点,就是这家伙实在该换一双新鞋了。这双鞋在新的时候可能是白色的,但现在已看不出来了。
泰尔第一次看见这双运动鞋,是在厕厢的门下。在那种地方,在蹲马桶的时候,从门下看不见外面或隔壁的人的衣着相貌,惟一可见的就是鞋子。那天泰尔上的是三楼的男厕,他从第一间厕厢的门下,看见里面有一双运动鞋。他从这间厕厢门前走过,走到最里面那间厕厢。几分钟后,他从厕厢出来,洗了手,烘干,又梳了一下头发,然后回到F 录音室。他在那里为一个名为“死亡脉搏”的重金属合唱团录制唱片。
“死亡脉搏”合唱团的制作人是保罗·杰宁。在音乐城以博普爵士乐闻名的时候,保罗仍默默无闻,直到摇滚乐兴起后才一举成名。尽管泰尔认为摇滚乐的风潮很快就会过去,但不可否认的,他承认在这一行里,保罗的确是最顶尖的人。
泰尔第一次见到他是在某场电影首映会上;虽然他们相隔很远,也没见过面,但泰尔一眼就认出来是他。与他心目中的形象比起来,眼前这位杰宁先生的头发是白了些,脸色憔悴了些,但无疑的他就是在十五年前录制过鲍伯·迪伦(Bob Dylan)、艾瑞克·克雷普顿(Eric Clapton)、约翰·蓝侬(JohnLennon)和欧·克伯(Al Kooper)等巨星的“东京录音”的传奇制作人。
杰宁先生录制的唱片,泰尔只要听一小段就能分辨出来;高音清扬地像水晶,低音厚重地强烈冲击你的耳骨。初听“东京录音”录制的唱片,首先会感受到像唐·麦肯尼(DonMcLean)清越的特质,但如果你把高音去掉,你就会听见隐藏在底下的节奏,纯净如姗蒂·尼尔森(Sandy Nelson)的歌声。
泰尔平日相当沉默寡言,要他主动说话无异需要奇迹。但他瞧见杰宁先生在会场中稍有空档,便克服了自己的拘谨,大步向杰宁先生走去。他先自我介绍,原本以为杰宁先生一定只是和他礼貌性地握个手,说一些虚假应付的客套话。没想到,他们两人竟然相谈甚欢,聊了好久。他们都在同一个地方工作,因此有共同认识的事物可当话题。然而,泰尔感到最不可思议的,是除了他终于认识这位心仪已久的人物外,还发现他竟然是少数几个可以让他开口、随兴畅谈的人。
谈话快结束时,杰宁先生问他是不是在想找节目做。
“这一行,你听过谁不是无时无刻想接节目?”泰尔反问。
杰宁先生大笑起来,要泰尔留下电话号码。泰尔把电话号码写给他,认为互留电话号码只是社交惯例,并没有抱任何后续联络的念头。不过,三天后,杰宁先生竟然主动打电话找他,问他愿不愿意加入一个三人录音小组,为“死亡脉搏合唱团”灌唱片。“我不知道他们的狗嘴里是不是能吐出象牙,”杰宁先生说:“但是连亚特兰大唱片都能成功,我们为何不试试看?”泰尔没有拒绝的道理,便马上答应加入。
在泰尔第一次看见那双运动鞋后,一个星期之后他又见到了。他之所以知道这双鞋子的主人是同一人,是因为鞋子出现在同一个地点——都是在三楼男厕第一间厕厢内。毫无疑问,这的确是同一双鞋:白色(曾经是)、鞋子前端的凹纹里夹带一大堆污泥。他还注意到这双鞋的鞋带漏穿了一个鞋孔。“朋友,下次系鞋带的时候记得把眼睛睁大点。”泰尔一边这样想,一边往第三间厕厢走去(他已私自把这间厕厢当成自己专属的了)。这次,他在离开厕所时,特别又瞄了这双鞋一眼,又看清了一些:一只苍蝇停在其中左脚的鞋上,就是那只漏穿鞋孔的那只脚,正搓揉着自己的前腿。
当他回到F 录音室时,杰宁先生正坐在舞台上,双手猛拉着头发。
“保罗,你没事吧?”
“有事。”
“那里不对了?”
“我。是我不对。我错了,这一行我玩完了,一切全毁了。”
“你说什么?我听不懂。”泰尔抬头想找乔治·隆格尔,但是没看到他。他一点也不意外乔治跑了,杰宁先生经常会出现这种暂时失常症状,而每次乔治都会躲开。他说他无法处理这种情况,所以只好先躲起来。
“果然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杰宁先生说。他握拳捶着控制室和录音室之间的玻璃,摆出一个像纳粹党的敬礼姿式。“至少这几只猪做不到。”
“放轻松点。”泰尔说。虽然他也同意杰宁先生的看法。这个“死亡脉搏合唱团”,根本就是四个笨猪的组合,不但资质驽钝,而且个性令人讨厌,一点职业水准都没有。
“好,就好轻松。”杰宁先生说,用手指弹出一声响。
“我最讨厌耍脾气的人了。”泰尔说。
杰宁抬头看着他,开始咯咯笑起来。旋即两人相视大笑。
五分钟后,他们便又开始工作了。
录音的工作在一星期之后结束。泰尔要杰宁先生给他一卷试听带。
“给你没问题,但是你要记住,在唱片发行前,不能把带子放给别人听。”杰宁提醒他。
“我知道。”
“还有,如果人家问起这是谁录的,可别说是我。这几个家伙唱得实在差透了。”
“好了,保罗,没那么糟糕啦。就算再烂,也都做完了。”
他笑了起来。“没错,总算做完了,如果下次我还能有案子接的话,我会再打电话给你。”
“一言为定。”
他们握手道别。泰尔离开了这座有“音乐城”之名的大楼,完全忘记了三楼男厕第一间厕厢门下的那双运动鞋。
杰宁先生在这一行已经干了二十五年了,他曾说,录制摇滚乐的人只有两种下场,一种是连狗屎都不如,另一种是被人视为超人。在“死亡脉搏合唱团”唱片问世后的两个月,泰尔便感觉自己真的是连狗屎都不如。他接不到半个新节目,开始为房租发愁。有两次他很想打电话给杰宁先生,但想想又觉得不太妥当。
而后,原本为电影“空手道杀手”录音的混音师突然过世,泰尔才有机会接下未完成的工作。尽管这个工作待遇不高,工作内容他也不甚满意,但总算房租能交待过去。然而,这个电影一上演,泰尔便又失去工作回家了。这时,他接到杰宁先生打来的电话,问他有没有注意排行榜的动态。泰尔说他没有注意。
“那首单曲居然挤进第七十九名了!”杰宁先生的语气有点讶异、不屑和迷惑。
“哪一首?”泰尔话一说出,便马上想到了答案。
“就是那首‘跳入污泥’啊!”
这首歌是死亡脉搏合唱团“击倒至死”专辑的第四首曲子,是从泰尔和杰宁都引以为耻的专辑选出的。
“真是狗屎!”
“这首歌仍是狗屎没错,但说不定会发狂挤进前十名。你看过他们的录影带了吗?”
“还没。”
“真是叫翻天了,精力充沛。那几个宝贝跟一个穿着军服,长得很像唐纳·汤普(Donald Trump)的家伙一起跳进泥沼里。我有几位朋友竟然说他们传递的是‘文化混合’的讯息。”杰宁先生说到这里,开始大笑起来,使得泰尔不得不把话筒移开耳边。
杰宁先生笑完后,又说:“无论如何,这首曲子也许真有可能进前十名。就算这些狗屎拿到白金唱盘,这是狗屎,不过白金可不是假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吗,老板大人?”
“我明白。”泰尔一边说,一边把抽屉拉开,看看那卷试听带是不是还在。他向杰宁先生要来后,从来就没播放过。
“你最近在忙什么?”杰宁先生问。
“找节目接啊!”
“你想再和我合作吗?我最近要帮罗杰·达崔斯录唱片。两个星期后就要开始了。”
“太好了,我当然要!”
这次的待遇一定很高,而且好处还不止于此;在录完死亡脉搏合唱团和做完六星期的电影配乐后,能与一位知名歌手合作,无异是在黑夜里见到了光明。无论如何,至少罗杰·达崔斯是个实力派的歌手。再者,能再次与杰宁先生合作,实在是无比快乐之事。
“在哪里?”泰尔问。
“老地方,音乐城的录音室。”
“我一定会去。”
罗杰·达崔斯不仅会唱歌,对人也相当友善。泰尔心想,接下来的三到四个星期,一定会遇得很愉快。他有了工作,又能制作一张绝对会上排行榜前几名的专辑唱片(至于先前录制的那首单曲,已经攀上第十七名,而且后势仍看涨)。他从宾州到纽约工作已经四年了,这是第一次不必为往后的房租伤神。
那时是六月天,树上的叶子正青绿,女孩又穿上短裙,一切都是如此美好。泰尔一直保持着这般愉快的心情,然而,在开工当天下午一点四十五分左右,当他回到音乐城走进三楼的男厕所,又看见那双曾经是白色的运动鞋出现在第一间厕厢的门下时,这个好心情全崩溃了。
“不可能是同一双,这是不可能的。”泰尔心想。
但是,这的确是。那个漏穿鞋带的鞋孔仍在,除此之外,所有的特征完全一样。泰尔只发现一件事不同:就是停在鞋子上的苍蝇更多了。
泰尔慢慢走向“他的”第三间厕厢,脱了裤子,坐在马桶上。先前他对新工作怀抱的冲力干劲,现在全不见了。他在马桶上坐了好一会儿,仔细听着外面的声音,想听听有没有人翻报纸、咳嗽、甚至是放屁的声音。
然而,什么声音都没有。
“这里一定只有我一个人,”泰尔心想:“也就是说,坐在第一间的那个人一定死了。”
厕所的大门突然打开了,泰尔吓得差点叫出声来。一个人冲进厕所,奔向小便池,发出一阵水声,这才使泰尔放了心。很显然,这个想法是不合理的……绝对是多想了。他看了一下手表,现在的时间是一点四十七分。
“规律的人最快乐。”泰尔想起父亲曾说过的话。他的父亲也是个沉默寡言型的人,这句话便成为他少数至理名言中的一句,如果规律真的代表快乐,那他自认自己一定是快乐人。他每天习惯在固定的时刻上厕所,他想那个穿运动鞋的老兄也一样;他猜想那个人偏爱上第一间,就像他偏爱上第三间一样。
“如果你在其它时间来上厕所,就会发现其实第一间厕厢是空着的,要不就是看到其他人的鞋子。再说,怎么可能会有人能在厕所躲上……”他开始在脑海计算上次到现在的时间。
“……四个月,而不被发现?”
这是不可能的。虽然他知道管理员不常打扫厕所(由那些苍蝇便可得知),但至少每天总会进来一、两次检查还有没有卫生纸吧?就算这些都不提,那人死了总会发出气味吧?尽管这里的味道已经够臭了,但死人的味道应该更臭更恶心。一定臭得很够力。
“够力?老天,你怎么会用这个字眼。你从来没见过死尸,怎么知道味道闻起来如何?”
没错,但是他相信,如果那天闻到了他一定能辨别出来。用逻辑和规律来加以解释,这个状况一点也不奇怪。第一间厕厢里的这家伙,也许是外来的推销员,也许是为史内匹·卡德写曲的作家,反正是在大楼另一边工作的。泰尔听说,卡德最近正在从事编写贺卡歌谣:
玫瑰正红而常罗兰正蓝,
你以为我已死事实却不然;
只是我寄的信和你同一时间!
真是垃圾,泰尔心里想着,竟然嘲笑出声来。刚才那个突然把门打开冲进厕所、害泰尔吓了一大跳的家伙,现在已小完便,正在洗手台前洗手。水声突然停了,厨所里独留泰尔的笑声。泰尔能想象下一个要进厕所的人在门口倾听的画面,猜想那个人一定会怀疑厕所里有人留下笑话,要不就是墙上有色情图片,否则就会认为里头有个疯子在上厕所。说实话,纽约的疯子还真不少,几乎随时随地都能见到他们喃喃自语地走过,要不便是没有理由地笑着……就像泰尔现在这样。
泰尔又试想那个穿运动鞋的家伙听见他笑声的反应。
突然间,他的笑意全消了。
突然间,他想马上离开这里。
不过,他也不想让站在洗手槽的那个人看见他。那个人一定会好奇地打量他。只要看一眼,就知道他的心里在想什么。毕竟,会在上厕所时莫名其妙地笑出声的人,总是不很常见。那个人总算离开了,皮鞋踩在六角形的地砖上,发出踢哩嗒啦的响声出去了。厕所大门再度被推开,然后慢慢地合拢。这种门采用气压式铰链,你可以猛然把门推开,但无法马上把它关起来。“天啊!未免太安静了!这家伙为什么都不出声?一动也不动?”
这里只有寂静,厚重而平缓,就像死者在棺材里所能听见的声音——如果他们还有听觉的话。于是,泰尔又不免开始怀疑这个穿运动鞋的家伙是不是真的死了。去他的逻辑,他一定死了,天知道他死了多久,他就坐在那里,如果你把门撞开,就会看见已枯干的腐肉垂在大腿骨上,你会看见……
想到这里,他很想大叫一声:“喂!穿运动鞋的!你还活着吗?”
但是,如果他回答的不是人话,而是咯咯嘎嘎的声音怎么办?万一惊动了死人,会发生什么事呢?要是……
泰尔猛然站起来,提起裤子,按下冲水钮,打开厢门便往大门跑,一边跑一边拉上拉链。明知几秒钟后就会为这个行为觉得愚蠢,但也管不了这么多了。甚至,他连再往第一间厕厢门下看的勇气都没有。一只漏穿鞋带的肮脏白色运动鞋。还有死苍蝇,好多苍蝇。
“为什么我上的那间厕厢就没有苍蝇?为什么过了那么多月,他还没注意到鞋带漏穿一孔?还是,他是故意这样穿的,就像一些特立独行的艺术家那样?”
泰尔好不容易才冲出厕所大门。管理员刚好从一楼爬上来,以冷冷的眼光好奇地看着他。
泰尔匆匆向录音室跑去。
“保罗?”泰尔叫道。
“什么事?”杰宁先生回答,目光却未离开混音控制台的面盘。乔治正站在一旁,直盯着杰宁先生,紧咬着嘴唇——嘴唇是他惟一能咬的东西,他的指甲早就因为他习惯性的紧张而被咬得干干净净。他站的位置离门边很近,准备随时在杰宁先生发作时逃开。
“那里可能有点不对劲……”
杰宁先生咆哮起来:“又有什么事情不对劲!”
“什么意思?”
“这个大鼓音轨啊!烂透了,我一点办法都没有,”他拨了一下推钮,录音室里便出现了鼓声。“你听见了吗?”
“你是指鼓的响弦声吗?”
“当然是指响弦!它的声音就像从一里外传来的,一点都没有临场感!”
“没错,但是……”
“没错,但是就是他妈的烂!我恨死它了!我有四十个音轨,四十个该死的音轨去录一首简单的摇滚乐和一些白痴乐师……”泰尔用眼角余光瞄向乔治,发现他已像一阵风似地溜了。
“但是,如果你把等化器调低一些……”
“调等化器也没有用……”
“闭嘴!听我说!”泰尔吼道。他过去从来没有这样对人吼道,这使得杰宁先生安静下来,开始听他说下去。他问了个问题,泰尔回答了。之后他又问了第二个问题,泰尔答不出,但是他自己回答了自己的问题,突然间,他们找到了调整的方法,使得这首名叫“回答你,回答我”的歌能继续录下去。
一会儿之后,乔治发现刚才的风暴已平息,便又出现了。
至于泰尔,他又压根忘了那双运动鞋的事。
他想起这双运动鞋,是在隔天晚上。那时他人在家中,坐在自己的马桶上,翻阅一本名叫《聪明之血》的小说。卧房的音响正放着韦瓦第的小提琴协奏曲。(虽然他靠录制摇滚乐维生,但他只有四张摇滚乐唱片,两张是布鲁克·史宾斯汀,两张是丹·佛格柏)。他小说看到一半,突然抬起头,感到有点惊讶。他的脑海里浮现一个荒谬的问题:自己多久没在晚上上大号了?
他不知道,但是他想未来的次数一定会增加。至少,他上厕所的习惯已经受到影响而改变了。
十五分钟后,他坐在客厅沉思着,早已忘了放在膝上的小说。一些问题继续浮现出来:今天他竟然没用过三楼的厕所。他们在早上十点的时候到街上的咖啡厅喝咖啡,当保罗和乔治坐在柜台谈过期的债务时,他去厕所小便一次。然后,在午餐时,他在汉堡店又上了一次厕所……之后是在下午,他借故到楼下寄信,趁机去上一楼的厕所。
他刻意避开三楼厕所吗?这个问题他竟然一整天都没有发现。
他敢打赌,自己潜意识里一定有这种想法。就像一个小学生,在放学的时候会刻意避开当地传说闹鬼的房子。像躲传染病一样地避开。
“就算这样,那又如何?”他大声地对自己说。
他不知道这样会如何,但是他很明白一点:他竟然为了一双在厕所出现的运动鞋,而怀疑像纽约这样的大都市的大楼厕所里闹鬼。
“我不能再这样下去!”泰尔对自己说,声音大而清楚。
他下决心的那天是星期四晚上,但是在星期五晚上发生的事,把一切全改变了:他和保罗·杰宁之间发生了一些冲突。
泰尔是个害羞的人,平常就很不容易交到朋友。当年他在宾州读高中的时候,在一次阴错阳差的机会下才有机会抱吉他上台表演。那时学校里一个名叫“光滑土星”乐团的贝斯手,在演出的前一天患了重感冒。乐团的主吉它手知道泰尔也弹得一手好吉它和贝斯。这个吉它手长得不但高大,又有暴力倾向;而泰尔身材娇小又畏缩,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那个吉它手便威胁他,看他是要代替生病的贝斯手上台表演,还是要被他们揍一顿。在无可选择之下,他只好站上舞台,在众人面前演出。
然而,在演唱完第三首曲子后,他的畏惧感便一扫而空了。在第一节演出终了时,他已经能适应,完全发挥。好几年后,泰尔听到一个关于滚石合唱团贝斯手比尔·惠门(BillWyman)的故事:惠门曾在演出时打瞌睡(不是在几个人的俱乐部,而是在一场大型演唱会中),结果不小心跌下舞台,摔断了锁骨。泰尔想也许大家都认为这故事太夸张了,但他却认为真的有此可能……他个人便深深体验到这个感受。在摇滚乐的世界,贝斯手可说是舞台上的隐形人。当然,保罗·麦卡尼(Paul McCartney)是个例外,但是绝大多数都是如此。
也许是因为这职位缺乏吸引力,因此乐团经常找不到贝斯手。在那次演唱会后不到一个月,土星合唱团便解散了(原因是吉它手和鼓手为了一个女孩而大打出手),于是泰尔参加由土星合唱团主唱另组的新乐团。就这样,泰尔决定了自己未来要走的路。
泰尔喜欢乐团表演时的那种感觉。你可以站在高高的地方,看着台下的观众,看他们随着节拍而欣喜狂欢;此时的自己,几乎是隐形的,但又真实地存在。你只要在后面偶尔唱几句合声便行了,也不会有任何人期望你开口说话或要求什么事。
泰尔已很少去上课,几乎都泡在乐团里,就这样过了十年。他的技巧真的很好,但是他没有任何野心,一点雄心壮志都没有。事实上,在他一个人到纽约投入录音工作,开始整天面对一大堆按钮的混音控制台后,他才发现他喜欢躲在玻璃墙后的控制室,而不是站在录音室演奏。在过去那些时间,他只交到一个比较好的朋友:保罗·杰宁。他们友情进展的很快,泰尔心想可能是因为他们都在同一行,深知这一行的压力所致……但是,原因一定还不止于此。他想,应该还得再加上两个条件:他的个性沉默,而杰宁先生的个性却相当强势,几乎到了咄咄逼人的地步。至于乔治,他的个性就比较不极端。
那天晚上他和保罗坐在麦马纳酒吧里,一边喝酒,一边随兴谈着关于混音、商场和一些人物时,突然,杰宁先生的右手伸到桌下,轻轻捏了一下泰尔的胯下之处。
泰尔猛然跳起来,震倒了桌上的蜡烛,杰宁先生的酒也溅了出来。一位侍者很快跑过来,在蜡油流至桌布前扶正蜡烛,然后便离开了。泰尔张大眼睛,直瞪着杰宁先生,一脸惊讶的表情。
“对不起。”杰宁先生满脸歉意地说……但是,在歉意之下的是一脸的平静。
“天啊!保罗!”泰尔惊讶地几乎说不出话。
“我以为你准备好了,才会这么做,”杰宁先生说:“我想,是我太主观了。”
“准备好?”泰尔重复道:“什么意思?准备好什么?”
“显露出来啊,把你内心压抑的自我激发出来。”
“我不是圈内人,”泰尔说,但是心脏却跳动得很厉害。部分原因是出于愤怒,部分是他不习惯这样尴尬的场面,害怕直视杰宁先生。刚才杰宁先生的行为,使泰尔十分狼狈。
“就当作没发生这件事,行吗?我保证下次再也不会这么做了。”杰宁先生说,他的眼睛似乎暗藏着一句话:等到你想要时再说。
“你说得轻松,事情都已经发生了。”泰尔想这么说,但又说不出口。他的理性告诉他,最好不要和杰宁先生撕破脸,这是一份好工作,在这里,他可以自由取用罗杰·达崔斯的资料,这比他两个星期的薪水还重要。他可以忍下来,把年轻人的冲动克制住,下次再发泄出来。更何况,他又何必觉得被侮辱了呢?又不是被杰宁先生强暴。
他冷静了下来。然而,他一句话也不吭的原因,是因为他总是这样沉默。这次事件让沉默的程度更加深了,就像收音机断了电,突然就没有了声音。
“好吧,”他最后终于开口:“就当做没发生过。”
那天晚上,泰尔一直做恶梦:先是梦到杰宁先生在酒吧里摸他,而后又梦到厕所门下的那只运动鞋。在梦里,泰尔把门打开了,他看到杰宁先生坐在那马桶上,全身赤裸地死在那里,阳具在死后仍保持着勃起的状态。他的嘴巴突然张开,吐出一阵青烟,阴森森地说:“你终于来了,我知道你已经准备好了。”泰尔挣扎着从梦中惊醒,连同床单一起滚落地板上。那时是清晨四点,天空的第一道曙光正钻过大楼间的缝隙,穿过窗户射进屋里。泰尔穿好衣服,坐在沙发上,一根又一根地抽着香烟,一直挨到上班的时刻。
在那个星期六上午十一点左右(他们为了赶制达崔斯的唱片,连星期六都要加班),泰尔走进三楼的男厕小便。他站在大门边,揉了揉眼睛,然后向第一间厕厢望去。
他什么也看不见。角度不对。
“他妈的!上完厕所就走,有什么好怕的?”
他慢慢走向一个小便斗,解开裤带。长长地尿了一泡尿。
在他往外走时,他稍停了一下,慢慢向后面的转角处走去,走到刚好足以看见第一间厕厢的位置,便马上停下来。那双肮脏的白色运动鞋还在里头!这栋大楼在星期六几乎是座空城,而这个穿运动鞋的家伙还在这里。
一只苍蝇飞了过来,泰尔张大眼睛,看着它从门下飞进第一间厕厢,心里有股想和苍蝇一样一探究竟的渴望。这只苍蝇停在肮脏的鞋尖上,突然停止动作,倒地死去,滚落在运动鞋旁的昆虫尸骸堆上。泰尔一点都不惊讶(事实上,此时他已失去感觉),他看见在死苍蝇堆中,还有两只小蜘蛛和一只大蟑螂,四脚朝天倒翻着,像无法翻身的乌龟。
泰尔跨着大步走出厕所,以一种独特的姿式走向录音室;看起来不像他在移动,而是大楼自己像车窗外的景物般自己倒退,使他好像是急流中的岩石一般。
“待会我要向保罗请假,说我觉得不太舒服。”泰尔心里虽这样想,但是他却做不到。保罗今天上午的心情都不太稳定,泰尔明白自己是让他情绪不稳的原因之一(或是全部)。保罗会不会趁机开除他?在一个星期之前,他一定会嘲笑自己竟然会有这种想法。但是在一个星期后的现在,他更坚信了过去一向抱持的想法:朋友才是真实的,而鬼魂则是宁可信其有的。现在他开始怀疑,也许他没有把这两个信条牢记,才会搞到这种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