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败家子回来了。”当泰尔推开录音室的房门时,杰宁先生头也不回地说:“强尼,我还以为你死在厕所了。”
“不,”泰尔回答:“不是我。”
他是鬼。泰尔在达崔斯的唱片录制工作的最后一天,在与杰宁先生合作的最后一天,在发生一大堆其它事情之前,发现了这个事实。除了大部分相同的事之外,还有一件小事:一位筑路工人指控泰尔的行径近似精神崩溃。他知道这正在发生,但他却阻止不了。就好像一个不会开车的人,却去当司机一样。
刚开始,他采取最简单的行为:避开三楼那间厕所,不要去想那双鞋子的问题。做法就像把灯关掉那么容易,只要不想就行了。
但是,他却做不到。那双鞋子的景象,不停地跃进他的脑海,次数越来越频繁。当他坐在家中,看着电视新闻或一些低级的脱口秀时,脑子里想的竟然是那些死苍蝇;或是想着为什么管理员没有发现。等他惊觉过来时,一看墙上的壁钟,才发现自己竟然想了一个小时。有时候,他想得还更久。
有一阵子,他几乎说服自己,其实这整件事是有人故意开玩笑。保罗一定有份,也许那个珍纳唱片的胖子也有份——泰尔经常看见他们两人在交头接耳,而且好像有几次还直冲着他笑。那个大楼管理员敢说一定也有参与,否则不会老是用他的小眼睛偷瞄他。至于乔治,乔治就不可能加入,因为他是那种守不住秘密的人,就算保罗交待他不可说,他也一定会忍不住。但是,每个人都有可能。有一两天,泰尔甚至注意观察罗杰·达崔斯,看看他脚上是不是穿着漏穿一个鞋孔的白色运动鞋。
虽然他很清楚这个假设是夸张了些,但是却阻止不了这种想法的蔓延。尽管他屡屡要自己不要往这个地方想,努力说服自己根本没有人恶作剧。但是,不到几个小时,甚至不到二十分钟,他又不由自主地开始假想——也许这群开他玩笑的家伙:保罗、那个老烟枪管理员、甚至还有那个从史纳皮·卡德来的瘦子,现在正聚在两条街外的戴斯蒙牛排馆,吃着海陆大餐、喝着美酒、谈笑聊天。当然,他们一定在嘲笑他。他们桌下的袋子里,就放着他们轮流穿上躲进厕所的那只白色运动鞋。
泰尔甚至可以看见那个袋子。可见情况有多糟。
但是,这种暂时性的幻想还不是最糟的,最糟糕的是:三楼的厕所那里似乎有块大磁铁在那儿,而泰尔的口袋却装满了铁矿。如果有人对他说起这样的事,他一定会一笑置之(也许只是在心里窃笑,如果那家伙说得煞有其事的话),但是这的确真有其事,每次无论是去录音室或进电梯,只要经过三楼的厕所,就会感觉到一股吸力。这种感觉十分恐怖,就像自己被推到高楼的窗边,内心有个声音要你跳下去;就像举起手枪塞进嘴巴,心里的声音要你饮弹自尽。
他想再看一次。他也明白,这次若再看,很可能会有严重的后果。但是,反正看与不看的后果都一样严重。他就是想再看一眼。
他只要经过厕所一次,心里的这个渴望便会增加一分。
甚至在梦里,他一次又一次把厕所的门打开。就为了看一眼。
好好地看一眼。
他无法把这些事告诉任何人。他知道,说出来会对他比较好,也明白如果说给别人听,别人也许会有不同看法。有两次,他在酒吧里很想把这些事说给邻座的陌生人听,因为他认为酒吧就是让人大吐苦水的地方,不管什么事,人们都是听过就忘了。
第一次他想跟邻座的人说,但是那个人却滔滔不绝地大谈棒球和政治。泰尔听了半天,连一句话都插不上嘴。他很快就发现,要这个人听别人说话,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于是他便放弃了。
第二次,他和一位看起来像建筑工的人聊起天来。他们谈天气、谈棒球(幸好,这个人不像上次那个一样,太过固执自己的看法),又说起在纽约的工作经验。泰尔紧张地流下汗。他觉得自己好像将要做一件沉重的任务,就像推着装满水泥的推车,走上一条狭长的陡坡。不过,他又觉得即使是这样也不坏。
这个工人喝的是黑色俄罗斯,泰尔则喝啤酒。他觉得自己出汗的速度比酒喝进去肚里的速度还快。然而,在他请那位工人喝了两杯酒,而那个工人也回请泰尔两瓶酒后,他决定开始说了。
“想不想听点怪事?”他开口道。
“你是同性恋吗?”这位工人不待泰尔说下去,便转过身来,一脸好奇地问道:“我得先声明,不管你是不是同性恋,但我是完全对这个没兴趣的。你明白吗?”
“我不是同性恋。”泰尔说。
“那好。你要说什么怪事?”
“什么?”
“你刚才不是说有怪事吗?”
“喔,其实也没什么奇怪啦。”泰尔说。他看了一下手表,找了个借口说时间已晚,便离开了。
在达崔斯录音工作结束的前三天,泰尔离开F 录音室去小便。他现在都到六楼上厕所。他一开始先改到四楼上厕所,然后换成五楼,但是这两层厕所的位置就在三楼厕所的正上方。泰尔害怕那个穿运动鞋的家伙会无声无息地从地板钻出来,一口把他吃掉。六楼厕所的位置在大楼的另一侧,这样就不必担心那些问题。
他走向电梯,像一阵风似地飘过管理员的桌前,突然,只不过转眼之间,他竟然没有走进电梯,而已身处在三楼的厕所里,厕所的大门缓慢而无声地在他身后关上。他感到非常害怕。虽说是怕那个穿运动鞋的人,但最主要的还是刚才他竟然经历了五、六秒左右的恍惚过程。他活到那么大,还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情况。
他不知道挨着门站了多久,直到厕所的门被人猛然推入,大力撞上他的背部时,他才惊醒过来。进来的人是保罗·杰宁。“真抱歉,强尼,”他说:“我不知道你在这里想事情。”
他不等泰尔回话,便自顾自地走过泰尔身旁(泰尔稍后想,反正他也等不到任何回话;因为那时他的舌头早就冻在嘴巴里了),迳自走向厕厢。泰尔勉强走到第一个小便斗,解开裤裆拉链开始小便;他觉得如果自己匆匆跑开,保罗一定会觉得很得意,所以他必须表现出平常的样子。不久之前,他还把保罗当朋友——可能是他在纽约惟一的朋友。但是,现在一切都变了。
泰尔足足尿了十秒钟,才按下冲水钮。他向大门走了几步,又停下来,转身,踮起脚尖轻轻往回走两步,弯腰,从第一间厕厢的门下往上望。这个穿运动鞋的人还在那,周围的死苍蝇尸骸已堆积成山。
他同时也看见保罗·杰宁的古奇牌拖鞋。
呈现在泰尔眼中的,是一幅重叠的景象,有点像旧日电视节目鬼片常用的粗略特技。一开始,他看到的是运动鞋,接着运动鞋的形象逐渐淡去,显现出保罗的拖鞋;而后,拖鞋的形象又逐渐淡去,运动鞋便再度出现。似乎鬼魂就是保罗,保罗就是那个鬼。惟一不同的地方在于,保罗的拖鞋偶尔会动一下,而那双运动鞋则是完全固定在那里。
泰尔离开了。这两个星期以来,他从来没有感到那么平静过。
隔天,泰尔像往常一样,和乔治一起出外吃午饭。他很直接了当地开口,问他以前有没有听过这栋大楼有什么奇怪的谣言或传说。泰尔有点纳闷过去怎么没想到要问乔治,直到昨天那件事发生后,才当头棒喝地把他打醒,让他神智清醒过来。他虽然不敢奢望乔治知道,但一想他跟了杰宁先生七年,大部分时间都在这栋大楼工作,也许多少会听闻一些。
“噢,你是指那个鬼吗?”乔治问,旋即笑了起来。他们两人正坐在第六街上的“卡丁餐厅”中,乔治咬了一大口玉米牛肉三明治,嚼了几下,吞进肚里,又就着吸管喝了一口冰淇淋苏打。“是谁告诉你的?”
“哦,是一位管理员啦,”泰尔说。他的声音出奇地平静。
“你该不会碰上了吧?”乔治问,对他眨了眨眼睛。他跟了保罗那么久,还不忘记开玩笑的本能。
“没有。”他并没有说谎。事实上,他也只是看见那双运动鞋,还有一些死苍蝇而已。
“好吧,老实说,最近是平静了些,但是过去曾有一段时间大家都在谣传,说这栋大楼有幽灵作怪。他总是在三楼出现,在三楼的厕所里。”乔治举起双手,故意颤抖着,嘴里哼着鬼歌,脸上装出不祥的表情。
“没错,”泰尔说:“我也是听说那里闹鬼。但是管理员没跟我说闹什么鬼,可能他也不是很清楚。他说完那里闹鬼,就笑着走开了。”
“这件事发生在我跟保罗工作之前。是保罗告诉我的。”
“他自己没遇上吗?”泰尔问,但心里已经知道了答案。昨天保罗上的就是第一个厕厢,他在里面大便,但他什么也没有见到。
“他没有,他还常嘲笑这件事呢。”乔治放下三明治。“你也知道,他有时会很那个,会有一点卑……卑鄙。”当乔治在批评别人的时候,就会不由自主地变得口吃。
“我了解,但别管保罗了;那个鬼是谁?到底发生什么事?”
“他只是个毒贩,”乔治说:“我猜,大概是一九七二或七三年的事吧?那时保罗才刚开始做这一行,还只是当人家的录音助手。那时,经济正好刚要开始不景气。”
泰尔点头表示同意。从一九七五年到一九八○年,正是摇滚乐开始走下坡的时候。所有少年都把钱拿去买电动玩具了,不会买录音带。当时的学者专家又再次预告摇滚乐的死亡。然而,在偶然之下,这个现象发生了有趣的转变。电动玩具势微了,MTV 开始打进青少年世界;从英国又来了一批超级巨星;布会克·史宾斯汀发行“生在美国”专辑:饶舌歌和hip-hop又吸引来一些音乐人口。
“在不景气之前,一些唱片公司的执行制作都有吸古柯硷的习惯,”乔治说:“那时的情况很混乱,而我就曾目睹过一次事件。有一个家伙——他在一九七八年死了,如果我说他的名字你一定听过——他在演出之前,会从袋子里拿出一瓶装有橄榄的罐子。他用纸把这个罐子包得很漂亮,还用丝带打上蝴蝶结,但是,罐子里泡橄榄的不是水,而是古柯硷。他喜欢把泡过古柯硷的橄榄扔进酒中,说这酒叫爆……爆……爆破马丁尼。”
“形容得真好。”泰尔说。
“唉,那时候一堆人把古柯硷视为维他命,”乔治说:“他们说,古柯硷不像海洛因会让人上瘾,也不会有什么后遗症。那时,这栋大楼简直就是毒品仓库,人人身上都怀有各种毒品、药丸和吸毒工具,其中使用古柯硷的人最多。而这家伙……”
“他到底叫什么名字?”
乔治耸耸肩。“我不知道。保罗没说过,我也没听大楼里的人讲过,不过也许是我自己忘了。反正那个人应该是专门送货的男孩,外表和那些经常在大楼出入的快递或比萨小弟没两样,惟一不同的就是他送的是毒品。一个礼拜他会来两、三次,每次来的时候,手上一定提着鳄鱼皮箱,不管再热的天,他一定会拿一件外套盖住提皮箱的那只手。虽然看到的人不多,但我猜他一定是用外套来盖住手铐。”
“盖住什么?”
“手……手……手铐。”乔治说,喷出了一些面包牛肉残屑,顿时整个脸红到耳根。“哎呀真抱歉。”
“没关系。你要不要再喝杯冰淇淋苏打?”
“谢谢。”乔治感激地说。
泰尔举手招唤服务生过来。
“也就是说,那个人是个外务员啰?”泰尔说。乔治正用手巾擦着嘴巴,泰尔为了转移乔治的窘态,便主动把话接下去。
“没错。”冰淇淋苏打送上来了,乔治低头喝了一口。“他在上楼之前,皮箱里满满都是毒品;在他下楼时,皮箱里装的就变成了满满的钞票。”
“那他还蛮小心的嘛,知道用手铐来铐住皮箱。”
“是啊,但是再小心也没用。有一天,他被人发现死在三楼的男厕所里。”
“是被人用刀杀的吗?”
“我听说,他被人发现的时候,是坐在马桶上的,眼睛被人插入一只铅笔。”一时之间,泰尔仿佛能清楚看见一个画面,就像他曾清楚看见那些同谋者在餐厅聚会时放在桌下的那个皱袋子一样:一只削得极尖的铅笔,从空中飞过,不偏不倚地刺入那个男孩的眼睛,射入眼珠的正中央。一想到这,泰尔不禁打了个寒噤。
乔治瞧见他的反应,深有同感地点点头说:“很……很……很恶心,对不对?不过这都是传说啦,也许不是事实。我想,说不定他只是单纯被杀死在那里而已。”
“也许吧。”
“不过,凶手一定是用犀利的凶器杀害他的,这可以肯定。”
“是吗?”
“是的,因为他的手提箱不见了。”
泰尔瞪大眼睛看着乔治。他脑海又出现那个清楚的画面,即使乔治还没把后续的事说出来,但是他已经能看到那个景象。
“当警察把他的尸体搬出来的时候,他们发现他的左手断在马桶里。”
“哦。”泰尔说。
乔治低头看着盘里的食物,他还有半个三明治没吃完。
“我好像吃……吃……吃不下了。”他微笑了一下,笑得非常勉强。
在回录音室的路上,泰尔问:“所以大家便谣传那个男孩的鬼魂作祟,在……在厕所里?”讲到这里,他突然笑了起来。尽管这是个令人毛骨耸然的故事,但也有一点好笑的地方:一个在满是屎尿之处作祟的鬼。
乔治也笑了起来。“人就是这样,一发生什么事情就会加油添醋。我刚来这里和保罗一起工作的时候,就有许多人告诉我说他们在厕所里看到他。不过,他们都只是在门下看到一只运动鞋。”
“运动鞋?就只有这样?”
“没错,由此你就能看出他们多有想象力。说自己看过运动鞋的人,都认识或知道那个男孩;只有那些知道他平日都是穿运动鞋的人才会这么说。”
泰尔点点头,表示同意。当这个命案发生的时候,他还在宾州,但是他也看到了。他们已走回音乐城。当他们走进大厅向电梯走去时,乔治说:“你也知道,我们这一行淘汰更换的速度很快,人们来来去去。除了保罗和少数几个管理员外,我想也没几个人知道那个家伙了。”
“我想也是。”
“所以你很难听人再谈起这件事,再也没有人看过那个鬼了。”
他们走进了电梯。
“乔治,你为什么一直跟着保罗?”
虽然乔治低下了头,脸也红到了耳根,但由他的声音知道,这个问题并没有让他觉得意外。“为什么不?他很照顾我啊。”泰尔心里升起一个疑问:你有没有和他睡过?这个疑问是紧接上一个问题自然衍生的,但是他没有说出来。他不敢问,因为他知道乔治一定会说实话。
泰尔很少和陌生人说话,也很难交到朋友,在这个时候,他突然张臂拥抱乔治。乔治也拥抱着他,但是目光却不敢和他直视。他们拥抱了一下,旋即分开,此时电梯来了。他们进了电梯,回录音室继续工作。
当天晚上六点十五分,在工作告一段落后,泰尔便迳自走向三楼的男厕所,打算好好瞧瞧那双运动鞋的主人。
和乔治谈完后,泰尔获得了一个启示:只要你能勇敢面对鬼魂,就能不受他们的干扰。这一次,他并不是在无意识下走进厕所的,也毫不感到害怕……只是心跳得很快。他的头脑相当清晰,他闻到小便斗里消毒块发出氯的气味,闻到大便的臭味。他看见墙上细小的裂缝,看见水管的裂纹。他听见自己的鞋跟敲在地砖上发出的空荡回音。他大步向第一间厢房走去。
那双运动鞋现在快被苍蝇和蜘蛛的尸骸埋没了。
泰尔心想,一开始只有一、两只死苍蝇,要不是这双运动鞋出现在此,它们是不会死的;要不是这双运动鞋,它们也不会聚集在这里。
“为何选中我?”他向着空荡荡的厕所发问。
邵双运动鞋动也不动,也没有声音回答。
“我不认识你,也从没见过你,我也不吸毒,和你一点关系也没有。所以,为什么你选中我?”
一只运动鞋动了一下。死苍蝇堆发出沙沙声响。接着,漏穿一个鞋孔的那只运动鞋,缩了回去。
泰尔把门推开。厢门的铰链发出喳喳声响,完全符合歌德式鬼魅出场传统。“他”就在那里。“神秘鬼,拜托你说话吧。”
泰尔心想。
这个鬼魂就坐在马桶上,一只手无力地垂在大腿旁边。他的形象和泰尔在梦里所见到的几乎完全相同,惟一的差别是:他只有一只手掌。另外那只手,只剩下光秃秃的手臂,原来连接手掌的地方,是血肉模糊的一团肉,还有好几只苍蝇停在上面。直到现在,泰尔才发现自己过去只注意运动鞋,从未仔细看运动鞋上面的裤子。然而,他不曾注意的原因,是因为“他”把裤管卷起来了,皮带也扣得好好的,裤裆拉链也没有拉开。在裤子之上是条双肩带式的吊带。泰尔试着回忆这种吊带在何时褪流行,但是一时想不起来。
在吊带之下,运动鞋鬼穿着蓝色格子工作衫,胸口左右各有一个口袋。他的头发旁分,分线在右。泰尔看见有死苍蝇黏在旁分的头发上。在门后的吊勾上,挂着乔治说的那件外套,同样有许多死苍蝇停在外套上。
此时,厕厢里又响起一阵叽喳声响,和刚才铰链发出的声音不同。泰尔发现,这声音是从死者的颈部发出的,是筋骨活动发出的声音。运动鞋鬼缓缓抬起头,看着泰尔。泰尔的目光和他交会,虽已做好心里准备,但还是被插在他右眼里的铅笔吓了一跳。旋即,泰尔发现这个人的脸居然和他一模一样,就像照镜子似地,眼前这个鬼魂的脸竟是他自己的脸。运动鞋鬼就是他,他就是运动鞋鬼。
“我知道你已经准备好了。”鞋鬼沙哑地说,像是多年没说话,声带有点生锈了。
“我不是同性恋,”泰尔说:“你少来这套。”
“我是说,你已经准备好知道事情的真象,”鬼泰尔对人泰尔说。泰尔站在厕厢门口,他看见这个坐在马桶上的鬼,脸上的鼻孔旁有一圈白色的粉末。看来才刚吸过毒品,原来他不是来上厕所,而且来吸毒的。就在那时,某个人跟了进来,打开厢门,把铅笔刺进他的眼睛。但是,谁会用铅笔当凶器呢?
“这是一种冲动,”鞋鬼用喑哑的声音说:“举世闻名的冲动犯罪。”
泰尔明白了实际发生的情形,和乔治所说的无关。杀手没有先看门下,而鞋鬼忘了扣上门栓。两项巧合集中于一点,若在一般情况下,通常会以一句“对不起”然后匆匆退出为收场。但是这次,却发生不一样的情况。这一次,竟然造成一次重大的谋杀案。
“我不是忘了扣上门栓,”鞋鬼以阴沉喑哑的声音说:“是门栓坏了。”
好,就算门栓坏了,那也没有什么差别。但铅笔怎么解释?泰尔相信凶手在推开厢门时,手上就拿着铅笔,但这不是用来当凶器。他拿着铅笔的原因,就如同人们有时总想拿个什么东西在手上把玩,例如香烟、钥匙或铅笔。泰尔想,在凶手把铅笔插入鞋鬼的眼睛之前,也许他们两个都没有想到会这样。然而,也许凶手知道鞋鬼皮箱里装的是什么,他便把门关上,让他的受害人留在马桶上,离开了大楼,拿走了……拿走了什么东西……
“他走到五条街外的五金行,买了一把钢锯,”鞋鬼继续以喑哑的声音说,此时,泰尔突然明白这不是他的脸;这是一张年约三十,一张模糊的美国土著的脸。泰尔的头发是金黄色的,而鞋鬼的头发虽然一开始也是金黄色,但是现在已变成深黑色。
他突然明白了更多事,就像梦中得到灵感一般:当人们遇鬼时,他们看到的鬼都和自己长得一样。为什么?这和潜水伕从海中浮起时的道理一样,他们必须慢慢上升,在不同的水深处待上一段时间,如果上升太快,血中的氮就会形成气泡,造成严重的后遗症,甚至死亡。鬼要现身也是同样的道理。
“你想告诉我一些事,才会让我看到你的鞋子,对不对?”
泰尔沙哑地问:“所以最近我的生活才一直受到侵扰,你要等我内心已准备好……准备好处理你的事。”
亡魂耸耸肩。从肩上抖落一些死苍蝇。“你来说,菜头……你的头还真像。”
“好吧,”泰尔说:“我试试看。他买了一把钢锯,店员把锯子包起来放进袋子里,他便拎着袋子回来。他一点也不紧张。因为,如果有人已经发现你,他就会知道;一定会有一大群人挤在那里。他老远就能看见。也许警察也来了。如果看起来平静无波,他就可以大大方方地走进去拿皮箱。”
“他一开始想锯断手铐,”这个嘶哑的声音说:“当他发现锯不断后,就改锯我的手。”
他们互相注视着。泰尔突然明白他能看到马桶和尸首后面墙上肮脏的白色磁砖……那具尸首,是的的确确的鬼魂。
“现在你明白了吗?”鬼魂问泰尔:“为什么选中你?”
“明白了,因为你想找个人说这些事。”
“不对……我讲这些事有什么用!”鬼魂说,然后露出一个不怀好意的笑容,令泰尔感到毛骨耸然。“话又说回来,多知道点事情总是好的……对活人来说。”它停了一下又说:“泰尔,你忘了问你朋友乔治一件重要的事。一件他可能不会据实以答的事。”
“什么事?”他问,却不太确定自己是否真的想知道。
“那时候,在三楼谁是我最大的客户。谁几乎向我买了八千块的货。谁杀了我。谁在我死后跑去罗德西亚,在那里待了两个月。虽然乔治那时还没来这里上班,但是我想他一定很清楚答案。因为他经常听人们谈论。你有没有注意到,人们在谈天时,就算乔治在旁边,他们也好像当他不存在似的。”
泰尔点点头。
“他的脑子可一点也不结巴,我想他都知道。没错,他只是不说,泰尔,但我想他知道。”
它的脸又变了,它的脸扭曲歪斜了几下,变化成一个轮廓分明的脸。是杰宁先生。
“不!”泰尔喃喃地说。
“他至少抢走了三十万元,”变成保罗脸孔的鬼魂说:“所以他才有钱付债……才有钱够他花在他改不了的恶习上。”
说完,这个坐在马桶上的鬼魂慢慢模糊了。不到一会儿,便完全不见。泰尔低头看地上,那些死苍蝇也全不见了。
泰尔离开厕所,走回录音室。一见到保罗·杰宁,他便忍不住破口大骂,骂他是个下贱残杂种。保罗大吃一惊,目瞪口呆地说不出话。泰尔大声斥责杰宁先生后,便转身离开了。别的地方还有工作,以他的能力,只要愿意做不愁没饭吃。无论如何,这件事对他而言是一种启示。虽然知道得太晚,但总比不知道好。
他回到自己的公寓,走过客厅,直接走进厕所。他突然感到便意,而且十分强烈。这并没有关系,这正是活着的必备条件。“规律的人最快乐。”他对着墙上的白磁砖说。他微微扭转身子,从马桶水箱上的架子拿下最近一期的《滚石杂志》,打开〈自由论坛〉那一页,开始专心读了起来。
11、摇滚天堂
玛莉醒来,发现他们迷路了。她很清楚,克拉克心里也明白,虽然一开始他不想承认。他摆出一副别来惹我的表情,嘴巴越抿越紧,几乎整张嘴都要不见了。然而克拉克不会说他们“迷路”了,他顶多只说“在某个地方转错了弯”。即使这样,也改变不了要命的事实。
前天他们从波特兰出发。克拉克在一家大电脑公司工作,这次的旅游就是他提议的。他们住在波特兰市郊,四周都是中上阶层的人们,虽然舒适,但却单调乏味。他想应该去看看城市外的奥勒冈风光。“听说乡下很漂亮。”他告诉她:“想不想去看看?我有一星期假,而且公司好像快把我调职了。如果不去看看真正的奥勒冈是什么样子,那这里就等于白住了。”
一想到要旅行,她就很高兴地附议了(学校十天前开始放假,她也不需要教暑期班),完全没有想到这种一时冲动的旅行,往往会变成现在这种结果。渡假的人在人烟罕见的路上迷路,然后闯进一个杂草丛生的鬼地方。这是冒险,她这么想,至少可以如此看待它。然而她今年已经三十二岁了。她又想,对冒险来说,三十二岁或许稍微嫌太老。她心中真正完美的假期,是汽车旅馆、干净的游泳池、放着浴袍的双人床和一个不会故障的吹风机。
昨天过得还算不错,乡间的景致优美迷人,连克拉克都有几次被风景吸引,陷入难得的沉默。晚上他们投宿在犹金城西边的一间乡村旅舍,做了两次爱(她还不至于老到无法享受)。今天早上他们朝南走,打算晚上在克拉马斯瀑布过夜。出发后他们开上奥勒冈五十八号州道,然而,在橡树山镇吃过午饭后,克拉克提议换条路走,离开那条塞满休旅车和运木卡车的大路。
“嗯,不晓得好不好……”玛莉带着怀疑的口气说,似乎过去听多了她的男人提出这种建议,而且因而尝到不少苦头。“克拉克,我可不想在这儿迷路,这里看起来很荒凉。”她用一只修剪整齐的指甲,轻轻敲着地图上一个标示着“布德印第安荒地”的绿色小点说:“荒地的意思是,没有加油站,没有休息区,也没有汽车旅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