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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当时在厨房里,她迅速拉起一下裙摆,让他在瞬间瞥见她那条滚边的粉红色内裤。“够公平吧。”
“我放弃这个机会。”他说,而她则朝着他吐了吐舌头。
他曾在许多家餐厅的厨房里见过同样的事,甚至就连自己也这么做过几次。这可能只是个年轻女孩对一名年纪比他大、长得还算可以的厨房同事突然燃起欲火罢了。但等到安琪与弗兰克分手,某天晚上餐厅打烊,芭比去后门的垃圾箱倒厨余时,她则做出了更进一步的举动。
他转过身时,她就站在后头,用手环抱着他的肩膀,开始不停地吻他。刚开始他回吻了。安琪松开一只手,抓住他的手放在自己的左胸上。
这动作让他清醒过来。胸部的触感很棒,年轻坚挺,但也会惹来麻烦。她本身就是个麻烦。他尝试把手移开。接着,当她单手挂在他身上时(此刻她指甲正抓着他的颈背),又尝试用臀部去磨蹭他。
他推开她,力气用得比预期中大一些。她绊了一跤,在撞上垃圾箱后瞪了他一眼,揉了揉牛仔裤的臀部位置,眼神变得更为凶狠。
“真是谢了!现在我整条裤子都弄脏了!”
“你该知道什么时候停手。”他温和地说。
“你明明喜欢这样!”
“或许吧,”他说,“但我不喜欢你。”当他发现她脸上出现受伤与更加愤怒的神情时,又补充:“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我的喜欢不是那种喜欢。”当然,人们只有在真话脱口而出时,才会用这种澄清式的方法补充说明。
四天之后的晚上,在北斗星酒吧里,有人在他背后泼了杯啤酒。他转过头,看见了弗兰克·迪勒塞。
“爽吗,芭—比?如果爽的话,我可以再来一次——今天啤酒特价一杯两块。当然啦,要是你不爽的话,我们也可以到外面谈谈。”
“我不知道她是怎么说的,但事情不是那样。”
芭比说。此时点唱机正好开始播歌——不是麦克穆提那首,但从他听来,却像是在唱着“我们一定得知道自己地盘上的事”。
“她告诉我,她已经拒绝你了,但你还是硬上了她。你比她重多少?一百磅?听起来这可是强奸啊。”
“我没这么做。”他知道这么说可能也无济于事。
“你跟我到外头说,王八蛋,还是你没种?”
“我没种。”芭比说。出乎意料地,弗兰克就这么离开了。芭比认为,今晚他喝的啤酒与听的音乐已经够了,于是决定离开。就在此时,弗兰克又回来了,这回拿的不是一杯啤酒,而是一大壶。
“别这样。芭比说,”但弗兰克当然没理会他,只是把整壶酒往他脸上一泼,给他来场百威淡啤酒澡。有几个人大笑,并且鼓掌叫好。
“你现在愿意到外头解决这件事了吧?”弗兰克说,“不然我也可以等你。反正最后一轮酒的时间要到了,芭一比。”
芭比意识到他迟早得跟他到外头去,所以最后还是去了。他相信自己能在短时间内撂倒弗兰克,在吸引许多人过来围观前便结束一切。他甚至还能道歉,重申自己从未与安琪做过什么。虽然他觉得应该有许多人知道安琪勾引他的事(萝丝和安森肯定知道),但他并不打算提起。或许流点鼻血可以使弗兰克清醒过来,他到时就会知道这一切不过只是故意整人的报复罢了。
刚开始,事情看似一切顺利。弗兰克摇摇晃晃地站在碎石地上,停车场两侧的钠灯,使他的两道影子各自朝不同方向延展。他举起拳头,动作就像约翰·沙利文[1]一样,看来十分强悍,同时也愚蠢至极,不过又是另一个小镇里酒后闹事的人罢了。这种人通常只会挥重拳让对手倒下,接着再把对方拉起,不断补揍几拳,直至对手哭着回家为止。
[1]约翰·沙利文(JohnL.Sullivan,1958-1918),是拳击比赛订立了戴手套的规则后的首名重量级冠军。
他拖着步伐前进,泄漏出他那不太能算是秘密武器的战略:一记勾拳。芭比头部微微往后一扬,轻易躲过那拳,接着以直拳回击他的太阳穴。
弗兰克被击倒在地,露出目瞪口呆的神情。
“我们没必要——”芭比才刚开口,小詹·伦尼便从后方打了他肾脏一拳,说不定还不是一拳,而是两手交握而成的一捶。芭比往前蹒跚走去,而卡特·席柏杜自两辆汽车中间走出,早在那里等芭比过来了。席柏杜使尽全力赏了他一拳,所幸芭比举起手臂阻挡,否则要是这拳打个正着,可能会使他的下巴骨折。这拳也是让他伤得最重的一记,直到穹顶日那天,他准备要离开这个小镇时,都还有着难看的黄色淤青。
他弯向一旁,这才理解这是场早已预谋的伏击,知道自己得在真的有人受伤前离开。那个人未必是他,而且这想法并非只是出自骄傲。但他才跨出三步,便被马文·瑟尔斯绊倒在地。芭比面朝下地趴倒在碎石地上,接着便被乱踢一通。
他捂住头部,但仍被皮靴不断疯狂踹着双腿、臀部及双臂。其中一脚还在他准备爬起身时,踢中了肋骨上方,地点就在矮胖子诺曼那辆运载二手家具的卡车前方。
他的良好判断力此刻已消失无踪,不再思考逃走的事。他起身面对他们,朝他们举起双手,手心向上,手指不断摆动,做出招手的动作。他站在狭长形的空间里,让他们只能一个一个上。
小詹是第一个,他的满腔热血,换来了正中肚子的一脚。芭比穿的不是靴子,而是一双耐克球鞋,但那脚踢得很重,让小詹在货车旁蹲了下来,痛苦地喘息着。弗兰克跨过他,被芭比在脸上揍了两拳——只是两记刺拳而已,还没重到会让人骨折的地步。芭比又恢复了良好的判断力。
碎石地咔啦作响。他转过头时,正好被绕到他身后的席柏杜打个正着,击中太阳穴,使芭比眼冒金星(“可能是颗彗星。”他这么告诉布兰达,一边打开那桶新丙烷的气阀)。席柏杜往前移动,芭比狠狠踢向他的脚踝,使席柏杜痛得做出龇牙咧嘴的古怪表情。他单膝着地,像是美式足球运动员尝试想射门似的,差别只在于踢球的球员通常不会抓着自己的脚踝。
荒谬的是,卡特·席柏杜竟然还大喊:“他妈的贱招!”
“到底是谁——”芭比话才说到这里,就被马文·瑟尔斯用手臂勒住喉咙。芭比以单手手肘往后击向瑟尔斯的身体,听见一声痛苦的吐气声,甚至还闻到啤酒、香烟及干肉条混合的味道。他转过身,知道自己在两辆车中间打出一条能逃走的通道前,席柏杜可能又会冲上前来,于是决定不再留手。他的脸部与肋骨全都感受到一阵抽痛,忽然间作出决定——感觉十分合理——打算把他们四人全部打到送进医院为止,让他们好好讨论什么才是打架的贱招,并懂得如何好好区分。
这时,帕金斯警长开车进入停车场——不是汤米就是维洛·安德森打的电话,他们是这家酒馆的老板——车顶的警示灯开着,同时还闪了一下大灯,就像为舞台上饰演角斗士的演员打灯一样。
帕金斯鸣响警笛,但才不过只响半声便又没了声音。他走出车外,把枪带系在他圆滚滚的腰身上。
“你们这些好家伙,这礼拜提前干起架来了是不是?”
小詹·伦尼回答说——
这并不算糟糕
11
布兰达无需芭比再告诉她一次后来的经过。
她先前已从霍伊那里听过了,而且一点也不惊讶。
还是个孩子时,老詹的儿子就已经是个很会扯谎的人了,尤其情况对他不利时更是如此。
“他回答‘是厨子先开始的’,对吗?”
“嗯。”芭比按下发电机启动键,发电机随即发出运作轰响。虽然他可以感觉到自己的脸又红又烫,却还是带着微笑望向她。他只是说出一段不开心的经验而已,要他选的话,最不开心的回忆,应该是在费卢杰那栋体育馆里过的每一天才对。“没问题了——灯光、摄影机全部就绪,可以上戏了。”
“谢谢。燃料可以撑多久?”
“也就两三天吧,不过到时事情搞不好也结束了。”
“未必。我猜你应该知道,那晚你为什么没被送进郡立看守所吧?”
“当然。芭比说,你丈夫看见了事情的经过。
”“四个打一个,这种事很难不被注意到。”
“要是随便一个别的警察可能就不会留意,就算事情发生在眼前也一样。霍伊在是你运气好;那晚本来是乔治·弗雷德里克值班,但他打电话说他得了肠胃炎。”她停下片刻,“你也能说那不是幸运,而是天意。”
“是的,或许是天意。”芭比同意。
“你想进屋里吗,芭芭拉先生?”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们待在这里就好。
天气很舒服。”
“我都可以。天气很快就会变冷了,对吗?”
芭比回答不知道。
“霍伊把你们全带回局里后,迪勒塞告诉霍伊,说你强奸了安琪·麦卡因。这就是事情后来的发展,对不对?”
“这是他一开始的说法。接着又说,或许不太算强奸,只是她吓到了,叫我停下来时,我却置之不理。这可能算是二等强奸罪吧,我猜。”
她轻轻地笑了:“可别让任何一个女权主义者听到你说强奸还有程度之分。”
“我猜最好是不要。总之,你丈夫把我带进了审讯室——那里平常应该是放清洁用具的壁橱吧——”
布兰达打从心里大笑出声。
“他把安琪也拉了进去,让她坐在能正面看着我双眼的位置。见鬼了,我们的手肘几乎都快要碰在一块儿了。要撒什么瞒天大谎的话,需要做好足够的心理准备,尤其对年轻人来说更是如此。我在军中学会了这点,而你的丈夫也同样清楚。
他说她会被送到法庭,还向她说明了伪证罪的相关刑罚。长话短说,她撤回证言,说根本就没做爱这回事,更别说强奸了。”
“霍伊有句座右铭:真理胜过法律。这就是他处事的准则。但彼得·兰道夫不是。有一部分呢,是因为他根本不太动脑,但主要的原因,是他根本无法正常处理与伦尼有关的事。不过我丈夫可以。霍伊说跟你有关的那场…争执…传到伦尼先生耳里时,他坚持一定要你付出什么代价。
他气坏了。你知道这事吗?”
“不知道。”但他一点也不意外。
“霍伊告诉伦尼先生,不管这件事为了什么原因闹上法院,他都可以预料得到结果。所有事都会在法庭上被抖出来,包括停车场那场四打一的架。他又补充说,一个优秀的辩护律师,甚至还能取得弗兰克与小詹高中时那些恶劣行为的记录。他们做过的坏事不少,但没有一件比得过发生在你身上的事。”
她摇了摇头。
“小詹·伦尼从来不是什么好孩子,但相较之下,他以前还不太会伤害别人。过去一年多以来,他变了不少。霍伊注意到这会带来什么麻烦。我发现霍伊知道很多他与他父亲的事…”她的声音变小了,芭比看得出她在挣扎是否该继续说下去。作为一个小镇警官的妻子,她学会了谨言慎行。
这种习惯很难改变。
“霍伊劝你,在伦尼找到别的方式找你麻烦前先离开小镇,对吗?我想你应该正准备要离开,只是却遇上了穹顶这档子事。”
“完全没错。我可以拿瓶健怡可乐吗,帕金斯太太?”
“叫我布兰达。要是你没意见的话,我也想叫你芭比。自己来,别客气。”
芭比拿了瓶可乐。
“你想拿辐射尘避难室的钥匙,是因为想拿盖革计数器。我可以帮你这个忙。不过听起来,你似乎会把这件事告诉老詹·伦尼,这才是让我觉得困扰的地方。或许是我心中还蒙着一层伤痛吧,但我真的不懂——为什么你想与他正面冲突?
只要有任何人想挑战老詹的权威,他都会变得像条疯狗,更别说他打从一开始就讨厌你了。他可没欠你任何人情。要是我丈夫还活着的话,说不定你们两个可以一起去找伦尼,我猜我应该会觉得这还挺好玩的。”她朝前倾身,用带着黑眼圈的双眼认真看着他,“但霍伊走了,你随时可能被抓进牢房,却还是要四处寻找某个神秘的发射器?”
“这些我都懂,但如今情况有变。空军会在明天下午一点,对着穹顶发射巡弋导弹。”
“喔,我的天啊。”
“他们已经发射过其他导弹了,但那只是为了要确认屏障高度。雷达派不上用场,当时用的也只是假弹头。不过明天那颗,可是货真价实的导弹,还被人称之为碉堡杀手。”
她的脸顿时刷白。
“他们瞄准什么地方?”
“撞击点是小婊路那里的穹顶边界。我跟茱莉亚昨晚才去过那里。导弹会在距离地面约莫五英尺的地方爆炸。”
她一副目瞪口呆的模样,失去了原有的优雅:“不可能!”
“恐怕就是如此。他们会派出一架B-52轰炸机,按照预定的编列程序飞过来。我指的是真的程序。那架飞机会沿着山脊低空飞行,直至下降到目标物的高度为止。那套方法非常吓人。要是导弹爆炸后并未破坏穹顶,那代表镇上的每个人顶多就是被吓个半死——爆炸声听起来会像是世界末日。要是穹顶真的被破坏了,那么——”
她把手放在喉咙上:“损害会有多严重?芭比,镇上没有消防车啊!”
“我确定他们一定准备了消防器材。至于损害会有多严重?”他耸耸肩,“整个地区都得疏散,这是一定的。”
“这么做明智吗?他们怎么知道这是个明智的计划?”
“这是个有争议性的问题,帕金——布兰达。
他们已经做出决定。但我只怕事情会变得更糟。”
在看到她的表情后,他又说,“我是说我自己,并非这个小镇。我已经晋升为上校了,还是总统颁布的命令。”
她翻了翻白眼:“对你来说还真是个好消息。”
“我应该要宣布戒严令,基本上,还得接管切斯特磨坊镇。老詹·伦尼听到这消息八成会不高兴吧?”
她爆出一阵大笑,使芭比感到意外。他更没想到,自己竟然也跟着她一同笑了。
“所以你知道我的处境了吧?镇上的人不需要知道我为什么得借一台盖革计数器,但必须得知道碉堡杀手的事。要是我没动作的话,茱莉亚·沙姆韦就得把这事写在报纸上,但镇上的领导者们,应该从我这里得知消息,毕竟——”
“我知道为什么。”感谢太阳的红霞,布兰达脸上已不再苍白。但她仍不自觉地揉着手臂。
“要是你在这里建立起任何管理机构…也就是你上司的命令…”
“我猜寇克斯现在跟我更接近同事关系。”
芭比说。
她叹了口气:“安德莉娅·格林奈尔。我们可以先告诉她,接着再找伦尼与安迪·桑德斯谈谈。
这样至少在数量方面我们就赢过他们了,三比二。”
“萝丝的姐姐?为什么?”
“你不知道她是镇上的三席公共事务行政委员?”芭比摇了摇头。她又说“别一副懊恼的模样。
:虽然时间不长,但她也干了好几年。她通常只是个帮他们做出的决议盖章的角色——应该说是伦尼的决议才对,毕竟安迪·桑德斯也是个负责盖章的角色——虽然她有一点…问题…但本性却是个坚毅的人,嗯,至少过去是这样的。”
“她有什么问题?”
他以为布兰达也会对这件事保密,但她没有。
“药物依赖,止痛药。我不晓得情况有多严重。”
“我猜她的药应该都是去桑德斯药店拿的。”
“对。我知道这不是完美的解决方案,而且得非常小心才行,不过…老詹·伦尼可能得被迫接受这个权宜之计,至少有段时间得接受你介入才行。至于你会不会有实际指挥权呢?”她摇了摇头,“不管那到底是不是总统签署的戒严令,他迟早都会把它拿去擦屁股。我——”
她停了下来,双目圆睁,望向芭比身后。
“帕金斯太太?布兰达?怎么了?”
“噢,”她说,“噢,我的天啊。”
芭比转头一看,随即震惊到自己也说不出话来。夕阳会变得如此之红,通常只会发生在温暖晴朗、没有午后阵雨干扰的日子里。但在他这辈子里,却从未见过这样的夕阳景色。他觉得,恐怕只有曾近距离目睹过巨型火山爆发的人,才看过像是这样的景象。
不对,他想,就连他们也没有,这景象没人见过。
眼前的落日并非球形,而是打结处正在燃烧的巨大红色蝴蝶结。西方天际像是升起了一片薄薄的血幕,被血幕遮住的地方,全成了一片模糊的橙红色。地平线在强光照射之下,几乎完全没了踪影。
“我的老天爷啊,这就像开着一辆挡风玻璃脏得不行的汽车,朝太阳的方向笔直前进一样。”
她说。
事情就是这样,只不过挡风玻璃被换成穹顶罢了。灰尘与花粉已沾到了穹顶上头,开始造成影响,接下来一定会越来越严重。
我们得清洗穹顶,他想,想象着拿着水桶与抹布的志愿者排成一列的模样。太荒谬了。他们要怎么清洗四十英尺高的地方?一百四十英尺呢?一千英尺呢?
“我们得解决这件事。”她喃喃地说,“打给他们,叫他们拿出威力最强的导弹。不管后果有多严重,这事都非解决不可。”
芭比什么也没说。就算他真有什么想说,也不确定自己是否说得出口。眼前这阵尘雾弥漫的浩瀚光芒偷走了他的话语,看起来就像是透过舷窗,望向地狱似的。
呦—呦—呦
1
老詹·伦尼与安迪·桑德斯在鲍伊葬仪社的台阶上看着诡异的夕阳。另一场在镇公所举行的“紧急评估会议”定于七点开始,老詹原本想早点过去准备,此刻却站在这里,看着这幅奇异而模糊不清的落日光景。
“这就像是世界末日。”安迪低声说,声音中充满敬畏。
“鬼扯!”老詹说,如果要说他的声音听起来如此苛刻——就算是他,也听得出比平常苛刻——也是因为类似的念头同样在他脑海闪过。
在穹顶落下后,这还是他第一次发现情况可能已经超出掌控——他的掌控——而他正努力拒绝承认这点。“你看见耶稣从天上降临了吗?”
“没有。”安迪承认。他只看见他这辈子认识的所有镇民,全都站在主街上不发一语,用双手遮住阳光,望着古怪的夕阳。
“你看得见我吗?”老詹固执地说。
安迪转向他。“当然,”他说,声音十分困惑。
“当然看得见,老詹。”
“这就代表我还没被提[1],”老詹说,“我全心奉献基督很久了,如果这是末日,我就不会还在这里了。你也一样,不是吗?”
“我想也是。”安迪说,却觉得有些怀疑。
如果他们有资格被提——以羔羊的血洗清罪孽——为什么他们还得叫斯图亚特·鲍伊先暂停老詹口中的“小生意”?他们是何时开始干起这门生意的?为什么经营一家冰毒工厂的人会有资格被拯救?
[1]被提(Raptured),意指末日审判时,信徒被接往天堂之意。
要是他问老詹,安迪知道答案一定是:有些事要等到最后,才能证明是正确无误的。就这件事来说,过去有段时间,结果似乎的确值得赞扬:他们建了新的圣救世主教堂(旧的那座只不过是隔板钉成的棚屋,只在屋顶上放了个木头十字架),至于电台的成立,更拯救了无数只有上帝才算得出数目的灵魂;同时,他们也把百分之十的金额——小心翼翼从开曼群岛的银行寄出捐款支票——捐给科金斯总是称之为“黄种兄弟”的上主耶稣传教会。
但巨大模糊的夕阳,似乎暗示人类的所作所为,全都如此渺小、无关紧要,使安迪不得不承认,那些成就根本无法当成什么正当借口。要是没有那些冰毒挹注的现金,他的药店早在六年前就倒闭了。葬仪社也是,就连伦尼二手车行——或许吧,但站在他身旁的人可能永远不会承认——也一样。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兄弟。”老詹说。
安迪不好意思地看着他。老詹笑了…但并非凶暴那种,而是温柔、善解人意的微笑。安迪也朝他露出微笑,或说试着想微笑。他欠了老詹不少。只是现在,他的药店、克劳蒂特的宝马汽车等等,似乎都不重要了。就算那辆宝马配备了自动停车系统与声控音响设备,但他妻子都死了,再好的车又有什么用?
等这件事结束,小桃回来后,我就要把那辆宝马给她,安迪这么决定,克劳蒂特也一定希望这样。
老詹举起肥胖的手指,指向太阳。太阳就像颗怀有剧毒的鸡蛋,把毒性扩散至西方的整片天空。“不知道为什么,你觉得这全是我们的错,觉得在这种难熬的时刻,上帝采用了让我们撑起这个小镇的方式来惩罚我们。但事实并非如此,兄弟。这不是上帝做的。要是你说我们在越南打了败仗是上帝所为,说上帝这是在警告失去崇高信仰的美国,那我倒是得同意你的看法。如果你说九一一事件,是上帝这个我们的最高法院,对我们的孩子已不在每天早上祷告所赐下的响应,我也能够赞同。但上帝之所以惩罚切斯特磨坊镇,是因为我们不想让这里变成像杰伊或米连诺奇那种垂死的小村落?”他摇着头,“不是这样,不是的。”
“可是我们也把不算很少的零钱放进了自己的口袋里。”安迪胆怯地说。
这是真的。他们拿来支撑自己生意上的金额,比援助那些黄种兄弟还多;像安迪就在开曼群岛有一个自己的账户,还会把从这里赚到的每一块钱都存进里头——鲍依兄弟也是——而他敢说,老詹一定有三个账户,说不定还有四个。
“‘因为工人得饮食是应当的’,”老詹以亲切的语气卖弄了一句,“《马太福音》第十章第十节。”他没举出前一节的经文内容当作例子:
腰袋里不要带金银铜钱。
他看了看手表:“说到工作,兄弟,我们最好快出发。还有很多事得决定。”他往前走去,安迪则跟在后头,双眼仍盯着夕阳看。太阳依旧明亮到足以让他联想起腐败的生肉。接着,老詹再度停下脚步。
“反正,你也听见斯图亚特怎么说了——我们已经停工了。那个自称是主厨的小伙子,不是也在熬夜赶工以后,说‘万事搞定,一切都安全得很’?”
“那个家伙啊。”安迪担心地说。
老詹笑了笑:“别担心菲尔。我们已经停工了,而且会维持到危机结束为止。事实上,这可能还是叫我们永远别再搞这门生意的征兆。一个上帝赐予的征兆。”
“那一定很棒。”安迪说。但他也沮丧地认识到,等到穹顶消失后,老詹就会改变心意,一旦他改变心意,安迪也只能听命行事。斯图亚特·鲍伊与他弟弟福纳德也一样,但他们肯定会兴奋得很。一方面,是由于金钱的魔力实在太大——更别说还免税——另一方面,则是因为他们涉人过深。他还记得有个很久以前的电影明星曾说:“等到我总算发现其实自己不爱演戏时,已经有钱到不舍得退出了。”
“别担心那么多了,”老詹说,“不管穹顶的问题会不会解决,我们都会开始在几周内把丙烷搬回镇上。我们可以用镇公所的砂石车来载。
你会开大型车吗?会吧?”
“会。”安迪闷闷不乐地说。
“嗯,老詹想到另一个点子,”兴高采烈地说,“我们还可以用斯图亚特的灵车!这样我们就可以尽快先运一些丙烷回来了!”
安迪没搭腔。先前,他恨透了这个从镇上各种设施里挪用(这是老詹用的词)那么多丙烷的点子,但那看起来的确是最安全的方式。他们大量地生产冰毒,也就代表了大量烹煮,以及排放大量废气。老詹表示,大量购买丙烷,会让事情引人侧目;就像大量购买各种非处方签药物也会让人起疑,引起不少麻烦一样。
虽说拥有一家药店对事情有益,但安迪每次向诺比舒咳与舒达飞等药厂下大量订单时,还是十分紧张。要是他们垮台,那么原因一定出在那里。
他先前一直没去多想藏在WCIK电台后面的大量丙烷库存,直到现在为止。
“顺便说一声,今晚我们在镇公所里会有足够的电力可用。”老詹的语气充满一种惊人的愉悦感,“我和兰道夫派我儿子,还有他的朋友弗兰克去了医院一趟,叫他们把那里的丙烷搬走,供我们的发电机使用。”
安迪吓了一跳:“但我们不是已经——”
“我知道,”伦尼安抚着说,“我知道我们有。
反正先别担心凯瑟琳·罗素医院那边,他们暂时不缺。”
“你可以先从电台那里拿一桶啊…那里有那么多…”
“医院更近,”老詹说,“而且安全多了。
彼得·兰道夫是我们的人,但这并不表示我想让他知道我们那些小生意,不管现在或以后都一样。”
这使安迪更加确定,老詹并未真的准备放弃工厂。
“老詹,要是我们把丙烷库存偷偷运回镇上,我们该说那是打哪儿来的?我们得告诉乡亲们,说这是丙烷仙子拿走的,只是后来改变了主意,决定要还给我们?”
伦尼皱起眉头:“你觉得这很好笑吗,兄弟?”
“不!我觉得这很恐怖!”
“我计划好了。我们可以公布,说镇上有个燃料供应站,我们会从那里按需求配给丙烷。燃油也是,只要我们能想出没电的时候怎么运用就行了。我恨这个配给的想法——这一点也不符合美国精神——不过这就像蚱蜢与蚂蚁的故事,你知道的。镇上那些他麻的家伙,会在一个月内耗尽所有资源,接着就会对我们鬼吼鬼叫,要我们在第一波寒流快来的时候照顾他们!”
“你该不会真的觉得这情况会持续一个月吧?是吗?”
“当然不是,但你也知道过去的人怎么说的:抱最好的希望,做最坏的打算。”
安迪想指出,他们早就把足够整个小镇使用的燃料拿去制造冰毒了。然而,他也很清楚老詹会怎么回答:我们怎么预料得到会发生这种事?
他们当然不行。哪个神智正常的人会预料得到,所有的资源竟会在突然间紧缩到这种地步?
在制订任何计划时,你会认定所有资源全都绰绰有余,这才是美国人做事的方式。去担心资源不足这种事,无疑是对于心灵与理智的一种侮辱。
安迪说:“你绝对不是唯一一个讨厌配给这点子的人。”
“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得拥有一支警察部队。
我知道,我们都对帕金斯去世这件事感到哀痛,但他现在已经在耶稣身旁了,而我们还有彼得·兰道夫可以仰赖。在这种情况下,对镇上来说,他绝对是个更好的警长人选。因为他够听话。”他用手指指着安迪,“我们镇上的人就是这样——其实每个地方的人都是——只要事情与他们自身的利益息息相关,就会变得跟小孩一个样。这话我说过多少次了?”
“很多次。”安迪说,叹了口气。
“那你该怎么管教孩子?”
“要是他们想吃甜点,就得先把蔬菜吃光。”
“对!这代表了有时候,我们还得狠狠教训他们才行。”
“这让我想到另一件事。安迪说,是珊米布”“·歇在丹斯摩农场那里发生的事。她是小桃的一个朋友,她说,有部分警察当时的行径太粗鲁了,简直就是野蛮。我们或许得跟兰道夫警长谈谈这回事。”
老詹朝他皱起眉头:“你还希望会是怎样?
兄弟?难不成要他们温柔点?那都快变成一场暴动了。切斯特磨坊差点就发生了一场他麻的暴动!”
“我知道,你说得没错,只是——”
“我知道那个布歇家的女孩,也很清楚,他们全家都是毒虫、偷车贼,那种不把法律放在眼里的人。欠钱不还,税也不缴。虽然这么说政治不正确,但他们就是那种会被大家说是可怜穷光蛋的人。像那种人,就是我们现在得特别注意的人,全是些特别分子。他们全都逮到机会就想破坏镇上的和谐。你希望事情变成这样?”
“不,当然不希望——”
老詹还在滔滔不绝地说着:“每个城镇都有蚂蚁——这是件好事——同时也有蚱蜢。他们那样虽然不好,但我们还是可以与他们一起生活。
因为我们了解他们,可以叫他们去做最符合我们利益的事,就算我们得对他们施加压力也在所不惜。但是,每个小镇里也都有蝗虫,就像《圣经》里头那种。就像布歇那一家子。对付这种人,我们只能毫不留情。你可能不喜欢这么做,我可能也不喜欢,但在事情结束前,个人自由一定得多少有所牺牲。我们也有所牺牲啊。我们不就停下了小生意吗?”
安迪不想指出那是因为他们根本别无选择。
毕竟,他们完全没办法把毒品运出镇外。他之所以没说出口,是因为此刻只要简单地说句“是”,这场争执便能结束。他不想再讨论任何事,也害怕接下来那场可怕的会议,可能得拖到午夜才结束。他只想回到空无一人的家中,来上一杯烈酒,躺在床上思念克劳蒂特,一个人哭着入眠。
“兄弟,现在最重要的事,就是让一切保持稳定。这代表了法律、秩序、监督。我们的监督。
因为我们不是蚱蜢,我们是蚂蚁,而且还是兵蚁。”
老詹寻思片刻。当他再开口时,语气回到了平常的模样:“我得再想想我们让美食城超市照常营业的决定是不是有问题。这不是说我们得勒令他们停业——至少目前不用——但我们得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好好密切观察,就像只他麻的老鹰一样。加油站商店也是。这应该是个好点子。要是我们想保留一些生鲜食物给自己人——”
他停了下来,眯眼望向镇公所的阶梯处。他举起一只手遮住夕阳,不敢相信自己眼前所见,但事实又偏是如此。是布兰达·帕金斯,还有那个甜煞的[1]找茬鬼戴尔·芭芭拉,而且两人还坐在一起。至于那个坐在他们身旁、正与帕金斯警长的遗孀热络交谈的人,竟然还是三席公共事务行政委员安德莉娅·格林奈尔。他们似乎在传阅几张文件。
老詹不喜欢这样。
无论哪个部分。
[1]即“天杀的”,此为老詹不说粗话的又一例。
呦—呦—呦
2
他开始朝前走去,决定不管他们在讨论什么,都得阻止这场谈话。
他才踏出几步,一个孩子就朝他奔来。那是基连家的其中一个孩子。基连家有十几个人,全都住在塔克镇边界一座破烂的养鸡场里。他们家的孩子不太聪明——不过说句老实话,之所以会这样,全是因为父母亲的烂遗传——但全都是圣救世主教堂的忠实拥护者。换句话说,他们全都会被拯救。这孩子是朗尼…至少伦尼是这么觉得的,不过也难以确定就是。毕竟,他们全都留着飞机头,还有一模一样的凸额头与鹰钩鼻。
男孩身穿一件破烂的WCIK电台T恤,拿着一张纸条。“嘿,伦尼先生!”他说,“天啊,我跑遍了整个镇才找到你!”
“恐怕我现在没时间聊天,朗尼。”老詹说,依旧看着坐在镇公所阶梯处的三个人。“也许明——”
“我是瑞奇,伦尼先生。朗尼是我弟。”
“喔,对,瑞奇。不好意思。”老詹迈出步伐。
安迪从男孩手上接过纸条,在伦尼走向坐在阶梯处的三人前,便把他拦了下来。“你最好看一下。”
老詹先是注意到安迪一脸忧虑,脸色比先前还难看,随即才接过纸条。
詹姆斯——我今晚得跟你碰个面。上帝跟我说了一些事。
在我告诉全镇的人以前,得先跟你谈谈才行。请务必回复。瑞奇·基连会把你的回复带给我。
莱斯特·科金斯牧师
署名不是老莱,甚至不是莱斯特,全都不是,而是莱斯特·科金斯牧师。情况不妙。为什么每件事偏要撞在一块儿?为什么?
男孩就站在书店前看着他,身穿褪色的上衣与一条松到就快掉下来的牛仔裤,简直像个甜煞的孤儿。老詹朝他招手,于是那孩子满脸兴奋地跑上前来。老詹从口袋里掏出笔(金色笔杆上写着你会爱上与老詹做生意的感觉),写下了五个字的回复:午夜,我家见。他把纸条折起来,递给男孩。
“把这带回去给他。不准偷看。”
“不会!保证不会!愿主保佑你,伦尼先生。”
“你也是,孩子。”他看着男孩跑远。
“怎么回事?”安迪问,在老詹回答前又说,“是工厂的事?那些冰——”
“闭嘴。”
安迪往后退了一步,整个人被吓坏了。在此之前,老詹从未对他说过“闭嘴”这两个字。看来事态十分严重。
“一次处理一件事。”老詹说,朝下一个问题走去。
呦—呦—呦
3
看着伦尼走来,芭比第一个念头是:他走路的模样,就像是个不知道自己有病的人。他也觉得,那走路的模样像是一个把毕生时间都花在痛整别人的人。当他与布兰达握手时,脸上挂着肉食性动物的交际型微笑,给了她用力一握。而她则冷静优雅地容忍着。
“布兰达,”他说,“我致上最深的哀悼之意。
我本来想先去找你的…当然,也会参加丧礼…
不过实在有点忙不过来,大家想必都是。”
“我能理解。”她说。
“我们都非常想念公爵。”老詹说。
“没错。安迪插了话,”在老詹身后爬上阶梯,像是远洋轮船后方拖着的小拖船。“我们真的很想念他。”
“非常感谢你们。”
“虽然我很乐意加入你们的话题…我看见你们在讨论什么…”老詹笑得更开了,只是眼神中并未添加相同程度的笑意。“可是我们有个非常重要的会得开。安德莉娅,我可以麻烦你先去会议室,分发一下开会要用的文件吗?”
虽然已年近五十,但在那一刻,安德莉娅看起来就像是被抓到从窗台上偷拿热馅饼的孩子。
她准备要站起身(当她这么做时,背部传来一阵抽痛),但布兰达牢牢抓住她的手臂,于是她只好又坐下。
芭比发现,格林奈尔与桑德斯看起来全都一副快被吓死的模样。他们的恐惧与穹顶无关;至少此刻无关,而是全来自伦尼身上。他又再度想着:这并不算糟糕。
“我想,你最好还是花点时间在我们身上,詹姆斯。”布兰达愉快地说,“当然,你也知道,要是这不是什么重要——非常重要——的事,那我肯定会待在家里,悼念我的丈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