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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回到驾驶座时这么说,“不过那里现在只能说是布兰达家了。”
“她还好吧?”
“糟透了。不过当我告诉她,我过去的目的是想告诉她你想见她一面时——我甚至还没说是什么事——她马上就同意了。我想晚上过去是最好的时间点,我猜你朋友应该会心急如焚吧。”
“别再说寇克斯是我朋友了。他不是我朋友。”
他们不发一语地看着受伤的男孩被送进救护车后方。那群士兵们仍看着那里,搞不好已经违反了命令,使茱莉亚觉得他们看起来顺眼多了。
救护车开始颠簸地穿越草地,驶向回程,警示灯不停闪烁。
“这真是糟透了。”她小声说。
芭比用单手搂着她的肩。她全身绷紧了好一会儿,接着才放松下来。她直视前方——救护车此时转进119号公路中间那个被清空的车道——开口说:“我的朋友啊,要是他们决定让我关门大吉呢?要是伦尼和他那些宠物警察决定关闭我的报社该怎么办?”
“不会发生这种事的。”芭比说。但他其实并不确定。如果情况再这么继续下去,他猜在切斯特磨坊镇里的每一天,都会成为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的日子。
“她好像有什么话藏在心里。”茱莉亚·沙姆韦说。
“帕金斯太太?”
“嗯。在对话过程中,她有很多地方都显得很古怪。”
“她因为丈夫的事感到悲伤,”芭比说,“悲伤会让人变得很奇怪。杰克·伊凡斯——他的妻子在昨天穹顶落下时死了——从今年春天开始,每个星期三都会来吃我最出名的肉卷餐。但我刚刚向他打招呼,他却一副不认得我的模样。”
“我从布兰达·帕金斯还叫做布兰达·穆尔斯的时候就认识她了,”茱莉亚说,“都快四十年了。我还以为她会告诉我是什么事在困扰她…
但她什么也没说。”
芭比指着道路的方向:“我想现在可以走了。”
茱莉亚才刚发动引擎,手机便响了起来。她急着想从包里拿出手机,差点把包给摔了下去。
她听了一会儿后,把手机递给芭比,脸上带着一丝挖苦的微笑:“找你的,老大。”
是寇克斯。寇克斯有点事要说,事实上,还是很多事要说。芭比中途打断他,说了那男孩发生的事,以及他此刻正被送往凯瑟琳·罗素医院。
但寇克斯并未对此发表意见,或者也根本不想发表什么意见,只是礼貌性地听完,就当作没这回事了。芭比把话说完后,他问了芭比一个问题,只不过语气听起来更像命令,就像芭比仍在军队中,得遵命行事。
“长官,我懂你的问题,但你不知道的是…
我猜你会说这是个政治问题,不过我的确被卷了进去。在穹顶这件事发生前,我就已经惹上了一些麻烦——”
“我们知道整件事的经过。”寇克斯说,“你和次席公共事务行政委员的儿子以及他的朋友们发生了一场争执。你差点就被逮捕了,这些在我的档案里都有记录。”
一份档案。现在他有一份自己的档案了。老天保佑。
“那份情报很棒,”芭比说,“但让我帮你补充一点资料。第一点,那个保住我不被逮捕的警察局警长已经死在119号公路上了,地点就在我现在与你通话的附近,说真的——”
隐约间,在那个他所无法看见的世界里,芭比听见了翻页的声音。他突然觉得自己想徒手杀了詹姆斯·欧·寇克斯上校,而这只不过是因为詹姆斯·欧·寇克斯上校可以在任何他高兴的时间前往麦当当[1],而他,戴尔·芭芭拉则做不到。
[1]此处原文用的是“Mickey-D”,为美国年轻人对麦当劳快餐店的昵称,故在此进行了意译。
“我们也知道这件事,”寇克斯说,“是心脏起搏器的问题。”
“第二点,”芭比继续说,“新警长是镇上唯一一个握有实权的公共事务行政委员会里的成员,而且他还聘请了一些新伙计。那些人就是在镇上酒吧的停车场里想宰了我的那群家伙。”
“你一定可以解决这问题的,不是吗?上校?”
“干吗叫我上校?你才是上校。”
“恭喜你,”寇克斯说,“不仅是因为你再度成为军人,为你的国家服务,而且你还获得了着着实实的跳级擢升。”
“不!”芭比大喊。茱莉亚一脸关切地望着他,但他几乎没注意到这点。“不,我不要!”
“你非接受不可。”寇克斯平静地说,“在我们切断你那不幸小镇的网络前,我会先用电子邮件把必要的文件寄到你那个编辑朋友的信箱里。”
“切断?你不能切断!”
“那份文件是总统亲自签署的。你要拒绝他吗?我很清楚他,只要他一被拒绝,就会变得像是个脾气暴躁的小孩。”
芭比思绪一片混乱,没有回答。
“你得去找公共事务行政委员与警察局警长,”寇克斯说,“你得告诉他们,总统下令,表示切斯特磨坊镇进入戒严状态,而你就是最高指挥官。我相信你一定会遭遇一些基本反抗,但我给你的信息,会有助于你建立与外界沟通的渠道。我知道你很有说服力,让他们看看你在伊拉克的表现吧。”
“长官,他说,”“你完全误判了这里的形势。”
他用一只手把头发往后梳。耳朵在该死的手机挤压下阵阵作痛。“就算你可以理解穹顶怎么运作,也无法理解在穹顶之下的这个小镇里究竟会发生什么事。再说,事情不过才开始不到三十小时而已。”
“那就帮助我理解。”
“你说总统要我这么做。要是我打电话给他,叫他来亲我红润的屁股呢?”
茱莉亚看着他,一脸吓坏了的模样,而这让他得到了一个灵感。
“假设,我说我是个基地组织派来卧底的成员,正计划要杀了他——砰,一枪爆头。这样如何?”
“芭芭拉中尉——我是说芭芭拉上校——你说够了吧。”
芭比觉得还不够:“他有办法派联邦调查局的人过来抓我吗?特勤局呢?还是红军?不,长官,他没办法。”
“我们正在计划改变现状,就像我刚才解释的一样。”寇克斯的声音不再自在幽默,变成了一个军人在对另一个军人说话时的声音。
“要是成功的话,你随时都能叫政府组织的人过来逮捕我。但要是我们一直处在隔离状态,这里会有谁愿意听我的话?牢牢地记住吧,这个小镇已经独立了。不只是脱离美国独立,而是脱离了整个世界独立。我们根本就什么也做不了,就连你也一样无能为力。”
寇克斯平静地说:“我们正努力想帮助你们。”
“我几乎完全相信你说的话。但这里的其他人呢?他们缴了税,结果得到了什么帮助?他们只看见一群士兵背对着他们站岗而已。这还真是个糟糕的消息。”
“你说了那么多,只不过是想拒绝罢了。”
“我不是在拒绝。只是我随时有可能会被逮捕,而我的指挥官刚刚才告诉我,说他可能暂时帮不上我任何忙。”
“要是我打电话给首席公共事务行政委员…他叫什么来着…桑德斯…然后告诉他…”
“这正是我说你所知太少的原因。这就像是整场伊拉克战争从头来过,只不过这回你人在华盛顿,而不是亲临现场。你现在缺乏情报的程度,就像坐办公桌的官僚一样。听清楚了,长官,只掌握一些情报,比毫无情报要糟多了。”
“只学到点皮毛是很危险的事。”茱莉亚咕哝地说。
“要是桑德斯不是带头的人,那谁才是?”
“詹姆斯·伦尼。次席公共事务行政委员。
他才是这里当家做主的肮脏头子。”
在暂停片刻后,寇克斯说:“也许我们可以留下网络通信。反正我们这里认为应该切断网络的那群人,也只是出自下意识的反应罢了。”
“你怎么会这么想?”芭比问,“难道你们不知道,要是留下网络给我们,莎拉阿姨的蔓越莓面包食谱迟早会流出去吗?”
茱莉亚坐直了身子,用唇语说:他们要切断网络?芭比对他伸出一根手指:少安勿躁。
“听我说完,芭比。假设我们打给这个叫伦尼的家伙,向他表示歉意,告诉他网络会被切断,但这都是危机形势中的极端措施之类的话。那么你就可以向他证明,你的确有办法改变我们的想法了。”
芭比考虑了一会儿。这方法可能有用,至少也能拖点时间。当然,也可能根本无效。
“除此之外,”寇克斯爽朗地说,“你还可以让他们获得新的信息,或许可以让大家好过一点,让镇民们不用活在恐惧之中。”
芭比说:“电话也得像网络一样保持畅通才行。”
“这点很难办到。或许我可以帮你们保住网络,但…听我说,兄弟。负责处理这场灾难的委员会成员里,至少有五个像是柯提斯·勒梅[1]那类的人,对他们而言,直到获得证明以前,切斯特磨坊镇里的每一个人,都该被当成是恐怖分子看待。”
“这些被假设为恐怖分子的人能对美国造成什么危害?在刚果教堂引爆自杀式炸弹?”
[1]柯提斯·勒梅(CurtisLeMay,1906-1990),是第二次世界大战时,负责规划及执行对日本城市进行大规模轰炸的美国空军将领。
“芭比,你这是在对唱诗班传教。”
当然,这很可能是事实。
“你会照做吗?”
“我得晚点才能回答你。在你做任何事以前,先等我的回电再说。我得先和前任警长的遗孀谈谈。”
寇克斯顽固地说:“你还是要这样讨价还价?”
又一次地,芭比认为自己仍无法让寇克斯——就军方的标准来说,他还算是自由派的了——对穹顶带给这小镇的影响有更进一步的理解。在这里,寇克斯的秘密行动那招根本毫无用处。
我们对抗他们,现在是我们对抗他们。
芭比想,除非他们那些疯狂的点子行得通。
“长官,我真的得晚点才能回复。这支手机快没电了。”他毫不愧疚地撒了谎,“在你向任何人报告以前,先等我回电再说。”
“记得,他们计划在明天下午一点进行轰炸,如果你想捍卫生命,最好在那之前回电给我。”
捍卫生命。除非让大家都有足够的丙烷可用,否则这又是一个在穹顶之下毫无意义可言的说法。
“我们再联络。”芭比说,在寇克斯还没来得及说话前便挂断电话。
119号公路现在已经几乎没车了。但迪勒塞还在这里,手臂靠在他那辆复古型的肌肉车上。茱莉亚驶过那辆新星汽车时,芭比注意到贴在车尾的标语贴纸上如此写着:傻瓜、硬汉、告密者——没人能免费搭车[1]。除此之外,车顶放着的可卸式警示灯仍在不停闪烁。他认为这样的对比,正足以说明现在切斯特磨坊镇的问题所在。
[1]原文是ASS,GAS,ORGRASS-NOBODYRIDESFORFREE,此句出自毒药乐队(Poison)《迷失者之谷》歌曲(ValleyOfLostSouls)的歌词。
在路上,芭比告诉她寇克斯所说的一切。
“他们要做的事与那孩子有什么不同?”她说,声音听起来相当震惊。
“呃,有点不太相同。”芭比说,“那孩子拿的是猎枪,而他们用的是一排巡弋导弹,还称之为大爆炸理论。”
她笑了。笑容与她平常的样子不同,显得苍白虚弱,使她看起来像是六十岁,而非四十三岁。
“看来,我得赶快再发一份新报纸了。这比我原先预期中快多了。”
芭比点点头:“号外,号外,大家快来看啊。”
这并不算糟糕
7
“哈啰,珊米。”某个人说,“你还好吗?”
珊曼莎·布歇听不出那声音是谁,于是警戒地转过身,紧抓着育婴背带。体重不轻的小华特睡着了。她的臀部因跌倒而撞伤,就连情感也同样受创——该死的乔琪亚·路克斯,竟敢叫她男人婆。乔琪亚·路克斯曾不只一次到珊米的拖车附近叫嚣,试着想找她麻烦,还带着那个满身肌肉的家伙一起。
是小桃的父亲。珊米跟他说过上千次话了,却没听出他的声音,甚至还好不容易才认出眼前这人是谁。他看起来衰老而哀伤——简直整个人都垮了。他甚至没偷瞄她的胸部,这还是第一次呢。
“嗨,桑德斯先生。喔!我刚刚没看见你——”
她放开背带,往回走至平坦的农地与大帐篷那里。
大帐篷有一半倒了下来,像是被遗弃了一般,但仍不及桑德斯看起来这么凄凉。
“我坐在阴暗处,”他的声音还是一样畏畏缩缩的,脸上带着一个既愧疚又受伤的难看微笑。
“但我喝了点东西。这个十月还真温暖,对吗?
天啊,真的,我觉得这是个很棒的下午——一个真正的小镇时光——直到那男孩——”
喔,这下糟了,他开始哭了。
“我为你的妻子深深感到遗憾,桑德斯先生。”
“谢谢你,珊米,你真体贴。我可以帮你抱孩子,陪你一起回车子那里吗?我想你现在应该可以走了——路上几乎没车了。”
就算他正在哭,珊米也觉得难以抗拒这个提议。她把小华特自育婴带中抱了起来——就像捧起一大团温热的面团——交给了他。小华特睁开双眼,先是露出昏沉沉的傻笑,接着打了个嗝,又沉沉睡去。
“我想他可能在尿布上大号了。”桑德斯先生说。
“是啊,亲爱的小华特简直是台标准的排粪机。”
“华特是个很棒的老式名字。”
“谢谢。”告诉他说,她儿子的名字其实是“小”这个字,似乎只会招来不必要的麻烦…
更别说她确定以前就告诉过他这件事了。反正他就是记不住。跟他一起这样走路——虽然是他抱着小孩——对这个超级倒霉的下午来说,是个超级倒霉的句点。但至少他对交通状况的事说得没错,塞车的问题总算解决了。珊米不禁纳闷,不知道会从什么时候开始,全镇的人又会倒退到只剩脚踏车能骑的状态。
“我从来不喜欢她去上飞行课这个点子。”
桑德斯先生说,像是突然开始跟自己对话起来。
“有时我甚至会想,不晓得克劳蒂特有没有跟那家伙上床。”
小桃的妈妈跟查克·汤普森上床?珊米既震惊又好奇。
“大概没有吧,”他叹了口气说,“不管怎样,现在都不重要了。你看到小桃了吗?她昨天晚上没回家。”
珊米差点就开口回答:看到过,昨天下午才碰面的。但要是小桃昨晚没回家睡觉,那么说出来只会让小桃的老爸徒增担心,还会让珊米得跟这个老泪纵痕、一边鼻孔还悬荡着鼻涕的家伙聊上更久,到时可就糗了。
他们走到了她的车子那里。那是辆车侧边条摇摇欲坠的老旧雪佛兰。她抱回小华特,做了个鬼脸。他尿布里那一大包东西,显然要联合包裹与联邦快递两家快递公司加起来才有办法运送得了。
“没有,桑德斯先生,我没见到她。”
他点点头,用手背抹了抹鼻子。鼻涕不见了,或者说,至少沾去了别的地方。他没那么难过了。
“她可能跟安琪·麦卡因一起去超市了,结果在没办法回镇上后,就跑去她住在沙贝陶斯的佩格阿姨家了。”
“嗯,应该是这样。”等小桃回家以后,他一定会觉得惊喜万分。老天垂怜,这是他应得的。
珊米打开车门,把小华特放在副驾驶座上。她在几个月前就放弃让他坐儿童安全座椅了,每次都费很大的劲儿。更别说,她开车安全得很。
“很高兴见到你,珊米。他停了一会儿,”“你可以为我妻子祈祷吗?”
“呃…当然,桑德斯先生,没问题。”
她正要坐进车内,便想起了两件事:乔琪亚·路克斯用她那该死的机车靴在她胸口上踢了一下——搞不好力道大到都淤青了——而无论安迪·桑德斯心碎与否,他都是这镇上的首席公共事务行政委员。
“桑德斯先生?”
“怎么了,珊米?”
“有些警察实在太粗鲁了,你可能得处理一下才行。在…你知道的,事态变严重以前。”
他依旧挂着不开心的笑容:“呃,珊米,我知道你们年轻人是怎么看待警察的——我自己也年轻过——但镇上的状况非常糟糕,所以我们得尽快建立新的警力组织,这样对每个人才有益处。
你明白的,不是吗?”
“当然。”珊米说。她真正明白的,是一个政客就算处于货真价实的悲伤中,似乎也不妨碍他们滔滔不绝地说出一堆废话的本领。嗯,“再见。”
“他们是优秀的团队,”安迪含糊不清地说,“彼得·兰道夫会让他们团结一心。他们会戴着同样的帽子,跳着…呃…同样的舞蹈。保护镇民,以及为大家服务,你知道的。”
“当然。”珊米说。保护与服务,偶尔再来个胸口踢。她坐进车内,躺在座位上的小华特又开始打起呼来。婴儿的大便臭得吓人。她卷下车窗,看了后视镜一眼。桑德斯先生仍站在临时停车场中,除了他以外,那里几乎已经没人了。他朝她举起一只手。
珊米也举起手向他道别,心中纳闷要是小桃昨晚真的没回家,那会在哪儿过夜呢?接着,她便把这事抛到脑后——她其实一点也不担心——打开了收音机。这里唯一能接受到信号的只有耶稣电台,于是她又把收音机关掉。
当她抬起头时,弗兰克·迪勒塞就站在道路前方,朝她的车头举起了一只手,就像个真正的警察似的。她用力踩下刹车,以免撞着他,接着把手放到孩子身上,防止孩子滚下座位。小华特醒了过来,开始大哭。
“看你干的好事!”她对弗兰克大喊(他们在高中时期,曾在安琪参加乐队营的活动时,短暂厮混了两天),“孩子差点都摔下去了!”
“他的安全座椅呢?”弗兰克斜靠在她的车窗上,二头肌鼓了起来。大肌肉,小老二,这就是弗兰克·迪勒塞。对珊曼莎来说,把他给安琪也无妨。
“关你屁事啊。”
真正的警察可能会开张罚单给她——一面还念着儿童保护法的相关规定——但弗兰克只是傻笑而已。“你看见安琪了吗?”
“没有。”这次倒是真话,“她搞不好被谁绑架到镇外了吧。”虽然珊米根本不认为这镇上有谁干得出绑架这种事。
“那小桃呢?”
珊米再度回答没有。她非这么说不可,因为弗兰克有可能会和桑德斯先生交谈。
“安琪的车还在家里。”弗兰克说,“我在车库里看见过。”
“大惊小怪,她们搞不好是开小桃的车出去的。”
他似乎在思考着这个说法。路上几乎只剩他们,塞车已成了过去的事。他开口说:“乔琪亚踢伤了你的奶子吗,宝贝?”她还没来得及回答,他便伸手揉捏她的胸部,力道还不怎么轻。“要我亲亲来给你疗伤吗?”
她拍开他的手。在她右侧,小华特仍在哭个不停。有时她真想不通,为什么上帝会先创造男人?他们只会大叫或吃你豆腐,再不然就是吃你豆腐或大叫。
弗兰克现在已经不笑了。“你最好给我他妈的注意一点,”他说,“情况现在可不同了。”
“你要怎样?抓我吗?”
“我倒是有个更好的点子。”他说,“走吧,给我滚。要是你看到安琪的话,跟她说我要见她。”
她开走了,心中感到生气与——她实在不愿承认,但那感觉却千真万确——有些害怕。在开了半英里后,她停下车,帮小华特换了尿布。后座有个专门放用过尿布的袋子,但因为她实在太生气了,心烦之下,便把脏尿布给丢到了路肩上。
在不远处,有个大招牌写着:伦尼二手车行国产车与外国车可提供贷款!
你有车开全因跟老詹做了交易!
她经过几名骑着脚踏车的孩子,再度想起不知道会从什么时候开始,每个人就只剩脚踏车可骑。搞不好根本就不会发生,会有人在事情演变成那样前,便先想出解决方法,就像她喝醉时喜欢在电视上看的那些灾难片一样,例如洛杉矶的火山爆发,或是纽约僵尸横行之类的。当事情恢复正常后,弗兰克和卡特·席柏杜也会变回以前的身份:口袋里只有一点钱,或者根本没半毛的小镇失败者。不过在这段时间里,她可能还是得尽量低调为上。
无论如何,她很庆幸自己管住了嘴,没说出小桃的事。
这并不算糟糕
8
生锈克听见血压监测器发出警报声,知道他们没办法救回那男孩了。事实上,他们在救护车上的时候,就已确定救不回他了——该死,其实是从跳弹击中他的那一刻才对——但监测器的警报声,则让这一切成了无法动摇的结局。他受到如此严重的伤害,本应搭救援直升机直接送到大医院去。但相反,他只能被送到一个装备不足、室温过高的手术室里(由于得节省发电机的燃料,所以空调已经关上了)。负责动手术的医生,早在好几年前就该退休了;至于助理医生,则是个从来没有神经外科手术经验的人。手术室中唯一一个精疲力竭的护士,在此时开了口。
“心室颤动,哈斯克医生。”
心跳监测器也响了起来,两者成为了合奏状态。
“我知道,吉妮。我又不是死了。”他停了一会儿,“我是说聋了,天啊。”
他与生锈克分别检查男孩的伤口包扎状况。
哈斯克的视力还很好——这点倒是与那些简陋装备,以及在凯瑟琳·罗素医院的病房和走廊中不断穿梭,在经年累月的超时工作后,累得像是幽灵般的工作人员不同——但他此刻看起来还是惊人得苍老衰弱。
“我们尽力了。”生锈克说。
事实上,哈斯克不只是尽力。生锈克小时候很爱看体育小说,而哈斯克则让他想起了其中一本的情节。书中有名老投手,在世界大赛第七战的时候,总算踏出牛棚,为球队争取到无上的荣誉。
但这回,在看台上观战的只有生锈克与吉妮·汤林森两人,而这名老兵,则没能迎来一个快乐结局。
生锈克吊上一袋生理盐水,在里头加进甘露醇以减轻脑肿胀的情况。哈斯克离开了手术室,跑步前往大厅,准备去实验室进行血液分析,进行完整的血液常规检查。这工作非由哈斯克负责不可;生锈克的职权无法进行检验,而这里也没有实验室的技术人员能够负责。凯瑟琳·罗素医院此刻的人力严重不足。生锈克认为,这个丹斯摩家的男孩,可能只是这个小镇得为人手不足所付出的第一笔代价。
情况变得更糟了。男孩的血型是A型阴性血,在他们的小型血液库中,并没有这种血型的库存。
然而,他们有O型阴性血——是通过民众捐血来的——给罗瑞四包的话,他们还剩下九包左右。
把血用在男孩身上,可能无异于直接倒在刷手室[1]的排水管里,但就算如此,他们还是没人说出这个想法。帮他输血时,哈斯克叫吉妮去充当医院图书馆用的小隔间跑一趟。那个隔间只有一个壁橱大而已。她回来时,带了本破破烂烂的《神经外科简要概论》。哈斯克进行手术时,把那本书放在旁边,用一支耳镜压在摊开的书上,充当镇纸使用。生锈克认为,他永远忘不了那可怕的景象,以及骨头粉末在非正常的温暖室温中闻起来的味道;也忘不了哈斯克移开骨塞后,流出来那凝结成冻的血块。
[1]刷手室(scrub-room),为医院进行手术前,执行手术人员刷洗及消毒双手的房间。
几分钟后,生锈克又开始敢让自己抱着一丝希望了。钻孔缓解了血肿导致的压力,罗瑞的生命迹象已经稳定下来——至少稳定了一些。接着,哈斯克试图确认子弹碎片是否在能碰触到的地方,而整个情况又开始恶化,并且来得迅速。
生锈克想到这孩子的父母就在外头努力怀抱希望地等待。但如今,罗瑞被推出手术室时,将不会朝左边去——也就是凯瑟琳·罗素医院的加护病房,在那里,他的家人可以静悄悄地在他身旁看着他——而是转向右方,朝太平间直奔而去。
“如果在通常情况下,我会赞成先维持他的生命迹象,询问他父母关于器官捐赠的事。”哈斯克说,“不过,要是这是正常情况,这孩子也不会在这里了。只是就算如此,我还是没办法靠一本…一本该死的手册来帮他动手术。”他一把抓起耳镜,丢到手术室的另一头。耳镜砸在绿色瓷砖上,撞出了一个缺口,随即掉落在地。
“你要施行急救吗,医生?”吉妮问,语调沉着冷静,并且十分镇定…但她看起来像是累得随时都会昏倒。
“我的意思还不清楚吗?我不会再延长这男孩的痛苦了。”哈斯克朝人工呼吸器后方的红色按钮伸出手。有个爱搞笑的人——也许是抽筋敦吧——在那里贴了一张写有“来啦!”的红色小贴纸。“你会反对吗,生锈克?”
生锈克思索着这问题,缓缓摇了摇头。巴宾斯基测试[1]显示为阳性,代表大脑已受到严重损伤,就这情况看来,已经没机会了。不可能了。
哈斯克关掉开关。罗瑞·丹斯摩靠自己吃力地吸了口气,看起来似乎想试着再吸第二口,接着便没了动静。
“患者在…”哈斯克望向墙上的大钟,“下午五点十五分过世。吉妮,帮我记录在死亡证明书上。”
“是,医生。”
哈斯克拉下口罩,生锈克不安地注意到,老人的嘴唇已变成了蓝色。“我们出去吧,”他说,“这里快热死我了。”
[1]巴宾斯基测试(Babinskitest),一种神经性测试方法,可测定中枢神经系统是否发生损害。
但其实没那么热,而是他的心脏引起的。他在前往走廊的路上昏了过去,以他的方式为奥登及雪莱·丹斯摩带来了坏消息。虽然生锈克立即帮他展开急救,但却没有奏效,就连心脏按摩与电击都没用。
死亡时间是下午五点四十九分。朗·哈斯克医生比他的最后一名病人多活了三十四分钟。生锈克背靠着墙,坐在地板上,以双手捂住脸孔。
吉妮自他身边离开,前去告诉罗瑞的父母手术结果。生锈克可以听见母亲痛苦与悲伤的哀号,在几乎空无一人的医院中回荡着。她的哭声听起来,像是永远也不会停止一样。
这并不算糟糕
9
芭比认为警察局警长的遗孀过去一定是个相当漂亮的女人。就算现在有着明显的黑眼圈,以及穿着一身不怎么样的衣服(褪色的牛仔裤,还有他十分确定是睡衣上半身的上衣),布兰达·帕金斯依然十分漂亮。他想,或许聪明的人很少会失去他们美丽的容貌——如果他们原本就长得好看的话——他在她眼中看见了明显的智慧光芒。
但她的眼里还有其他东西。她或许正处于悲痛中,但好奇心却并未就此抹灭。此时,她好奇的对象就是他。
她的目光越过他,望向茱莉亚的车子,茱莉亚正在车道上倒车。她举起双手示意:你要去哪里?
茱莉亚把头探出车窗,大声说:“我得去确定报纸出了没!还得去蔷薇萝丝餐厅一趟,告诉安森·惠勒一个坏消息——他今晚得负责做三明治了!别担心,布兰达,你可以相信芭比!”在布兰达还没来得及回话或表达抗议前,茱莉亚便驶上莫兰街,执行任务去了。芭比希望自己能跟她一同离开。他唯一想做的事,就是做出四十个奶酪火腿三明治,以及四十个鲔鱼三明治。
茱莉亚离开后,布兰达又开始打量他。他们两人中间隔着一扇纱门。芭比觉得这就像场困难无比的工作面试。
“是吗?”布兰达问。
“什么意思,女士?”
“我可以相信你吗?”
芭比思索了一会儿。两天前,他会回答:没错,他是个值得相信的人。但今天下午,他觉得自己更像是个身在费卢杰的军人,而非切斯特磨坊镇里的厨子。他静下心来,告诉她是个有教养的居家男人,而这回答则让她笑了。
“好吧,那我只好自己判断了,”她说,“只是我才刚失去亲人,判断力恐怕不算是巅峰状态。”
“我知道,女士。我为此深感遗憾。”
“谢谢。他明天就要下葬了。不知道为什么,那家不怎么样的鲍伊葬仪社坚持要这么做。难怪镇上的每个人几乎都会找城堡岩的克罗斯门葬仪社处理亲人后事。大家都说斯图亚特·鲍伊那家葬仪社是鲍伊丧牛社。斯图亚特是个白痴,而他的弟弟福纳德更蠢。不过,现在也只剩他们,所以也只能这样了。”她叹气的方式,就像女人面临十分麻烦的苦差事一样。这是当然,芭比想,亲人过世或许代表了很多事,得要负责处理后事,也正是其中的一环。
她走出屋外,站到芭比身旁,令芭比不禁感到意外。“跟我一起到后头走走,芭芭拉先生。
或许晚些时候我会邀请你进门,但得先确定你没问题才行。通常我会毫不迟疑地接受茱莉亚对人的评价,但现在可不比平时。”她带着他走向屋子侧面,踏上修剪整齐、用耙子仔细清理过秋季落叶的草皮。在右方,有排分隔帕金斯家与邻居家的木篱笆;而左边则是一个整理完善的花圃。
“花圃是我丈夫负责的。我猜你应该觉得这对执法人员来说,是个很奇怪的嗜好吧。”
“说真的,我不这么觉得。”
“我也从来没这么认为过,看来我们是少数分子。住在小镇里的人,通常想象力也好不到哪里去。格蕾丝·梅特利亚斯[1]与舍伍德·安德森[2]就是很好的例子。”
“除此之外,”当他们来到屋子转角,走进宽敞后院时,她又说道,“这里就快没电可用了。我有台发电机,但今天早上就动不了了。我想应该是没燃料了吧。这里有桶备用丙烷,只是我不知道该怎么换。我通常会把发电机的事丢给霍伊处理,他想教我怎么用,但我却一直不肯学,老是找他麻烦。”她眼中流下一滴泪水,顺着脸庞滑落。她心不在焉地抹去眼泪。“如果可以的话,我愿意现在就向他道歉,承认他说得没错。不过没这个机会了,对吗?”
[1]格蕾丝·梅特利亚斯(GraceMetalious,1924-1964),美国作家,代表作是写于一九五六年的《小城风雨》(PeytonPlace),出版十天即卖出六万册,雄踞《纽约时报》畅销书榜五十九周。
[2]舍伍德·安德森(SherwoodAnderson,1876-1941),美国作家,代表作《小城畸人》(Winesburg,Ohio)。
芭比知道这其实不是问句。“如果是小桶丙烷的话,”他说,“我可以帮你换。”
“谢谢。”她说,带着他走到露天餐桌那里,餐桌旁放着一个冰桶。“我问过亨利·莫里森能不能帮我,也去了波比百货店打算再买几桶丙烷。
不过今天下午,我去镇中心时,波比百货店却没开门,就连亨利也与其他人一起去丹斯摩的农地了。你觉得我明天可以买到备用的小桶丙烷吗?”
“或许吧。”他说,但其实有些怀疑。
“我听说了那小男孩的事,”她说,“住在隔壁的吉娜·巴弗莱诺过来告诉我。真是遗憾。
他会活下来吗?”
“我不知道,”由于直觉告诉他,诚实是最能获得这女人信任的方式(尽管可能只是暂时的而已),于是他又补充,“但我认为他活下去的希望很小。”
“喔,”她叹了口气,再度擦了擦眼。“听起来真是糟糕。”她打开冰桶,“我这边有水和健怡可乐,这是我唯一让霍伊喝的软饮料。你想喝哪种?”
他对下一代年轻作家如福克纳、海明威、斯坦贝克等人的创作有很大影响。
“水就好了,女士。”
她开了两瓶波兰春天矿泉水,一人一瓶,用充满哀伤的好奇眼神看着他。“茱莉亚说你要拿镇公所的钥匙,我明白你为什么需要,也明白你为什么不想让老詹·伦尼知道——”
“他可能非知道不可。情况不同了。你瞧——”
她举起手,摇了摇头。芭比停了下来。
“在你告诉我之前,我希望你能先告诉我,你究竟是怎么招惹上小詹还有他那群朋友的?”
“女士,你丈夫没——?”
“霍伊很少提及他手上的案子,但这次他向我提过。我想这件事的确挺困扰他的。我想看看你的版本是不是跟他的符合。如果是的话,那我们就可以谈谈别的事。如果不是,我可能就得请你离开这里。不过呢,你可以把这瓶水带走。”
芭比指向房子左方角落的一座红色小棚屋:“你的发电机就在那里?”
“对。”
“如果我边谈边帮你换丙烷,你可以听见我的声音吗?”
“可以。”
“你想听的是整件事的经过,对不对?”
“没错,而且你再叫我女士的话,我可能会把你的头给打破。”
放有小型发电机的棚屋大门是关着的,但也只用一个擦得闪亮的黄铜钩锁扣住门板而已。那个直到昨天都还一直住在这里的男人,把自己的东西照顾得很好…就算里头只准备了一桶备用丙烷也一样。芭比决定,不管这场谈话的结果为何,明天他都会尽力帮她多弄个几桶丙烷。
除此之外,他告诉自己,也得老实告诉她那晚发生的所有事。背对着她或许会使一切比较容易开口;他可不太愿意说出自己会惹上这场麻烦,全都是因为安琪·麦卡因——这个被人玩玩就丢的女人——想要勾引自己害的。
诚实为上,他提醒自己,接着说出了他的故事。
这并不算糟糕
10
他还清楚记得,今年夏天,詹姆斯·麦克穆提有首叫做《聊聊德士古这地方》的歌,几乎每个地方都播个不停。这首歌与小镇生活有关,而他记得最清楚的一句歌词,就是“我们一定得知道自己地盘上的事”。当安琪开始趁他做菜,故意站在离他很近的位置;或者不叫他帮忙,刻意用胸部顶着他手臂,身体靠过来拿东西时,他便会想起这句歌词。他知道她的男朋友是谁,也知道弗兰克·迪勒塞光靠着与老詹·伦尼儿子的交情,便能算是镇上权力结构的其中一分子。再说,他戴尔·芭芭拉只不过是个流浪汉。在切斯特磨坊这个体系里,根本没有立足之地。
有天晚上,她伸手环抱着他的臀部,还轻轻捏了他的胯下。他有了反应,接着便从她恶作剧的笑容中,知道她感觉到了他的生理反应。
“如果你想的话,我可以跟你来一炮。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