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大人不必对我抱有歉意,因为我对文大人也没存多少好心…”萧离风轻飘飘地道,“我把易家当成试刀石,试图磨砺出文大人的光辉…我听说了长川事件之后,就有了想法,之后十字坡包子店引起了我的注意,而太子的剿匪大军也到了,我日日去十字坡包子店,妄图引起文大人的注意,就是想诱文大人上山…”
“之后我算是通过了你的考察,所以你提前举办上天梯,想要替我巩固在帮中的地位和声名?”
“是,只是我也没想到,灾难来得这么快…”萧离风转向闻近檀,“…小檀,对不住,孙才的事情,我知道,你被关在哪里,我也知道…其实我一直有在看着你…”
闻近檀垂下眼,她从大当家开始说这些,便明白了。
她并无失望伤心。她从很小的时候便明白,世间事从来不是非黑即白,人间情也从来不是非爱即恨。
总有很多为难苦痛隐情,横亘在那些爱与恨之间,混淆界限,是非难分。
可是她觉得,在永恒的分离和死亡之前,那些又有什么关系呢?
她甚至可以接受一切都是骗局,只要他好好地站在她面前,笑着问她:“今天打算磨几斤豆子?”
…
“所以密道的蛛丝马迹,也是你趁英文等人寻找小檀的时候,故意透露的。”
“是的…”
“先前用来诱惑巨蝠的毒血,不是事先藏在石头里的,那巨蝠需要极其新鲜的血,那石头是假的,只是个容器,是你割开了自己的腕脉,不让血凝固,然后通过管子,将血灌了进去,可能里面还有稀释血水的工具吧,稀释了再给我们使用…所以你的血,已经流尽了。”
“是的…反正都是要死的,物尽其用,最好不过。”
“你先前在桥上是故意失足吧?”
“是的…那一瞬间,我忽然不想让小檀看见我最后的样子…反正你们都是聪明人,有些事我不交代,你们也能猜到。”
“你把这功劳也推给我,你一直在努力提升帮众对我的忠诚感和接受度…你想把共济盟交给我。”
“是的…”
“你想过没有,我是朝廷命官,私下接下江湖匪帮,会将我自己陷入死地。”
“文大人是怕这些的人吗?文大人真怕,就不会私下收拢熊军这样的敌藩军队。那可是满门抄斩的罪名。文大人最怕的,只是自己不够强罢了。”
“不,我怕自己不够强,不代表我就要为此退让或放弃原则。你的提议,我不接受,我从不接受别人自作主张对我的安排。萧离风,想要保住共济盟,就自己保,不要总指望别人接你的烂摊子。”
萧离风吭吭地咳嗽起来,文臻以为他要发怒,然而他轻轻笑了,忽然转了方向。
“殿下…你不觉得,你家文大人为了你东奔西走,长久不在中枢,难掌重权,因此身边实力有些不够么?”
燕绥遥遥站在对面的一块石头上,大概对你家文大人这句话比较满意,终于答了,语气却很漠然:“她终究会有的。”
“只是她现在还不够。”萧离风道,“风刀霜剑,一日不休。殿下久经风浪,自然觉得这些魑魅魍魉之辈不值一提。可是殿下终究不能时时守在文大人身侧,比如今日…文大人麾下丰足,才最能令殿下放心,不是么?”
“你不必从我这里入手。”燕绥淡淡道,“要不要共济盟,是她的事。她想,抢我也会替她抢来,她不愿,我也绝不会伸手代她去接。”
萧离风碰了钉子,却不生气,还轻轻赞道:“殿下待他人铁石心肠,待文大人却是一腔柔肠,萧某真是替文大人感到欣慰。”他又转向文臻,“只是文大人…你就没想过,壮大实力,可为殿下臂助,于风刀霜剑之前,有机会为殿下挡得一挡吗?”
第三百零三章 当时只道是寻常
文臻叹息一声。
萧离风七窍玲珑心,一番话在她和燕绥之间翻转周折,句句其实都契了她和燕绥的心意。
他甚至先问燕绥,明知道燕绥会拒绝,他的目的,只是要她感受到燕绥的难处和心意,因此更加坚定接下共济盟的决心罢了。
她当然想要助力,想要扩充实力,入官场一年多的经历,她最深刻的体验便是,想要声音大,想要不受伤,先得拳头硬。
不武装到牙齿,如何应付那一波一波的明枪暗箭。
所以她打了熊军主意,如今自然也不会拒绝共济盟,只是一直不想被萧离风挟制而已。
“这密道,从我祖父开始,集中亲信秘密建造,前后断断续续历时数十年,内藏我们所能搜罗到的所有武器和金银珠宝。密道打通山腹,占地广阔,也是一处绝好的退路…如今…我以共济盟精锐和百年收藏相赠,求文大人笑纳。”
他并没有提更多的要求,一切尽在不言中。
文臻沉默半晌,答:“好。”
萧离风似乎舒了口气,将一块牌子轻轻搁在石头上,又道:“三当家。”
凤翩翩和其余人都等在河边,含泪向这边看着,听见这一声,凤翩翩越石而来,半空中听见萧离风道:“翩翩,带众人,重新见过文大当家吧。”
他这一声提起了最后的力气,十分清晰,所有人都听见了,凤翩翩心中一乱,险些跌到热河中,勉强在石上站稳,定了定神,二话不说,对着文臻拜了下去。
她一拜,河边众人也便跪了,一路走到现在,奸细已除,文臻所表现出来的能力心性也令众人心服口服,都拜得十分用力。
萧离风为了能更好地令帮众接受空降大当家,也一直游离于群体之外,大部分帮众对他并无太多归属感,因此也就没什么悲伤和抗拒。
文臻默然,想着眼前这人,为了共济盟机关算尽,到头来这些承他恩惠的人们,能记住他的又有几人?
这么一想,只觉怆然。
天地悠悠,世间之大,最寂寞的,不过是知己不长伴,奉献无人知。
半晌她才道:“起来吧。”
顿了顿又道:“大家小心退出前方那块地域,高抬脚,轻放下,不可奔跑,不可磨擦,不可有任何稍重的动作。”
宝藏什么的,还是先别挖了,出山要紧。
众人依序退去。
萧离风一直吊着的气息,在文臻终于接下了大当家之位并发布命令之后,终于衰弱下去。
听得人声渐渐远去,他转向闻近檀:“小檀…我对文大人用了心计…但对你…没有…我那毒性,不宜多思,多思多虑则早夭,我这么多年想了太多,时日无多,夜来常难眠,便在山中乱走,后来遇见你,便停住了…”
自此日日只去飞流峰半山,伴瀑布声与她夜推磨。
闻近檀低低道:“我明白…你放心。”
怎么能不明白呢,萧离风告诉她的那些,本该拿去向文臻邀功或者诱惑她,却直接告诉了无关紧要的她。
说到底,他是怜惜她找不到自己的位置,想要帮她变得更重要一些罢了。
萧离风似乎笑了,终于主动拉了拉她的手。那枯干的手指,轻轻一碰,便似要碎了。
“但是…我终究是对不住你…我本不应招惹你,不该和你说…那些撩拨你的话…只是我没忍住…”
“不,”闻近檀静静地道,“你若不说,我这辈子,就再也没机会听见了。”
“可别…小檀…以后…还是忘了我吧…让文大人帮你找个好男人…踏实一点…老实一点…不要像我…对你好就行…”
“离风。”闻近檀忽然唤了他的名字,“你努力点,早点投胎…我也努力点,尽量维持美貌…过二十年,你再来找我便好。”
她一句一哽咽,却最终没哭。
萧离风沉默了。
文臻转过身去,不知何时燕绥已经站在她身侧,把她揽进了怀中。文臻额头死死抵着燕绥的胸,拼命忍住即将奔涌的热泪。
她家小檀,实在命太苦了。太苦了。
君莫晓怔怔坐在河边,觉得这世事便如秋叶一般,眨眼便碎在了金风里。明明刚刚听小檀微带羞涩地说起和大当家的事没多久,明明她才看见小檀眼底的希冀和期待如云霞般亮起没多久,怎么一眨眼,就要生离死别了呢?
凤翩翩也痴痴的,她知道大当家为了共济盟颇费心思,但她不知道竟然费了这许多心思,更不知道这些心思,是在这人时日无多的情形下,日日筹谋而来的。
可笑她之前还偶有怨念,觉得大当家总把事务扔给她,太过散漫。
人为什么,总是要到无可挽留的时刻,才能看清一个人呢?
厉笑早已哭倒在易人离怀里。
好半晌,萧离风道:“也好。”
闻近檀笑了笑,抱紧了他,只觉得怀中那人也如枯叶,即将飘进这千万年的黑泥里,从此再无可觅之处,也再无相见之期。
“最后求你一件事…”萧离风却似乎心情很好,语气竟然是轻快的,“不要点灯…不要看我…在前方那片易燃地,点燃一处火焰…直接把我烧了吧…我要留在这里,守着祖辈积攒的一切,看着西川倾覆…我也希望…你最后还记得的,从来都是十字坡包子店前喝豆浆的我…”
闻近檀握紧了手掌,指甲掐进掌心,然而肌肤是冷而麻木的,她的回答也是麻木的。
“好。”
便不再见吧,她也希望他记得的是当初月下推磨的自己,第一眼便喜欢的自己。
这样,再过二十年,他来找她,一眼之下,便可再续前缘。
萧离风的手缓缓往上伸,似想抚一抚她先前破了的耳垂,那是他吃了最后能压制毒性的虎狼之药后,无法准确控制力度,给她留下的伤痕。
闻近檀却把脸凑了上去,她的腰弯得如此之低,以至于朦胧中看去便如要折断一样。
那只手却忽然无声迅速地落下去。
在即将触及她脸颊前一秒。
像一朵早已枯萎的花,将被采撷之前,静静自风中散了。
四面沉寂如死。
没有呻吟没有呼救也没有哭泣,只有凝固如雕像的身形相拥。
时光在这一刻奔流而过,携往事生涯如碎花片雪,那些绝望苦痛,怨恨筹谋,算计人心,终将暗香渐隐,雪化无声。
不知过了多久,闻近檀起身,她没有武功,抱着那人,却轻飘飘地像捧着一张纸。
她就那样捧着,稳稳地走过其余的石头,其间甚至还自己避过了水下一只水兽的攻击。
她一直走到那片黑土中央,一个靠着石壁,相对平整干燥的地方,将萧离风放了下来。
也没什么动作,火头忽然便起来了,像是一直在等待着这场燃烧一般。
那些未能出口的诺言,未能挑破的心意,未能延续的欢喜,未能明了的未来,就都寄在这一夜的黑暗和火焰中,都烧化了吧。
闻近檀就坐在火前,认真地看着那火在烧,烟气熏腾而来,君莫晓想来拉她,被文臻拦住。
两人紧紧站在闻近檀身侧,生怕她一时冲动,自己也扑到火里。
也许闻近檀和萧离风,只在好感朦胧阶段,并没有到生死相许那一步,但文臻却觉得,小檀此次受到的打击,并不仅仅是失去心动的人。
她失去的是好不容易重振的自信,好不容易挽回的对爱的期待。
遇人不淑,自甘卑微,是那个男子夜夜月下推磨,推动了她干涸坚硬的内心,天长日久,亦有甜美雪白的蜜浆,即将汩汩流出。
却最终在这夜一簇微火里重新被燎干。
那火并没有烧多久,萧离风中毒太久,最后血液流尽,以至于瞬间枯干,身体里已经没有多少水分了。
眼看火焰将尽,燕绥招招手,中文腾空了一个弩箭匣子,捧了过来。
火焰还没全灭,地上多了一层灰白色的灰,闻近檀忽然把手伸进火中,文臻一惊,赶紧拉出她的手,她的手指手背已经燎了一层的晶亮的泡。
手里却紧紧攥着一根指骨。
也不知怎的,萧离风瞬间成灰,这指骨却完整地留了下来。
闻近檀不要任何人帮忙,亲自收殓了剩下的骨灰,装在匣子里。手上的泡破了,发出轻微的嗤声,听得人心中发紧,却没人能说出口要帮忙。
她神情如此认真,近乎虔诚。
众人沉默看着她又扯出一个香囊,小心地将那节指骨装在了香囊内,挂在了脖子上。
最后她借来君莫晓的剑,将匣子埋下。在埋葬匣子旁的石壁上,刻了一行字。
“先夫之墓。”
不能写名字,不能留落款,不能留下任何的线索。
此身成灰终化土。
也没关系,棺木会朽,墓碑会倒,便是机关无数帝皇地宫,也会被盗。
唯有写在心上的人和事,在时光流年里微笑永久,多年以后帧帧翻开,帧帧都是爱和命运的纪念。
前方隐隐现出一线光亮,像苍天不知人间悲欢,时时睁开含笑的弯眼。
提前过去的英文,打开了最后的门户。
闻近檀伏在地上,最后拥抱了埋葬了他的大地。
就当这一生,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拥抱。
然后她起身,整整挂在心口的锦囊,轻声道:“走罢。”
…
闻近檀指引着众人,走完了这条漫长的密道的最后一段路。
在出门前最后一刻,闻近檀在门侧的暗匣内,取出两本册子,交给了文臻。
一本册子是整个共济盟,包括各地分坛的主要主事人员的名单,非常详尽,包括姓名籍贯出身,入帮缘由,优势缺陷。有了这东西,就能最快速度掌握庞大的共济盟。
文臻直到拿到这名单,才知道萧离风的强大,他是如此居安思危,远见卓识,,他不理五峰山诸事,一直暗中培植各地分坛,分坛不仅遍及西川,在西川之外各州也有,势力不可小觑。
他将真正的精英投放于整个广袤大地,五峰山上其实只等于一个拿高层人物做幌子的空壳,太子和唐家以为他们已经剿灭了共济盟,到最后他们会知道,这只是个笑话。
而他最后将共济盟交到了文臻和燕绥的手上,大抵打的也是将来还有机会报仇的主意。
而另一份册子,记载的是共济盟成立壮大数十年间,和西川易家的一切暗中交易和往来,作为西川易明面上的要钱借口和暗地里的刀,共济盟知道西川易家太多的秘密。
里头甚至还有萧离风探听到的,关于西川易家和朝廷命官的一些不大妥当的往来,只是因为信息渠道问题,这部分都有点含糊不清,多以暗语记录。
西川易家不会想不到这一点,据凤翩翩说,四圣堂经常遭遇刺客,因此负责保护四圣堂的精锐队伍黑木队应运而生,日常将四圣堂围得铁桶似的,萧离风也长久坐镇四圣堂,一切给人感觉像是最重要的东西就在四圣堂一样,引得刺客探子一批批地往四圣堂冲。
但实际上,这个重要记录一直埋藏在密道里,而这密道,自修成后,只开启过两次,两次都在昨夜,一次是燕绥回山救文臻,一次就是方才众人通过密道逃生。
数十年间,共济盟不可能完全没有遭遇危机,但是萧离风都没有开启密道。
他坚持到了最后,将这个秘密只告诉了喜欢的女人,他做的所有准备,都只肯在能发挥最大作用的时候,才拿出来。
他的隐忍和筹谋,令文臻也不禁叹息。
在和西川易,和唐家,甚至和朝廷的斗争中,这个江湖草莽组织的头领,大获全胜。
想必,萧离风此刻正在地下偷笑吧。
当他们穿出密道时候,已经脱出五峰山的范围,眼前是一座不知名的矮山,从山巅望过去,隐约可以看见远处落尘峰里,还有一些如蚂蚁一般的军队在出没搜寻。
燕绥手下善于改装的护卫在帮共济盟帮众进行改装,数百人的队伍太显眼,待会大家便要分头走。
文臻和燕绥都没打算带着这批人,共济盟是地头蛇,在西川经营多年,想走很容易。
尤其萧离风接手后这次逃出来的都是头目,屠绝想集中精锐一网打尽,最后却便宜了文臻。文臻当即和凤翩翩商议后,结合自己这段时间的了解,就地提拔了一批人,除了当家和护法还没定之外,重新选了五坛坛主,并命他们赴西川最大的五分坛,就地收拢帮众,以最快的速度出西川。
这需要打时间差,易铭现在要么在试图收拢熊军鹿军,要么得知共济盟被大军围剿,要趁乱上山,将一切可能对她不利的证据销毁,总之暂时都不会顾得上先拔除共济盟江湖势力。
这些人凭着多年经营的当地关系,人脉熟,路途熟,先出了西川,然后在燕绥属下带领和护送下,直接前往苍南州。
苍南天高皇帝远,山多林密,民风彪悍,地图上没有的无名山谷无数,随便找个山谷一钻,出动大军都找不到。
而苍南是季家的地盘,季怀远是燕绥的人,在燕绥的扶持下,最近很做了几件像样的事儿,渐渐得到了季家的接纳,已经完全取代了季怀庆,成为了季家的继承人。
共济盟的新盘口,和即将收拢的一部分熊军精锐,都将在那里默默扩充实力。
闻近檀也成为了新一任的金坛坛主,这是她自己要求成为共济盟一员,文臻和凤翩翩商量后的结果。
从文臻的角度出发,她希望闻近檀能放下这段过去,重新开始。可是她了解闻近檀外柔内刚心志坚定的秉性。
她知道,小檀这辈子,再不可能走出那条密道了。
第三百零四章 告御状去
既然如此,那就由着她吧,只要她觉得好,便好了。
众人也没有什么异议。萧离风临终前对闻近檀表露求聘心意,在众人眼里,她是前任大当家的未亡人,担任当家也使得。
按照大家商议的结果,闻近檀将跟着金坛残余的汉子下山,收拢堂口后出西川转道苍南。
众人在山口分别。
闻近檀抱起了前任坛主的女儿,她收养了这个小姑娘,从今天开始,她是个有夫有女的女子,她要在林深莽莽处,继续用一生来护持萧离风用命保下的共济盟。
苍南还没有江湖捞,稍后文臻会调一批掌柜过去,闻近檀也会接管江湖捞在苍南的生意。
天地太大,天涯很远,一阵风吹来,身边的人就会散去如浮萍。
这是文臻站在高岗上,看着闻近檀的身影,渐渐远去的时候,心中飘过的念头。
闻近檀走的时候,并没有流连,也没有落泪,也没有煽情地拥抱,只是微微笑着,将她和君莫晓厉笑看了又看,然后留下了一些她自己研究出来的香水方子。
她一向是个内心清爽的女子。
文臻也就不做小儿女姿态。虽然这个时代车马缓慢,信息难通,一次分别可能就是永别,可她坚信,终有一日,她会在繁花葳蕤间,再次看见那个微微羞涩笑着的女子。
易人离也向她告辞,他打算离开西川后,直接进入长川,长川那边,听说原来易家的一些远房老亲趁着易家倾覆,出来捡漏,欺负独木难支的易秀鼎,他打算回去,把那些老家伙,一个个挨次揍过去。
他说话的时候,一眼一眼地瞟厉笑,可惜厉笑也来向文臻告别,她打算回天京了,伯父来了好几次信,说她父亲这些年身体不太好,还说自己也不大好,原来一顿能吃八斤肉的,现在只能吃五斤了,让她不要再和臭男人混在一起了,赶紧先回去尽孝。
孝道大如天,谁也阻拦不得,易人离不禁悻悻,但是文臻悄悄在他耳边说了几句,他便又兴奋起来,当下走得也不那么拖泥带水了。
文臻让他回去,好好接手易家,好歹先摆脱江湖混混的身份,才有资本去和厉笑提亲,到头来她可以鼓吹殿下帮忙做媒。
易人离畅想了一下,觉得宜王殿下亲自做媒不仅有排面,还有效果,不怕那几个老家伙作梗,遂欢天喜地准备好好回易家,去捍卫殿下的劳动果实了。
萧离风的精锐卫队黑木队没有随着众人离开。他们坚称黑木队不属于共济盟,是大当家的私人卫队,只负责保护历任大当家。
黑木队在变故中负责收拢帮众,损失也颇惨重,现在只剩下了一大半。
文臻接受了之后,立即拿出大当家的威风,下令众人分散去保护厉笑君莫晓等人,完成任务后再回来保护她。
众人都来告辞,是因为感觉到,她不会立即回天京,而且看宜王殿下的意思,恨不得这些人快点滚远,滚得越远越好。
最后山头上只剩下文臻燕绥和几个贴身护卫,看着人群分散如涓流,细细汇入各条道路。
燕绥此时才把两份圣旨给她看。
文臻笑眯眯地看完,把圣旨一合,问他:“怎么办?”
“看你想怎么办?”
“哦?愿殿下有以教我。”
“其一,立即驱驰回天京,离京十里便弃马步行,去冠带,着布衣,于陛下阶前和百官之前痛陈冤情,剖白心迹。这是官场上惯常以为的上策。足可见忠君之义,为臣之道。”
文臻觉得自己从殿下的眼眸里看见赤裸裸的“恶臭”二字。
“其二呢?”
“还是回京。省去那些恶心做作的表演,直接反告大皇子在外和东堂有所勾连,告太子暗杀东宫洗马,在玉米红薯种子上做手脚,在西川为抢功诬陷你我,不把朝堂搅个血雨腥风不罢休。”
“听起来有点爽。”
燕绥却在文臻的眼睛里看见赤裸裸的“无聊”二字。
两人对视一眼。
没说第三条。
文臻问燕绥:“你有准备?”
燕绥反问:“你也有?”
文臻:“西川这里,我没有;但是天京那里,我有。”
燕绥:“那就好。天京那里我有,西川这里,也会有。”
狐狸公婆对视一眼,再齐齐看向天京方向,呵呵一笑。
…
半个月后。
天京。
夏末喜雨。
一夜的细雨淅淅沥沥,到了清晨正好收束,给早起的人们留下一抹被洗过的湛蓝天空,和分外青翠可喜闪闪发亮的青叶。
日头的光斑洒在那些翠叶红花之上,一簇一簇,明亮的艳,清新的媚。
闻老太太和平时一样,卯时正便起了床,伺候她的侍女十分明白老太太的严谨讲究,数十年如一日不变的习惯,准时进来给她梳头,梳头的时候分外小心,生怕引发老太太心情不好。
近日府内外都听说了那几个消息,都很是紧张。
文大人立下军令状,要以性命身家担保的红薯玉米的种植,没有成功。不仅没成功,听说唯一种出来的一个红薯块茎,还吃死了宫中一个太监。
那一批红薯只种出了一个块茎,本来没人动,还打算扔了,但是一个小太监被人撺掇,吃了那个唯一的红薯,当时没事,但是过了一个时辰,人死了。
太医署查过了,并不是下毒,当天小太监吃的食物也很平常。
问题应该出在红薯之上。
随即又有流言传出,说是那批红薯,当初并不是文臻,而是唐家继承人唐羡之找到的。
牵涉到唐家,事情就很微妙了。再有人别有用心提起,文臻和唐羡之那一段赐婚。
流言再发展下去,就变成了文臻在唐羡之的授意之下,以有毒作物进献朝廷,想要戕害整个东堂百姓。
这消息一传出,顿时引爆天京。粮食是百姓的命根子,在粮食上做手脚,是百姓最不可承受的恶,天京百姓义愤填膺,江湖捞生意大损,甚至还被流氓地痞砸过两次。
而长久在外的宜王殿下,在刚刚平定长川得到封赏之后,却又爆出和南齐勾结导致东堂水军失利的事儿。
都是绝密的消息,不知怎的却传得街头巷尾都在议论,当得上满城风雨。
而前几天,消息又开始出了变化,一说宜王殿下在西川被太子殿下动用剿匪大军逼迫,中箭后落水身亡,而太子殿下挟剿灭共济盟大胜之功,还在试图压下此事。
然后没几天又说其实是宜王殿下拒接圣旨,太子不得不追赶阻拦,宜王殿下嚣张跋扈,打伤太子随从,假作受伤入水诈死,以此逃脱国法。
昨天又有消息私下悄悄流传,说太子之所以对宜王殿下穷追不舍,是因为有个极大的把柄被宜王殿下抓在手中,宜王殿下不死,太子殿下可就要倒霉了。所以太子要趁着手中有兵的时候对宜王殿下出手,再正常不过。
消息不断反转,各大茶馆酒肆生意最近天天爆满,老板们笑得合不拢嘴,但是茶客们大多忧心忡忡,担心着马上要变天。
多少年来,天京百姓也听惯了宜王殿下的跋扈嚣张,气焰更胜太子一筹,而太子温良,从不与弟弟争竞,因此地位稳固。他俩一个受宠,一个地位尊贵,各自强大,却因为宜王对皇权无意,因此多少年相安无事。天京百姓自然也习惯了这种模式,如今这皇家最强大的兄弟俩,却龃龉不断,纷争越闹越大,竟然已经闹到了你死我活的境地,这是要…争夺帝位的架势?
在这些纷繁的消息中,有那么一点微弱的声音,提到宫中太医院最近全员好久没放假的消息,但是这么个毫无爆点的消息,在那一大堆劲爆八卦中自然没有竞争力,一点水花都没激起。
和外头的许多人的关注皇家夺嫡大事不同,闻家大宅更关心的是出去的几个女子。宜王殿下出事了,那文臻呢?君莫晓和闻近檀又怎样?
闻老太太天天让闻家大爷亲自出门打探,但是得来的消息都显得很含糊。
文大人?听说宜王殿下落水身亡,文大人就投水殉情了。不殉情能怎么着?还准备杀了太子报仇吗?
闻老太太听说这个消息时,眉头一挑,闻大爷心惊胆战地望着老娘,随时准备上前抢救,结果听见他刚硬的老娘硬邦邦抛出一句:“荒唐!”。
也不知道是谁宜王殿下落水是荒唐,还是说文臻殉情是荒唐。
又有人说,文大人啊,你们知道不,宜王殿下就是因为她,才和太子殿下杠上的。不然何以那么多年相安无事,这两年忽然事端不断?不就都是殿下遇见文大人之后才发生的?听说…文大人想做皇后!
说者神秘兮兮,听者一片哗然。
闻老太太:“胡扯!”
消息传来传去,所有人都在等着当事的几个人回京,但是太子都回来了,那舆论的中心人物却迟迟不见踪影。
大家便有些慌了,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无论如何都要回京待罪的,那两人竟然毫无消息,这难道…真是出事了?
梳头的丫鬟轻轻地给老太太梳着头,想着这消息一日一个的,今日可别要再出什么幺蛾子了吧。
她还不知道,很快,今日最大的幺蛾子,就要由她手底下这位老太太亲手制造了。
闻老太太闭着眼,手中摩挲着一个盒子,那里面是一封信,是昨夜有人偷偷送到她床边的。
文臻写给她的信。
这几日的流言听下来,闻老太太早有些不耐烦,只是她一直在等,等一个消息,如今,终于等到了。
她睁开眼,像是看见窗外花开盛景,忽然道:“窗外木槿花是不是开了?采一支来我戴。”
梳头丫鬟十分讶异,老太太从来不喜欢戴花,这是怎么了?
便是心绪不佳,也该选择素色花朵,这大红木槿,老太太是有什么喜事要庆祝?
梳头丫鬟也不敢多说,忙折了一枝花,给老太太端端正正戴了。
闻老太太起身,道:“去花房。”
闻家大院有专门的花房和暖房,花房里头还有个小暖房,养一些矜贵的花儿,那些花儿老太太亲自照料,从不许人进去。
大家也没见过老太太把里头的花端出来欣赏过,未免有几分好奇。
老太太谢绝搀扶,独自进了花房里的小暖房,片刻后,捧出一个罩了红罩子的大缸,那缸不小,老太太捧得吃力,闻大爷忙小心接过。
老太太便带着儿子,捧着那缸,上了自家的马车。
老太太吩咐了马车夫几句,马车开动,闻大爷才小心翼翼问老娘:“娘,这大清早的,是要做什么去?”
闻老太太八风不动的回答,让闻大爷险些把手里的缸给砸了。
“告御状去。”
…
同一时辰。
天京一家普通客栈里。
一个年轻高瘦男子,挺直腰背,穿过底下口沫横飞正在议论年度宜王殿下和太子撕逼大戏的人群,上了门口等待的一辆马车。
他眼底闪耀着愤怒的火焰,手里紧紧捏着一卷纸卷。
…
以此同时,一队鲜衣怒马的旗手卫,押送着一辆铁黑色的马车,辘辘穿过了城门,因了那车头明黄标志,一路畅通无阻。
偶尔有些反应迟钝的路人不知避让,当先军士就会一鞭子甩过去,大喝:“押送重犯,闲杂人等回避!”
…
德胜宫内,一贯看睡懒觉的德妃娘娘,今日却起得早。
不仅起得早,她还逛去了后殿。
后殿她原先从来不去,她未做德胜宫主位的时候,曾和人合住德胜宫,后殿就曾住过一个妃嫔,是皇后的眼线和小跟班,日日监视着她,没少作妖。
后来这位作妖的妃子,先是成了冰面下的尸首,后来做了花园里的花肥。
后殿多年未曾住人,前阵子闻老太太被送过来,德妃娘娘不怀好意地将后殿赐给了老太太住,指望着夜里飘几个鬼魂作妖吓吓老太太,结果鬼魂有没有出现不知道,那死老太婆更会作妖倒是真的。
德妃走路拖拖踏踏的,身后跟着一个一模一样拖拖踏踏的菊牙,菊牙一边走还一边磕着瓜子,心里想着娘娘这是也中了一种叫做“闻老太太”的蛊吧?自从老太太走后,经常会莫名其妙来后殿转转,进去的时候还总是一个人,出来之后还总是满脸怒气,但是下次还去。
菊牙就觉得,特邪门。
闻家的人怎么回事?一个个的,闻家的孙女儿掳获了目下无尘的宜王殿下,闻家橘皮老脸的老太太,掳获了整座德胜宫的宫人,到现在还有很多小宫女,动不动满嘴“闻老太太说”,闻老太太走后,菊牙还不止一次看见轮休的宫人,偷偷去后殿,真是的,后殿都空了,她们还去干嘛?去感觉闻老太太留下的香氛吗?
菊牙被自己的想象激得浑身一个激灵。
德妃娘娘踢踢踏踏地进去了,过了一阵子,又踢踢踏踏地出来了。
出来果然脸色不大好看。
菊牙心中叹口气,心想娘娘莫不是为了殿下的那个消息烦心?虽说她不大信,一个人祸害成那样,没可能那么容易死,不过娘娘总归是亲娘,或者有点,伤心?
她刚想试探且隐晦地劝慰娘娘几句,就听见德妃忧伤而惆怅地道:“我怎么这么倒霉,儿子不省心,儿子看上个女人不省心,连儿子看上的女人的奶奶也不省心…”不等一脸懵的菊牙反应,她负了手看着殿内:“派人看好后殿。”
“是。”
德妃娘娘背着手,踢踢踏踏走了,菊牙一低头,正看见她家娘娘保养精致的指甲内,有一点泥土。
咦,娘娘最讨厌泥土脏物,这是做什么去了?在后殿种花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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