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零五章 正阳门下打石狮
宫门之前有一道门,是正阳门,百官在此下轿,白丁在此停步。
不过在正阳门外百步,还是允许一些百姓摊贩进入,以示亲民之意。
一大早正是早朝时辰,官轿川流不息,百官们脸上带着倦色,顶着稀薄的晨曦下了轿。
却忽然被一阵香气所吸引。
众人闻香而去,却发现今日那些不多的摊贩中间,多了一个不大的摊子。中央放着一个很大的铁桶样的炉子,旁边还有一个小锅,有人正在锅子上摊着什么金黄色的饼,有特殊的清香气散发开来。
又有人从那个铁桶里掏着什么,但是铁桶上有遮挡,看不出什么,隐约有人看见是一团团黑炭样的东西,看着很没有食欲,但是把那黑团子一掰开,便露出里头黄中透红的瓤,那瓤看着细腻鲜亮,日光一般酽酽的醇黄色,掰开的时候还拉出长长的金黄色细丝,看着便觉得甜得仿佛能滴出蜜,而掰开那一刻的香气,简直是爆炸式的,众人都觉得鼻端好像蓬地一下,瞬间就被那般温暖甜香给熏得要晕。
明明都是吃过早饭来的,但此刻忽然觉得,无法抗拒想再来上这么一看就又香又暖的一口。
于是便有人走过去了,捧着个焦炭样的东西回来,众人有点讶异地发现,先过去的竟然是那个端正严肃,平日里最不好凑热闹的御史中丞蒋大人。
众人看见蒋大人一口下去,鼻头上沾了焦炭,都没顾上。
众人都是人精,顿时都命家里的下人去购买,汉白玉广场上,到处都是三品以上大员捧着个焦炭在啃。
那种黄色的饼子也有人买,虽然不及炭团香气逼人,但清香有余韵,也是众人没吃过的新鲜吃食。
那个摊子后,张了一道帘子,后头似乎坐了人。众人虽有些奇怪,对口中食物也很好奇,但此刻已经快要上朝,众人急着吃完这东西,还要净手脸,也没来得及去讨论,纷纷忙着站好队。
一顶绿呢金顶大轿过来,太子过来,众人纷纷让开道路。
太子最近挟剿灭共济盟之功,风头正劲,拥趸愈多。现在朝中隐隐已经有了一些说法,说太子剿灭共济盟,且几乎本身无伤亡,此等军事才能实在非凡,之前都说宜王殿下平定长川是大功,如今比起来,那些阴私手段,哪里比得上皇家正嗣勇武光明?宜王风头一直越过太子,说到底,不过是储君胸襟广阔,看小丑蹦跶罢了。
虽然也有些关于他逼杀宜王殿下的传闻,但一来没有证据,二来宜王殿下素日名声实在太差,满朝文武谁没吃过他亏?满朝文武谁不知道他手段狠辣强大,这样一个人,被温良恭谨的太子逼死?这简直等于要德妃娘娘当众给皇后娘娘端茶。
没可能。
是以虽然蒋鑫掌管的一向公正的御史台,也有御史递上几个折子,弹劾太子滥用公权,疑似欺凌亲王,但也没激起多少水花来。
而太子挟此大胜归来,在朝中人望更上一层楼,他关于逼杀宜王的辩解,听起来倒更符合众人心目中的既有印象一点。
今日大朝会,东宫之前已经派人私下暗示过众臣,燕绥文臻罪名还在其次,如今迟迟不回京,不露面,连一个自辨折子都没有,这不仅仅是藐视陛下和朝廷,是否还存在心虚畏罪,叛逃他处的可能?
这个他处没说明,其实指的就是西川,如今毕竟西川明面上还是东堂属州,自然不能直接说。
张洗马事件像一个炸弹随时悬在太子头顶,他一定要趁这个炸弹引爆之前,先把那两人打下来!
再说文臻到如今还没叙收复长川之功,有传言说宜王殿下已经替她向陛下要了未来的入阁机会,这要真给她入了中书,太子觉得自己以后也别想好好睡觉了。
陛下一如往常,对于弹劾折子十分慎重,留中不发。
这两年,朝廷减免商税,扶持商贾兴建各类作坊,允许商户招募农工,最近又收了长川,国库肥了一大笔,目前正准备改革税制,先提出了官绅一体纳粮,后头听说,陛下还想要趁着长川收服,西川共济盟被平之机,将隐然独立的那几州也纳入税收范围,集中天下财富至中央,这些都是可能动摇国本的大事,陛下心思都在这些天下大事上,并不愿意看见儿子们撕逼。
但对于太子来说,这些事都有燕绥和文臻的手笔,别看那扶持商户的事似乎和两人没关联,拍板这事的时候他可是在现场,刚进宫的文臻,一碗汤引老臣们回忆当年,君臣交心定百年国策,这已经成了佳话,外头还有话本流传呢!
做得越好,那两人声望越高,此消彼长,等到陛下万年之后,他能有什么好结果?
太子觉得憋闷,虽然陛下对于弹劾他的折子也是留中,但是他可不觉得这是公平,所谓老三被他害死,一看就是胡扯好么,能和老三对他的实际迫害比么?
父皇还是偏心老三!
所以近日大朝会,会有四分之三的官员上书,他也会带去证据,一定要在今日,要陛下给出个明确态度!
罪还是疑罪,但是不敢露面,就是心虚!
真要说被逼落水,那有种就一辈子装死不露面,不露面就没了亲王实力,还不是由他捏死。
再露面,那就是欺君!
太子在轿子中左右盘算,觉得今日胜券在握,心情颇好,也没注意区区一个路边摊。
他的车轿后还跟着一辆普通马车,并没有跟着他进正阳门,留在了正阳门边,等待传唤。
承乾宫高高的阶梯上,太监甩鞭,众人在意气风发的太子排列带领下,带着一身暖甜气息进殿。
广场上恢复了寂静,摊贩们也收了摊,只有那个今日刚出现的摊子留了下来,几个江湖捞的掌柜将摊子收了,恭谨地拉开摊子后的布帘,戴了一朵木槿花,显得气色鲜亮的闻老太太,笔直着背脊走了出来。
她凝目看着巍峨的宫殿,等了一阵子,看见一个高瘦年轻人走了过来,两人对视一眼,没有说话。
然后闻老太太从怀里取出了一根擀面杖。
…
金殿上,皇帝正在揉着眉心。
昨夜和诸臣商量改革税制的事儿,意料之中遭到了那些老成持重的大臣们委婉的反对,让他不禁有些想念文臻当初第一次进宫,一碗汤摆平一群老家伙。
而底下纷纷扰扰,都是些混账事。
“陛下,宜王殿下落水一事并无实证,而如今太子已回朝,宜王殿下接诏却未奉诏,至今迟迟未归,此乃欺君行径啊!”
“陛下,太尉已经发文苍南,着令东南水师副将季怀远入京述职,季怀远却诸般推脱,明显有所依仗,心怀鬼胎,臣请将季怀远就地解职,由安王殿下亲自押送进京严加审问…”
“陛下,红薯和玉米都是司农监监正文臻所寻觅及大力推广,如今这两种作物种植都出了问题,粮食作物关乎黎民生计,此事不可不慎。如今圣旨早已发往西川,文大人却一直踪影不见,这定是畏罪潜逃,请陛下下令有司立即缉拿…”
“陛下…”
皇帝凝眉看着底下,今日朝堂之上,分外纷扰,似乎要下定决心,要将燕绥文臻的事,讨个明确说法。
虽然大部分官员并没有站出来,但今天都是沉默的大多数。倒不是他们都赞同对宜王和文大人进行处罚,主要对于种种指控,总要当事人出来自辩,他人才有判断并决定立场的机会。如今燕绥文臻双双不冒头,真相不明,主角不在,便是要做好人也做在空处,官员们自然乐得闭嘴。
大司空单一令本算是文臻的师傅,可他因为年纪大了,现在一般也不上朝。之前鼎国公也嚷嚷过一阵子,左仆射周谦因为是明面上的宜王的人,也没法说话。
听着朝堂纷扰,周谦和鼎国公对视一眼,心底掠过一丝无奈和焦灼。
不管有什么冤情内情,好歹出来说啊!
别的不说,再拖下去,就算有冤情,也要被一句“蔑视圣旨”给压过去了!
皇帝听了半晌,实在头痛,觉得今日如果不拿出个章程,国事也别想讨论下去,只得道:“既如此…”
忽然一阵有点急促的脚步声传来。
随即一个太监略有些仓皇的脸出现在承乾宫高高的门槛上方。
宫人都经过严格训练,都讲究姿态从容端正,不是急事大事,绝不会有一丝失态。
众人都心中一跳,皇帝面色一凝,还没开口,那太监已经急声道:“陛下…正阳门外有人打石狮!”
轰地一声。
整个朝堂都乱了乱。
年纪大的臣子立即转身,年纪轻的,不熟悉规矩的臣子,还在疑惑地问:“什么?打石狮?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告御状!”鼎国公忽然哈哈一笑,挺着肚子就向外走,“哟,这可是新鲜事,从陛下登基以来,好像就没人敢告过御状,还是打石狮这种,臣倒要瞧个新鲜!”
他武将出身,出名混不吝,别人自然不敢跟着,都伸长脖子瞧着,有人在低低科普:“正阳门打石狮,是当年开国祖皇帝立的规矩。给天下百姓留一条直达天听,诉怨陈情的门路。也就是告御状,只是这告御状也有规矩,若是以民告官,便是赢了,也得流配三千里,所以本朝以来,还未有人敢惊动陛下。”
“鼎国公的语气,好像是说打石狮尤其少见,这是什么意思?”
“因为,正常告御状,正阳门下喊冤就行,打石狮,意味着,告的是皇族。”
…
皇朝规矩,有人打石狮,是必须要接的。
不多时,告状者便跟着太监到了承乾宫。众人伸长脖子,只看见一个年轻男子,弯着腰扶着一个老妇人,两人都垂着头,看不清面目,只是那老妇人手中还拿着一根擀面杖,擀面杖上沾着的白色碎屑,不是面粉,是狮子头。
众人:“…”
第一反应很震撼,后来想想,打石狮告御状这种事都出来了,做什么都不奇怪。
不过这两个人不是想象中的那两个人,几乎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如果真是那两人突然出现,并且用这种方式告御状,今儿朝堂一定能炸了一半。
太子紧紧盯着那个高个年轻男子,一种可怕的猜想几乎立刻就占据了他的全部思绪。
那好像是…张洗马!
这颗火药弹,还是要爆了!
对于张洗马,多方寻觅和试探过后,太子确认了他不在易铭那里,那就只能是文臻燕绥出了手。
太子没有办法找到并灭口张洗马,也不能坐以待毙,所以一方面加紧对两人的攻击,一方面也下令城门领加强九城查禁,暗中画了张洗马的画像,日夜盘查,不让他进天京。
太子也想过是不是先构陷张洗马,彻底绝了后患,却又怕引起其余人的猜疑,但他对此也做了一定准备,此时虽然紧张,倒也不至于失态。
此时那两人已经走到殿中,对御座下拜,两人抬起头来,在场包括皇帝陛下,倒是大多数人都认识的,顿时一阵窃窃私语。
闻老太太一贯的精神利索,站得笔直,鬓边一朵红木槿衬着一头银丝,十分招眼,这般鲜亮的对比,却令人生出几分凛然之意,仿佛看见这瞎眼老妇从容表象底,不折的刚骨和悍厉来。
皇帝望着闻老太太的擀面杖,眉梢抽了抽。
瞧着有点害怕。
总感觉老太太的擀面杖,是打算来抽他的。
皇帝熟悉老太太,毕竟接进宫住过,安置在宫中第一鬼见愁德妃那里,结果听说德妃在她那里吃了瘪。
皇帝对闻老太太的战斗力略知一二,顿觉头更痛了。
而另一个人,令他更惊讶,他亲自给太子安排的年轻有为的师父,太子回京还特地和他报说,剿匪过程中张洗马中流矢身亡,他还唏嘘一阵,下令优加抚恤。
如今活生生站在面前,他看了太子一眼,却见太子也盯着张洗马,倒没看出多少心虚之色,他心中一动。
“闻老夫人,何以今日当众鞭打石狮叩阍?”
“陛下。老妇今日未曾叩阍。”
众人:“…”
齐齐看向擀面杖。
擀面杖抽石狮的事儿不是你干的吗?刚才鼎国公看过了,那坚硬的石狮泡泡头都被抽掉了一层皮。
现在你说你不是告御状?
唵,你用这种方法顺利进了承乾宫,然后赖皮说不是告御状,你老人家脸呢?
再回头一想,闻老太太是文大人的祖母。
嗯…明白了,不奇怪,一点也不奇怪。
“陛下,老妇今日本是来敬献祥瑞,不想刚到了正阳门,就听见了一件令老妇愤怒的奇事,老妇人一怒之下,挥舞擀面杖,陛下您也知道,老妇双眼已盲,激愤之下,可能不小心碰着了石狮,老妇人惭愧无地,稍后一定出资修葺石狮。”
众人:“…”
这无耻而险恶的辩词。
但是闻老太太是个瞎的,她说她无意中碰到石狮,这谁也不能硬指着她鼻子说你就是故意的。
这让殿中几个得了太子授意,本想以擅自叩阍惊扰朝堂罪名给老太太点教训的官员,都讪讪闭了嘴。
皇帝的目光落在了闻老太太身后,两个太监捧着一个很沉重的大缸进来。缸上盖着红布。
“老太太,祥瑞何在?”
闻老太太侧身一让,笑道:“陛下,祥瑞在此。”
第三百零六章 揍你个棒槌!
红布掀开,众人首先看见的是一堆土。
别人还不明所以,长庆郡王司空奇最先发声:“这莫不种的是红薯?”
当初文臻在献出红薯玉米种子的时候,曾请燕绥当殿发春,几位重臣当场尝到了红薯和玉米的味道,才下了决心种植。这事儿普通官员不知道,高等级官员皇族还是都知道的。
红薯玉米种植出了问题,朝廷下诏令立了军令状的文臻解释,最近腥风血雨的也和这事有关,听见这一句,众人立时哗然。
闻老太太点头道:“正是。”
皇帝若有所思地看着那缸。闻老太太不理会任何人,和张洗马两人动手,将那土刨开,从里头拎出一串一串的红薯。拎了一阵子,停了下来。
众人瞧着,嗯,挺多的。十来个呢。
司空奇冷笑:“这祥瑞啊,你孙女儿已经献过一次,当时确实好一番哗众取宠,请宜王殿下出手催生,一缸子里面拉出来好几十斤,当场文大人就下了军令状,要达到亩产两千斤。可如今瞧着,怎么没有宜王殿下妙手,这产量也远远够不上亩产两千斤啊。”
众人原本觉得不少,此刻一听,顿时觉得果然文大人吹了牛皮。这离两千斤差得远呢。
只是司空奇这话险恶,暗搓搓暗示宜王和文臻勾结作假,众人一时都不敢接。
闻老太太抬起厚厚眼皮,瞟了司空奇一眼,这一眼瞧得司空奇一怔。
这老太太,明明是个瞎眼老妇,眼神竟然忒吓人。
随即他便听见闻老太太慢吞吞地道:“郡王稍安勿躁,老身这是歇歇手,这还没挖完呢!”
司空奇:“…”
和她孙女一个德行!
闻老太太不急不忙又继续拉,红薯越拎越多,一个不算太大的缸里,变戏法似的一串一串,感觉好像永远都挖不完一样。
人们神情渐渐变得惊异。
传说中红薯产量极高,如今看来倒是不虚。
李相等几位重臣没什么表情,这一幕他们当初就看见过,关于红薯玉米种植不利的事,其实并不是什么大事,一种粮食的试种和推广本就需要时间,特别是外来作物,水质土壤风太阳,每一种都可能对作物产生影响,这次种不出来,再种一次便是了。
至于有毒,他们亲口吃过,也没被毒死。不过对于此事,太医署倒是有人说,这红薯对于身体强健,常吃荤食的人并无伤害,但是对于常年食不果腹,体质羸弱的人来说,却有可能损伤体质,之前吃死了的小太监,是个瘦弱的冷宫太监,所以禁不住这红薯。
这终究是未经证实的流言,就算立了军令状,因此令文臻仕途折戟,在老臣们看来也不算要紧事,年轻人仕途太过一帆风顺不是好事,多经历打磨方能成才。
是以几位重臣都冷眼旁观。并且心中有些不满,觉得文臻确实太心虚了,都不明白这一层道理,竟然不敢回京,生生把事态恶化,实在愚蠢。
殿上,闻老太太直到所有红薯都起出,堆在地上一大堆,才道:“陛下,您瞧,这三尺方圆一个缸,只用寻常沙土,竟然产出这许多红薯,此物易种产量高已是不争之事,一旦推广天下,东堂将再无饥馁之民,这不是祥瑞是什么?”
李相神情惆怅,他幼年全家饿死,最后一点粮食只活了他一个人,因此对于红薯玉米推广最为在意,此刻再次看见那产量,不禁十分扼腕。
还是司空奇,看着那一地红薯,怒道:“这是已经证实能要人命的恶物,你竟然还敢拿出来谎报祥瑞!”
“是吗?”闻老太太打量着他,淡淡道,“那郡王赶紧回府,去准备后事吧。”
她转身又对群臣道:“诸位也请加紧一些,毕竟棺材铺存货有限,去迟了怕没地方躺。”
“闻老夫人!”李相沉声道,“朝堂之上,陛下驾前,岂可胡言乱语!”
“老妇不敢。”闻老太太不急不忙施礼,“只是这便不得不提起老妇为何在正阳门外愤怒了。说这红薯是恶物,能毒死人,那老妇也吃了,老妇的儿子媳妇,府中丫鬟婢仆都吃了,也没人…”
“你口说无凭,谁知道你吃没吃!”司空奇冷笑。
闻老太太再次“瞟”他一眼:“郡王,老妇人这次,话也还没说完。”
司空奇再次脸涨得通红。
“…诸位大人也都吃了,如今也过了有一阵,老妇人听着,也没发现哪位大人有不妥来着。”
众人:“…”
等等你说啥?
司空奇这回不说话了,连着被呛两回,再来一次,保不准要被陛下疑心他心思不纯。
半晌有人咳嗽一声,问:“闻老太太,敢问,方才外面那个摊子是你设的?我们吃的那物事,就是红薯?”
说话的是一向话少的御史中丞蒋鑫,有人恍惚记起,第一个去吃那东西的,好像也是这位。
原来那就是红薯和玉米?确实很美味啊。
众人对这两样作物一向只有耳闻,今日才得见真面目。
闻老太太一双无神的眸子,直直地看向蒋鑫:“蒋大人,味美否?”
“美哉。”
“可有不适?”
“并无。”
“黄色的是玉米烙,如何?”
“清香甜美,别有殊味。”
“等一下。”这回司空奇忍不住了,但是嘴上说着等一下,自己倒先等了一下,确定了闻老太太这回再没幺蛾子,才接道,“红薯玉米是文臻首献,那丫头一向怪里怪气的,按说这是皇家亲自培育的重要新作物,便是首献者也不能私下截留自己栽种,这点本王先不和你说。只是文臻既然精通这些,为何她种在自己府中的能丰收,种在皇宫的反而不能?总不能说皇宫专门用来培育良种的土壤还不如你府中?那么你这红薯玉米,是否有特殊的种植方法?是否又经过了处理?”
众臣一听,都觉得司空奇这回脑子有长进,这几个问题问得很是诛心。
不动声色提出了私下截留这个问题。却又轻轻放过,接下来本来问题很容易被引向宫中种植的猫腻之处,但是司空奇绕过这个问题,转向了文臻这里自己做了手脚,就变成了文臻有私心,甚至有有害邦国的重大恶念。
虽然之前辟了种植园,但是种植园无法大批量用暖房,所以收获季节还没到,先种出来的是皇宫暖房这一批。
“郡王与其询问文臻是否有别法料理作物,倒不如先问问宫中暖房是如何料理这红薯玉米的?”
司空奇露出一抹得逞的笑意。
“皇宫暖房这里,也不是宫人照料这些作物,而是司农副监蒋玄亲自料理。”
蒋玄也在场,闻言眉毛一挑露出怒色,众臣眼色却都往御史中丞蒋鑫飘去。
在场很多人都知道闻老太太和蒋中丞早先有婚约,本以为涉及夺眼之仇,早就恩断义绝,可瞧老蒋鑫方才那做派,明显旧情未了嘛。
结果一眨眼,闻老夫人的砖头就砸到他侄儿那里去了。也不知道是蒋鑫发作呢,还是闻老夫人自己先把砖头捡回来?
众人一脸看八卦的兴味,结果蒋鑫八风不动,闻老太太不动八风,仿佛没听见那句暗含挑拨意味的话,只道:“陛下,老妇人请求去宫内暖房瞧瞧。”
“准。”皇帝起身,对众臣笑道,“朕坐了这半日,你们站了这许久,都累了,便都去松泛松泛。”
众臣便都跟着,浩浩荡荡往暖房去,暖房本来就设在内外廷的交界处,并不算远。
进了暖房,暖房里第一批红薯几乎没有收成,但是为了验证,第二批已经种了下去。此刻都已经出了秧苗,密密麻麻绿莹莹一片,呈现一片疯涨之势,众人进去几乎无处下脚,甚至还有人一进去就绊了一跤。
几位重臣之前经常关注这些红薯,这架势几个月前就见过,当时都十分兴奋欢喜,觉得秧苗长势这般好定然丰收,然后经过一次打击,再看见这般模样,都脸色不大好看。
闻老太太听着张洗马对于暖房内秧苗的描述,让一直跟在身边的张洗马,蹲下身来摸摸那些土和秧苗,还没说话,就有赶过来的太医道:“土壤等等我们都已经检查过,确认没有毒物。”
闻老太太脸上的皱纹毫无松动,只淡淡对张洗马道:“数数植株。”
众人都瞧着张洗马,不知道这位传说中失踪的东宫洗马,怎么忽然会和文臻的祖母凑在一起,而且对太子不理不睬,又忍不住一眼一眼去瞟太子。
太子适时扮演了微带惊愕难堪又强自按捺的表情。
这个人敢出现,还敢以这种方式出现,他心里也一阵阵发跳,随即想到这也许就是张洗马以这种公然方式出现的原因,一来走到阳光下众目睽睽让他有所顾忌,二来也是攻心之计,要他猝不及防之下自乱阵脚。
太子提起心气,越发稳稳地站着。
张洗马倒神色自若,皇帝还没对他发问,他便一切如常,数了数植株,告诉了闻老太太,闻老太太听着,脸上一松。
随即她转身对皇帝道:“陛下,这红薯不结果实,原因有二。”
皇帝凝神。
“土确实没问题。问题出在种植和养护上。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植株的种植,比原先文臻定下的要多上许多。导致植株过密,难以结果。”
蒋玄脸色一变。
他原是光禄寺官员,喜欢农事,被调入司农监,虽然对这份任命不抗拒,却对于顶头上司颇有几分不以为然。在他看来,一个厨子,去掌握农事,实在是风马牛不相及,别的也罢了,这么关乎天下生计的重要作物,怎么能听她的?
尤其他听说了那个亩产两千斤的军令状,更觉得荒唐,这是根本不可能达到的数字。
他很看重专门设立的司农监,觉得这是利国利民的好事,因此便不能有失,眼看着文臻拟出的计划书,要将司农监种植园搞成充满商贾气息的地方,和那些俗不可耐的商人挂上钩,他就觉得不自在,觉得这个女厨子,果然非常不可靠,明显是追名逐利浮夸之徒,而司农监刚成立,就要承担亩产两千斤的重要任务,万一给这女人搞砸了怎么办?
此刻众人目光射过来,蒋玄铁青着脸色答:“是,本官在种植之前,询问了一些老农的意见,都觉得达到亩产两千斤有难度,因此不断增加土壤肥力,也增加了一些植株。”
他是擅自更改了文臻的种植要求,增加了将近一倍的植株,但他考量过土壤肥力的!还在不断施肥,不会有问题!
闻老太太将那土壤在手中捏了捏,闻了闻。
“蒋大人加了很多肥啊,让老妇猜猜,发酵煮熟的豆子瓜子?麻籽?甚至还有…人的尿液?”
蒋玄镇定地道:“都是老农们教导的上好肥料,有何不妥?”
“有何不妥?不妥是蒋大人的榆木脑袋。一种陌生作物,不听他人良言,仅以过往旧经验胡乱作养,惹出大祸而不自知!今日老婆子便代我那被你害了的可怜孙女,揍揍你这个棒槌!”
闻老太太一棒槌就轰了过去。
也不知道瞎眼的老妇出手咋那么准,啪一下,蒋玄的官帽掉了。
众人:“…”
听说这位老太太性子很烈,但平素算得上端庄谨严,断然没想到,泼起来令人发指。
敢当着陛下的面揍四品官!
这老太太和她孙女一样狡猾,入宫禁不可带武器,可她先在正阳门外摆摊,再以需要支撑为名顺手从摊子上拿个擀面杖,谁也没话说。
话说回来,这位老太太当年被娘家拖累,害了未婚夫一只眼睛,居然敢找上门去,生生挖了自己眼睛赔了,这份胆气心志,不是寻常人。
这么一想,仅仅揍掉官帽不算啥,好歹没挖蒋大人眼睛,把多给蒋家的那只眼睛给要回去。
闻老太太脸不红气不喘掂着擀面杖站着,她想揍人很久了!
孙女儿在外为国出力,京中这些人还不消停,大功未叙,无端惹上祸事,明明为国为民,却被这起子小人每日胡乱编排,总想把她踩到泥坑里!
孙女儿在信中提出了对于红薯出问题的猜测,如果是宫中人下毒所为,请老太太务必要忍着,等她回京来处理,如果是如她所猜测,是蒋玄自以为是自作主张,那么就不必客气,好好帮她教训这个王八蛋!
闻老太太想着孙女儿说有急事,暂时还回不了天京,想来定然是重要的事,不然不至于面临攻讦都不回来,她心中忧虑,看这蒋玄更是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
得亏这是在驾前!
不然那一擀面杖招呼的可不是官帽!
要这愚蠢脑袋何用!
第三百零七章 不尽耳光滚滚来
蒋玄当众被揍掉官帽,脸涨得通红,看一眼伯父,看他神色尴尬,便知道碍着这老太太身份,不会替自己出头,但他心中的怒火也就更甚。
这老婆子,说到底还对不起伯父,仗着和伯父的旧情,这么欺负人!
“闻老夫人不问缘由,擅自对朝廷命官出手,不怕治你个驾前失仪之罪!再说我这明明是经验良方,你说不出个章程,却要在此胡搅蛮缠,岂有此理!”
“谁说我说不出章程?这豆子麻籽之类的肥料,养花种菜很好是不错,却是催发根茎叶之物,这红薯藤本就容易生长,再被这肥料催发,越发长得不可收拾,看似繁盛,实则夺取根茎养料,致使块茎无法长出。且你不知红薯产量擅作主张,这一处暖房方圆,最多只能种植千株,你却种植了近两千株,再催肥茎叶,挤挤挨挨,块茎却又从何处生长?”
李相急忙问:“那应该用何肥料合适?”
“不用肥料也可,真要用,淘米水,剩茶水都可。红薯不择地,沙地也能活,只是易生虫害,用这些预防虫害便行。”
司空群忽然道:“那那个小太监又怎么会死?”
“或许是红薯保管不善已经坏了,或许红薯发了芽,那唯一种出来的红薯是放了好几天才有人吃的,吃它的人又是冷宫小太监,想必也不甚讲究,因此中毒而死。”
众人静了一静。
过了片刻,一个黄门侍郎道:“说到底,都是闻老夫人一面之词啊。”
有人道:“这东西到了闻老夫人这里便种得好,文大人这是藏了私,将来好作为要挟朝廷的砝码吗?”
又有人忽然道:“怎么我觉得有些不适…”
司空群也皱起了眉,捂住肚子弯下腰呻吟道:“是有点…”
又有一个官员道:“闻老夫人,虽然你的辩解听起来都很有道理,但是红薯致人死亡的确是真,此事尚未定论,你便把你自己种出来的红薯,不经事先告知,诱哄我等吃下,这万一真有问题…”
张洗马在闻老太太耳边道:“度支尚书杨元,太子门下。”
闻老太太嘴角长久微微垂下的纹路纹丝不动,只显得更深了些。
以往但听说朝堂脏,今日代孙女儿出头,才知道脏成这样。
不择手段的恶,肆无忌惮的狠,无所顾忌的构陷,阴柔奸狡的心。
脸面尊严,这些传说中士大夫为之可抛性命的珍贵,在他们那里,也不过就是一块妆扮的面罩,弹弹手指,便弃了。
闻老太太冷笑一声。
并不理会那些装不舒服的恶心家伙,只向着皇帝的方向躬身:“陛下,这种红薯,除了遇上傻子,否则确实易种,无需费太多心思,在哪里都可存活。文臻一心为国,红薯是她首献,从无,也没必要对陛下藏私。诸位大人如若还是心中存疑,或许这宫中还有一处,可为诸位大人解惑。”
皇帝愕然道:“宫中有人种?朕未听说啊。”
太子和司空群对视了一眼,当初薯种是被严格控制的,只有皇宫暖房和种植园才有,还有专人看守。文臻留了一手,让祖母私下种植,虽然让他们有些意外,但也不是完全没有想到。太子也早已想好了,便是文臻种出来也没用,皇宫没种出来,她种出来了,那正好给她扣上个心思不纯,故意藏私的罪名,顺便追究一下私藏薯种的罪。
只是皇宫里也有人种,就让人意外了,这里是死角,太子在宫中多年,不能控制也能俯瞰一切,他确定宫中除了暖房,并无别处种植红薯。
文臻担任官职了便是外臣,手不可能伸到宫里。
太子心中瞬间掠过德妃,随即自己便否了,德妃娘娘那里,是他唯一无法探听消息的地方,但是德妃和燕绥的关系,比他和德妃的关系还差,德妃也是出了名的不喜欢文臻,怎么可能帮她?
此时众人已经在皇帝带领下又往内宫走,还没走多远,就经过了德胜宫,德胜宫的宫门恰好在此时打开,一身宽松黑衣的德妃娘娘踢踢踏踏出门来,手里还亲自拎着个篮子,似乎准备送什么东西去,看见皇帝带出一大群人走来,也不惊讶,也不羞涩,合掌一笑道:“可巧,陛下来了,妾算着也该下朝了,正准备送些好吃的给您去呢。”
又探头看了看后头的人群,挑了挑眉道:“哪来这许多人?陛下,我的东西不够这许多人吃,几位老臣以下的,便让他们外头等着呗。”
众人都讪讪的,后宫妃子敢这样公然鄙视群臣的,也就眼前这一个,被鄙视惯了,大家都没脾气。
德妃眼眸在闻老太太脸上掠过,顿时脸一沉。
这沉得非常自然真实,便是傻子也能看出她是真的不待见闻老太太。闻老太太那么耳聪目明的,到了她地盘忽然就不聪也不明了,装傻不知道,木着脸站着。
太子的心顿时放了下来。
听说闻老太太在德胜宫里住着的时候,和德妃很有些龃龉,如今看来,果然不错。
那就不用多想了。
皇帝却笑道:“你别拉我,我还要陪着闻老夫人去宫里转转。”
德妃却眉头一竖:“我最近用了个好厨子,时常有新鲜玩意,今儿这点心第一次做,据说就要趁热吃,等您转回来就不好吃了,既然撞上,那就是有缘分,不能不来。”说着顺膀子一拐,便将皇帝拐了进去。
众人都目瞪口呆看着,素日知道宠妃很受宠,但也不知道是这么个宠法,年轻臣子急忙低头,满脸通红想着非礼勿视,年老臣子却都在捋胡子,心里关于美色误国的弹章腹稿一会儿就打了一半。
皇帝态度倒坦然,他宠爱德妃母子已经成了习惯,倒不觉得什么,一边往里走,一边道:“来便来,但你不许对诸位大人不恭敬,都是我东堂股肱之臣,哪容你一个后宫女子嫌弃。”
“哪儿敢嫌弃呢,都是英明神武的大人呐。菊牙,大开宫门,请各位大人在前殿都歇歇脚。”
她“英明神武”四个字尤其加重了语气,众人忽然想起近日朝上大家对她儿子的集体攻讦,一时都有些讪讪,但看这位娘娘神色明朗,并不像是含沙射影,想起某件传言,不禁一边感慨母子很像,一边庆幸母子不合。
都是外臣,自然不能进内殿,就在外殿各自坐了,想着今日算什么?陪陛下临幸后宫?这么大逆不道的念头自然不敢多想,各自对着瞅一眼,却都瞅见对方眼底这个尴尬的念头。
好在德妃宫中行事风格和她本人一样,有种蔑视一切的不羁,安排众人坐好后,便给每人上了点心,点心十分别致,金黄色的一条一条的装在淡碧色的小竹篓里,香气扑鼻,底下还垫着乳白色的名贵的玉版纸,纸上浸润出金黄的油花。
在场之人多大儒,笔墨纸砚常放心头,一看那么名贵的纸只用来垫点心,又想起传说中宜王的奢靡,顿时坚定了自身的正义信念——妖妃和跋扈皇子,人人得而诛之!
倒是李相等几位重臣,经常进宫的,对德胜宫也熟悉,并不想那么多,李相早上并没有吃那烤红薯,半日朝会下来,饥肠辘辘,拈起便吃,众臣听着他齿间碾碎油炸之物清脆细声一响,异香便喷薄而出,等同于绘声绘色地描绘了这点心的香脆,顿时便觉得腮帮发紧,有点抵受不住。
有人开了头,便陆续有人吃了起来,那油炸之物果然香脆润美,并无作料,只沾了点细盐,中和了油炸的微腻感,口感更佳丰富醇美。
众人等着皇帝临幸完毕,反正也无事,德妃也不可能给全朝廷的重臣下毒,不知不觉地便将那点心吃完了。
有人问菊牙这点心是什么做的,可是用面炸的,菊牙笑吟吟答:“是啊,这叫炸酥条。”
众人本就觉得和家里的炸面点差不多,只是口感更佳细腻香美,便都点头赞一句。
菊牙又道:“咱们宫里有个小宫女,喜欢琢磨吃食,最近不知道怎的开了窍,做出来的好多食物,都颇有野趣。”说着便将那小宫女唤来,让她给众位大人磕头,笑道,“向诸位大人讨个赏儿。”
众人也便都赏,太子素来扮演平易近人角色,还问了一句:“都以为天下厨艺十分,七分都在文厨神。没想到你也有这般悟性,可是文厨神调教出来的?”
那小宫女忙谢太子。又道并无福气得厨神调教,只是自己随意以宫中栽种之物做些不登大雅之堂的点心。
菊牙却微笑带着煞气地道:“太子这话奇怪。您可去翻入禁册,看看文大人有什么机会进我们德胜宫?”
太子一听,便放下心来。心想果然如传说中所说,文臻在德妃这里是个忌讳。
他含笑拈了一根点心,随口道:“如此美食,回头教了孤方子,给母后也尝一尝。”
众人忙夸殿下孝心可嘉,菊牙讶然道:“这东西皇后娘娘那里也有,早就吃过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