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离风拉住她:“算我求你,算我求你听一听行不行?”
文臻转身看着他,燕绥盯着他抓住文臻胳膊的手指,萧离风慢慢地松开手,忽然苦笑了一声。
文臻凉凉地盯着他。
君莫晓莫名其妙地看着这几个人打哑谜,闻近檀倒似明白了些,眼神一黯。
萧离风揉揉鼻子,咕哝一声道:“一点亏都不肯吃…”
“我吃你的亏还没吃够吗?”文臻呵呵笑,“从一开始,你就知道我的身份,故意找到了十字坡包子店,故意引我们上山,故意举行了上天梯,甚至这个密道的最初,也可能是你故意漏出点线索,引英文发现的,不然英文急着搜索小檀下落,也没那么多功夫去发现偌大燧峰的这么隐秘的一条密道。大当家,你说是不是啊。”
“是是是。”萧离风谄媚地笑,“我这不是发现三娘骨秀神清,才华卓著,一心结交,这才出此下策的嘛。”
文臻就当他放屁。
在她看来,萧离风是怕兔死狗烹,想攀上她和燕绥这个靠山,为共济盟寻求出路,这才故弄玄虚,诱她上山。
只是萧离风似乎在试图通过一系列的手段,一方面巩固她在共济盟的地位,让空降的她尽快被帮众接受,另一方面,他也在试图施恩于她,让她和燕绥迫于人情,不得不接受他的“好意”。
所以方才萧离风本想让她和燕绥去求他,借此提出一些要求,但是她既然已经看出来了,怎么肯配合?
他需要搞清楚,到底谁才是有求于人。
“大当家,你再不爽快一些,你的人很快就要被闷死了。”燕绥凉凉地提醒。
萧离风苦笑:“殿下,您能不能把火先灭了?我就不信您先前已经走过一次密道,发现这些能点燃的石头,会完全没有准备。”
燕绥瞟他一眼,挥挥手,中文等人换了一种弩箭,射出时哧哧一阵水响,石头上的火焰渐渐灭了,四面又恢复了黑暗。
紧张的气氛稍稍缓解了一些,但是担忧仍在,毕竟天堑在前,围困在后,众人依旧被堵在中间。
黑暗中萧离风声音很低:“毒血我这就有,已经准备好了,是这边巨蝠最喜欢的口味…”说着还嘿嘿笑了一声。
文臻怀疑地看着他,这洞中有巨蝠,想要吸引这种大东西,几滴血是肯定不够的,但流血过多会要命的,这就是她不敢用毒血吸引巨蝠的原因。
但如果萧离风有准备就好办了。
他指引文臻去到旁边山崖上,敲了一阵,找到一个空心的岩石,打开开关,果然立即有黏腻的液体流了出来,文臻闻了闻,有血腥味,便放下心来。
“这血新鲜吗?过期变质人家不爱喝。”
黑暗中萧离风声音懒洋洋的:“放心,定期更换,保质保鲜。”
文臻还有疑问:“吊桥之前没断,你怎么就准备血诱蝙蝠了?”
萧离风对答如流:“吊桥没断,可蝙蝠有时候会攻击人,两边我都备了毒血,就是用来引走巨蝠的。”
潺潺的血流声里,他提醒文臻:“你们每人涂一些在靴子底。”
文臻招呼了大家来涂靴子,忽然感觉燕绥离开了自己身边,走向了靠在岩石一边的萧离风,然后萧离风身边的闻近檀也走开了,燕绥似乎单独和萧离风说了几句话。
她心中一动,想要走过去,正好这时候有人黑暗中摸索不到血流所在地,询问文臻,文臻不得不指引他,等到她忙完,那边燕绥已经走了回来,由中文帮他在靴底涂毒血。
而此时洞中忽然起了风,卷起一阵腥臭的气流,远处隐约有躁动之声,众人顿时安静下来,知道巨蝠已经被吸引而来。
片刻后,大风渐起,夹杂着尖锐的鸣叫,整个洞中呼呼之声回荡,仿若忽然起了一阵黑色的风雪,那阵风雪越逼越近,须臾便到了断桥上方。
文臻看着那一片黑色的云,飞得极其散乱,她看见那巨蝠体型时候,心中一沉。
巨蝠单个的体积没有想象中大,不够载人飞行!
而巨蝠也不受她哨声驱使,那么就只能想办法使这些巨蝠聚拢搭桥。
文臻冲过去,在崖边坐下,将脚一翘,果然立即有巨蝠飞来,她大喜,急忙呼唤厉笑:“你快过来!上了这头巨蝠再往前走一步,引第二头巨蝠来!”
厉笑轻功好,只要她能迈出去,后续的人一步步接上,就有可能成桥。
厉笑冲了过来,一脚跨上那只被文臻吸引来的巨蝠,然而那畜生瞬间嘶嘶一声,猛地身子一歪,如果不是文臻一直抓着她的手,厉笑就能被这巨蝠给掀了下去。
易人离吓得脸色都白了,鞭子卷出,将厉笑卷了回来,和文臻道:“不成!”
确实不成,谁也没想到,这巨蝠的性子如此凶悍难搞。
文臻凝视着前方深沉的黑,想着那就只剩一个办法了,然而那办法…
她激灵灵打个寒战,但此刻已经不能犹豫,不能立即搭桥,大家还有可能因为那血被巨蝠攻击。
她正要咬牙起身,忽然一条影子,闪电般掠向崖边。
是燕绥!
此时洞中还有少量岩石在燃烧,能看见燕绥的影子以如云飞涛卷,眨眼便掠到断崖上方,眼看就要力尽坠落,众人的惊呼声,几乎上冲洞顶。
文臻的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
这是最危险的一着,蝙蝠来了,却不听驭使,那只能是有人先冲到悬崖悬空处,然后以靴底血迹吸引巨蝠聚拢搭桥,但这需要对方绝高的轻功,能一直掠到两崖正中,还需要运气——一旦巨蝠反应稍慢,没有被毒血立即吸引聚拢,那就必定坠崖。
现在,最糟糕的事情好像已经发生了。
大家都涂了血,到处都有毒血,单单掠在空中的燕绥靴底那一点血,不够吸引足够的巨蝠的注意力。
巨蝠没有立即过来,燕绥的身形开始下坠。
文臻大喊:“中文发暗器接应!其余人坐下,双足相抵!”
因为人多而毒血有限,众人都怕太早踩在地上,血迹留在了地上浪费,都坐在将脚跷着,因此毒血处处都有气味。
听见文臻大喊,众人纷纷和就近的人靴底相抵,再拿袍子遮住靴子,尽量遮掩气味。
“咻咻”连响,中文手中弩弓连着勾索连射,在空中飚出一条条血线——他鸡贼得连暗器勾索都涂了毒血。
箭尖射到燕绥脚下,他足尖一点,稳住下坠的身形,已经第二支箭也已经到了,接连三箭,他的身形在空中三振,都稳稳地点在了箭上,崖上气流涌动,他黑发伴衣袂飘飞,翩然如仙人凌空,众人看着,饶是还身处险地,都忍不住喝一声彩。
文臻却没有心情喝彩,紧紧盯着燕绥,她眼力好,看见燕绥三振之间,靴底的血被细微地震开,周身晕开细密的血雨,这一手着实妙绝,她却知道这对于超级洁癖的燕绥来说多么难能。
血滴被化成无数极其细微的血滴漫开,果然巨蝠都被吸引,当先就有几头最大的巨蝠争先恐后地落入了燕绥脚下,然后以他为中心,飞来的巨蝠越来越多,越来越密集,从半空就看去,就能看见悬空之上一点黑点,逐渐变大,向两边蔓延,巨翅攒动,绿光连闪间,如巨鸟的双翼凭空生成,不断扩展,闪电般向两边悬崖延伸。
像在半空中凭空生出一道黑羽之桥,而燕绥便单足而立于桥心,身形稳定如玉树,衣袖摆荡,微微垂下雪白的脸,远远望去,像拥天之双翼而生。
场景浩大而又诡异。
第三百零一章 真飒爽,我喜欢
众人一时连喝彩都忘记,都怔怔看着燕绥,直到文臻跃起,将君莫晓和凤翩翩当先推了过去。
这两人一人浑然不惧世间事,一人勇于承担世间事,被文臻推出立即醒神,毫不犹豫踏着巨蝠桥往对岸奔去。
这事说起来简单,但鹊桥也不过是神仙传说,也不是搭给人踏的。巨蝠搭成的桥不够紧密不说,那些玩意儿身上油腻光滑,一脚踏上去,那脚感绵软空虚令人心头发瘆,也就是文臻这种时候都注意到了选谁先上的问题,君莫晓一脚踏上,本想惊呼,看一眼凤翩翩,顿时不服气地闭上嘴,凤翩翩本也惊得一抖,看一眼君莫晓,顿时觉得不能被比下去。
她俩先后越过燕绥身边,到了对岸。
而两个女子顺利过桥,给了众人信心,文臻又令共济盟的人和自己的人穿插过桥,以示公平。
不过人刚过了一小半,上头一直站在巨蝠头顶镇压着那几只巨蝠头领的燕绥忽然道:“蛋糕儿,过来。”
文臻:“就来!”却不动脚步。
她知道燕绥不肯让自己断后,但是她却更怕自己过了桥,燕绥就撤了。
殿下随心所欲,她却不想已经走到了这里,再折了不相干的人的性命。
好在后来众人也都学会了燕绥的办法,将毒血振开,笼罩着巨蝠,一时那桥倒也安稳。
中文对闻近檀示意,打算保护她一起走,闻近檀却转头扶起了萧离风。
萧离风似乎怔了怔了,想要拒绝,然而对上闻近檀的眼神,最终没有说什么,勉力起身,扶住了她的一边胳膊。
此时人已经走得差不多了,文臻看着闻近檀和萧离风的背影,有些欣慰地笑了笑,想着也许以后不多久,就有喜酒喝了。
却见萧离风跨上巨蝠桥之后,忽然大笑着道:“三娘,今日多谢你想出这毒血诱巨蝠之策,共济盟上下都赖你所救,大恩不言谢了。”
文臻一怔,脑子忽然一蒙,觉得这句话里好像有什么不对。
诱巨蝠是她想出来,但这话说得怎么好像毒血也是她提供的一样?
萧离风又把功劳不要钱地往她头上送干嘛?
而且他忽然对她表示感谢,却背对着她,只对着共济盟的人喊那么高做啥?
周围众人听见这句,上桥之前都对她拱手或者躬身,经过先前的连番变故,一直走到现在,再加上奸细基本清除,所有人都明白了很多,再无先前的浮躁和怀疑,眼神诚恳。
文臻一边还礼,一边也大声回答萧离风:“大当家过谦了,这毒血明明是大…”
话音未落。
巨蝠桥上萧离风忽然好像脚滑,身形往下一栽!
变起突然,大家都在巨蝠桥上,走得小心翼翼自顾不暇,中文英语虽然在那附近,但是两人注意力都在闻近檀身上,文臻还在崖上,谁也救不及,惊呼声里文臻风一般地冲上,但心已经沉了下去。
下一瞬又是惊呼声起,文臻再睁开眼,就隐约看见不知何时闻近檀已经横身在巨蝠之上,一手紧紧抓住了萧离风的一只手腕。
而她的脚腕和另一只手腕,分别被英文的勾索和中文的手紧紧拉住。
空中,萧离风睁开眼,眼底诧异一闪而过。
他并不意外闻近檀会救他,但他真没想到在这种情形下,没有武功的闻近檀能够救他。
闻近檀脸色苍白,看上去比萧离风还要难看。
倒在巨蝠身上,比走在巨蝠身上,那感受还要恐怖一万倍。先不说那种滑腻冷凉的周身触感被无限放大,那巨大的老鼠般的头颅就在脸侧,闪着绿光的眸子侧过来阴森森地盯着她的咽喉,她甚至能感觉到那兽的散发着腐臭气息的口中发出磨牙的声音,而雪白的细密的牙间挂着不知何物的黑红色的肉丝…
没有女人不怕老鼠,还是这种巨大的老鼠,她走在上面的时候腿都软了,可现在她倒在老鼠身上,巨大的恐惧和恶心澎湃地压过来,她的手却更有力了。
她不能让他这样跌下去。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对他的感情,或许只是好感,或许也就是寂寥之余的慰藉,她未曾真正想过那些月下推磨的日子代表着什么,也未曾期许过未来,但她向来是个知道自己要什么的女子。
她要他好好活着,可以不在她的眼前,但一定要这一生中,能够永享那般月下看景的日子,能够在那样的日子里,将微笑和暖意送给所有内心寂寥微凉的人们。伴所有他在意的人,看那春花有色夏有风,秋叶渐黄冬有雪。
她死死地盯着萧离风,眸子里是不能说出口的万余千言。
上来!
你给我上来!
萧离风仰望着她。
目光从她素日平静此刻终于着火的眼眸,看到她苍白有汗的脸颊,和她细白颤抖的手腕。
他也不知道他对她的感情,或许也只是好感,或许也只是一份淡淡的吸引,正如她这个人一般,不起眼的,乍一看甚至可能是懦弱的,像山花在角落悄悄地开了,还要垂下头,将花苞谦卑地靠近泥土。
可很快他就知道,她并不是那样的。这女子便是低下头将花苞靠近泥土,那也是为了隐藏那花心里暗藏的刀。
他一开始并没有在意。
一开始他就是奔着那位传说中的女子而去,想看看她的人才,想为盟中兄弟们寻找下一个掌舵人,可最后,他却不知不觉地注意到了顾大哥。
看她心细如发,来过一次的人就会记得人家的口味,他喝过两次豆浆,她就会记得给不爱甜的他每次少加半勺糖。
看她老实表象下的狡猾,来客中不乏挑逗孙二娘和顾大嫂的,方式各不相同,往往那些人还没露出多少端倪,孙二娘两人自己还没察觉,她已经不动声色给了惩治,还是那种当事人都无法察觉吃暗亏的惩治。
所以当日终于见到扈三娘,他灵机一动,忽然便说要求娶顾大哥。
她把装昏的他拖到后厨的时候,悄然摘走了他的发带,他当时是欢喜的。
以为她亦有一份对他与众不同的心思。
再后来有了月下推磨的那些日子,他原本只是单纯喜欢看那豆浆汩汩流出时的静谧美好,心在那一刻也静若深水,也可以看她总是微微一笑,让人觉得每一刻和她相伴的光阴,都像昙花在悄然绽放,珍贵而不可错过。
后来便忍不住说一些话,因为她是如此地善于聆听,因为她在聆听时微微垂下的眼睫浓密如一扇黑色的月光。
他那时候便忍不住想。
当初原本是戏言,便是当真也不妨。
可是转念一想,他又怎么配呢。
他从来不是纯粹的人,来也去也,进也退也,都含了无数百转千回的心思在。他便有一颗心,也是泡了半缸的黑汁,穿了千孔的窍洞,透过凛冽盘算的风,容不下世间温暖,太匆匆。
…
上与下,目光相撞,心间已过千万年,于时光里不过一瞬。
萧离风最终只是向闻近檀笑了笑。
他笑容微微疲倦,也微带歉意。
闻近檀的眼圈顿时就红了,却强忍着,手上使力。
这时候其余人已经纷纷帮手,将萧离风拉了上来,又将闻近檀扶起,中文瞟一眼闻近檀的脖子,看见她脖子上黏着好几根大老鼠毛,正想提醒,却见萧离风衣袖一拂,将那恶心东西拂掉了。
而闻近檀目光只在他身上扫荡,根本没注意到自己的狼藉。
不远处燕绥遥遥看过来,又转开了目光。
文臻此时已经冲上巨蝠桥,看危机解除,松了口气,催着众人赶紧过去,燕绥居中控制巨蝠首领,时辰越长消耗越大。
好容易众人都过了蝠桥,燕绥起身,脚下用力,那只最大的巨蝠便头颅崩碎,尖鸣着向深渊坠去,其余巨蝠顿时受惊散开,梭巡不敢靠近众人。
而燕绥也借着那一踏之力,跃到了对岸。
此刻众人瞧着他和文臻的眼神,如视天神。
然后眼前忽然一暗。
最后一块燃烧的石头也灭了。
黑暗中,文臻感觉到有人走到自己身侧,一股奇异的味道传来,随即又消失了。
耳边响起的是闻近檀的咳嗽声。
文臻一边关心地问她:“你没事吧?”一边又对着她身边道:“萧大当家?你也没事吧?”说着衬度着他腕脉的位置,伸手去给他把脉。
她总觉得萧离风气色很不好。
手指却忽然触及一节干瘦的手腕,指下皮肤皱褶如老人,她怔了一下,随即听见旁边一声老者的咳嗽。
好像共济盟这一批人里是有老者。
但萧离风呢?
这个念头刚刚闪过,就听见萧离风道:“您放心,我没事。”
他的声音很轻,风一样拂在文臻耳边,文臻有点不自在,便让开了。又有点担心燕绥,便走到他身边,耳边听着闻近檀和萧离风低声在说话,不由笑了笑。
萧离风靠在闻近檀身上,并没有入文臻所想的在说情话,他只是在和她絮絮叨叨。
“前头虽然暗,倒也没什么危险了,等下会走过一条山腹热河,河上有大石可供踩脚,水温很高,还会有一些耐热的水兽,会在水下偷袭人,但是并不怎么厉害,提醒大家一声便可躲过。”
“巨蝠不要担心,这山洞里各自有各自的地盘,过了它们的地盘,它们便不会往前面去,它们和我一样,怕水。”
“过那条热河的时候,记得不要踩着石头上的黑泥,那种黑泥是可燃的,而热河过了就是一段看似平常的土地,那地上会有一些零碎的灰黑色石头,那里没有机关也没有野兽,但是走路一定要小心,要慢慢走,不能快,不能蹭,走得越轻巧越好。”
“等到地面重新变成黄色土地的时候,这路就到头了,出门的机关应该宜王殿下知道,毕竟这路他们已经走过一次,不过你不要觉得这样我就是在说废话了,他们走过不代表他们就知道了所有危险,只是他们那帮人武功高,通各种机关手手段,他们会在行进时下意识趋避,采用了最安全的方式,所以才能避开种种危险之处…你可不要逞强。”
闻近檀一直默默听着,感觉到手臂上承担的分量越来越重却一声不吭,她知道这一路过来,萧离风确实受了伤,以至于血腥味至今不去,但是心底却有些疑惑始终不能散,忽然便打断了萧离风的话。
“你为什么一直和我说这些。”
一阵沉默,片刻后,萧离风轻轻道:“因为我想和你说啊…”
“你应该和殿下说,或者和文臻说。”
“小檀,你需要变得更重要些。”
这是他第一次当面唤她的名字,以前一起月下推磨的时候,他会戏谑地唤她顾大哥,彼时他眼中带笑,她看似脸红,眼眸冷静。
此刻她却震了震。
这是他的想法吗?
他看出了她内心些微的自卑吗?
君莫晓厉笑都有武功,能帮上文臻,唯独她天资所限,不可能练成高深武功,她能拿得出手的只有厨艺,而这也不是独一份的,文臻自己就是厨神,君莫晓也是不逊于她的高手。
她一度找不到自己的位置,总觉得自己可有可无,也因此在遇上小臻的事情时,她总想不自量力地多做一些。
所以她包揽很多活计,事事不低调,就是想让自己和她们一样,不成为小臻的拖累。
她看向萧离风,黑暗中只看见那双眸子温润流光,向她展开另一方天地。那天地里只有一个卑微又不甘卑微的自己。
她忽然伸手,扣住了他的手指。
这回换萧离风震了一震。
他缓缓低头,看着她扣紧他的手指,无数言语在此刻狂涌而来,然后齐齐在咽喉堵住。
他直觉这样不妥,但是却不舍得放开,手指轻轻地摩挲着她的指尖。
闻近檀也心中激荡,以至于没有察觉扣住的手指的冰冷。
她轻轻道:“我不需要变得更重要,小臻从未因为我的无用而嫌弃我。”
她又道:“但是我需要你更加地了解我…大当家,我们相识也不算短,一直都是你在对我说,你从未听我说过。”
萧离风笑了笑,轻声道:“现在,你愿意说了吗?”
“我从未不愿意说过,我只是觉得…你也许不愿意听。”
“不,小檀。我愿意用一生里所有…剩余的时光,去听你说。”
萧离风的声音似乎有些颤抖,可闻近檀的声音也在发抖,因为紧张,因为激越,因为内心里此刻澎湃却又忐忑的那些情绪。
像浪潮,一波波迭荡不休。
“大当家,我只是闻家一个不受宠的女子。更重要的是…”闻近檀咬咬牙,“我嫁过人。”
萧离风声音平静:“我知道。”
“我前夫是被我杀死的…”闻近檀闭上眼。
像不敢面对属于他的审判。
杀死前夫的事情,只有文臻和君莫晓知道,闻近檀以为自己一辈子不会再提起这事,也一辈子不会后悔这件事,然而此刻,她却突然开始后悔。
如果早知道会遇见他,她会努力做个他喜欢的贤良淑德的好女子,如她一直在他面前表现的那般,而不是那个骨子里凶狠毒辣,注定会让他失望的真正的她。
可是如果不杀死那个畜生,她又如何能遇见他?
或许这就是命运,总在你未知的时刻逼你做决定,并在未来的某一个瞬间教你深深明白,它的凶猛和强大。
耳边萧离风的声音像隔着水波一般,忽远忽近,他说:“是吗?”
闻近檀的心,深深沉了下去。
果然还是…
随即她听见他道:“真飒爽,我喜欢。”
第三百零二章 聘礼
闻近檀猛地睁开眼睛,眼神愕然。
萧离风已经笑起来,在她耳边用气音道:“小檀,我并不在乎你嫁没嫁过人,杀没杀过人,我既然喜欢的是这个你,那这个你就是最好的,难道我还不相信我自己的眼睛,却要相信那些世人的流言?”
闻近檀霍然转头,转得太快,以至于刹那间,他的微凉的唇,擦过了她的颊。
明明只是蜻蜓点水的一触,她却猛然一僵,只觉得浑身的毛孔都在瞬间炸开,全身的血都在瞬间冲上脸颊,就集中方才他触及的地方,再滔滔向四面晕开,她整个人好像都着了温暖的火,将心灼烧成灰,再软软地罩在天地间。
萧离风却没想到她竟然反应那么大,眼底闪过笑意和怜惜,他看得出她还是个处子,而方才的情绪反应也说明,她那所谓的前夫,一定不是个东西。
如此美好的女子,凭什么要活得如此沉默而卑微?
如果可以,他想每日献给她这世上最美最好,令她日日焕发光彩,让她明白她配得起这世间一切。
他叹息,微笑着牵起她的手,“小心,到那条热河了,来,抬脚。”
闻近檀刚才扣住他手指毫不脸红,此刻却悄然转过了脸颊。
有点麻木地听着他的指令,轻轻抬脚,上了一块大石头,感觉那石头底部不牢,仿佛漂浮在水上,她站立不稳,跌入萧离风怀中,萧离风趁势揽着她坐下,底下河流的热气扑面而来,她的脸红得滴血,也不知道是不是被热气蒸的。
萧离风在她耳边轻轻道:“有点累了,我们歇一会吧。”
闻近檀觉得在此处休息实在不是个好提议,但是此刻她人到心都在晕眩,哪里还能提出反对意见。
有人从身侧掠过去,那是易人离和厉笑,两人在半空回首,看着石上那两人相依的轮廓,眸光带笑,随即又相视而笑。
有人在他们侧方停下,那是燕绥和文臻,文臻笑眯眯看着两人,燕绥却将目光移了开去。
闻近檀隐约感觉到众人的目光,只觉得心中温软,她嘱咐了文臻两句这热河的注意事项,让文臻告知众人,说完之后她回头,想对萧离风解释一下,自己并不想出头,萧离风却已经饱含赞叹地叹息道:“小檀,能得你这样的朋友,应该是每个人的幸运。”
闻近檀笑了笑,发了阵呆,道:“真正的朋友,都是互相成全的。”
萧离风又叹息一声,闻近檀却从种听出一些淡淡的遗憾,她刚要回头询问,却见萧离风已经向她靠了过来,她微微一怔,以为他是想要占些便宜,虽有些怨怪他太过风流,但推了推之后发现推不动,也就罢了。
她本就是个看似懦弱实则无畏的性子,骨子里颇有几分离经叛道。和文臻一起呆久了,礼教之防也渐渐淡了,觉得既然彼此心悦,机会难得,错过了老天是要打雷劈的。
萧离风靠着她,轻声笑道:“之前咱们尽说些不相干的事儿了,现在便说说我们自己的事吧。”
闻近檀微微红了脸,半晌才似乎迟钝地“嗯”了一声,却又道:“大家都在等着我们呢。”
萧离风却似乎没听见,轻轻道:“等此间事了。咱们去各处走走吧。走到哪里走累了,就选一处最美的地方停下来,结庐而居,我就住在…”
闻近檀轻轻哼一声。
萧离风笑道:“…你隔壁。”
闻近檀却没和他斗嘴,只低头笑了笑。
结伴走天下看遍河山景,固然令人向往,可他有共济盟的责任要担,她则还要帮小臻把江湖捞开遍全国,要创办厨艺学校,要管好书屋,彼此要做的事情都那么多,闲云野鹤终究只是梦想。
但是梦想终归是很美的,留在心间,便是宇宙星海,天际虹霓,远而闪耀,令人日夜不忘。
那么,又何必煞风景地打破呢。
“我挺会打猎的,你又会厨艺。到时候我的猎物换你的豆浆好不好?如果你觉得占了便宜,你可以帮我硝制皮子,完整的皮子在市面上挺值钱,回来咱们二八分,我二你八。晚上咱们一起磨豆浆,只是不要再那么一磨一整夜了,够咱们两人喝就够了。也不需要卖豆浆,我打猎够养活你,但如果你喜欢,那也可以开个小食肆…”
闻近檀唇角含笑,并没有说好不好,半晌只轻声道:“我做鹿肉也是很好吃的。”
“我最喜欢鹿肉了。”萧离风欢喜地道,“对了,我前些日子猎了一只鹿,那皮毛尤其好看,我便亲手剥了做了顶鹿皮帽子,只是想着天气尚热,没好意思送给你,你回头有机会记得去拿…”
闻近檀沉默半晌,忽然道:“是聘礼么?”
四周忽然安静了。
前后左右偷听的人固然傻了,连萧离风都失了声。
众人见惯这女子不声不响,走路都顺着墙角走,谁想过她一旦敞开心怀,竟是一腔热血如沸。
半晌安静之后,萧离风忽然笑了起来,大抵是有些激动,他一边笑一边咳,眼底晶光闪烁。
“不不不…”
闻近檀神色一黯。
“…给你的聘礼,怎能这般草率?”萧离风笑声分外舒朗,“小檀不计较虚名富贵,我却不愿委屈小檀…聘礼有,就在前面…”他附到闻近檀耳边,悄声道,“在抵达最后出口前的那一片灰黑石地,我嘱咐你不能快步走不能停留的地方,底下藏着共济盟这么多年来积攒的宝贝,原本我是要献给文大人,作为共济盟以后安身立命的资本以及…总之现在我改变主意了,珍宝为聘,献与闻姑娘。一求姑娘垂青一顾;二愿姑娘眉寿万年。”
闻近檀静静听着,面上神情纹丝不动,便是萧离风靠得极近,也无法在黑暗中看见她垂下的密密睫毛,更看不见睫毛上微微闪烁的晶莹。
她心中有些茫然,想要回应,又觉得此刻无论什么回应都显得不够力量,这样的黑暗,这始终萦绕不散的淡淡血腥里,她不想说那些以后注定要回味一生的话。
所有的话,她要在日光下,看着他的眼睛,回答。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垂下,触及萧离风垂落在地上的发,便轻柔地掬起,忽觉有点戳手,她不禁一怔。
大当家什么时候头发这么枯干了?
萧离风忽然直起了身,闻近檀以为是刚才自己动作唐突令他不快了,赶紧放了手,萧离风却又在黑暗中一笑,有点唏嘘地道:“小檀,但望你日后学会放开些。无需谨小慎微,无需看人眼色,无需考虑太多他人所想,遇事先想着自己便好。”
闻近檀不说话,她的手指按在石头上,触及一些短短的戳人的东西,她将那东西一根根拈在掌心,当她终于明白那是什么的时候,刚才还火热的掌心忽然便冷了,那一根根的物事,像冰刺一样,刺得她不能呼吸。
沉默好半晌后,她颤声道:“大当家,你…你怎么了?”
然后她听见轻微的噗通一声,像是人体倒下,却不够沉重,她心头电光一闪,猛地伸手一抓,果然抓住了萧离风的袖子,只是料想中抓不住萧离风会让他落下热河的事情并没有发生,但她的手依旧不断颤抖起来。
越抖越厉害,那颤抖随即从她的手一直传递到她的唇,以至于她上下牙齿格格打战,好一会儿才挤出支离破碎的几个字:“你…你你你为何这么轻了…”
萧离风似乎笑了一下,声音嘶哑,他刚才躲开的手指又伸了过来,拉住了闻近檀的手,只这一触,闻近檀只觉得仿佛摸到了一截枯干的木头,她心中轰然一声,霍然半跪而起,对着黑暗中大呼:“小臻!小臻!”
文臻此时已经过了河,却心中若有警兆,站在河边没有继续向前走,听见这一声,毫不犹豫返回,在转身的那一刻,她听见燕绥似有若无叹息了一声。
她落足在闻近檀所在的大石上,一手按住她不断发抖的肩头,一手便要去掏火折子,却听见萧离风忽然喘息着出声:“不能点火…”
文臻停了一停,伸手去怀中摸,她身上有夜明珠,燕绥送给她的小玩意之一。
但是萧离风忽然道:“能给我留下最后一点尊严吗?”
文臻停了手,她站在热河黑石之上,滚滚热气蒸腾而上,心情却忽然苍凉,像隔着朦胧的窗明明看见春花秋月,一指戳破后却看见茫茫的雪。
她没有再试图蹲下身去查看萧离风的情况,她已经知道先前她把过的那手腕,确实是萧离风的。
她迅速塞了一颗燕绥师门的补气药丸到萧离风嘴里,好让他能把该说的话说完。
别的,也就无能为力了。
好半晌文臻涩涩地道:“大当家,为什么?”
闻近檀半跪着,木着脸,将跌到一边的萧离风抱在自己怀里,她记着他方才的话,扶他的时候,没有触及他的任何肌肤。
但手底那不似人的极轻分量,还是让她心中一恸,她垂下头,一口口咽下哽咽,将热泪也无声地咽下去。
萧离风的声音越来越轻,越来越模糊,却依旧在笑。
“听说过傀儡吗?我就是。”
“不仅我是,我爹也是,你们在共济盟这么久,很少听人提起大当家吧?那是因为大家都觉得,没有经过上天梯,直接从父亲手中继承共济盟的所谓大当家,说到底,也不过是个摆设罢了。”
“这也是我想要的。我父逝去时,和我说,再利的刀,也有用钝的时候。到了那一日,也便飞鸟尽良弓藏,而这个日子,随着老家主逐渐老迈衰弱,想必也已经不久了。”
“我父是被毒死的。萧家上上一代在老家主暗中扶持下创立共济盟,自此之后,代代都被种毒,如提线木偶般吊在易家家主手中。”
“不如此,西川易家何以能允许卧榻之旁有虎成长?”
“我自接位,不露面,不出头,将权力下放给诸当家护法,在易家看来,我是因祖父和父亲的死,因自身的毒而心灰意冷,不愿管事。易家乐见其成。”
“毕竟一个神秘的,大部分人没见过的大当家,如果哪一天死了,想必大部分人也不知道,那么再来一个大当家接替,也比较轻松一些。就算不打算接替,一个颓废的,没有野心的大当家麾下的共济盟,也比较好毁灭些。”
“但是我不要共济盟被彻底毁灭,被随时扔出来为他人鱼肉。这是我们萧家一门一直以来的坚持。我父死时,要我跪在他榻前发誓,无论付出什么代价,都要保留住共济盟的精锐,要报仇。”
“所以我在接位之初,就着力壮大各地分坛力量,不断将本山留守子弟打发出去,山上只留最低能够维持运转和声势的几千人。好让万一变故来临,损失能减到最低。只是我被监视得厉害,共济盟里探子极多,四圣堂尤其多,我被看得很紧,而且我那毒也困住了我。那些探子定期会有人与之联络,一旦发现有谁少了,我小命不保不说,共济盟也随时会遭到打击。我只能忍,等待机会。但我知道时间越来越紧迫了,朝廷加紧了对门阀的动作,西川易家主更迭,易铭登位之初忙于铲除异己,一时顾不上共济盟,但是等她腾出手来,要么迫于朝廷压力献上共济盟,要么和朝廷彻底撕破脸皮拿共济盟做炮灰,无论哪种,共济盟都只能是最先被牺牲的角色。”
“我做过努力,试图联系过其余易家人,易慧娘想要做共济盟四当家,我也秘密吸纳了她。易铮,哦,就是那个红衣美貌少年,易铭的堂哥,也曾上山和我密谈,但是他们的力量都不足以和易铭抗衡,又没有足够胸怀气魄放弃争斗联合对抗易铭…然后他们都输在了殿下和文大人手里了。”
文臻忽然打断他,道:“你不必说了,你的心思我都明白。”她转头,大喊:“文蛋蛋!文蛋蛋!”
文蛋蛋和她之间有感应,说不定能及时滚过来呢。
萧离风呵呵笑了一声,道:“你那个虫子啊…没用的。”
文臻倒没想到他也知道这个,随即听见他道:“说起来,要多亏文大人你那只虫子呢,不是它一次两次三次地给我下毒,以毒攻毒,我早就该毒发,拖不到今天…”
文臻默然,第一次有了惭愧的情绪。
她该早就想明白的,当初她借着给易慧娘看妇科病的机会给萧离风下毒,如果萧离风真的不想暴露身份,为什么每次她来看病的时候都在她面前晃?
他就是在给她下毒的机会!
一来是想看看蛊王对他的毒有没有用,二来是送她人情,好借此事诱易铭带方人和上山。
三来他也可以借此机会看看她有没有办法对付易家那一窝。
而对于这位心思复杂缜密的大当家来说,无论是她还是易家那方的损失,对他都不是损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