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去追吗?易铭的令牌还没给我们呢。”

“要她令牌有何用?要来过关过路时昭告我们身份吗?说到底,这场赌约,只是彼此想找个机会杀死对方罢了,没成功,就等下一次。”燕绥一脸无所谓,“再说她能不能从那烟囱里出来,还两说呢。”

文臻抬头看燕绥,总觉得他看唐羡之背影的眼神很奇怪,像看个死人一样。

虽然他很多时候确实不把人当人看,但这眼神是刚刚出现不久的,这家伙又做了什么手脚?

想了半天想不出来,也就丢开了。此刻天还没亮,这一番争斗说起来复杂花费时间却很少,她还有要事要做,得去找方人和看个病,不能再耽搁了。

至于刚才那一番降落伞的动静,倒也不怕落入共济盟眼里,落下的时间短,没遇见夜间巡哨,山门处的人,直接掳走往虎军鹿军乱战的窝里一扔,生死各看天命,最后推给易铭就行。

文臻一路赶去了四圣堂,直接求见凤翩翩。

凤翩翩脸色不好,看见她就把她往屋里拉,急声道:“你来得正好,帮我看看她们…”

文臻一见这情形,就知道果然易铭还没有和这些当家的说清楚自己等人的身份。

说到底,她敢于这样进入共济盟,就是算准了共济盟和易铭现在的关系尴尬,互相防备,易铭就算确定了自己和燕绥的身份,也不会和共济盟说明。

毕竟对易铭来说,共济盟随时可弃,如今彼此有心结,更不放心。自己等人在共济盟搞点事正好,还省得她动手。

她跟着凤翩翩转过一个弯,就看见了那对母女已经移到了花厅里,如果不是衣裳没变,她险些没认出那两个面目全非的人是易家母女。

然而她心中没有半分波澜。

自从听了那母女两人互揭老底,她的恶心到现在还没下去呢。

她过去一按易慧娘颈脉,摇了摇头。

已经没气了。

谷蔚蔚毕竟年轻,还留有一口气,文臻看出她中毒又被炸伤,便让文蛋蛋先吸掉她身上残余的毒物,谷蔚蔚原本因毒物喉咙胀大,呼吸困难,此刻终于喘过一口气,大声咳嗽,犹自语音嘶哑喃喃什么,仔细听,却是在骂她老娘。

凤翩翩神情复杂地向她道谢,大抵也觉得这对母女真是膈应,不救有违道义,救了便如吃了一个苍蝇。

文臻并没有那么好心要救她,只是留着她还有点用,起身左右嗅嗅,忽然道:“我又闻见了药味…”

凤翩翩神色一紧。

她对这话并无怀疑,毕竟当初文臻也是闻出了易慧娘的药才有了后来的治疗,在东堂这里,五感非凡很正常。

她正要扯个理由绕开话题,文臻已经飞快出了门,顺着长廊向前走,凤翩翩要拦,文臻大声道:“那药用错了!真要喝下去,会死人的!”

凤翩翩一惊,还没说话,哗啦一声长廊对面的门扇拉开,一个人探出头来没好气地骂:“是哪个混账大放厥词!”

文臻一看见那人就笑了。

方人和。

就知道老东西脾气暴躁,听不得人质疑。

她声音更大:“哪个庸医误人,就骂谁!”

方人和气得胡子都翘了起来,他今日过来,本就是应共济盟所请,共济盟大当家最近忽然生病,急信请神医相助。

所以他半山就和易铭分开,一直留在四圣堂,绊住所有当家,也有为易铭行事提供方便之意,所以他慢慢把脉,故弄玄虚,其余几位当家已经眼神闪烁,有怀疑之色。

方人和看着不好,正准备一展身手,却忽然听见这一句,还以为是共济盟的安排,拉开门回骂,却看见了一个陌生女子。

他盯着文臻看了一眼,忽然嘎嘎笑道:“这谁家的女娃子,刚刚云雨一度,就跑来胡言乱语?”

凤翩翩吃了一惊,回头疑惑地打量着文臻。

文臻脸微微一红,好在都被黑麻子给掩住了,笑啐道:“老不修,治不好人,尽在这埋汰人。”

这话顺利把方人和的注意力给转移,眉头一竖冷声道:“你说老夫治不好谁?”

文臻探头:“里头的那位,我一闻,这里的病气不寻常,不是你这个赤脚医生能解决的!”

方人和嗤地一声气笑了,就连凤翩翩都哭笑不得,忙道:“三娘,可莫吹嘘,这位老先生,是咱们灌县最好的大夫。”

文臻用斜吊的眉毛表示不屑。

方人和冷笑:“我若治好这人呢?”

“打个赌呗,你若能治好这个人,我任你处置。如果你治不好,那你一天之内,听我吩咐。”

“我要处置你做甚?你又是什么要紧人物?”方人和不屑。

“那就不比咯。”文臻笑吟吟一拍手,“你一个糟老头子,我要你做牛做马也没劲。”说完悠悠然转身。

“站住。”

文臻笑眯眯转头。

就知道方人和性子辣,争强好胜,而且这是在共济盟地盘上挤兑他,老头子一来为了自己的面子,二来为了易铭的面子,都不能不接。

屋子内还有一个老者和一个壮汉,一直用审视的目光看着两人,凤翩翩给文臻介绍说壮汉是二当家司马离,老者是大护法屠绝,都是刚刚回山。

而屏风后的床榻上,是那位之前闭关忽然卧病的大当家,如女子一般,竟然拉着重重帐帘,一直也一言不发,根本看不出是男女。

只床榻边伸出一只手,给方人和把脉,那手上居然还垫着帕子,所以也无法从手的形状看男女,文臻目光在那帕子上落了落,便转开了。

方人和把了一会脉,想了一会,肯定地道:“是毒。可解。”唰唰唰写药方,又从药箱里拿出一丸药给帐中人,微带傲然地道:“等煎药起效太慢,我这有一丸,先吃了,当即便可转好,如此,也好让赌约早些兑现。”

说着斜睨文臻一眼,“就你这粗陋模样,要来做个粗使婆子都嫌碍眼。”

“小女子厨艺好呀。”文臻不生气,笑吟吟毛遂自荐。

方人和刚刚有点意动,就听这女子面不改色地道:“方便随时毒死你。”

方人和胡子又翘起来了,正要反唇相讥,就听见帐内微有响动,那壮汉忙起身一个箭步就要进去,忽然停住,看凤翩翩一眼,凤翩翩一怔,急忙进入帐中。

嗯,帐中人是男的。

文臻眼底闪过一丝笑意。

随即听见凤翩翩惊喜地道:“好了!好了!”

方人和毫无意外之色,抬起下巴:“走吧,去做能毒死老夫的美食吧。”

文臻道:“好了?万一有反复呢?万一是回光返照呢?万一你用的是什么临时激发透支人的精神,事后更加衰弱的药呢?”

不等那几个当家发怒,方人和胡子已经飞起来了:“无知!昏聩!你在侮辱老夫!”

文臻不理他,数:“一、二、三、四、五…”

所有人莫名其妙地看着她,方人和怒喝:“你就是个来捣乱的,来人啊,拖出去——”

“…八,九,十!”

“噗。”

帐内一声轻响,一抹雪帐隐现殷红。

随即凤翩翩惊叫声响起:“不好了又吐黑血了!大当家!大当家!”

“啊,里头是大当家啊?”文臻装模作样惊讶。

方人和已经一步抢入帐中,声音急迫:“怎么回事!”

他又是扎针,又是拿丸药,片刻后,帐内安静下来,凤翩翩舒一口气。

帘子掀开,方人和走出来,这回眉头微微皱着。

他有些事想不通。

方才明明已经确定拔毒了,用药不过是调理受毒侵染的肺腑,怎么会忽然又发作了,而且他刚才把脉,自己的药明明药效还在,毒性却比先前还要凶猛。

就像下毒的人就在面前,当场又下了一种毒一样。

但是大当家的帐内无人,这室内所有物事他来的时候已经检查过了,都没有问题。

家主并不想与共济盟撕破脸,因此收到共济盟求救很是积极,特意求他出手,好让大当家欠易家一个人情,方人和本来十拿九稳,此刻却心中忽然掠过不祥预感。

他又看了文臻一眼,方才激愤之中答应赌约,此刻冷静下来,不禁怀疑起文臻身份。

可惜文臻不仅脸是陌生的,因为还在长个子,最近又一直奔波,身形也有点抽条了,声音也变了,方人和无法确定。

就算是那位文大人又如何?她又不会医,当初自己还千里求医呢。

方人和不想再节外生枝,也不提要文臻履行赌约的事了,收拾了药箱道:“既然已经没事了,我便告辞。”

当家们还没挽留,文臻已经又蹦了出来,“哎哎赤脚医生,别走啊,你溜这么快,我有理由怀疑你手段不正当,说不定大当家又是好转一会儿,转眼又…”

她话音未落,里头又是噗一声。

跟伴奏似的。

凤翩翩等人:“…”

方人和:“…”

第两百七十八章 能生不能生?

片刻后方人和转回,霍然掀开帘子进去了,又过了一会儿出来,凤翩翩道:“好了好了…”这回语气却没那么欣喜了。

帘子里的人闭目躺着,唇边露一抹苦笑。

这几个人谁也没发觉,床单的褶皱里,有一颗珠子五色斑斓,微微闪光。

方人和也不提走了,干脆在桌边坐下来,取出个样式新奇的洋外钟表,盯着看。

果然过不一会儿,凤翩翩沮丧地喊:“又来了!”

方人和霍然站起,进去看看里头人的脸色,出来颓然坐下。

还是那样,明明已经解了,过一会儿,换一种毒又发作了。

他狠狠扭头看着文臻。

“说你是赤脚医生你还不信,想知道为什么?”

方人和盯着文臻不语。

文臻面不改色。

笑话,给你看好才叫奇怪。

布了这么久的局,等的就是老年的你啊。

好端端她会这么好心给易慧娘治病?不就是冲着治易慧娘可以出入四圣堂嘛。

她出入四圣堂,用文蛋蛋给大当家下了毒,文蛋蛋的毒半毒半蛊,十分复杂,这山上无人能解,自然要求易铭身边的方人和。

方人和来了,她继续放出文蛋蛋,方人和解一次毒,文蛋蛋再下一次,解一次,下一次,子子孙孙无穷尽也。

老方便是累死,也斗不过搔首弄姿皆是毒的文蛋蛋啊。

“要我出手治也行,要我告诉你也行,但是大当家这病凶险少见,是你们行医者一辈子难得遇见的奇症,不具有高深医术的人知道了,不是什么好事。”文臻笑眯眯满嘴胡话,“你懂的。”

这道理方人和自然懂,医者遇见奇症,自然会费尽心思探索研究,能力不济的,为此累死也是有的。

“所以我要看看你的真才实学,再出手给你学习的机会。”文臻坐下,伸出手腕,“来,就拿我试验一下吧,告诉我,我身体怎样,有无恶疾?”

方人和脸皮抽了抽。

虎落平阳被犬欺。

在西川,多少人捧着金银求他一诊而不可得,他有高超的医术,也有高贵的地位,便是世家子弟,也不敢在他面前拿乔。

今天居然要接受这种侮辱的考校。

如果赌约已经结束,方人和很可能掉头就走,但是他心中疑惑难解,还没看见文臻解决的手段,此刻无论如何也不甘心就这么算了。

他只好按住了文臻的脉搏。

文臻微笑,但已经做好了被他喊破身份的准备。

方人和给她诊过脉,知道她的身体情况,万一脉象还是和之前一样,老方很可能能猜得出来。

但是没有办法,这已经是她唯一一个能骗方人和给她诊脉的方法。

毕竟双方对立,方人和性子又辣。

诊了左手换右手,文臻没在方人和脸上看见诧异了然的表情,自己倒有些诧异了。

过了一会,方人和放下手,冷冷道:“这位三娘子,你的身体内有淤结数处,还有一两处位在要害,如果不能及早化去,会有性命之忧。但你的武功路数十分奇特且有效,想来还是有希望。另外,你似乎近期曾经中过毒蛊之类,那东西虽对人经脉有益,但戕害心性,极易令人真气逆流,但所幸你心性平和,处理方式得当,使毒蛊及时归流,且和你体内原本痼疾相冲,倒助你的痼疾有提前消解的态势,应该对你有好处…嗯,你今日就有一处淤积散去…”

文臻有点惊讶,没想到老方竟然没能根据脉象看出自己身份。

转念一想,这一年多自己苦练不辍,遭遇不断,金针也碎去很多,体内脉象已经改变,碎去的金针在体内化为淤积,拓宽经脉,方人和再查看的时候,便已经不同了。

她确认了段夫人的毒和蛊不会对自己造成终生影响,不禁松口气。

“…此处相当重要…”

她还在想着段夫人的事,心不在焉随口接道:“是啊,不能生育嘛。”

方人和一怔,抬眼看她一眼,正要反驳,忽然想到了什么,冷笑一声,道:“是啊!”

时间倒回易铭被困的那一刻。

她靠着烟囱墙壁,啃着石榴,随随便便地对上头道:“笑笑,你在吗?陪我聊聊呗,有点怕黑。”

上面没声音,易铭也不理会,自顾自说下去。

“我瞧你最近瘦了,你到了夏天还会苦夏,再瘦下去可怎么是好?这共济盟夏天很凉快,你没事儿的话,在这多住几日呗。”

“但是秋天之前就下山吧,这山里冷得早,九月成霜十月雪,到时候阴冷潮湿,道路湿滑,你容易腿痛。”

“没事别和文臻她们混在一起,不是我要离间你们。而是那俩夫妻干的都是要命活计,人又诡诈,你可别被她们带坏了。早些回天京吧,也该陪陪你爹娘你伯父他们了。”

依旧的安静。

“易人离那小子,对你倒像有几分真心,就是满嘴胡话,而且争强好胜,不是什么老实性子…嗤…什么你怕热不怕冷?我们在一起十年,你什么时候怕热不怕冷了?”

上头一阵静默后,忽然传来厉笑的声音。

“那天,那个酒楼,那一刀…是不是你?”

厉笑坐在屋檐上,看着底下那一线黑暗,心里也似有一线浓黑,慢慢浸染过原本明月心境。

她不是笨人,那天酒楼里门板上刺进来的一刀,令她心魂俱碎心灰意冷,但事后再回想,却觉得疑问诸多,而且之后易人离的态度,也太奇怪了些。

他该义愤填膺,提刀去找易铭算账,结果反而看起来十分心虚,一句不提。

但她亦明白,既已成敌,何必再去追寻答案,徒惹烦恼?

但此刻,在屋顶上,听着那人絮絮叨叨,那句话便脱口而出,说完忍不住懊恼,她捧住脸,狠狠揉了一把。

底下,易铭听见这个问题,张口正要答,手臂一抬疼痛袭来,她忽然停住了。

她沉默着,靠着冰冷粗糙的墙壁,拿起那个梨子,慢慢啃了一口,又一口。

半晌她笑一下,自嘲地摇摇头。

上头,厉笑久久得不到回答,她立在屋檐上头,只觉得这四月春夜的风也如此地透心凉。

明明风里花香馥郁,却总令人鼻头发酸。

最终她垂下眼离去。

走出一步,听见底下易铭喃喃道:“笑笑,之前你出嫁的聘礼,你们鼎国公府给我抬回来了,也把嫁妆要回去了。不过你家真的都是粗汉子,三十八抬嫁妆变成三十九抬也没人发现,那最后一抬,是我给你备的新婚礼物。从你我相遇定亲那年起,每年我都给你备上一套衣裳和相配的首饰,每套衣裳都有用途,新婚第二日拜见公婆穿的,三日回门穿的,年节穿的,诗会茶会花会穿的…这些衣裳料子都颇有些别致,你早些回去查点查点,有什么不合适的自己调整,和我生气不要和我的钱生气,用得着…只要你不是嫁到苍南或者极北,都能穿…”

厉笑先还听着,后来便越跑越快,把瓦片踩得哗啦啦响,像个不懂武功的人,一路碎瓦落砖地奔远了。

底下易铭停了口,啃口梨子,又悠悠叹气。

静了一会,上头有响动,片刻后光亮重来,露出唐羡之的脸。

屋顶机关有先天限制,无法以重物堵住出口,否则整个屋顶就塌了。

他要把易铭拉上来,易铭却道:“先别动。”先用斗笠遮住脑袋,然后拔下长刀在出口位置又敲了一圈,随即“咔”一声,靠近出口三尺处一圈,忽然刺出七八柄雪亮的匕首。

唐羡之扬了扬眉。

易铭如果刚才急着出来,现在大概身上七八个对穿的窟窿。

“我们先前已经以机关小人查看过墙壁,当时为什么机关没有发作?”

“很简单,那机关设置的是二次发作,第二次触动的时候弹开;或者这烟囱通道里的机关,原本就是开着的,燕绥算准我会想办法先查看,所以查看的时候,反而令机关关上了,如果我真的以为这通道就此无事,那我死期就到了。”

更绝的是,燕绥在这通道里没设置多少机关,底下大半截都没事,给人造成通道机关果然已经被排除干净的错觉,然后在最后三尺,留下杀手。

人总是在最接近成功的那一刻,防备最低的。

易铭咬牙咔咔咔一阵缩骨,从那七八柄匕首的缝隙里游了出来。宁可麻烦一些,也不去动那些匕首。

谁知道一旦碰了,会不会冒出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来?

两人站在屋顶上,看一眼浅青的天色,天快亮了,最后的机会已经失去了。

易铭一手石榴壳,一手梨子核,在掌心转啊转,唐羡之带笑的目光扫过,和以前一样,礼貌地,什么都没问。

易铭也在笑,也什么都没问唐羡之。

看,她和唐羡之,多么相像,相配,懂分寸,适合结盟的一对啊。

是那天上的星,山顶的火,只明亮温暖自己,不照归途的旅人。

而那个会捧出最火热最鲜红的心来照亮自己的小小姑娘,已经不是她的了。

易铭笑着,将水果的壳子随手抛了,转身。

“走吧。”

四圣堂内,文臻并没有在意方人和那句有点奇怪的话。

本就是早就诊断出来的事,用他多说?

“我给你看过了,现在你可以出手了吧?”

文臻起身,走到帐前,也没把脉,只装模作样闻了闻,目的就是让文蛋蛋悄悄滚回她辫子上,随即她走回桌案,顺手拿起桌上一杯没人喝过的茶。

文蛋蛋借着她衣袖掩饰,在茶水里打了个滚。

文臻将茶递给凤翩翩,示意她给帐内人喝了。

凤翩翩有些犹豫,方人和走过来,看了看又闻了闻,只能确定没毒,冷笑一声道:“故弄玄虚。”

凤翩翩知道这是没毒的意思,便将茶水递给帐中人,另外两位当家一直不说话,却隐隐将文臻围住,准备一旦出什么岔子,便将她拿下再说。

不过片刻,帐内人一声轻咳,凤翩翩喜道:“这回真没事了?”

“自然。”

几位当家经过先前的折腾,哪里敢就此放心,拉着文臻东拉西扯说闲话,等了好一会儿都没动静,帐内人气息沉沉,竟然睡着了。

几位当家这才放下心,大喜致谢文臻,文臻笑道:“大当家这是中了毒,四圣堂如此守卫森严,还能让大当家中毒,可见贼人真是无孔不入啊。”

众人都露出深思表情,确实,四圣堂若非特殊情况,便是坛主都不能轻易入内院,大当家本身也非常谨慎,吃食用度,都不允许外人接触,这毒中得莫名其妙。众人从中毒发作时间推断,原本是怀疑文臻这一批人的,但是文臻出手解毒,这怀疑便淡去许多,毕竟,表面上看起来,扈三娘没什么动机啊。

那么剩下可疑的,就只剩下易铭和她带来的人了。

“大当家这毒性幸亏时日尚浅,否则恐怕会传给他人。近几日,几位当家还是莫要接触外人的好。”

易铭唐羡之既然来了,只要能见到几位当家,必然是要揭穿她和燕绥身份的,文臻自然要先尽量避免两人进四圣堂。

好在现在共济盟对易铭心有芥蒂,她随便挑拨一下,并不难做到这一点。

众人便都应了,二当家当即下令四圣堂这几日不见外客,又问文臻有什么要求尽管提,文臻把她那管山腰牌拿出来,在手上抛啊抛,笑道:“也没什么别的,我好面子,混了这许久,就和山脚三人守卫队队长级别一样,有点不甘心啊。”

凤翩翩脸一红,急忙道:“这牌子不过是给你玩的,你对共济盟,对大当家都有大恩,便是坛主也当得,只是咱们五坛坛主都满了,我们稍后给你一个军师令牌,地位等同五坛坛主,如何?”

“那便多谢抬爱了。”

文臻对着一旁脸色难看的方人和一摆头:“神医,一天之内,听我吩咐?”

方人和一拂袖,重重走了出去。

文臻和众人告辞,笑吟吟跟着,出了四圣堂,带方人和去了半山小院。

时辰还早,不过已经有人往飞流峰半山而去,大概是去蹭早饭的,虽然文臻不经常出手,但是闻近檀的豆腐皮鸡丝包子和君莫晓的打卤面也够这些人辗转反侧思之难眠了。

只是这些人也太早了些,文臻走在他们身后,听见几人都在趋奉着中间那人,而中间那人五短身材,话不多,看样子颇有些地位,文臻本来打算扛着老方赶紧越过这些人,忽然听见他们提到了闻近檀。

闻近檀自上山,还是顾大哥打扮,但大家自认为是过客,也没把这易容事业当做如何了不得,久而久之,行动举止,难免被一些细心人看出端倪来,如今这群人便是看了出来,笑说那个顾大哥有点娘气,莫不是个女人。

又有人说看那眉眼,若是女子,想必也颇美丽。

便有人道,女子这般行走江湖,想必也不会是什么好出身,老大还没成亲,若是看中了,倒不如就收用了。

当下众人起哄,都道要得,这位若是姑娘,看那气质,和这山中舞刀弄枪的江湖女子都不一样,纤弱文雅,又有一手好厨艺,和老大真是天作之合。

也有人道,那半山小院,连同扈三娘在内的男男女女,除了这文弱的顾大哥,大多数看起来都不好惹,这万一那姑娘不愿意,惹怒了扈三娘那一帮人,也是个麻烦,毕竟本山子弟,除了上天梯大比,其余时候决不允许私下斗殴。

这话一出其余人立即大摇其头。扈三娘那批人怕他们做甚?来历不明,上头疑心未去,立了偌大功勋一时都不敢委以重任,扈三娘手里就一个管山牌子,地位低到可以忽略,怕她翻了天去?

就是,一旦打起来,老大压不死她!

一语双关,众人哄笑,劲头十足地往山上赶。

第两百七十九章 在乎的人在乎你

文臻呵呵笑一声,扛起老方,抄近路一溜烟先去了半山,一到就吩咐:“今天食堂不供应早饭。”

众人立刻应了。

“哦不,竖个牌子,以后都不供应了。”

“来人吃饭怎么说?”

“就说集体来大姨妈了。对了,这些板凳什么的也拆了扔了。”

文臻吩咐完就带了老方去院子里,燕绥早已在那等着,弄了一个小册子认真在写着什么,看文臻来了便收了起来。

文臻一指燕绥,对方人和道:“方老,我还有一人,需要看脉,当然,这回是有酬金的。”

她手掌一伸,文蛋蛋很自觉地骨碌碌滚到她掌心,琉璃光彩,淡淡异香。

方人和先是漫不经心看了一眼,随即怔住,又看一眼,又凑上前,取了帕子要拿文蛋蛋。

文臻一让,对燕绥努努嘴。

一看老方那架势,果然是识货的,既然识货,不怕他不上钩。

方人和盯了燕绥一眼,猜测着他的身份,文臻拿了文蛋蛋,漫不经心地在水里滚,洗过澡的水随手往地上一泼,顿时四面虫蚁死的死散的散。

文臻又拿出一只水晶盒子,里头是一只蝎子,一条蛇,一只火红的大蚂蚁,都是剧毒品种,这架势一看就是要养蛊。

文臻把文蛋蛋往里头一扔。

方人和目光灼灼盯着,想象中的厮杀并没有出现,文蛋蛋一进盒子,滴溜溜转了一圈,蚂蚁火速后退,毒蛇盘成一团垂下头颅以示敬畏,蝎子干脆高高翘起尾巴,双前肢恭敬地举起文蛋蛋,把文蛋蛋举出了盒子。

文蛋蛋转过的地方,那三只宁可挤在一起,也不敢碰。

方人和眼神灼灼,看样子恨不得也把文蛋蛋捧在手里,好好瞧瞧。

“老方啊,你好好干活,这珠子我便借你研究一天,如何?”文臻悠悠道,“但是你先发个毒誓,对自己的看过的每个诊都如实告知,如有隐瞒虚假,天地不容,所爱皆失。”

方人和转开眼光,嗤笑道:“我是医者,如实诊治是医者本分!你忒也瞧轻了我!”但最终还是举手发了誓,又给燕绥诊脉,手指搭上去,燕绥忽然道:“三娘,我渴了。”

“小檀,送杯水来。”

“好!”

“还有点饿,想吃你做的酸笋鸭肉馄饨。”

“这个我教给采云了呢,采云!我想吃酸笋鸭肉馄饨!”

“好的小姐,很快就得!”

燕绥挑眉看文臻,文臻笑嘻嘻看燕绥。

方人和鼻子里嗤出冷笑,换了左手换右手,忽然道:“有你们这装模作样的功夫,脉都看完了。”又看文臻一眼,这回的笑容更加恶意了。

文臻心咚地一跳,忍住没有直接问出口。

“要我说,你方才何必要我发那个毒誓?”老家伙冷笑,“对你来说,说不定听假话还能活得舒坦一些。”

文臻心一沉。

不等她问,方人和迫不及待地一指燕绥:“话又说回来,你小子运气还挺好的。”

文臻沉入谷底的心刚刚蹦回原位,就听见这老不死又来一句,“按说活不过弱冠年纪,能活到现在,不是运气是什么?”

燕绥不说话,文臻也不想说话了,现在不用怀疑这老货说话真假了,他满满的恶意不让他泼出来才会憋死。

“但是,也万万活不过三十。”

“!!!”

“不过这又何妨呢…”

文臻一颗心被这样恶意的一上一下吊得快飞了,怒不可遏瞪着方人和。

“…赶紧广纳妻妾,开枝散叶,到三十也够生五六个孩儿,什么也不耽误,可喜可贺,可喜可贺啊。”方人和满面笑容,看上去简直像在恭喜燕绥。

“是啊。”燕绥拍他的肩,一脸同喜的欢欣,“前景甚是可期,想到未来娇妻美妾,儿孙环绕,我也觉得甚有福气。总觉得比某些虽然多活了几十年,但无妻无子,死了都没人上坟的老孤棍还要好一点呢。”

方人和的一张老脸瞬间紫赤紫赤的。

文臻隐约记得这家伙性子孤拐,早先也有家眷,为了学医,生生折了,后来就一直孤身一人,也不知怎的,认了易铭为干孙女。

说到底,时人最重的血脉传承终是断了。

在老方要发飙之前,文臻有意无意地把文蛋蛋在指尖上转了一圈。

方人和硬生生咽下了那口恶气,手指按在燕绥腕上,继续细细探脉,沉着脸道:“母胎之时便中毒,出生后应该还经受过激发此毒性的毒物,本应少年夭亡,但之后想必颇有机缘,用过不少灵丹,将毒性生生抑制,才能安然至今。但这毒年深日久,入骨入髓,戕害真元,搅乱心神,体内但凡有任何不良变化,都会引得毒性深入,比如受伤,患病、大悲之事心神俱丧…以及,”他忽然看了燕绥一眼,又看了文臻一眼,嘴角泛起一抹讥嘲的笑意,“精元有失。”

文臻脑中轰然一声。

怎么会这样?

她一直怀疑燕绥的问题在于中毒,而且一定是幼年便有的毒,他成年之后没人能毒他,可什么样的后果都想过了,就没想过居然有这种限制。

这不会有假,方人和一代神医,能把燕绥的问题来龙去脉都看出来,编不出来的。

想到几个时辰前发生的事,她一时之间,悔到肠子都青了。

本来心中有个隐约的,并不太愿意面对的想法:怕燕绥不能长寿,怕他就认定她一人没机会留下子嗣,所以想着,如此也算不辜负他,若有机缘生个一儿半女也好。男女之爱,血脉传承,此生也就无憾了。

如果知道这会影响他,她憋死也不睡他啊!

方人和看她神情惨淡,犹为快意。

“所以老夫收回先前的话,三十岁之前娇妻美妾子嗣众多,想来是不大可能了。毕竟如果精元倾泄太过,死期很可能提前,想必来不及生那么多儿子便两腿一蹬了。这可如何是好?这岂不是要和我孤老头子一样,且活得还没我孤老头子长?”

燕绥早已懒洋洋起身。

“放心,一定活得比你长。”

他伸手去拉文臻,“不要理这老货危言耸听,走吧。”

文臻甩开他的手,将文蛋蛋往方人和面前一拍,“办法,解药!告诉我!它就是你的了!”

差点被拍扁的文蛋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