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涮肉涮了许久,汤汁已臻大成,热热地舀一碗喝下,正正滋润了吃多了烤食略有些焦热的五脏六腑,简直如春花遇暖阳,冬雪逢冷梅,君臣有辅,珠联璧合。

那黑脸汉子一边吃一边点头,忽然道:“我竟然觉得吃得十分感动,这可怎么说…”

众人一脸鄙视,内心拼命点头。

阳伞下,闻近纯放下的心渐渐又吊了起来——丫鬟已经有好一阵子没出现了。

正有些心神不宁,就看见丫鬟又出现了,杀鸡抹脖子给她打手势,闻近纯心知不好,正要想法子出去瞧瞧,不妨那个一直看着伞外的男子,忽然站起身来,也不打招呼,直接便出去了。

唐瑛正说得兴致勃勃,不禁愣了愣,忍不住骂一声:“哎你这人怎么这么没规矩——”看见对方理也不理径直走开,觉得脸面挂不住,忍不住又责怪诸大德,“诸大伴,你这是带了什么玩意,连规矩都不懂!”

诸大德心里翻个白眼,碍着不知对方背景不敢翻脸,只指了指外头,道:“这香气好生诱人。”

唐瑛一怔,闻近纯仔细一闻,脸色也变了。

园内众人正吃得热闹,盯着铁架上最新一批,眼看烤好,还没来得及伸手,忽然一只手,轻轻松松越过拥挤的人群,只一抄——

满架子的鱼肉蔬菜,都没了。

众人:…

哪里来的强盗?

不怕烫死吗?!

第三十九章 公蝗虫

再一回头,身后,不知何时站了个人,个子太高,足以占据有利高地,修竹一般的身形,随随便便站着,也令人想起“玉立”这个词。

春风过,掠起他浅黄生丝袍,袍边淡银纹图案精美繁复,翻飞中似变化万千,一头黑发与袍共舞,只以光润玉环束住,周身气质低调又奢华,隐隐透着不可触的遥远和不可近的神秘。

这人半垂着眼皮,似乎谁也不乐意看,那双眼睛双眼皮深而长,微微上翘,明明是面带桃花的喜相,却令人心生凛然。

极致的容颜能令天地安静人群摄声,甚至一眨眼路都让出一条。

被目光围剿,那人也无动于衷,咬一口五花肉,舌尖卷去唇角一滴油珠。

满园子女人突然都红了脸。

除了文臻。

文臻现在只想问候他女性长辈。

这阴魂不散的家伙,怎么真跑来了?

君莫晓也直着眼睛,结结巴巴地道:“腌…腌臜…”

文臻深以为然,并对敢骂神经病的君莫晓姑娘致以由衷敬意。

燕绥漂亮的眼珠子从眼皮底下斜掠过去,瞟了君莫晓一眼。

君姑娘的下半句话顿时死在腹中。

文臻低头看看自己的串串,要死,居然都是对称的!

甚至连烤好的肉都完美地烤出了对称的菱形!

她这是中了邪吗?自从遇见强迫症,居然下意识串串儿也对称了!

文臻唰唰唰动手,把余下的串儿,四个一串改成三个一串,香菇的剪边一大一小,韭菜割成波浪状…

然并卵,燕绥嫌弃地说一声:“不齐整!”一旁红着脸低着头的闻近檀早已烤好了形制更规整完美的,双手奉上…

文臻:…确认过眼神。

是看脸的人!

人群外一声咳嗽,众人再次让开,文臻一抬头,看见闻家家主和几个面生的老者,两个紫袍无须男子,还有面色苍白的闻近纯。

闻试勺神色复杂地看着文臻,又隐晦地看一眼燕绥,他可没忘记,前几天晚上这位殿下可是和闻真真在一起来着。

宜王殿下三岁出宫学艺,十岁自行开府,很少参加朝会,也不怎么入宫,还经常不在天京,哪怕在皇室都算神秘人物,很多不受宠的宗室子弟甚至都没见过他,闻真真竟然有这个运气,能和他结识!

看见文臻的烤肉和火锅那一瞬,他就知道被坑了。

刚在想怎么解决,就看见了燕绥抢食的这一幕。

闻试勺心尖颤了颤,一时有点心灰意泠。

枉做恶人,最终为他人做嫁衣裳啊。

他只得试探地问唐瑛和诸大德,“唐公公,诸公公,这一席,两位是否要品尝一二?”

闻近纯愕然看了一眼闻试勺。

屡次拦阻失败,她也没太担心,家主为了保她入选已经下了许多功夫,不会允许这几个人再横生枝节。

家主这是什么意思?

难道真的因为君莫晓是他的私生女?可是之前也没见他属意君莫晓啊,她毕竟姓君!

唐瑛皱眉看着烧烤架和火锅——这烟熏火燎的,看不到任何奇珍异肴,都是些下等肉食,能做出什么好来!

“不必了,”他硬邦邦地道,“咱家要的不是烧火厨子!皇宫是什么地方?上方玉食,珍肴无数,手艺、规矩、学识,教养,缺一不可。烤鱼?烤肉?白汤肉片?这都是什么玩意!”

他在这里冷声鄙视,四面那些客人大多不敢作声,却也有几个不买他账,还是那个最活跃的黑脸汉子,好像没听见他的话,大力拍着闻试勺的肩膀,笑道:“老闻,要我说,今日吃了这许多,还是这烤肉涮肉最佳,不信你亲自试试!”

他身边几人也大声附和,诸大德冷眼瞧着,依稀认出其中几张有些脸熟也让他意外的面庞,心中一动,上前亲自涮了一片肉吃了,细细咀嚼几口后笑道:“确实不错,更难得心思机巧,看出了这园中设宴的弊病,孺子可教。”

他这一开口,原本有些稀稀拉拉的响应声立时响亮了许多,闻家女厨子们更是直接上前,请家主尝尝大家的手艺。

闻近纯孤零零站在一边,看着被自家一大群姐妹围住的文臻,苍白的脸色微微发青。

比她脸色更难看的是唐瑛,他虽然只是个御门监的副司官,但靠山强硬,向来也人人趋奉,什么时候受过这种挤兑?

“宫人,向来首取本分恭谨,厨艺则要求学识丰富熟知皇家规矩,什么时候心思机巧也成为女官的首选条件?”唐瑛冷冷道,“她懂十八宴七十二席吗?懂四时节令菜和各年节用菜规矩吗?懂各类宴席的名称讲礼和上菜顺序吗?懂茶酒汤饮吗?懂宫礼吗?”顿了顿,忍不住又接了一句,“别的不说,德胜宫每日的大菜菜单,能做到吗?”

说前面的也罢了,最后这一句,令在场许多人眉头挑了挑,顿时明白了他背后站着什么。

很多人立时歇了声,那黑脸汉子皱了皱眉,哼一声正要说话,诸大德忽然呵呵一笑,道:“这些,宫中自然已有御厨操心。就算一时不会,学一段也就够了。咱家说一句闲话,来之前,娘娘便说过,御厨会的那些,真要有用,陛下也不至于胃口始终不佳。所以啊,找个心思灵巧的,来些新鲜玩意,说不定还能调一调陛下胃口呢。”

他这声一出,唐瑛的脸色顿时黑若锅底,其余人则悄悄退后一步。

这已经不是选一个懂厨艺的女官的事儿,这是德胜宫和凤坤宫又一次不动声色杠上了。

想活久一点的,还是离远一些吧。

唐瑛冷笑。

“心思机巧者,多半意志不坚,为奴不忠,这样的人,皇后娘娘居然想放在陛下身边,就不怕十九皇子的事重演?”

诸大德脸色立即变得青青黄黄,闻试勺等人脸色也十分精彩——德胜宫的人果然彪悍,这样的事涉皇后的宫闱秘闻也敢这样当众拿出来打脸!

十九皇子是陛下最小的孩子,前年生的,母亲是皇后身边的侍女,机灵活泼很受皇后喜爱,最后爬了陛下的龙床,据说还偷偷用了虎狼之药勾引陛下,这么做直接导致的后果是陛下气血两亏,身体又衰弱了几分。

那女人后来被德胜宫揪出来处死,孩子倒是被太后要去了亲自抚养逃过一劫,皇后为此落了好大没脸,连带涉及了好几个嫔妃,而东堂妃子多出身不凡,后宫直接关系前朝,以至于朝政都为此混乱了一阵。

后来还是在外游荡的宜王殿下回来了,一夜之内处死了百余人,才把事情给压下来了。

现在唐瑛张嘴就说这个,众人都觉得胸口发堵。齐齐又后退一步。

文臻看看四周,直觉杀气逼人,看一眼燕绥。

燕绥在吃。

诸大德吸一口气,不再试图和唐瑛对话,笑眯眯转向闻试勺,道:“这样吧,今日选人,本就说好了规矩,大家各自品尝,然后推选,不必记名,咱家和唐公公代表宫里,就算各自三票,如何?”

黑脸汉子看一眼燕绥。

燕绥在吃。

“这个好!”黑脸汉子立即赞同。

唐瑛皱皱眉,他算是看出来了,诸大德又来皇后宫里那“宽容慈和”那一套,不和他正面对上,这是寻求盟友呢。

但这是早先就说好的规矩,此时也无法推翻,他也只能铁青着脸一点头,目光冷冷扫一圈,希望这些人识相些,懂得尊重德胜宫的意志。

众人躲开他的目光——东堂的后宫从来不仅仅是后宫,陛下孱弱,太后垂老,皇子众多,皇子的母家们各有依仗,后宫的风云卷掠着前朝,前朝的阴影也能笼罩后宫,皇后有太子,德妃有宜王,宜王却似不和德妃一条心,但德妃还有神将,而皇后的母家则是开国簪缨世族…鹿死谁手,胜负难料,太早站队,那是自己找死。

一直没说话的闻近纯忽然道:“那便请大伯安排人去拿纸笔吧。”

诸大德怔了怔,他本想着就地取材,选一朵花作为代表,以花计数也便行了,闻近纯提出纸笔,他想了想,觉得这样也好。

众人也神色微动,纸笔更好,谁投谁没投无法查证,将来有麻烦也落不到自己头上。

便有家主身边的人去唤人,又等了一会,有丫鬟用篮子挎了一篮子笔墨纸过来。

气氛有些紧张。

君莫晓握紧了拳头,闻近檀低头搓衣角。

文臻瞟一眼燕绥。

燕绥在吃。

纸笔发下,各人落笔,那送笔墨的丫鬟走上前来,要挨次去收。

闻试勺心中发愁,不知该如何行事,如果宜王殿下真的有心抬举闻真真,他万万不敢硬推闻近纯。

可殿下自始至终没有表态。

闻试勺一眼一眼地偷看燕绥,看那人始终据案大嚼,头也不抬,吃完羊肉串吃涮肥牛,吃完烤青椒吃烫毛肚…如一只万事不管的优雅公蝗虫,顿时觉得更不好了。

因此他也就没注意上去收票的人选。

君莫晓等人在紧张,也没注意,文臻则是不认识这院子里的丫鬟,就见燕绥忽然对那篮子看了一眼。

文臻看他一直吃吃吃正在不爽,碍着此时不便做什么,便盯着他想要用目光杀逼到他懂得羞耻,见了这一眼,心中一动。

那丫鬟开始收票。

文臻忽然道:“慢。”

那丫鬟一怔,下意识将篮子往背后一收,文臻对易人离使个眼色,易人离不动声色转个身。

“这位姑娘是谁,面生啊。”文臻笑盈盈问。

闻试勺看了一眼,不在意地道:“这是我院中丫鬟。”

家主身边丫鬟来收票,再正常不过,君莫晓等人有些奇怪地看文臻。

“哦,家主院中姐姐就是不一样,家主还没吩咐呢,就已经知道要上前了。”文章笑眯眯赞。

闻试勺怔了怔,皱眉看了那丫鬟一眼,那丫鬟倒也镇静,俯身道:“奴婢向来管着老爷笔墨,便想着这些事应该也帮得上,是奴婢僭越了。”

这话倒也合情理,闻试勺脸色转晴,唐瑛已经不耐烦地道:“东拉西扯地这是要做什么?还不赶紧地?”

那丫鬟便上前,将纸条都给收在篮子里,众人便推举了那黑脸汉子和闻试勺以及两位公公一起查看。

园子里静得落针可闻,众人都盯着那数纸条的几个人。

文臻瞄一眼燕绥。

燕绥在吃。

几个人数了一遍,诸大德忽然皱起眉,闻试勺神情难测,唐瑛舒了一口气,那黑脸汉子似乎不信,胡乱把纸条又摊开来数一遍。

看神情就可以知道答案,闻近纯眼底透出笑意,君莫晓脸色开始发白,抓住了文臻的袖子,“莫不是…莫不是…”

那边闻试勺已经道:“共二十二票,其中九白宴十七票,两票空白,烤肉宴…三票!”

第四十章 燕大肚的唐僧圈

众人哗然。

有人失声道:“怎么可能!”

君莫晓大呼:“作弊!作弊!”

也有人立即骂她,“输了就说作弊,啥德行!”

众人脸色都不好看,这公然作弊吃相也太难看了些。

闻近檀瞠目结舌问文臻:“这…这也太…”

“哦不,闻十三很聪明的。”文臻一脸赞叹,“很明显她知道,唐瑛想要的,就是足够急智、大胆、又无耻的人。在唐瑛看来,和作弊比起来,乖乖认输才是错误的。所以她的目标,自始至终,都只是要唐瑛看见,她才是合适的那个人。”

此刻,众人满含意味的目光下,闻近纯面不改色。

她必须要赢。然而刚才她已经输了,众目睽睽之下想赢就得非常手段。

只要唐大伴满意这结果,一点非议和怀疑算什么?话事权又不捏在这些阿猫阿狗手里。

京城拜见时,唐大伴就和她说过,厨艺好并不稀罕,人聪明、忠诚、懂应变,能适应宫中生活的,才是人才。

此刻,唐大伴眼神不就很满意么。

这就够了。

她趁着人声纷乱,偏头急速对闻少诚道:“不管什么办法,你让她们乱起来。”

闻少诚很满意这个任务,立即大声道:“这几个能有什么厨艺?不过投机取巧,不登大雅之堂,三票已经是给了你们面子,趁早见好就收。”

“弟弟莫要再为难她们了,”闻近香笑道,“能拿三票,说明也有可取之处。妹妹进宫之前,记得向几位姐妹请教请教。”

“请教什么?姐你这么说也不怕羞死她们。”闻近诚冷笑道,“既然这边事了,那咱们就先算算咱们的帐,你,闻近檀,你敢撺掇人来打我!你,君莫晓,你敢在祠堂公然打人!”又一指那些帮厨的姐姐妹妹,“你们,一群吃里扒外的贱人,还敢帮这三个贱蹄子!”他指指自己鼻子,“我姐姐马上要进宫,做有品级的女官,你们这群人,之前和我姐姐做对,现在还不赶紧给我,给我姐姐赔罪?”

“行啊我赔罪。”君莫晓立即开始捋袖子,“我赔你个满脸开花!”

“莫晓!”闻试勺喝。

君莫晓:“呸!”

闻近诚见他呵斥君莫晓,顿觉得了莫大依仗,一把把身前的人往后一推,喝道:“还不来给我赔罪!”

他面前站着的,是那做豆腐宴的少女,闻家二房的一个庶出女儿,此时冷不防给他一推,身子向后一栽,她身后就是那个硕大的热汤滚滚的火锅——

惊呼声此起彼伏。

两双手忽然伸过来,一左一右扶住了她,那少女回头,就看见左边文臻的笑脸,右边闻近檀关切的眼神。

闻近檀脸上还留着点伤痕——早上被闻少诚踢倒在地上擦的。

那眼神和伤痕,仿佛也似热汤,忽然浇进了少女的心里。

想起自幼苦练厨艺的日日夜夜。

想起庶出的二房多少年来被冷遇的日子。

想起四房素来的多吃多占,好事享尽。

想起自己天真的以为这次是公平竞争为此没日没夜准备连母亲重病都不知道。

想起不久以前闻近诚调戏并逼死了她的丫鬟——

她忽然开始发抖,什么东西火一样逼入肺腑,烧得她浑身热血如沸,每滴血都冒着名叫愤怒的泡泡,咕嘟嘟一路蔓延燃烧。

她忽然操起一盆羊肉卷,劈头盖脑就对闻少诚砸了下去。

“我赔你!我赔你!我带我死了的娘和上吊的玉梅一起赔你!咱闻家就你们金贵!就你们稀罕!就你们是人!一个闻字能写出十八种,你家最金贵,别人都贱,都是你四房的踏脚石!”

羊肉哗啦啦盖了闻少诚满脸,片刻,一条羊肉缓缓地从他脸上滑下。

场中一静。

文臻瞄燕绥一眼。

燕绥在吃。

并且转移走了完好的羊肉和汤锅。

好一会儿,闻少诚的咆哮声才猛然爆开。

“反了天了贱人!给我打——打——”

他的小厮婆子们见主人挨打,为小命计,也不顾一切扑了上来——此刻不护主,回去就护不住自己了。

文臻猛地伸手,将那少女拽入人堆,此时人都扑了上来,难免会有碰撞,一声尖叫,那个做鲤鱼宴的少女被撞倒在树丛边,她愤怒地爬起身,骂一声“还有没有天理了!”猛地操起了身边的铁叉子。

其余人本就压抑了一肚皮的怨气,眼看闻少诚的狗腿子不分青红皂白地打人,也纷纷操起了手边的工具,铲子叉子乃至整鸡羊腿…一时烤鸡与粉拳同舞,羊腿共锅铲一色…

闻试勺等人目瞪口呆,连连呵斥,又急呼护卫。

客人们大开眼界,纷纷退后,窃窃私语。

文臻一边大呼“家主,闻家还有没有规矩了!”一边操起铁锅砸在一个小厮的后颈上。

小厮翻着白眼倒地。

说…好…的…规…矩…呢…

“救命啊!”文臻大喊着,用一根铁钎戳穿了一个揪住人头发的婆子的脚背。

婆子:救…命…啊!

文臻把那少女的头发解救出来,手中也多了一大把头发,顺手想往燕绥面前的火锅里扔。

对,就是看你丫不顺眼。

凭啥我这边拼死拼活地争你一直悠哉悠哉地吃?

给你加料!

燕绥轻飘飘地吹了口气。

头发飞起,齐齐整整蒙了文臻一脸,以至于她视线不清,要不是君莫晓反应快,一个婆子的九阴白骨爪就要挠她脖子上。

文臻:…草泥马!

燕绥满意地看一眼——打架都不忘记使坏,还是太闲了呗。

一时场中乱成一团,但也不过就是刹那功夫。

人群最乱,文臻背过身的时候,闻近纯对那个拎着笔墨篮子的丫鬟使了个眼色。

那丫鬟刚才被突然变化事态惊着,此刻反应过来,转身便走。

场中正乱,似乎无人察觉。

文臻揪住了一个婆子的头发,把她用力往外一搡,那婆子跌跌撞撞扑出,险些撞到那个黑脸汉子身上。

那汉子急忙走开几步,不知看到了什么,眼神一凝。

此时护卫已经疾奔而来。

唐瑛被护着远远退开,此时又惊又怒,喝道:“成何体统!成何体统!再打,就统统送官!”又招呼闻近纯,“十三小姐,你这闻府这般乌烟瘴气,你还是别呆了,这便随咱家进宫吧!”

闻近纯立即微笑应了声是,走到唐瑛身边,唐瑛皱眉道:“你去尚宫局呆几日,学些规矩再进宫…叫你弟弟停手,你以后就是有品级的女官,一家子注定要飞黄腾达,哪里是这些下等女子能比,这般厮打,没得失了身份。”

闻近纯恭声应是,正要转身,忽然被人撞了一下,

她一回头,脸色就变了。

刚才趁乱溜走的丫鬟,此刻正一步步倒退着走回来。

她面前,易人离手里一把剔骨刀,一步步逼着她。

丫鬟惊惶太过,脚下绊到石子,哎哟一声跌倒,饶是如此,手中篮子也紧紧抓着,里头笔墨滚了一地。

她人还没起身,先赶紧去拿篮子。

文臻忽然大声道:“姐姐你这篮子里——”

这声着实很大,盖过了吵嚷之声,众人下意识转头看来。

那丫鬟脸色一变。

易人离一声怪笑,劈手夺了那篮子,往底部一摸,然后哈地一声笑。

那丫鬟脸色死灰。

等他的手从篮子里再伸出来,手上已经多了一叠纸。

易人离把纸条捻成扇形,对着众人一晃,怪腔怪调地叫:“我不认识字啊,各位,这上面写的啥啊,是情诗吗?”

众人仔细一瞧。

那纸条上果然有字,赫然大多数是烤肉涮肉。

一霎寂静,揪头发的踹肚子的齐齐停在当地。

那黑脸汉子愣了半晌,愕然指着里头一张,“那不是我写的吗?”

他这一认领,顿时众人纷纷指出哪张是自己写的,说着说着便明白是怎么回事,都斜眼看闻试勺手里拿的那一叠。

本该在闻试勺手里的东西,结果被人藏在了篮子底部,把另外一叠换给了闻试勺。

手段也罢了,关键这投票本也是临时决定,仓促之间便成这一计,还能立时找到人配合,这出手的人,不简单哪。

好半晌,诸大德呵呵一声冷笑打破寂静,“好一手瞒天过海李代桃僵。”

几乎所有人都在看闻近纯,只有唐瑛,微微皱眉,似乎在思量着什么。

还有一个,文臻,她在看燕绥。

燕绥…终于吃完了。

无论是比试、吵架、投票、争斗,还是此刻翻转,哪怕乱成一锅粥,飞起的鞋子几乎擦过他头顶,他都不抬眉毛地在吃,他的脚下鱼骨配对,贝壳成堆,羊腿骨排骨啃出精髓,最难得两两相对。

文臻评为今日大肚之最。

燕大肚最难得的是,四周早已成了垃圾场,唯独他所呆的一小块地儿形成一个完整清洁的唐僧圈,连同他自己、他的烤肉架、他的涮肉锅。

此刻他抽出一幅雪白的帕子,对折,再对折,折得方方正正,在唇上一印,展开,再一印。

慢条斯理,不染尘埃。

以至于这种紧张时刻,不止一个女子忍不住偷看他。

文臻…文臻只觉得辣眼睛。

看闻近纯都比看他舒服。

闻近纯才是此刻场中目光包围最多的人,难得这小姑娘这种情形依旧镇定如常,甚至唇微张神情愕然,一脸“你们都看着我做什么”表情。

这表情无辜得让众人原本十足的把握都开始了自我质疑。

闻试勺神情就好像被雷劈了一道又一道——今日发生的事实在有点超出他心脏负荷,闻家的脸面和被踩到泥水里的那些鱼肉也差不离了,以至于他愣了好久,才转开眼光,先去询问那个负责收纸条的丫鬟。

易人离得了文臻吩咐,一直紧紧盯着那丫鬟,绝不给她任何逃离或者自戕的机会,然而这丫鬟也是嘴硬,伏在地上,口口声声说这纸条的事她不明白,不知道何时纸条被换掉的。甚至还反咬一口,说易人离一直跟着她,是他趁乱把纸条调换了,结果那个黑脸汉子跳出来作证,说自己看见了丫鬟离开的全过程,易人离自始至终没碰过她。

易人离要揍那丫鬟,被文臻拉住——真揍了,某人就有机会再次把水搅浑,才不能便宜她。

大家面面相觑,都知道是睁眼说瞎话,但死不承认一时也没什么好办法,闻试勺又查看手中那叠纸条的笔迹,却和在场的任何人都对不上。

末了闻试勺咳嗽一声,道:“此事还是稍后再查吧…”

君莫晓立即道:“那到底是谁胜出?”

“自然是…你们。”

第四十一章 此唇好吃

唐瑛皱眉,嘴角一撇,冷笑一声,却没有说什么。

闻近檀有喜色,君莫晓却还是皱着眉,她知道能得到这样的结果已经不错,但依旧心底不甘。

她犹疑地看向文臻。

文臻只笑了笑,道:“家主,我想和这位姑娘单独说几句。”

闻试勺犹豫一下,应了,易人离单独将那丫鬟拎到一边,文臻走过去。

吃饱喝足的燕绥,此刻才有空看文臻一眼,正看见她背对众人,和那丫鬟嘀咕了几句。

众人都有些紧张,燕绥却是懂唇语的,只看那唇形,便知道她干了什么。

看着傻兮兮的,还真是个…不吃亏的小狐狸。

燕绥的目光,饶有兴味地落在她饱满微翘的唇上,少女的唇色是一种介乎于粉与橙之间的娇红,黄昏浅淡的日光为那唇角镀一层淡金,那红色便显得分外柔嫩,自带珠光,唇珠圆圆一颗,玲珑精美,而唇角说起话来微微翘起,不笑也有三分喜气。

看起来…挺好吃的。

文臻说完话一回头,就看见燕绥滑过的目光,见她目光撞上,燕绥也不避,指尖对唇一点,口型道:“韭菜——”

文臻大惊——韭菜沾牙上了?这方才还说了许多话…

下意识想要捂嘴,随即便反应过来,刚才她一直在干活来着,除了忙里偷闲吃了几串五花肉,根本没有吃烤韭菜!

文臻:“…”

对你微笑,纯属礼貌!

她不过和那丫鬟寥寥说了几句,那丫鬟便开始哭泣,等她站起身来,那丫鬟已经伏地哭道:“婢子说,婢子说,求家主饶了婢子…是…是…”

众人都看闻近纯。

闻近纯微微抿了抿唇,难得此时还能保持镇定。

“…是十四少爷!”

众人的脑筋一瞬间打了个结,险些以为自己听错,啥?

十四少爷闻少诚本人,和刚刚赶来的闻少宇,愣在当地。

“是…是十四少爷说,宾客看样子多半会选烤肉宴,让我趁送笔墨机会,带个双层的篮子,将写好九白宴的纸条藏在篮底,到时候换给家主…”

一大群人的目光齐刷刷盯住闻少诚,盯得他后背瞬间起了一层白毛子汗。

他张口结舌半晌,才猛然惊醒一般大叫:“不是我!不是我!你诬赖!你诬赖!”

一直一动不动的闻近纯,此刻终于动了,她慢慢转头,第一次正式看了文臻一眼。

这一眼寒意与含义不绝,深如黑海。

…闻真真这丫头…小瞧了她啊!

这明明是怕指证她被她摆脱,直接祸水东引,栽到经不住事的闻少诚头上。

要么闻少诚担不住事把她扯出来,她为自己辩白,姐弟反目,她失去家人宠爱。

她不辩白——正好。

要么闻少诚没扯她,忽然有担当了咬牙认了,她默认,家人寒心,她失去家人宠爱。

她挺身而出护弟弟——正好。

要么家人被离间,要么她自己担。

结果都是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