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叫唐瑛的太监,是御门监的副总管。东堂皇宫管理宫廷事务分御门监和内廷监,前者管理前廷杂事,后者负责内宫伺候,两个机构职级相同,互不统属。
只是近些年,御门监也渐渐为后宫渗透,宫中贵人喜欢扶持自己的亲信入驻御门监,这样前廷后宫呼应,办事也方便些,诸大德刚回宫不久,一时也看不出对方属于哪个后宫派系,因此也一直和对方虚以委蛇着,倒是对方年轻,没有诸大德的城府和耐性,骄矜和冷傲都写在脸上,除了诸大德刚进来时,对他身后的年轻人眼睛一亮细细打量过几眼外,对其余人都不假辞色。
诸大德搭讪几次都遇冷之后,也就懒得再周旋,他的脑子里始终盘旋着一个问题,自己带来的这个男子,总觉得有些脸熟,但一时又想不起什么时候见过…
这人此刻正懒懒斜倚在椅上,支着肘对外看,杏花天影里,一抹长眉斜逸,眸子压在眉下,如漾满星光的海,日光细碎地点缀在微微翘起的眼角,流转若钻,而肌肤的雪光亮过日色。
丽色惊人,却又骨相微冷,让人想起覆了雪的桃花。
一阵风起,阳伞外似乎有小小惊呼。
简直是…祸国长相,幸亏是个男人,要是个女人…
诸大德心中一动,隐约似乎想到了什么,但又抓不住。
说来也奇怪,对方长成这模样,按说只要一见便难以忘怀,怎么就是想不起来呢…
诸大德心中纷乱,直到闻试勺亲自说,各家菜色都已经奉上,请大伴们享用,这才回过神。
最先端上来的就是闻近纯的菜色,此刻经过有意无意的引导,外头的客人多半也围在那一桌,正在啧啧称赞。
闻近纯本就过了内审,今日本就是走个过场,菜色也是经过宫内授意的,堂皇光正,最能彰显皇家风范的简化御宴之一“九白宴”。
这是纪念东堂开国皇帝,建国之初平定蛮夷,镇服五疆。臣服的诸藩属,为了表示对东堂的恭顺,约定每年以“九白”上贡,即九匹白骆驼。而东堂作为天朝上国,在使臣前来纳贡时,例行赐宴,该宴席为彰显上国风华,自然珍馐罗列,水陆并陈,务必要蛮子们吃得脑袋扎在菜盆里,菜盆抱在怀里。
这是大宴,便是在宫中,也得四五个大厨合力,提前一周准备。闻家不是皇宫,闻近纯也才十五岁的小姑娘,一人做完这大宴自然不可能,因此她只是每个品类做了一两种。
便是只一种,也已经是琳琅满桌,五色耀光,膏香腴润,醇味迎人。
训练有素的侍女穿花一般奉碟而来,闻近纯端立一旁,亲自报菜。
少女立得笔直,姿态端庄。这令着重观察她仪态的唐瑛十分满意。
闻近纯口齿也尤其清晰,在厅堂中回旋不绝:
看碟一品:独占鳌头;
大盘中栩栩如生一只大鳌,头部高昂,身后奇花异树,头顶圆月高悬,更有祥云缭绕,五色生烟,雄霸之气几乎要破盆而出,万万想不到这竟是面捏的。
蜜饯一品:水晶龙眼。
新鲜龙眼硕大圆润,挂琥珀色糖晶,远远望去,如金盘里一抔品质上好的珍珠。
点心一品:芸豆卷。
小巧的卷外层雪白,里层赭红,如一卷巧手织就的软滑锦卷,粉霜盈盈。
热菜四品:三鲜龙凤球、五彩炒驼峰、指掌河山、香烹狍脊。
不用说香气馥郁,色泽明丽,单这几道菜的用料价值,便是常人难见。比如那指掌河山,选用北域大荒独有的体型巨大的长毛熊,熊掌单只重达十斤,以熊掌为君,以雉、雀、鸠、鸡、雁五禽为臣,文火慢炖,熬得胶质粘稠,汤汁深棕油亮起皮,吃完之后侍女立即送上热水皂荚——不立即洗手的话,嘴上的胶质会黏住筷子,手上的胶质会黏住桌案。
之后还有膳汤一品:鸡丝笋汤。杂食一品:红汤麒麟面;点心两品:芝麻面茶,三丝脆角;热炒四品:鸭脯桃仁口蘑鱿鱼,樱桃豆腐,石耳鹿丝…
一溜紫檀长桌上如繁花盛开,众人吃得唔唔连声,频频点头。
虽说是内定,闻近纯又只是十五岁小姑娘,众人原本抱了宽容的心态,便是有些不足也打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想到闻近纯竟不是个花架子,小小年纪,手艺了得。
来客和闻试勺交好的,纷纷称赞。
“这便是十三小姐的九白宴吗?当真了得!”
“这许多大菜,烹制时辰、摆盘、用料各有讲究,一日之内诸般齐备,色香味形俱不失,这实在难得啊难得。”
“我可不懂这些,我就觉得好吃!老王你尝尝这麒麟面,汤汁醇厚面条爽滑,我活了四十多年,未曾吃过这般香的面条儿!”
“杨老请试试这芸豆卷!天京翠华楼的芸豆卷,也没这绵软适口,正合适您老用!”
“你们怎么都吃点心,要我说这些大菜才是隽品!这五彩炒驼峰,风味独特,不见腥腻,入口软脆交杂,别有滋味,可比我北郡老家名厨的出手还强些!”
…
室外赞誉声一片,一半是真赞,一半是知道内情的捧场,偶有几声弱弱的“我觉得这个全鲤宴不错”“这豆腐宴刀工了得”也很快被这如潮的谀词淹没。
一个满脸期待的少女,听了许久,忽然一摔彩幔,捂脸哭了起来。
“呜呜我为这个豆腐练了十年刀工,我的手都变形了,我娘病死我都没能去看一眼…”
…
阳伞下,唐瑛在例行考校闻近纯。
闻近纯琅琅的回答声清脆悦耳,“…此席可分飞、潜、动、植、四类,飞以鹤为尊,潜以龙肠为奇,动则首称熊掌,植则石耳为胜,又称金阁、玉堂、龙游、凤舞四宴,宴以丽人奉茗为起调,金阁为夷山红袍,玉堂为老君银针,龙游为烈河珠兰,凤舞为巧红雀舌…”
…
哭声凄切,穿梭于织金彩幔中,似那喝彩夸耀声息中一点细细的不合调的杂音,无人聆听,风转眼携了去,无痕。
没有人说话,帘幕后,是一张张认命而憎恶的,铁青的脸。
…
阳伞下,燕绥懒洋洋手肘撑着下巴,在想着刚才吃的河鱼锅贴。
他今日反正无事,惦记着那河鱼锅贴,便早早到了闻府。先去找了闻试勺,闻试勺那个孙女叫什么纯来着,果然一大早便给他炖了一锅河鱼锅贴。
是那样的锅,是那样的风格,连河鱼的种类,饼子的厚薄都差不离,也是鱼杂七杂八,饼子完整对称,汤汁鲜美,贴饼香脆。
按说应该就是他的菜了,但不知怎的,总觉得哪里不对。
味道虽然也可以,但总少了那一种能打动他的滋味,但硬要挑出不一样的刺儿来,还是有点说不上来。
他没发作,不动声色看了闻近纯一眼,表示要留下来品尝一下她今日的大宴。
倒也无所谓掩饰身份,偏巧两个太监都是新进人手,都不认识他。
此刻对着闻近纯的大菜,不知怎的更没食欲,还不如早上的河鱼锅贴让他有期待感。
那啥熊掌,黏嗒嗒的,恶心。
狍脊驼峰,隐约有一丝处理不够到位的腥气。
大王八只能算是个看盘,为了皇家气象穿凿附会,形象实在败人胃口。
甜食略尝了尝,做得还算精细,但略有些腻。
不算差,但比御厨也没强哪去。最关键的是,总觉得在三水镇吃的那道河鱼锅贴,有种随意而又天生的灵气,之后那道,就算味道相似,一模一样便显得刻意。
这种灵气,目前所有的菜,也没有。
如果他没感觉错的话,河鱼锅贴如果再做第二次,绝不会是和第一次一模一样的风格。
燕绥的眼神,缓缓扫过花园里所有的席面,以他挑遍东堂名菜的刁钻,他直觉,这里所有的席面,都没有近似河鱼锅贴风格的。
本来倒也无所谓的事,现在吃不对了,反而有些心痒了。
河鱼锅贴,你在哪呢?
*********
阳伞下,唐瑛神色满意,缓缓点头。
诸大德依旧一只眼睛看闻近纯,一只眼睛看自己带来的燕绥。
良心说,这菜已经很不错,连他都忍不住多动了几筷子,怎么这位那表情,好像这些都是毒药呢?
更过分的是,挑起那备受赞誉的熊掌时,对着那拉长的粘汁,他那表情…熊看了会哭吧?
诸大德眼睛对外一扫,忽然微微一怔。
外头那些宾客,虽然赞誉不绝,但神色间明显有些为难。
诸大德以前在王府也管过膳食,目光一扫,便明白了其中关窍。
闻家这次独辟蹊径,将大宴放在了室外,虽然解决了客人众多,不方便自由走动、自由品尝等问题,但另一个问题却又凸显出来——初春,风还是有点凉的,除了临近阳伞和临时厨房的闻近纯不受影响外,其余人的菜上桌后,很快就冷了,风中吃冷菜这种事,实在太考验那些尊贵人儿的肠胃了。
所以众人都聚集在闻近纯席面前,固然有故意捧场意思,也有吃一口热食的想法,然而闻家厚此薄彼,闻近纯的菜色量不多,主要供应伞下贵客,剩下的不过猫食两三口,哪里够吃?
真是…有点尴尬啊。
第三十七章 新鲜热辣
诸大德心中叹息一声,知道事情也就这样了,对面唐瑛还在频频赞好,诸大德心想,他背后站着哪宫的主位呢?
不过闻近纯这事,他也收了好处,不会故意作梗。只要不是德胜宫那位的人,皇后娘娘自然乐意展现母仪天下的风范。
…
燕绥起身去解手。穿过所有桌面,身后拖拽着无数惊艳的目光。
他就当没感觉,解手完后,出了园子,在外院小径上溜达。
此时君莫晓去了外院,接到了那些工具和食材,正准备送往花园,她不放心别人,和两个丫鬟亲自押送那个铁皮小车,正要拐道,忽然眼前一花,车前多了个美人。
美人问她:“姓闻?”
这什么莫名其妙的,君莫晓一边想要不是你好看我理你个没礼节的,一边无声吸溜一下口水,道:“姓君。”
美人皱了皱眉,忽然一伸手,掀开了车上的盖布。
君莫晓没想到他出手这么快,想要阻止已经来不及,美人已经看完了所有东西,并打开箱子的盖子,从冰块中捞起一块冻肉,失望地看一眼,又扔了回去。
冻肉,死鱼!
时间久了拉去给猪吃的吧!
找不到河鱼锅贴的燕绥心情很不好,心情不好说话便更不好听,顺手抓起雪白的盖布擦擦手,道一声,“腌臜!”
扬长而去。
君莫晓目瞪口呆看着他背影,气得骂人的话都忘记了。
啊呀呀呸的,还要不要脸了!
“嫌腌臜你有种等会一口别吃!”她气不过,追在后面跳脚喊。
美人回了她一个头也不回的高贵冷艳背影。
…
诸大德发现那个美人回来了,回来之后感觉更丧了。
好像快要被一桌子美食给气死了。
而且在整理衣服,好像快走了。
诸大德松了口气,不知怎的这个人在,他就浑身不对劲,总觉得遗漏了重要的事情。
走了最好。
他忽然觉得四周气氛有些不对,那群人忽然纷纷向一个方向探头。
美人也停下了手,直起了身。
唐瑛毫无所觉,还在训话,闻近纯素来是个敏感的,诸大德一有异色,她就发觉了,趁唐瑛低头喝茶,向自己的丫鬟使了个眼色。
丫鬟会意,悄悄出去,过了一会回来,对闻近纯做了个“君莫晓,闻真真”的口型。
闻近纯目光一闪,对丫鬟做了个手指交叉的手势。
“不管她们来干嘛,不管用什么方式,给我拦住!”
今日她带进来的都是跟久了她的,当即那丫鬟一点头便出去了。
闻近纯缓缓垂下眼帘。
管你要出什么幺蛾子。
都别想在今天搅出风浪!
…
花园内一群饥肠辘辘还不得不满嘴谀词的客人们,渐渐开始觉得心焦了。
帘幕后的女子们也发现了不对,面面相觑,有人便道:“咱们都是傻子,怎么想不到这旷天野地的,菜不经吹?”
有人便不甘心地道:“这要有人能提前想到,弄点热的,哪怕不那么好吃呢,也要拔了头筹!”
“少在那天真,”立即有人反驳她,“谁也没在花园办过席,哪想得到这个?再说想到也做不到,厨房又没长腿跟你跑,退一万步说就算都做到了,有什么用?还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众人便默了,眼看宾客渐渐不耐,有人开始向主人告辞。
闻家人也有些尴尬,没想到安排存在这般疏漏,正努力挽留,忽听园子门口一阵骚动。
“站住,此地贵客云集,无邀不得入!等等,你们带的是什么东西!铁器不可随意进入!”
“走开!”君莫晓的声音清亮,“我来参加比试,敢拦我?木炭伺候!”
闻四太爷的声音比她更响,“比试辰时开始,你现在才来,这是轻慢!客人们已经评完了,你们走吧!”
闻近香则在尖叫,“闻近檀!你怎么也来了?你不是在跪祠堂吗?受罚的人怎么敢自己跑出来的?六爷爷!闻近檀不服管教擅自出祠堂!”
君莫晓:“家主!家主!闻少诚闯入祠堂殴打堂姐,我们来找你要个公道!”
闻近檀,“呜呜呜呜呜呜…”
闻近香:“你胡扯!混账!”
追过来气喘吁吁的闻少诚,“…呼…呼…爷爷这贱人打我!打我!”
…
园门口乱成了一锅粥。
得到消息的闻四太爷一夫当关,偌大的身躯横在园子门口,左边闻近香右边闻少诚,身后一大群赶来的丫鬟婆子,将园子门口堵得死死。
前面三个人碍于身份,说话总有几分顾忌,后面的婆子得了主人的授意,唇枪舌剑耍得密不透风。
“哟这三位巴巴地赶来,是来参加比试还是来丢人的?一个混江湖的野蛮女人,一个被夫家休了的破鞋,还有一个,哈哈,听说张七可是死在她院子里,死的时候那模样儿,啧啧,了不得了不得。”
“这个时候才来,能做什么菜?别是看今日园子里贵客多,想要攀附贵人吧?”
“要进来也可以,把你们那做饭家伙什都丢了,装什么幌子呢哈哈。”
…
荤素不忌的婆子们七嘴八舌,君莫晓多张三张嘴也吵不过来,想要打人,对面的人又精滑,把个摇摇晃晃的闻四太爷顶在最前头,君莫晓便是心中对他没有敬意,也做不到对一个老人下腿,听着那些话越说越不堪,烦躁冒火,哐当一声扔了手中的器具,拉了早已捂着脸又开哭的闻近檀要走。
一只手臂横过来,挡住了她的去路。
“拦我做甚?”君莫晓没好气地盯着文臻,“你听听,真的非要进园,就成了我们想要攀附权贵,这脸还要不要了?”
“既然听出来了,就应该知道人家是摸准了你要脸,在挤兑你。”文臻拍拍她的手,“就这么走了,不觉得更没面子?”
“那怎么办?把桶里的木炭泼过去算完?”
“这种场合大打出手,客人定然要第一时间带离,那咱们来得就没意义了。”文臻呵呵一笑,“那就不进去嘛。我不去就山,让山来就我吧。你别停,继续吵。”
君莫晓莫名其妙,被她一推,冲到一个骂得最凶的婆子面前,顺势就梗脖子吵起来,这边文臻也不进园了,招呼喊来帮忙的易人离,就在园子门口,趁一群人闹得不堪顾不上,摆开自己的家伙。
被园门口大戏吸引过来的客人们,忍不住转头看向文臻那里。
咦,那一字摆开的几个铁架子是什么东西?长长的,腿细细的,顶着个长长的小箱子。
咦,还放个铁丝网。
咦,这搬来的许多盒子都是什么?生肉?鸡翅?鸡腿?鱿鱼?海虾?各种贝类…怎么都串成一串串的?好像还用酱料腌制过了?
还有蔬菜,韭菜、香菇、莲藕、茄子、青椒、各种菌类…都是生的。
这一小盒一小盒的是什么?油、酱油、酱、韭花、芝麻、蜂蜜、蒜泥…
这是要做什么?现场做席面吗?柴米油盐都带来了,但是这些食材都再普通不过,再说也没锅啊。
有人喊:“咦那架子上有火!”
众人一探头,是哦,那铁箱子一样的东西里头有木炭,如今木炭都已透明微红,表面已经烧透,被文臻用一根铁钎拨平,再罩上铁丝网,再在铁丝网上刷油。
“这是在做什么?烤东西?”在场中也有走过远路的,入山行路免不了烤个鱼烤个兔,但那都是临时凑合,再没见过这样大费周章的。
只是烤肉也没什么稀奇的,众人不免有些失望,又想着这几个女子这般被阻挡,应该没得到允许展示厨艺,自己还是不要轻易捧场的好,以免得罪主家和宫中大伴。
但刚刚转过身。
一股独特而又充满穿透力的香气,已经毫无预兆地爆炸开来。
烤架前文臻不急不忙,刷油、刷酱,鸡翅鸡腿类切刀,翻面,再刷酱…肉在烤盘上收缩翻卷,滋滋作响,肥肉转为透明泛着金光,瘦肉的红艳之色则转为另一种深沉的诱人食欲的赭红,鸡翅的翅尖油金脆翘,牛肉的肌理紧实丰厚,鸡腿卷起的皮边被烤透,像一朵镶金边的菜花,而鱿鱼雪白的长须不断翻转仿若依旧游动…不断有金黄晶莹的油脂滴落,激起小小的焰头,和众人眼中饥饿的火焰无声呼应。
风靡当代、令无数人倾倒、代表着最时尚最民间最亲切滋味的串串,在冷风中,热辣烤成。
这个就很要命了。
一个黑脸汉子狠狠咽了几口唾沫,忽然大声道:“吵什么吵!都让让,我瞧瞧那什么吃的!”
嘴仗正酣的闻近香等人回头正要骂,忽然被闻四太爷拉住了袖子。闻四太爷盯着那汉子,神情有些凝重。
只这么一顿,周围闻见香味越发饥肠辘辘的人立即附和,“是啊是啊一家子人吵什么吵,散了散了吧。”
还有人阴恻恻道:“闻家请我们来,是要请我们看窝里斗吗?”
这话一出,闻四太爷便缩了脖子,退后几步,正好被那黑脸汉子打头的几个人推开,人群趁势涌出了园门口。
…
阳伞下,闻近纯心神兼顾着外头,一个丫鬟正站在角落,用手势给她传递着园门口的消息。
事态一开始还在控制当中,她悄悄松一口气。
外头的喧扰声有些响,闻试勺探头向外看,打算过去瞧瞧。唐瑛和诸大德也好奇地把眼光转了过去。
一个丫鬟匆匆赶来,对闻近纯焦灼地做口型。
闻近纯微微变色,忽然晃了晃。
这一下立即拉回了众人的注意力。
“怎么了阿纯?”
“没事…”闻近纯手背按了按额头,无声喘一口气,笑道,“略有些累。”
她的疲态显露得恰到好处,还多出一份只可意会的坚强,唐瑛眼神赞许,闻试勺立即道:“这孩子是累了,今日整整操持了一日…”
“才十五岁呢,厨房里忙了一天确实累,既如此,便坐下回话。”唐瑛态度甚好。
闻近纯忙道了谢,在丫鬟搬来的凳子上坐下,她脸色依旧苍白,这使得伞下的众人一时便不好走开。
闻近纯垂着眼睫,无声地笑一下,手指在凳子边圈了个圈儿。
得到指示的丫鬟,身形一闪即逝。
…
燕绥忽然站起身来,微微闭目,面朝着花园门口的方向,深深吸了一口气。
距离有点远,其余人并没有闻到什么味道,都愕然看着他。
闻近纯仰望着他,眼神里微光闪动。
燕绥转身,正迎上她的目光,也不知道他想到了什么,忽然抬手,在她面前的虚空中画了个圈儿。
众人更懵,闻近纯脸色猛然一白。
刚那么隐秘的画圈,也被他发现了?
闻试勺不敢泄露他的身份,却也不敢无视他,只得尴尬地问:“…您这是何意?”
“哦,”燕绥漫不经心地道,“忽然想起先帝,每年秋决勾决人犯,历朝都是画个勾,他喜欢画个圈。”
顿了顿,他又道,“我也喜欢。”
众人:“…”
闻近纯:“…”
第三十八章 食谱双生花
园子口,闻四太爷建立的人墙已经被冲散,人群都围着那几个烤架,闻家的女厨子们也过来了,站在文臻身边默默看着,那个做豆腐宴的少女,忽然低声道:“…你需要木炭不?木炭好,烤出来味道一定会更好,我那里有富阳山阴尾木制成的银丝炭,你知道的,那种木炭用来烤制食物风味最佳,你…要不要?”
文臻不知道,但不妨碍她立即笑眯眯点头,“好啊,我正愁没好木炭呢,谢谢你哈。”
那少女红着脸一点头,转身就走,她开了这个头,其余人互相看一眼,又有人道:“酱料也很重要,我嫂子家酱料东堂闻名,也给了我一些,我给你拿些来。”
“这是若味寺一位老僧自酿的酱油,听说若味寺的素斋天下第一,靠的就是这酱油,一瓶价值万金…”
“我那有…”
不多时,文臻这里的材料便更上一层,几乎汇聚了全天下的好东西——各房为了这个机会都下足了功夫,天南海北没少搜寻好材好料,未想到最后不过是个陪跑,这口气咽不下,拿出来给闻近纯添个堵也好。
第一批烤肉已经好了,一群人早就等得眼里冒火,连园门口的争吵都停止了,文臻伸手示意众人自行取用。
“趁热吃哦,冷了可就风味尽失啦。”
还是那个黑脸汉子,立即接过盘子,大声笑道:“多谢多谢,再看下去我怕我要跌倒在这炉子上了…唔…烫…烫…烫得好!”
一口肉进嘴,那汉子眼睛和脑门都在发亮,也来不及多说什么,一边拼命用舌头顶着嘴里过烫的食物降温舍不得吐,一边伸手就要去抓烤架上其余的,也不怕烫。
其余人哪还有不明白的,一拥而上,眨眼间烤架上空空如也。
园子里,那些平日里衣冠楚楚,揖让尊雅的人物们,此刻一人一个盘子,也不用筷子,直接上手,吃得满嘴满手油光,风范尽失。
大部分人埋头大吃,一边吃一边悄悄瞅着烤架,看见文臻又上了一批新的,才稍稍放心,也有些人嘴闲不住,忍不住要评几句。
“王兄,吃吃这五花肉,真是肥肉腴润瘦肉干香,肥肉入口即化,瘦肉丝丝入味,油香满满,绕梁不绝啊…”
“李大人,这牛羊肉也是一绝,羊排外焦里嫩,牛肉入口一包鲜汁…”
“要我说这鱿鱼才是隽品,软韧筋道,弹牙耐嚼,却又火候恰到好处不费牙口,第一口微辣,第二口湛香,越往后却越嚼出海味的鲜甜,当真回味无穷…”
更多的人却在嚷嚷:“快些,还有没有?再给我来一盘!”
闻家的那些女厨子,早已默默站在了烤架后,开始帮文臻烤肉。
闻四太爷等人急得冒火,但客人不比文臻等人,挡不得挤不得,苍蝇一样徒劳往里钻,却被众人有意无意挤在外面,转了好几圈都进不去。
众人一边旁若无人谈天好像根本没看见他,一边互相递着眼色。
开玩笑,给你坏了事,我们到哪吃美食去?
文臻看一眼园内布置,手脚不停,唇角一抹甜甜笑意。
没有食典,又跑不掉,她只能寻求合适的身份保护自己,这个女官,她志在必得。
园内开宴,露天宴席,真以为我是好心为你解决问题啊?
吃什么最配花园自助,不怕冷又新鲜?
当然是俺早就想好的烤肉呀!
…
“请让让,让让!贵人要用水!”忽然一阵吆喝声传来,众人转头,便看见一队健妇扛着水桶过来,水桶极大,水极满,妇人步子又迈得极大,以至于水面晃荡,不断泼洒。
众人怕湿了衣裳,下意识让开,顿时让出一条道路,那群妇人步子很快,眼看就要经过烧烤架。
君莫晓正啃着一串鸡翅,顿时一怔,直觉不好,下意识看文臻,发现文臻忽然放下烤叉,默默退到一边,一手把她向后一扯,一手把帮忙的几个人往后一拉。
此时妇人们大步生风,正经过烤架——
“哎哟”一声惊叫,一个妇人似乎脚下打滑,身子一歪,满满一桶水顿时泼上烤架,嗤一声烟气大冒,那妇人身子收不住,直直撞向烤架——
砰一声响,烤架翻倒,烤肉蔬菜散落满地水洼中,再被吱哇乱叫的妇人大脚片子踩得稀烂。
“哎呀”又一声,后面的抬水妇人似乎受到惊吓,猛地丢下水桶扑过来要扶,手忙脚乱中又是砰砰连响,后面两个烤架也一起被撞倒,火红的木炭、碎裂的焦屑哗啦啦倾倒,扑在四周茂密的树荫中犹自一闪一闪如红眼眨动。
人群惊叫后退,纷纷拍打身上迸溅到的火星,满地里肉块焦灰火炭混着泥水,被杂沓的脚步溅着水踩得啪叽啪叽一片狼藉。
君莫晓举着那串鸡翅,怔在当地,刹那间仿佛也被那凉水从头顶心泼到脚底。
如果刚才她还站在那里…
如果不是文臻仿若先知一样将人拉走,那这些火炭就会全部扑在她们脸上身上…
越想越怒,君莫晓全身都在发抖——这恶毒的闻近纯!
…
阳伞下,接收到丫鬟信号的闻近纯,慢慢舒了口气,脸颊泛上一层浅浅血色,眼波也如流水般生动起来。
不管那几个女人想要做什么,没了做饭的家伙,还能翻出什么天去?
…
君莫晓也在发愁,烤架都翻了,木炭作料滚了一地,食材虽然还有,大多也被刚才纷乱中泼下的水弄湿了,万万不能拿来给客人吃。
不能令人尽兴而归,那方才的努力便都白费了。
难道就这么功亏一篑?
就在她不甘恼恨的时候,文臻忽然对易人离招了招手。
然后她就看见易人离转过浓密的树荫,从一丛矮灌木后又拖出一个小车来。
小车里居然还有一个折叠烤架!一个盖了棉絮的铁皮箱,以及一口黄铜打制的形状奇怪的锅!
锅很高,中间圆柱状如耸立的烟囱,底部也可见炭火红热,锅边冒出腾腾热气。
文臻一拍又吓得呜呜哭泣的闻近檀:“别哭了,干活啦!”
闻近檀立即收了泪,从铁皮箱子里取出一块冻硬的肉。
那肉梆硬板实,脂肪如雪,瘦肉则透着漂亮的红色肌理,远望去像一块高山上覆了雪的朱石,闻近檀变戏法般手一伸,右手多了一把小刀,刀光翻飞间,那肉被削成一片片薄片,如雪般纷落,自然成卷。那肉卷儿其薄如纸,直可见光,在雨过天青色的盘子中堆成一堆朱红雪白的小山,又像是一卷还没舍得落笔的描红帖儿。
“这刀工!”众人看戏一样差点看傻,好一会儿才有人道,“巴掌大一块肉,削出百余卷!”
闻近檀头也不抬,出手如电,这泪包儿一样的女子,平日里打雷下雨都似能吓出她三升眼泪,此刻手执厨刀,便似换了一个灵魂,眼神冷静,动作犀利,紧抿的唇薄成一线,竟透出几分违和的煞气。
众人忍不住又去看汤锅,却见锅里只翻滚着一些葱段生姜红枣蘑菇等作料,不由有些失望,再看看文臻已经又架起烤架,不急不忙,笑容不改,不由心下微赞。
这姑娘,不显山不露水的,可当真好定力,好心智。
这是不打无准备的仗啊,反应也超卓,方才妇人挑水过路,谁能想得到后头的把戏?也就只有她,提前避的那一步时机真是妙到毫巅。
烤肉已可见其心思灵慧,未曾想还藏着后手!
闻四太爷等人还没来得及击掌相庆,就被这边文臻的一系列骚操作弄傻了。
等到他们反应过来赶紧再去通知闻近纯的时候,文臻这边的烤架已经又上新并且被一抢而空了。
只剩一个烤架,自然有许多等不到抢不及的,目光自然转到一边那个已经滚开的奇怪汤锅,易人离呆在一边,也不理会那边的热闹,自顾自夹起一片花瓣似的肉,在汤锅里一摆一荡,不过三涮,在已经准备好的蘸碟中一蘸,填入口中,换一声惬意无伦的长叹:“这才叫美啊…”
于是那群人便涌过去了,有样学样,汤锅里滚滚冒着蟹眼泡泡,红枣青葱黄姜片口蘑片海米干无声翻腾,雪白嫩红的肉片到了汤锅里,一滚之下便卷成柔柔的一小团,看着其貌不扬,然而蘸了那酱料入口,滑、嫩、软、鲜、香、热、而酱料滋味千变万化,油香酱香葱油虾油香芝麻香青梅香…与肉的鲜美媾和,在口腔里翻覆回旋,摆荡融合,似千万年星光抵达尘岸,漫天里无一朵灿烂雷同。
涮的人全神贯注,吃的人神情迷醉——今日本以为烤肉已是奇遇,未曾想居然还有这涮肉藏珍!
真真是口福不浅!
涮肉和烤肉,本就是美食谱中双生花,难分轩轾。吃不上烤肉的觉得涮肉已经是人间至美,吃着烤肉的看着涮肉锅里恨自己肚子不够宽广。时不时有人为涮肉烤肉孰美吵架,再在各自给对方塞了一块后同时闭嘴。
但无论是烤肉还是涮肉,都是即做即食,新鲜热辣,冷风中这般热烫烫进了嘴,简直是对先前冷油腻肉冰凉肚肠的最大安慰。
食物之美好印象也要看时机,此刻众人便是驼峰熊掌当面,也不过一哂耳。
烤肉吃过了一波,文臻开始烤蔬菜,茄子一半切片烤一半整个烤,玉米一半油烤一半蜂蜜烤,韭菜需要两面刷油,香菇用小剪刀剪漂亮的边,她低头做着,面前围了人山人海——大家都没见过蔬菜也可以烤的,尤其韭菜青椒这些,都眼巴巴瞧着,咽口水的声音简直连炉火的毕剥声都盖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