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墨那丫头,是她从小暗中培养的人儿,向来忠心耿耿,否则她也不敢让她做这极容易泄露的事。
只是彩墨不太聪明,这点她觉得正好,太聪明的丫鬟拿捏不住,有点痴性儿的最好。忠。
然而很明显这痴性儿被闻真真利用了,那丫头只知道不能招出她,换个目标她就失去了警惕性。
但闻真真是怎么三言两语就骗到她的?
此刻无暇思考这些,闻近纯吸一口气,那边,闻少诚还在跳脚叫嚣,一边叫一边眼光就向她这边飞,很明显这弟弟很快就要扛不住了。
她目光转向闻少宇,闻少宇正站在闻少诚身边,一边安抚他一边急急地帮闻少诚辩白。
接收到闻近纯的目光,闻少宇愣了愣,随即便反应过来。
不能让闻少诚继续说下去!
闻少宇的手,有意无意地按住了弟弟的后颈。
他习过武,想要弄晕弟弟很容易,到时候再说“气晕了”,闻近纯自然便有话说。
闻少宇的手指眼看就要按到地方。
一直在观察自己堆的那堆骨头的燕绥忽然抬眼,说一声,“多了一块。”
手指一弹,咻一声,一小块鸡骨头电射而出,正正撞上闻少宇手指,
闻少宇哎哟一声,手指已折。
而浑然不知自己逃过一晕的闻少诚,还在大喊,“这怎么可能是我!我一直在那边打架!我都不认识这个丫鬟!”
文臻阴恻恻地道:“关进祠堂审问几日便知道你到底认识不认识了。”
君莫晓立即道:“关祠堂?太轻松了吧?这可不是小事,是选女官!皇家还有人在呢,这是欺君!要报官!”
唐瑛刚想说什么,诸大德已经肃然道:“这位姑娘说的是,此事并非仅仅是你闻家家务,这是我东堂皇宫遴选女官,其间作假,自然罪在欺君!”
“啊不,不是我!姐,救我!她们冤枉我!救我!”闻少诚越发慌乱,扑向闻近纯,“姐,你怎么不说话?你来帮我解释啊,姐,你不会想要我帮你背——”
闻近纯闭了闭眼,忽然道:“行了。”
闻少诚戛然而止,他虽被娇惯得纨绔,却并不笨,立即知道自己慌乱之下还是说了不该说的话了。
但他也并无歉意,反而嘀咕道:“本来就是明摆着你的嫌疑,早就该站出来,非要吓我这一遭…”
赶过来的闻四太爷也叽叽咕咕地道:“少诚经不住事,近纯你就不要磋磨他了。不是我说你,你这胆子也太大了。这么错漏百出的事儿也敢做。”全然忘了前几日自己和闻近纯再三嘱咐,不计手段一定要通过,这关系到弟弟日后的官途。
闻近纯咬了咬牙——仓促之间,无人助力,她能怎样?富贵险中求,这世上哪有稳妥定赢的冒险?
她不理那两人,上前一步,再开口已经换了柔和的笑容。先对唐瑛诸大德躬身,又向客人们敛衽。
唐瑛立即点头,诸大德面色淡淡,客人们倒纷纷还礼。
别的不说,闻家的这位十三小姐,这份和年纪不相符的镇定,实在难得。虽说今日屡屡吃瘪,但这样的人才,难保日后不能出人头地,因此众人也不愿得罪太过。
除了那个黑脸汉子,皱眉看了闻近纯一眼,便转过头。
闻近纯先为今日之事向众人致歉,才娓娓道:“…今日之事,近纯虽不知缘由,但近纯可以打包票,舍弟和此事无关。他已经进学,少有进内宅机会,不可能有机会勾结这丫鬟,方才舍弟也一直未与那丫鬟接近过,这恶奴胡乱攀咬,还请两位公公,诸位叔伯爷爷,还舍弟一个清白。”
众人点头,这分析得合情合理。闻少诚白长一张精明脸,连他姐姐一半都不如。
君莫晓拉长声音道:“别尽说别人,你呢?”
闻近纯看也没看她一眼,含笑道:“如今桩桩件件,似乎都指向近纯,近纯百口莫辩,唯有以心意剖白——今日闹成这样,都是因为争竞而起,既如此,近纯便退出这女官擢选,以示清白。”
一时寂静,随即嗡嗡议论声起。更不要说闻家人,神色震惊。
闻近纯垂下眼,长长眼睫下微有莹光闪烁,此刻才露出属于十五岁少女的稚嫩和委屈之色,“学成文武艺,卖与帝王家,近纯苦学厨艺多年,并不求闻达于诸侯,只求能伺奉陛下身侧,若能调理得龙体康健,也是尽忠荩之心。这是近纯多年心愿,近纯也一直不忘锤炼德行操守,只求配得上宫人的荣耀…以卑鄙手段谋取机会,近纯不屑!然而今日…今日…近纯也不知道怎么会变成这样…只凭一个说话翻来覆去的丫鬟的片面之词…近纯无以剖白,只能绝了这十五年心愿…近纯想争,但从来只想堂堂正正地争…如今我不争了…你们总该信我了罢…”
她言辞铿锵里微带几分恰到好处的哽咽,到最后更是带上几分娇嗔和赌气,听来反而更加深切动人,诸人都微有动容,只觉自己是不是误会了这个看起来稳重温柔的小姑娘,唐瑛更是大声唏嘘,上前亲手将她扶起。
“起来罢,”他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有此一劫,未尝不是琢玉之机,你且放心,只要你足够清白优秀,哪里也不会错过你这样的女子。”
他这话一说,诸大德和文臻齐齐皱眉。
这明摆着看上闻近纯了。
文臻心中,再一次对这女孩生出佩服之意。
所谓壮士断腕,破釜沉舟,也就是这样了。
为达目的固然不择手段,但一旦心知事不可为,便立即抽身。这份决断,真不是谁都能做得到的。
情势原本于她极为不利,然而只是这寥寥几句,便全数翻转。
你说我为了争女官名额换票欺君?
可我根本没想争!
我又怎么会为此作弊?
她并不是没有机会使计再翻转,然而在此刻众人已经对她产生极大怀疑的情形下,手段越多,抗辩越狠,越易令人生疑厌恶,于她长远不利。
因此她不纠缠,以退为进,明明是无法可施被逼退出,到她这一番舌灿莲花,就成了她为证清白主动退出。
场面上交代了,也逃过了文臻逼她做的必输抉择,就算众人还有疑惑,看在她为此放弃入宫,也不好再追究。甚至还因为她的委屈,产生了几分怜惜。
男人对女人的怜惜,向来能够蔓延长久的好感。
看唐瑛就知道了。
闻近纯也知道自己退得不亏。
可她要的不仅仅是不亏。
逼她到了这个地步,她不回敬一下这个乡巴佬,怎么对得起这许久的苦心。
她看了文臻一眼,笑了笑,这一笑不含情绪,君莫晓却想搓胳膊,闻近檀下意识就想缩。
只有文臻,还能甜蜜蜜回她一笑。
又要出幺蛾子了是吧?还不死心是吧?
那就来吧。
“近纯不想也不愿再争,但近纯一心只为我皇,所以当说的还是要说。烤肉宴今日能得诸位喜欢,更多的是天时地利人和,说到底没有大菜,也没有厨艺展示,难登大雅之堂。仅此一宴,近纯认为不足以担当入宫重任。”闻近纯声音清晰,“不知两位公公和家主,以为如何?”
这话说得公允,众人无可辩驳。
烤肉涮肉这些,虽有巧思,但看不出手艺,也只能偶尔为之,进宫了天天给陛下做这个?闻家这是自己找死呢吧?
唐瑛一脸就是如此的表情,他可看不上这些山野手艺,再说既然诸大德站了出来,那就算今日这烤肉做出了花,也别想他同意。
他觉得闻近纯这姑娘当真不错,他这里还在思考呢,她那里就给了方案。
“是极,十三小姐有何建议?”
“天色已晚,这折腾一天也做不了什么了,就请真真再献一菜吧,能够展示厨艺也就行了,至于做什么,唐公公代表皇家,自然是最了解的。”
“咱家觉得可以。”唐瑛不待其他人应答,便直接道,“那就做…”
他还没想出来做什么,燕绥忽然道:“这时节刀鱼正好。”
唐瑛下意识点头,又在思考刀鱼怎么做才能为难人,燕绥又叹息:“可惜刀鱼实在刺多。”
唐瑛顿时来了灵感,一合手道。“咱家喜欢吃鱼,也喜欢吃面,来个刀鱼面吧。”看看天色,“不早了,半个时辰后咱家要回去点卯,在此之前你给我吃上就行。”他顿了顿,眯起眼睛,“就一个要求,不许有刺,也不许用任何工具或者手工剔刺。”
第四十二章 管杀不管埋
他觉得自己提了个绝佳的题目,听起来不刁难,骨子里实在难,十分满意,对燕绥点点头,道:“你小子反应倒快,可愿意来我手下?”
方才觉得这小子没上没下,但如今瞧瞧,脑子灵活长得又出众,娘娘应该会喜欢这种。
燕绥冲他笑,“公公真有眼光。”
唐瑛抽嘴角——这小子怎么说话呢?
除了闻试勺等人暗暗欢喜外,其他人也在抽嘴角。
说起来就一个面,可是刀鱼不许剔刺还不许有刺?
谁不知道刀鱼刺多如牛毛,这个要求根本就是矛盾的,不剔刺刺会自己飞了?
但唐瑛既然这么说了,鱼里吃出一根刺,都会遭殃。
“不知道公公这回取几人?”闻近纯适时来一句。
唐瑛立刻又得了提醒,立即道:“方才你们是一堆人在烤肉吧?这不算,进宫只能一人,谁进宫谁去做。”
众人都看向文臻三人,闻家的姑娘们悄悄把君莫晓和闻近檀往前推,倒不是故意忽略文臻,毕竟大家的认知里,闻真真不擅长厨艺。
君莫晓犹豫,她不确定闻真真到底会不会厨艺,烤肉涮肉什么的可看不出手艺,可是这刀鱼面她也做不到。
闻近檀浑身僵硬,又试图把自己缩进人群里。
闻近纯却道:“看样子今日这烤肉是真真姐姐的出手,姐姐真是巧思出众,妹妹之后还得多请教。”
“那就你吧。”唐瑛淡淡道,“烤肉宴哗众取宠,但也别说我不给你机会,只是这刀鱼面如果做不好,少不得要问你一个欺瞒皇宫之罪。”
众人都微有不忿之色——怎么一眨眼,欺君之罪就换给别人了?
闻家人神色各异,有人担心有人幸灾乐祸,谁都知道闻真真不会厨艺,方才的烤肉涮肉虽然好,但更多是君莫晓和闻近檀的出手,但现在动真格的,闻真真哪里能顶的上呢。
闻家四房神情尤其舒畅,眯起的眼缝里一半冷光一半得色。
文臻撇撇嘴。
“好啊。”她道。
闻少诚此刻终于缓过一口气来,吊着眼睛看她,呵呵道:“别打肿脸充胖子啊,做不出来可是欺君,我劝你,不如老实一点,就认了自己不行,给大家伙儿赔个罪,让真正有才能的人上。别硬撑着最后偷鸡不着蚀把米。”
“十四少爷。”文臻笑,“彩墨的事儿你处理好了吗?”
闻少诚立即得了提醒,跳着脚去骂彩墨了,这边闻试勺让人赶紧选上好的刀鱼送来,那边文臻便要求君莫晓闻近檀帮忙,下厨需要副手天经地义,两人按文臻吩咐,先去烧刀鱼。
园子外匆匆赶来一对夫妻,是闻近纯姐弟的父母,闻四太爷的长子,这位闻老爷倒没什么,妻子外家却有些势力,闻老爷陪妻子去娘家走动门路想谋个官,今日这大事自然是要赶回来的,不防路上马车坏了,这才耽搁到现在,一听事儿居然成了这样,闻老爷还没说什么,闻夫人立时便柳眉上竖了。
匆匆走过来,趁着夫君和诸人招呼的空当,阴冷地看了文臻一眼,没说什么,直接拽走了闻近纯。
闻少宇闻近香对看一眼,没敢说话。
闻夫人一直把闻近纯拉到挺远的一处树丛后,避开众人,过了一会才回来,文臻瞄一眼闻近纯,倒是脸色如常,只是头发怎么有点蓬了,脸颊似乎有点红肿?
闻夫人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走到文臻面前,垂下眼淡淡道:“闻真真是吧?倒是个有心计的,不过我就奇怪了,一个无依无靠的乡下丫头,是哪来的底气和我们近纯斗呢?”
“是啊,”文臻也好奇地瞧着她,“你家近纯怎么就输给了一个无依无靠的乡下丫头了呢?”
“你少在那耍嘴皮子。”闻夫人面无表情地道,“你以为你马上就要攀高枝儿了?闻家要让你进宫做女官了?”
“不是吗?”文臻笑嘻嘻。
“如果近纯赢,那就是。”闻夫人冷笑一声,“如果别人赢——那是做梦。”
她伸出指甲尖尖的手,似乎想要捏文臻的下巴,文臻一偏头,她落了空,也没继续伸手,只抽了雪白丝绢,慢慢擦着手指,道:“身边没人教导的野丫头,做事自然没个分寸,看在都是闻家人份上,教你一个好。人生来有命,有人玉堂金马,有人茅屋粪厩,近纯是前一种,你是后一种,别仗着点小聪明蹿蹿地就想出头,各人有各人的福分,不该你的,少去犯贱。也不想想,把人得罪得太狠,最后磕头赔罪的时候,不还得多磕几个头?”
她眼皮垂着,笑挂在一边的唇角,那笑映着最后一抹黯淡的残阳,有种夜的阴冷。
文臻还没来得及说话。
下一秒。
“咕咚”一声。
闻夫人双膝落地,跪下来了。
地面是青石,这一声响得清脆,文臻觉得自己膝盖骨都似乎抖了抖。
跪着的女人一脸懵,看着的人们也一脸懵,文臻眼睛一抬,她不懵了。
深井冰在对面弯着唇角笑呢。
文臻翻个白眼。
好心帮她出气?
可能吗?
是想看她个热闹吧?
帮她拉满仇恨,然后管杀不管埋是吧?
心里疯狂吐槽,手上动作可一点不慢,别人还在神游物外,她已经弯下腰,亲切地一把拉住了闻夫人的手,大声笑道:“哎呀夫人,您这样可折煞我了,虽然少诚欺负姐姐,近纯偷梁换柱,但也可能是他们自己年轻气盛思虑不周,您就不必揽在自己身上说教子无方啦,这怎么好意思呢…”
掌心里那双手在瑟瑟发抖,闻夫人瞪着她的眼珠子似乎都快要飞出来,文臻有趣地瞧着她——哎呀气得快要疯了呢。
在闻夫人的怒骂出口之前,她声音一低,飞快地道:“你真的要骂?信不信你一开口,我这手往下一扔,你就得真给我磕个头?”
闻夫人刚才已经被她拉住,正是半起身未起身的姿态,她双膝酸软,还不能自己站起,这时候文臻如果手往下一放,她非得再跪下去不可。
那她宁可死了。
“给你台阶,就自己下吧。”文臻笑道,“真想一步一磕头啊?”
掌心里的手抖得和得了羊癫疯似的,但终究是没有抽开,闻夫人靠她支撑着站起身,咬牙看了她一眼,转头怒喝,“还不来扶我!”
她的丫鬟急忙上前将人扶走,文臻凝视她的背影,热泪盈眶地和身边人唏嘘道:“闻夫人这么谦抑自省,这样给我这个小辈赔礼,真叫我钦佩又感动啊…”
闻夫人背影似乎抽了抽,离开的步子更快了…
易人离凑过来,在她身后叽叽咕咕地道:“这女人刚才是中招了?我跟你说她其实好泼的。刚才她揍闻十三了,就在那树丛后。我的天,吓我一跳,闻十三还没站稳,她一个巴掌就摔上去了,声响哟,那个脆。”
“哦?”文臻看那边刀鱼已经处理好了,又让君莫晓选了上好的口蘑吊汤。
“开口就骂上了,骂她没用,说在她姥姥家低声下气这许多天,给她进宫的人手和助力都准备好了,结果她居然输给了你,还敢自动退出,退出以后她弟弟怎么办?女官入宫六品,一旦到了四品,只要行事不出差错,都会有恩赏,他弟弟的荫官名额就指着这个了!”
文臻摊手耸肩,一脸懵逼,“是啊怎么办呢?”哈哈一笑,转身去忙,选一个大铁锅,洗净锅盖,这个时代的锅盖都是木头的,仔细闻闻,香气清逸,木质不错。又让君莫晓找来青果,也就是生橄榄,君莫晓给力,拿过来的是生橄榄饱满且香气特别,说是闻家三房的四小姐的嫂嫂的娘家的秘方,文臻想,哦,那个做一桌子鲤鱼的。
“…后来闻少诚也去了,骂他姐姐恶毒,自己干的事还要他来背锅,和他娘哭诉,他娘一听,得,反手又摔一巴掌,你瞧闻近纯脸为啥红得那么齐整?一边一个呐。”
文臻啧啧,看不出来闻近纯那么老辣,在家还是个小可怜儿呐。
她用生橄榄榨汁,在锅盖背面仔仔细细涂了一层,身后,闻近檀端着烧好的刀鱼来了,香气四溢,闻近檀做菜比君莫晓更细致,刀工尤其了得。所以一事不烦二主,文臻又请她帮忙削了一些细竹丝。
文臻关照闻近檀不用烧得过烂,此时刀鱼硬挺笔直,真有点犀利如刀的意思,文臻取出刀鱼,用细竹丝将刀鱼固定在锅盖的背面,得固定牢了,不然就真的得去吃牢饭了。
她们这厢忙碌已经转移了地点,转到园子里,用了先前专供闻近纯的小厨房,几位公公和闻家的客人们去了暖阁,厨艺这东西,也算是不传之秘,不好站在一边看着。
闻家十来位姑娘都留了下来,文臻也没赶她们,就让她们瞧着。
面条现擀是来不及的,但是厨艺比试备面条是必然的,好在这场考验针对的本就不是面条,很快就有人贡献了自己亲手擀的面,文臻看了也和自己的差不了多少了。
锅里是烧刀鱼的原汤,加了点老母鸡牛腿骨熬出来的高汤,盖严锅盖,三刻钟后,文臻以清汤下面。
面条下好,时辰也到了,唐瑛还真是掐着点过来的,进来一看,并没有看见清理出来的任何刀鱼的刺,当即冷冷一笑。
他环顾一圈,“咱家的面呢?快些,还等着回宫呢。”
闻近纯的父亲闻品馔是个看起来很温吞,说话语气也很温吞的人,“许是还没得?公公给的这时辰有些紧,若是耽误了些,或是有一两根刺,怕也是难免…”
“这是选女官,以后要给陛下调养身体的!”唐瑛神色凌厉。
“做不了就明说,别耽误我的时辰,也要不了你们的命,看在闻家面子上,做个御女…”
文臻掀开了锅盖。
唐瑛猛地闭了嘴。
闻家人和客人们因为那句御女而变化的脸色,忽然一滞。
香。
是一种特殊的,清逸而又馥郁的香气,清逸来自极品河鲜,馥郁生于精致的汤底,闻到这气味的一瞬间,众人明明已经饱了的肚子,又咕咕开始打雷。
热气散尽,就看见里头一团一团的鱼肉,细腻如茸。
可是鱼骨呢?鱼骨去了哪里?剔个刺,整条鱼骨都不见了?
大家一直都瞧着,没看见谁动手,这又是什么时候剔的?
第四十三章 蛔虫成精
文臻端上面条,看上去平平无奇,面根根分明,白里微黄,透着小麦的朴实香气,汤汁清爽微微透明。
直接倒进鱼肉锅中,略略一拌,撒一把碧绿青葱,一锅面,红白绿相间,浓烈配色对味蕾也是一种冲击。
文臻拿过几只小碗,锅盖背面能放的刀鱼有限,所以为了避免浇头不够,面也不多,不能人人有份。
众人神色都有些惊异,这色香味,不用尝都知道绝非凡品,尤其是刚才幸灾乐祸的那些闻家人,此刻都难掩惊异。
只有闻近纯看上去最为镇定,微微垂着自己发红的脸,岿然不动模样。
唐瑛哼一声坐下来,等着自己的那份最先上去。
其实他和诸大德同品级,对方年纪大他许多,理应以诸大德为先,可他根本就没这个意思。
诸大德笑眯眯的,一脸不计较模样。
文臻刚要动手,一只手忽然伸了过来,她一瞧,呵,燕绥。
不行,这勺子可不能给他,谁知道他会干出些什么来?吐口唾沫什么的怎么办?
“你不给我,我就让君莫晓对里头吐口唾沫。”燕绥的语气闲闲淡淡。
文臻:你是蛔虫成精的吗?
君莫晓:怎么了?吐唾沫这种事为什么一定要指定她?这美人是在拐弯抹角说她檀口吐芬吗?
有点羞涩怎么办?
“你来你来。”文臻殷勤地把勺子塞给燕绥,转头和唐瑛道,“公公,你瞧,诸公公身边这位小公公多孺慕你,抢着要亲自给您盛呢。”
燕绥看她一眼。
好,很好,一句话恶心三个人。
还赶紧把锅让给他背了。
这丫头看上去一团甜蜜馅儿的,里头都是黑芝麻吧?
燕绥也不理她,面条凉了就不好吃了,满满装了一碗,拿起筷子。
他还嫌弃文臻准备的碗小,特地换了个新的大碗。
唐瑛伸手来接,心想这小公公大抵是方才被他招揽,动了心,这公然不给老诸面子呢。心中满意,呵呵一笑,想着要夸句什么才能气死老诸呢?
对面拿着筷子的手动了动,挑起一筷面条,送进嘴里。
唐瑛的手凝固在半空中。
其余人的神情,凝固在脸皮上。
一大群人眼神直勾勾地盯着燕绥,有点麻木地看着他一筷,一筷,再一筷…
唐瑛的脑子则有点糊了,他刚才想着如何气老诸,那句话刚刚想好就被这面条一起吞到燕绥的肚子里去了。
唯一没发呆的只有文臻了,她就知道会是这样!!
趁大家发傻,她飞快地把面条分装进小碗,一一送到有资格品鉴的人手中,给自己和君莫晓闻近檀也留了一口——动作不快一点,那货再装一碗,锅里就没了。
所以燕绥吃完一大碗之后就发现果然锅里已经只剩汤了。
而唐瑛的咆哮声此时才爆炸,“你!做什么!”
“吃面。”燕绥此刻心情不错,愿意答他一句。
答了还不如不答,唐瑛的表情好像已经快要把脸撕裂了。
“吃啊,各位趁热吃啊。河鲜面凉了就腥哟。”那边文臻还像一个主妇一样在招呼客人,唐瑛听在耳朵里,觉得太阳穴上的青筋都似乎猛地蹦出了额头。
诸大德第一个动筷子,一边吃一边赞,“香鲜汁浓,鱼肉细腻入口即化,真的是一根刺也无!好鱼!好汤!好面!哎,大家吃啊,大家怎么不吃啊?”
众人有点麻木地跟着动筷子。
有点想哭怎么办?
怎么吃个面也扯进两宫暗斗里去了?
唐瑛抖了半天——他虽然刚刚和德胜宫搭上线,还没资格见娘娘,但已经足够他顶着德胜宫的光环顺风顺水,从没经受过这么大的恶意,一时竟然懵了不知道怎么办,自己动手万万不能,叫拿人吧,他也只是个有点儿权的太监,身边跟着的是小太监,用不了护卫;呵斥闻家动手吧,怕闻家谁都不想得罪和稀泥到时候自己更没台阶下。
他的神情大抵太过恐怖,以至于大家都不敢对他脸上望,燕绥望了,也不知怎的望出了点良心发现,随手捞过一个碗,装了点面汤递过去,“来来来,别哭了,这儿还有点呢。”
众人:…
爷爷你消停点好吗?
诸大德笑呵呵的——这人自己作死,德胜宫真要问罪的时候,推出去就是。
能气一气德胜宫,值。
那边燕绥还在说,“我对你不错,记得你欠我一个情。”
唐瑛:欠你姥姥腿儿。
只有文臻,转头看一眼,对他产生同病相怜的深切感情。
这种强迫性的情她也欠着呢,都快欠成人家府里的烧火丫头了。
唐瑛盯着递过来的碗,满腔的怒火无处发泄,既然现在不能把这个小太监碎尸万段,自然要先找个看起来最软的柿子捏。猛地夺过碗,胡乱扒了两口,啪一声把碗往地下一摔。
满地的碎瓷片蹦上靴子尖,众人后退,赶紧先把塞了满嘴的面条咽下肚。
要闹事了,先把东西吃了再说。
“有刺!”唐瑛发狂的叫声像被谁勒住了脖子,真的像被刺给卡了。
众人互望一眼,眉毛往上挑,嘴角往下撇。
哪来的刺啊?那细绒一样的鱼肉,入口就化了,很明显并不是油炸刺软的那种处理方式,刺再软,那还是存在的,会有略微的扎口感。
唐瑛真是脸都不要了,一再刁难一个小女子。
“有刺啊!”文臻惊诧,“那赶紧吃饭团啊。”
易人离动作很快,厨房里现成的饭,抓起来团成团就往唐瑛嘴里塞,也不管那手刚刚撒过尿没洗,饭团子又大,梗得唐瑛脖子一竖一竖的,有话也说不出来,眼见着额头豆大的汗,拼命要推易人离又推不开,挣扎着呜呜几句,“…让…刺…”
“还没下去吗?”文臻满脸惊吓,团团乱转,“那只好灌醋了!”
别人还在慌乱地找勺子找小碗,燕绥走过去,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坛子醋,一捏唐瑛下巴,二话不说给他灌了下去。
众人觉得浑身骨头都在发酸,抖啊抖。
唐瑛的身子也像面条一样往下出溜,眼珠子已经翻到天上,让人总在疑惑燕绥给他灌的不是醋而是鹤顶红。
他大力挣扎,在燕绥手中晃得像得了羊癫疯,可惜燕绥的手看似松松捏着,但他就是动不得一毫。
诸大德心里快要笑开花,要不是想着这位胆大包天的随从马上就要倒霉,他简直想认对方做干儿子了。
闻试勺心乱如麻,不知该喜该忧。
闹成这样,怎么收场?
这事唐瑛不会放过的,鱼有刺没刺,也无法对证,本来还可好话转圜,如今得罪成这样,就完全没有了挽回的余地。
宜王殿下是在这里,但坏就坏在这里,唐瑛受了这么大罪,自然不敢和殿下较真,那气就会发到闻真真她们几个身上。至于说殿下护着闻真真她们——闻试勺从没听说过燕绥对任何女人展现过温情,包括他娘。
闻真真她们凭什么例外?
除非能证明鱼没有刺,是唐瑛无理取闹,但这怎么证明?难道还把剔出来的所有刺一一数给人看吗?可这谁也不知道一条鱼该有多少刺啊。
这就是个无解之局,不想着笼络人家还敢如此放肆。
真是年轻气盛。
可别连累了闻家!
燕绥就像把唐瑛的嘴当成漏斗,一坛醋倒完瓶子一扔,眼光一转,似乎还想来个好事成双,文臻赶紧把另一坛醋给拿走了,再灌,就得给唐瑛收尸了。
唐瑛倒在地下,拼命咳嗽,好一阵子才嘶喊道:“拿下——拿下——”
闻试勺皱着眉看诸大德,诸大德笑呵呵看向燕绥:“过了,过了啊,唐公公是御门监副总管,代表皇家前来,怎可如此对待?”
他这一开口,闻试勺便明白他是打算把燕绥推出去顶锅了。
在心中默默为诸公公点了蜡。
顺便同情一下凤坤宫和德胜宫。
果然,在这位殿下面前,亲娘,大母,谁也讨不到好。
闻试勺还在研究燕绥态度,那边闻四太爷等人早已等不及,都在厉声呼唤护卫,“快,拿下她们几个,交由唐公公带回御门监发落!”
闻试勺不置可否,护卫们也便冲了上来,君莫晓呔地一声怒道:“明明没有鱼刺!这么多人吃了,谁被刺卡了?”
唐瑛嘶哑地道:“我说有…就…有!”又拼命指燕绥,“他!…给我打死…”
“打死!打死!”闻四太爷大喊。
护卫的手堪堪触及文臻衣角。
“你说有就有?”文臻一直站在锅边,忽然将锅盖一掀。
此时众人才看见锅盖背面,一时“哦——”地长长一声,分不清是惊还是叹。
锅盖背后,赫然是三条完整的鱼骨架。
“所有的刺都在这里。”她笑,“烦请各位来数数,可有缺失。”
哪里还用数,众人已经想明白这般巧思——烧好的鱼固定在锅盖背面熏蒸,热气上涌,时间长了,鱼肉便会自动掉落,锅盖上留的,自然是完整的鱼骨架。
这是文臻很久以前在现代看的某位饮食名家的书,谈及了刀鱼的这一种制法,再稍稍变化,以之拌面,正好将唐瑛一军。
三条雪白的鱼骨,骨刺嶙峋,好像也在刹那刺进了唐瑛的脸皮里。
这一巴掌打得凶狠,以至于他木在那里,连刺痛的胃和喉咙都忘记了。
有一瞬间他想过不顾一切耍赖到底,然而客人们的眼神让他心底不安。
今日来客,也颇有几位有身份的。
思来想去,只好咬牙转头,只指着燕绥,“带走——带走——”
一个小太监,总能由他揉圆搓扁吧?
文臻心想您这句话要是能实现该有多好呐。
唐瑛喊了半天,却发现闻家的护卫们没有动,闻四太爷蹦跶了一会儿,也被闻试勺下令人直接拖走了。
唐瑛茫然地转回头,就看见闻试勺一言难尽的表情,“唐公公,稍安勿躁,这位是——”
“我管他是谁,今天不弄死他我跟他姓——”唐瑛神色狰狞,一把推开闻试勺。
“…是宜王殿下。”
“…”
唐瑛的世界忽然变成了黑白色,黑的是天白的是云,又或者黑的是醋白的是饭团。
饭团子好像忽然飞到了脑子里,将脑浆黏住不能转动,而醋在胃里蹿上脑壳,眼睛里水花突突冒出来。
难以呼吸…
这世道是怎么了…
“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