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暖觉得似乎在哪里见过,却又实在想不起来。“这是上官菲菲,现在葵远最红的广告明星,去年不知道被哪个大老板挖过来拍电视剧。最近也住在我们酒店,就在十六楼,本人比照片要漂亮得多了…”男人一说到女人,很容易开始滔滔不绝。
池宇早已经从经理的话中听出困意来,眼皮时不时地耷拉着,困得不行。
电梯终于到达十七楼的时候,夜暖和池宇同时松了口气,对于可以摆脱经理的唠叨,感觉如逢大赦。池宇放下行李,洗了澡就躺在床上。“过两天带你去学校看看。”夜暖开着空调说道。“看心情。”
“还有,把头发给我染回黑色,给你爸爸看到肯定要捏死你。”“鬼知道他一年能见我几次啊…”池宇盖上被子。
“臭…”“给我调到18度,谢谢。”夜暖的“臭小鬼”还没骂出来,池宇已经把自己包裹在被子里了。这是池宇最喜欢的温度,冷到可以很好地用被子把自己裹起来,像一只过冬的企鹅一样。
小孩子总有些怪癖,是没办法改变的。比如冬天吃冰激凌,盖棉被吹空调,光脚走在大街上,喜欢沿着阶梯的边边走路,这也是夜暖的曾经。那个时候许孟笙总会站在不远的地方,在夜暖快要摔倒的时候伸手扶住她的肩,宠溺地拍拍她的头说:“暖宝儿,你真不听话。”夜暖知道自己不是不听话,只是在许孟笙的面前,她故意让自己变得任性。她喜欢看到许孟笙无条件地宠溺她,包容她所有的坏毛病,她觉得那些唠叨都是爱的一种表达。
他们很相爱,她觉得爱是世间最甜蜜的糖果。因为许孟笙在,一切的时光,都是美丽的。
很快,池宇就开始均匀地呼吸,睡梦中踢掉了被子,不自觉地把自己蜷缩成半个球的形状。
夜暖只觉得可爱,走过去,帮他重新盖好被子。她看到池宇的眉头紧锁。尽管他表现得活泼开朗,但是夜暖明白,池宇对于音乐的狂热,依然存在在心里最深的位置。他怕她担心,不愿意过多地表露出来。
夜暖像是哄婴儿入眠一般地轻拍着池宇的背。池宇有些绷紧的身体渐渐开始放松,夜暖预感他今晚会有个好梦。
4
当夜暖躺在酒店柔软的大床上的时候,她用力地呼吸了一下空气中的味道。
这是属于葵远的空气,一点点潮湿和暖的玫瑰香,回味悠长。以前她和许孟笙经常站在学校的操场上,用力地呼吸葵远的空气,然后相视而笑。
许孟笙,就是她记忆里的空气,带着葵远常年的清甜芬芳,牢牢地锁在她记忆的匣子里。这三年来,她渐渐地不再开启,她渐渐地快要忘记。
她从未想过,会在三年后因为池宇而回到葵远。这自然是范伟铭下的旨意,他是夜暖的债权人和老板,她有义务尽她所能,帮他解决他所有的琐事。包括他的私生子,范池宇。
夜暖闭上眼,沉浸在回忆里。同样的葵远,同样的清甜气息,一切似乎都停留在十八岁的夜晚,一切,却又都不复存在。
她到现在都不敢相信,她失去了许孟笙,失去了父亲,失去了她曾经引以为傲的一切。
不过是几年的时间,那些事仿佛就发生在昨日,又仿佛过去了许久许久。
大二那年,许孟笙在他妈妈去世后的一个礼拜内无故失踪;夜暖的父亲遭人陷害,锒铛入狱,因受不了屈辱,而在狱中自杀身亡。那些她曾经没有注意过的小细节,紧紧地堆积在一起,堆积成了她无法承受的炸弹,让夜暖一时间成为了孤儿,还积压了满身的债务。
她瞬间从天堂掉入地狱,仿佛天空塌陷。三年前,当她从失去亲人的痛苦中醒过来,而且背负了一身债的时候,是范伟铭来到她的面前,不仅帮她还掉了一身的债,还让她在他公司兼职,搬到豪华的别墅,给她一切锦衣玉食和花不尽的钱。
只不过这一切的前提是,让她照顾好他的私生子范池宇。所有的大老板在成为老板之前,都或多或少有些不足为外人道的过往,兴许只是些许往事,却总能像藤蔓一样延伸出许多茂密的分枝。据范伟铭说,他是夜暖父亲生前的好友,主营房地产。范伟铭的出现,对夜暖而言犹如天使降临。起初她一直都不懂,范伟铭为何会选中刚刚成为孤儿还在上大三的她来照顾池宇,那是她最绝望、孤僻、心灰意冷的一年。范伟铭把她和池宇放在一起,根本就是狮子遇到了老虎,两只不分伯仲的凶狠野兽。
她一度以为两方的厮杀是不可避免的,不欢而散是最终的结局。可是当最初那个叛逆冷漠且和夜暖敌对的坏小孩池宇渐渐变成了听话乖巧的模样,当绝望无依的自己渐渐变得成熟稳重起来,她开始有些明白范伟铭选择她的原因了。
因为可怜彼此的遭遇,因而更不忍心伤害对方。因为有过曾经的失去,因此更想努力过好未来的生活。
因为同样孤独,所以相互取暖。这算不算同类的生存法则?夜暖想。
夜暖不知道年仅十六岁的池宇是什么时候开始懂得这一切的,好在这三年,他们在各种战斗之中悄悄接近彼此,终于回归和平,不争不吵不仇视,各尽本分地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相安无事。
这让范伟铭很满意。而范伟铭在池宇考大学之前,通过各种关系,将他安排进了葵远大学下属的一个二类学院学信息工程。他只需要走过场似的在高考考场走一遍,就可以进入这所全国排名数一数二的大学,毕业之后再通过关系进入一家研究所成为祖国未来的科研人才。
依照范伟铭安排的人生,池宇可以过得很好。有的人天生含着金钥匙,不费吹灰之力就能获得一切,而有的人努力拼搏,一辈子兢兢业业,也不过尚能温饱。这世界上没有公平之事,能力只是基础条件,未来发展的好坏,全凭天时地利与人和,缺一不可。这是夜暖在范氏集团做了一年,眼观耳闻,得到的结论。
5
清晨,夜暖是被池宇用力摇醒的。他穿着酒店的睡衣,拿着一把吉利的刮胡刀看着夜暖。“臭小鬼,干吗呢?谁允许你随便进姐姐房间的?没大没小。”夜暖透过茶几后面的镜子看到自己刚睡醒的样子,狼狈得很。“老范让你来照顾我,你却每天都睡得和死猪一样,真奇怪为什么他没把你开除。”池宇打了个哈欠,把手里的东西塞给夜暖,“你快点收拾下,帮我刮胡子啦,再晚我就赶不上去吃酒店的自助早餐了。”
“真以为我是你妈啊…”夜暖抱怨着从床上爬起来,满世界地找隐形眼镜盒。池宇走到门口的时候,转了个身,看到夜暖背对着他。清晨的阳光,从紫罗兰碎花窗帘中慢慢地洒进来,勾勒出夜暖娇柔的背影。池宇忘记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留恋夜暖的背影的了。
三年里,夜暖在下雨天给他送伞,帮他煮他爱吃的咖喱猪排饭,安排他的起居饮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的背影就像一把巨大的伞,在池宇的心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起初的时候,他多么讨厌有个人就这样突兀地出现在他的生活里,不管他愿意不愿意就安排他的一切。但是时间久了,他突然觉得能对着一个人发脾气、撒娇、依赖,真的是一件不错的事。
“戴好眼镜了,世界一片明朗啊…你看什么看?没看过美女戴眼镜吗?”夜暖的话打断了池宇的思路。
池宇像是被夜暖的话戳中了一般,赶紧关上门去浴室刷牙,边走边拍自己的脑袋:范池宇,你到底在想什么?
他站在镜子前,看着自己微微长出的胡楂,用手摸了摸,微微地刺痛,就像是心底永远都不会好的伤口,虽然不深,但是密密麻麻地布满细胞,让人疼痛。
他第一次看到自己胡子的时候,还觉得有些生疏,感觉那本不属于自己身体的黑毛,更像是一株杂草,长在了一片平原上,很不雅观。
这让他那天心情很差,打球的时候狠狠地摔了一跤。夜暖那时候还不会开车,骑一辆电动车来接他。他坐在夜暖的车后面,看着她把车开到一间叫“易初莲花”的店门口停下,然后硬拽着他去了男士用品的专区。
“刮胡刀、刮胡沫、须后水、洗面奶…应该够了吧。”夜暖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池宇听,她并没有征求他的意见,就把东西放到柜台结了账。
她把这些东西都依次摆在池宇的浴室里,告诉他:“你应该开始用洗面奶和刮胡刀了。”池宇默然地看着夜暖,夜暖见他一副傻愣愣的样子,干脆自顾自地帮他刮胡子。
夜暖刮胡子的动作并不生疏:挤泡沫,拿刀片,贴着肌肤,仔细小心地将它一层一层地刮下来,最后再帮池宇拍上须后水。夜暖把他的脸左右摆动了一下,很满意地笑着说:“很不错呢,小池宇还是那么帅。”
夜暖在开始的时候一直称呼池宇为小池宇,池宇是不太答理她的,每天就听她自己在那儿自话自说,后来熟稔了,本性才渐渐暴露出来,常常把夜暖气得暴跳如雷。
似乎也是在刮胡子的那天,池宇第一次近距离地看这个出现在他生命中的第二个女人的样子,她并不是很漂亮。那时候的她有一头齐耳的短发,不施粉黛的一张脸,一米六三的个头,算得上匀称,乍一看和路上来往的女人并无差异。但是时间久了之后,池宇渐渐发现,夜暖的眼睛里有一种别人都没有的坚韧和沧桑。那种坚韧像是她心中最牢固的藤,支撑她勇敢地往下走;而那种沧桑,像是经历了一次生死离别后,忽而老去的成熟。
他一直很想知道,三年前,陆夜暖到底遭遇过什么,是什么事能让她的眼神忽然苍老。
这三年,池宇并不是不会自己刮胡子,他只是很喜欢夜暖帮他刮胡子,那种细腻的温柔,是别人都不曾给予的。而夜暖常常会望着那些泡沫出神。
池宇在她的眼睛里,看到了另一个人的影子。那个人教会夜暖成长,教会她忍耐,也教会她等待。
6
“五星级饭店的早餐怎么这么难吃!”池宇坐在位子上,望着一盘面包、面条、红枣粥及南瓜饼发脾气。
他来了兴致,多拿了几样,没想到没有一样中意,顿时感到很沮丧。
夜暖不声不响地递过一碗小馄饨、一碟虾米、一盘香酥果,笑道:“你尝尝。”
池宇吃了一口,惊讶地说道:“这个小馄饨好好吃。”“陆小姐真懂得吃啊,这种小馄饨的肉馅是用大锤子慢打一整晚才有这么好的口感,都是做了二十年的老师傅,才能打得这么恰到好处。”等在一旁负责带夜暖去子公司的经理接话道。
夜暖怎么会不知道呢?她曾经目睹尹珊珊的爸爸站在破旧的小厨房里,吹着老式的空调,举着锤子一下一下地敲在那些红色的肉上,脖子上的汗顺着有些褶皱的皮肤流到汗衫上,风扇吹出的风都是热的。他粗糙的手用力地握着锤子,专注而认真地盯着眼前的一切。
夜暖又怎么能忘了这一个一个小馄饨背后的辛劳呢。池宇像个贪吃的孩童,大口大口地吃着,无意地咬了一口香果酥,又大呼道:“真好吃!老范买了那么多进口食品,都不如这个香果酥好吃!”“老范?”经理对这个称呼竖起了耳朵。夜暖瞪了池宇一眼,池宇也知道自己说漏了嘴,吐了吐舌头,低头去吃他的早餐。
“我们公司现在的位置在哪里?”夜暖只好转移话题。“在鼓楼区,葵远外国语学校对面。”经理很识趣地回答。“姐姐,那是你的母校。”池宇满嘴都是香果酥,却还抬起头来插话。夜暖皱眉,用手帮他擦掉嘴边的屑:“马上就上大学了,吃东西还吃得满脸都是。”池宇近一年来,变得机灵活泼多了,和三年前那个冷漠得只会对着汽车模型发呆的小孩判若两人。那时候的伪装成熟,和现在的假意天真,夜暖还是宁愿选择后者,所以平日里尽量宠着他,把他惯得在自己面前没大没小。
“陆小姐是葵远人吗?”经理显得有些吃惊,“不知道是哪一届毕业的?葵远外国语学校算得上是顶级的全国重点了,但凡能进葵远外国语学校的人,基本上都是一只脚踏进了重点大学的门啊。”
葵远外国语学校,是享誉整个葵远的一所全国重点中学,如果当初不是爸爸花钱让落榜的自己进到这里,那么她是不是就不会遇到许孟笙了呢?不会有那些一辈子都不能忘记的过去,不会和他一起养育那些花花草草,不会和他走遍葵远的所有角落,更不会一直记得他说:“今生如果有一天我们走散了,还要回到葵远来相遇。”
那些甜言蜜语,现在想来,竟然是最伤人的利器。他们走散了,他消失了,可是他再也没有回来。
夜暖微微低着头,说:“我都毕业好久了。”“那陆小姐听过三年前发生在外国语学校顶楼的新闻吗?据说有个女人被她女儿推下楼摔死…那个女孩子…”池宇听得津津有味,夜暖却一下子站起身:“好了,王经理,我想我应该去新公司看看了。”夜暖的举动有些突兀,让周围的人都朝她的方向看了一眼,池宇拉拉夜暖的衣角,不满地说:“姐姐,我还没有吃饱。”正说着,另外一头却传来喧哗的吵闹声,好像有一群人在吵吵嚷嚷地说些什么。
“怎么了?”王经理叫来服务员。“是上官菲菲的粉丝在向她要签名呢,不好意思,打扰您用餐了,我们的保安一会儿会过去解决的。”“每天都这么闹,有没有这么红啊?怎么说也是五星级的酒店,服务怎么这么差?你找经理过来,我要投诉。”另一桌有个人在抱怨。“没事的,Vicky,我们今天就能处理完这个案子,不要节外生枝。”
回答的女声非常沉稳,很有气度和风范。夜暖循声望过去,只看到一个穿着套装的女人,低头看着一份《华尔街日报》。夜暖看不到她的脸,只是注意到她的手指上戴着一枚卡地亚的SolitaireTank系列订婚钻戒,戒指只是一个简单的圈,中间镶了一颗0.4克拉左右的公主式切割钻石,戴在她细腻干净的手上,有种不张扬的高贵气质。
学广告的许孟笙曾经说过,他喜欢卡地亚是因为它的广告词——爱是一种颜色、一个名字。而广告的背景音乐,像是在清晨听到微微的鸟叫,在寂静的楼阁听到人的脚步,在半夜的歌剧院听到轻轻的耳语,承载着所有人细腻温柔的爱。
有哪种爱,能比颜色更纯粹,能比名字更永恒呢?
7
“姐姐,我吃饱了。”池宇的声音打断了夜暖的注视。“我现在要去公司看看,你先在酒店等我,我忙完了再来接你。”“真没劲。”池宇耷拉着头,把手插在口袋里,整个人在灯光下,有一种孩子气的无奈。夜暖路过大堂的时候,保安正在把粉丝驱散,夜暖手里拿着的文件被匆忙跑过来的人撞掉在地上。她正准备去捡起来,有个人提前一步拾起,把文件递给了她。
一股淡淡的香水味扑面而来,是Ferragamo的“梦游仙境”,黑醋栗和菠萝的气味淡淡地自她的腕间散发。
夜暖看着眼前这个戴着墨镜的女人,细腻白皙的肌肤在灯光下闪闪发光;只不过穿了一身欧美休闲风的衣服,却还是把她的好身材展露无疑,不是真正的衣架,是无法撑起这套风味十足的休闲服的。
夜暖看到她眼下的那颗泪痣,有些淡,不细看基本看不出,但可能由于没怎么化妆,在大厅灯光的照射下,一下子就映入了夜暖的眼。
夜暖突然想起在电梯门口看到的广告牌。“上官菲菲。”她脱口而出。
对方路过她身边的时候停下来,在距她咫尺的位置转头,轻轻地回了一句:“你好。”
这个声音,多像是那年夏天在奶茶店里,回荡在夜暖耳边的声音——她急忙回过头去,想再看清楚一点儿,可是上官菲菲已经走远了。“陆小姐,您认识上官菲菲吗?”夜暖摇摇头,心想那一定是自己的幻觉。顺着金色的旋转玻璃门出了酒店,清晨的阳光突然一下子跃入了夜暖的眼睛。葵远的夏天就这样热烈地展现在夜暖的面前,她看到远处的摩天轮正在转动,街道上车水马龙,两块钱一碗的凉皮凉面沿街叫卖。
那些刻在记忆里的岁月,是夜暖永远都不会忘记的时光。沉淀了喧嚣,净化了尘埃,让幸福都变得简单透明。那是他们最勇敢无畏的青春,肆无忌惮,潇洒蓬勃。也是她们最年少单纯的岁月,细腻温婉,甜蜜温柔。那个夏天的晚自习,所有人都坐在篮球场的看台上,她们扎着高高的马尾,穿着学校的蓝衬衫和黑色过膝的校服,笑着谈将来。那时候他们都以为未来很遥远,所有人都会永远在一起,只要他们手牵手,所有的爱都会坚持到最后。暗涌在夏夜的喧嚣,漫过头顶的光线,学校梧桐树的清香,闷热的空气中吹过耳间的凉风,一遍一遍地打湿夜暖的心。“葵远的夏天,总是这么炎热。”王经理在一旁说道。夜暖这才突然意识到,这已经是2010年,所有的人,都已经不在了。蓝希死了,小卡车和陈暮去了西藏,珊珊嫁人了,豪哥出国做生意了,小米和许孟笙一起失踪了。只有她和蓝佳妮留在了上海。只是不知不觉中,忽而已是今夏。
第九章 盛世光年
在盛世的光年中,你是否还会记得你遇见过的每一张脸?
1
新的房地产公司建在商业繁华的市中心,虽然只是一个子公司,却买在了十七楼最正中的位置,整个楼价也是全葵远最高的。这非常符合范伟铭的办事作风,即便只是一个分公司,依然也要风光体面。
以前这里没有发展成市中心的时候,只有一座巨大的电影院。那时候葵远只有这一个电影院,电影也没现在多,一放电影,便会聚集很多人,随处可见地摊、小贩,一入夜,就吵吵嚷嚷的,好不热闹。夜暖一放学,就和珊珊跑过来买五毛钱一根的牛奶棒冰,拿在手里,蹲在那些小摊上讨价还价。
时光有如白驹过隙,一眨眼,电影院没有了,取而代之的高楼拔地而起。
一下子,这里变成了全葵远地价最贵的黄金办公楼。办公楼设计得简洁大方,据说是新加坡设计师的手笔,还请风水师看过八卦。
夜暖先和公司的几位经理见了面,一场会开下来,夜暖已对这家公司颇有了解。虽然这是范氏挂名的子公司,但并不被股东们看好,成立至今始终处于亏损状况。
“现在总经理是谁?”夜暖问。“还没定出人选,不过雷律师说下个月会空降一个过来。”公司里来了有一阵子的实习生小青好心地回答道。夜暖一时间感觉头昏脑涨,她以为这次无非是换个环境照顾池宇,没想到会面临这样一个公司的格局。这基本上就是一家濒临空壳的公司,原有的资源有限,却无人照顾,她居然还要坐在这里面对一群什么也不会的草包。
夜暖站起来,走出会议室给雷以朵打电话。电话刚接通,雷以朵抢先说:“现在是不是很生气?想问我是什么情况?”
夜暖说:“那就请雷律师解答下我心中的疑问好吗?”“如你所见,这家公司正在走下坡路。”
“然后呢?”“希望通过你和新来的总经理的努力,使它起死回生。”“我一直以为,让公司起死回生,是你的本事。”夜暖嘲笑地说道。“范老板说,这是给你的一个考验,可以让你迅速成长。”“范老板不怕揠苗助长,得不偿失吗?”“夜暖,你知道,范老板从来不做没把握的事情。”“范老板真是有心了。”
“他也是替你着想,池宇已经长大了,你也应该有自己的人生。从范宇地产开始,会比在范氏学到更多,这会是很好的开端。”
夜暖竟然忘了,她总有一天是要离开池宇的,范伟铭是在给她找后路。夜暖的头衔是总经理助理,有一间独立的小房间,临着总经理办公室。她坐在椅子上,翻看公司的业务报告,现在首要的任务就是推广新楼盘,但是以范宇地产如今的情况…夜暖闭起眼睛,不让自己去想这些复杂的事。她知道,她不可能永远在范伟铭的庇护下生活,她也不可能照顾池宇一生一世,如果在离开他们之前,她没有能力让自己在这个复杂的社会好好生存下去,那么她熬过来的这些痛苦岁月,都不再具备任何意义。
夜暖再度佩服起雷以朵来,不过就是大她几岁而已,却早已经迅速地以顽强的姿态站在范伟铭身边帮他分忧解愁。而自己,在走过了思念许孟笙的艰难岁月之后,第一次独自面对世界,却是这般慌乱。夜暖知道,她和雷以朵的分工不同,雷以朵是范伟铭的心腹和得力干将,而自己充其量只是照顾池宇的高级用人。夜暖对自己的这个身份并不排斥,反而感到满足。照顾一个小鬼有什么难?处在公司复杂的环境里,才如同身陷囹圄。
但自从池宇考上大学,范伟铭有意栽培她在公司有所作为,虽然她排斥公司的环境,但对于范伟铭的好意,还是领情的。于是无论是在照顾池宇还是在工作上,都要更加尽心尽力。
夜暖一直明白,得人恩惠,就当涌泉相报。范伟铭承诺过夜暖,他说:“夜暖,只要你照顾好池宇,我会让你得到最好的一切。”范伟铭说这句话的时候,夜暖只是默默地转过头去看着客厅里摆放的一盆合果芋发呆。这些年,如果说夜暖真正想要过什么,或许也就只有这盆合果芋。范伟铭或许不明白,她陆夜暖最想要的,谁也没法给。
范伟铭每次和夜暖说话,都有点指点江山的味道,毕竟在生意场上混了这么多年,商人的架势一点都没少。但夜暖注重的并不是这些,她从认识范伟铭的第一天开始便觉得他只是一个稍长自己少许的朋友,威严之下带着亲善。夜暖这些年对池宇尽心尽力,把他当亲弟弟般疼爱,把所有的关爱都给了他,她只是一心想报答范伟铭当年的雪中送炭。如果当年范伟铭没有让她去照顾池宇,那么在父亲的去世、许孟笙的失踪这双重打击之下的她,或许已经不久于人世了吧。许孟笙离开的那个夏天,她曾经坐在窗户的边缘,手握一把水果刀,遥望马路上的风景。那时候的电视里在播放一首粤语歌,电视机有点坏了,沙沙地响。许孟笙答应过她要帮她拿去电器行修好,她一直等,一直等,却只等到许孟笙失踪的消息和父亲自杀的消息。
在她快要跳下窗户的一瞬间,范伟铭带着警察打破房门把她从窗户口拉了回来,她记得自己缩在范伟铭的怀里失声哭了很久,范伟铭像安抚一个孩子那样轻柔地拍着她的背,温柔地告诉她:“没事的,都会过去的。”
她记得这是许孟笙的爷爷去世的时候许孟笙安慰她的话,原来他之所以可以那样平静地看待每个人的离开,是因为他早就做好了离开他们的准备。
从那一天开始,她才发现,当全世界只剩下自己在等待的时候,那些不可预知的黑暗和死亡、不可预见的颠沛和流离,可以让一个人绝望到连哭都没有力气。
她的内心突然不再渴望任何事,没有欲望,没有野心,没有温暖。哭够了之后,她才仔细去看范伟铭,而适才一直站在门边的雷以朵走到她面前,给了她一份简单的合同,对她说:“你需要做的事很简单:照顾好池宇,直到他自立。”
她变成了一个只会执行任务的木偶,她要为范伟铭做好他布置的任务,就像游戏里的战士,冲锋陷阵,奋勇杀敌。
那些所有浮于表面的繁华,都只是她掩盖伤口的武器。范伟铭给了她一切,让她不用为钱奔波、劳累;她照顾好他的私生子,让他温暖、高兴。名利、金钱,对于夜暖来说,都是微不足道的东西。她的心里有一个巨大的黑洞,所有的东西掉进去,都只会消失在黑暗中。
2
“关于这次楼盘的宣传,我想采用明星代言的方法。”夜暖在新一轮的会议上提议。
“可是,明星代言费用不小。”有人提出异议。“撇开资金不说,你们觉得哪个明星最适合?”“现在葵远最红的明星就是性感女星上官菲菲,她最近非常红,不过她的价格肯定不菲,并且也不知道会不会接我们的代言…”策划组长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显得很没有底气。
“这个案子,大家做个策划案出来,让PR的人找她经纪人谈谈。”夜暖想起上官菲菲那声熟悉的“你好”,让她又想起了记忆中的某张面孔。
“PR经理刚刚辞职…所以现在,PR没人。”“什么?”夜暖忍住要发的火,在人群中扫视了一圈,指了指小青说道,“小青,你先去找上官菲菲的经纪人,看看他们要开什么价。剩下的人先把策划案做出来给我。”
真是个让人头痛的活!出了会议室,夜暖甩甩头。电话铃却在此时响了起来,一个熟悉又遥远的声音,传到夜暖的耳朵里。
“暖宝儿,你回葵远了吗?”虽然时隔这么多年,夜暖还是一下就听出来这声音是尹珊珊的,只是她的声音里再也没有了从前的清亮高昂,而多了一些疲惫。
“是的,昨天刚回来。”“不是蓝佳妮告诉我,我都不知道你回来了!也不和我联系?”尹珊珊有些抱怨地说道。“工作有点…忙。”
“那有空来我家坐坐,在喷泉广场这边。”“珊珊,快点过来,孩子哭啦…”电话那边传来一声粗犷的男声。“你先去忙吧,我会联系你的。”夜暖回答得静悄悄的。她明白那个男人一定是珊珊的老公。“嗯,那我不和你多说了,再见啊。”
多年前大大咧咧地喊着非帅哥不嫁,多年前抱着陈暮的脖子站在六和塔的顶端说“我这辈子只要嫁给你”的尹珊珊,已经被残酷的现实磨炼成了一个疲惫的女人。
夜暖说不出来心里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这三年来,除了蓝佳妮,她不敢和葵远的任何一个人联系。她不是害怕他们,而是害怕那些和葵远有关的时光,她害怕她会忍不住想起许孟笙,害怕心会像被人剜去一块一般剧烈疼痛。挂上电话,夜暖随手拿过当天的《葵远日报》,娱乐版有一则不大不小的新闻吸引了夜暖的注意:超市大王苏周之子近日为贺父亲五十大寿回国,不知道是否为接管父亲产业而来。超市大王苏周在蓝氏企业退出葵远之后迅速成为葵远第一大商贾,投资的产业包括…近日拍到苏周和性感女星上官菲菲一同吃饭…夜暖的目光在上官菲菲的名字上停留了片刻,放下报纸,朝楼下走去。站在办公楼下面,夜暖遥望对面的外国语学校,那里人来人往川流不息,一到放学大家就鱼贯而出,曾几何时,里面的人也包括自己。突然,夜暖看到一个背影。他从街对面的一辆华丽的宝马车上下来,穿一套范思哲的西装;他微微地转头,并没有朝着夜暖的方向,而是看向车里,似乎在和车里的谁说话;他的侧脸干净而英俊,高挺的鼻子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就算没有了金黄色的头发,夜暖还是被那个背影震撼到了,她朝马路对面跑去,一辆巨大的卡车从她眼前经过,她急得几乎快要和卡车撞上。
“不要命了吧!”卡车司机探出头,对夜暖斥责道。夜暖没有心思和司机说话,只是一路狂奔到对面。有一个声音在她的喉咙口,由于激动,怎么也发不出来。当夜暖跑到刚才宝马车停下来的地方时,却发现那里空空如也,除了来往的人流,再无其他。夜暖左望右看,最终发现,刚才的一切,都只是她的错觉。她这才平静下来,看着满大街的人流,有些恍惚地说了两个字:“孟笙。”
3
池宇的吉他很快由快递公司送到了夜暖的手里。离开的那天走得急,夜暖将吉他放在蓝佳妮的物流公司,托蓝佳妮寄给她。
谁也不会想到,第一次在学校出现就令全校男生惊艳的蓝佳妮,居然收购了一家沪上的物流公司,做起了幕后老板。
蓝家在蓝希过世之后,将大部分的企业都转到了国外,蓝氏旗下的酒店、商场、大楼都转给了有意入主葵远的其他商人。
蓝佳妮和夜暖一样,始终没有勇气回到葵远,她牢牢地待在上海,假装蓝希还没有去世。许孟笙失踪的三年里,她一直待在夜暖的身边,她开始和夜暖当年一样画画,没事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画画。
她说她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所以只好留在夜暖身边。夜暖知道这是蓝佳妮担心她的说辞。这么多年来,如果不是她陪伴着夜暖,夜暖或许没有办法那么快地在许孟笙失踪后振作起来。谁能想到,当年那个在学校里风风火火要跟她抢夺许孟笙的蓝佳妮,多年后却和她成了好朋友?“这个学校一点都不好,老范怎么找的嘛!”池宇睡眼惺忪,拖着拖鞋,抱怨着打断了夜暖的思绪。此刻夜暖正带着池宇走在葵远大学宽阔的马路上。今天是新生报到的日子,早上池宇赖在床上,死都不肯起来,人家都是冬天才赖床,只有池宇,夏天也能裹着被子赖着不起来。
最后池宇被夜暖强行拉起来才勉强出门,还一路抱怨到校门口。葵远大学不愧为一所百年名校,两排葱郁的树木和有些年代的建筑物,让整个学校看上去更加巍峨庄严。她想起许孟笙的爷爷曾经和她讲过葵大的历史,那位古稀老人亲切的笑容,就像葵大的精神那样一直留在夜暖的心里。
“同学,你是新入校的吗?”有干净整洁的男生和夜暖搭讪,想必是误以为夜暖是大学的新生。
夜暖虽然长期在范氏集团工作,但是因为长了一张娃娃脸,黑色的长发已经长到了腰际,又喜欢穿一条纯白的裙子,脖子上还挂着彩色的圆珠链子,整个人看上去纤尘不染,还是像在校园中的模样。
“我?”夜暖觉得好笑,自己都毕业两年了,没想到还有人会误会。倒是眼前这个男生的相貌让夜暖对葵远男生的品质刮目相看了。
“师兄你什么眼光,她都做人家阿姨了!和我们不是一个年代的了!”池宇站在夜暖面前,像是急于要让眼前的男生放弃勾搭夜暖的念头。
“真的吗?一点儿看不出来。”男生的脸上不免有些失望。“呵呵,臭小鬼就会讲姐姐的坏话。”夜暖笑着。“你们要去哪儿?我可以给你们带路。”男生很热情,夜暖正想拒绝,但是男生看到夜暖手里拿着新生报名表,大概明白了,抢先问道,“你们是要去报到吧?哪个学院的呢?”
“信息技术学院。”夜暖不好拂逆了别人的好意。“好巧啊,我们学院就在信息技术学院隔壁。我带你们过去吧。”男生显得特别开心,可能是因为能和夜暖多相处一会儿吧。“太麻烦…”“不麻烦,不麻烦。”男生抢先回答。
夜暖也是一个不太懂得给人浇冷水的人,对于别人的热情,她只好默默地接受了。
一路上,男生对夜暖表示出了极大的兴趣:“你是这所学校毕业的吗?
你到底几岁了呀?一点儿都看不出比我大,保养得真好。这是你弟弟吗?好可爱啊…”
夜暖很礼貌地回应,而池宇气鼓鼓地走在她身后一句话不说,等到了信息技术学院大楼的时候,夜暖才发现池宇的脸都要黑了。
“师兄,我觉得你应该有很多事,我们已经到了,就不麻烦你了。”池宇阴沉着脸对男生说。
男生有些不好意思:“哦,好的,那我先走了。对了,我叫颜彬,建筑系的。有事可以找我。”
“嗯…”池宇不等夜暖回答,强行拉起夜暖就走了,生怕夜暖会留名字和电话给颜彬。
“干吗啊?”夜暖问。“你对于老牛吃嫩草这件事不觉得羞愧吗?”池宇大声地指责夜暖。“你说谁是牛,谁是草!”夜暖去拍他的头。他一下子躲闪开了:“你都那么老了,还来泡我们学校的帅哥,哼。”夜暖气结,刚刚分明是那个男生不停地跟自己搭讪的。“无理取闹。”夜暖对池宇的歪理邪说不予理会,“快上楼去报到交学费了。”
报到和交学费的地点在二楼的办公室,夜暖刚走进去,就看到里面已经有好多学生了,放眼望去,都是一张张青春洋溢的脸,一如自己当年刚去上海上大学的时候一样。
那时从来没出过葵远的夜暖,初到一个陌生环境,显得那么慌乱和紧张。而许孟笙却紧紧地把她的手握着,附在她耳边说:“别怕,暖宝儿。”许孟笙每次和夜暖说“别怕”的时候,夜暖的心就会平静下来,因为知道有一个人总在自己身边,照看着自己,不会让自己摔倒。
夜暖交学费的时候,池宇站在窗户边沉默不语,校园里淡淡的桂花香飘进办公室里来,暖洋洋的光线照在池宇的身上,从额头一路洒到脚上的阿迪达斯鞋子,尤其是照着他那双冰冷而含着淡淡忧伤的眼睛,贵公子的清冷气质,一下子显露无遗。
他就是沉默着不说话,也已经吸引了很多女生的目光。“池宇…”收钱的老师抬头看了看夜暖,“是陆小姐对吗?”
“是…”夜暖对老师知道她的名字感到很惊奇。“您就是陆小姐啊。”老师突然站起来,用力地握住夜暖的手,“陆小姐,感谢您为我们信息技术学院捐了一条路。新路已经在动工了,三个月就会完工。”
“捐路?”夜暖一惊,手心冒汗。“不可能有错,我们院长亲自和我说的,如果有池宇的家长来和他一起报到,又姓陆的话,那就是给我们捐路的好心人,院长要亲自感谢您。谁让您不留电话呢,我们一直都找不到您,这不,您居然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