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米默默地摸上自己的脸颊,她终于要和那半张扭曲可怖的脸孔道别了。她一直留着这张脸来纪念许孟笙,可是现在她明白了,这张脸根本唤不起许孟笙的任何记忆和怜惜,只会遭来更多人的唾弃和谩骂。

她要变成另外一个人,一个谁也不认识的人。

4

发现真相真是一件非常恐怖的事,夜暖和蓝佳妮咬着吸管坐在双杠上望着天。

学校里的人对这对突然化敌为友的姐妹感到非常好奇,她们两个都渐渐地远离了许孟笙,显得默契十足。尹珊珊说:“你们两个关系变化的速度之快,让人有点承受不了。”夜暖和蓝佳妮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夜暖带蓝佳妮去尹珊珊家的早点店吃早点,看到尹珊珊的爸爸在狭窄的厨房里拿着斧头打肉馅。夏季的天特别炎热,头顶的风扇呼啦啦地转着,白色的汗衫湿透了,她爸爸就这样重复而机械地运动着。

夜暖的嘴里嚼着香果酥,她觉得时间过得非常快,她们马上就要面临高考,面临分别,谁也不知道谁会去哪里,谁的梦想又能实现。而她们却坐在这里,化敌为友,各怀心事。

夜暖开始怀念曾经那个冷漠无所求的自己,那时虽然没有快乐,至少也不会有这么多纷杂的愁绪。

许孟笙来找过夜暖几次,夜暖总是避而不见。尹珊珊说他郁郁寡欢,不再微笑。

蓝佳妮和夜暖说:“许孟笙或许有什么难言之隐,否则怎么会去那里找小米呢?”

夜暖知道自己并不是不想见他,而是不知道怎么面对他,她对许孟笙有一肚子的疑问,可是她太害怕面对答案。她现在要承受的事情已经让她无法承受,她害怕更剧烈的冲击。小米在一个傍晚,约夜暖见面。她说:“我要走了,想见你最后一面。”蓝佳妮劝夜暖不要去,可是夜暖还是坚持要去。

她很想知道,在她们相识的这几年里,小米究竟有没有真正把她当过朋友。

夜暖从来都不知道,那会成为她人生中最刻骨铭心的回忆。在许孟笙消失后的几年里,夜暖总是会不断地想起小米的所作所为,她一直不明白,到底是怎样一种情感让小米如此地恨她,恨不得让她消失在这个地球上。

去见面的地方,要穿过一条狭窄的小巷,那是夜暖结识小米的地方。很幽静的小巷,静到感觉不到周围事物的存在。夜暖刚走进巷子,就被几个男人围住了,他们有着同样猥琐的脸,他们用力地抓住夜暖,夜暖拼命地挣扎却无济于事。黑暗,到处都是一片黑暗。她似乎能听到小米隐隐约约的笑声。后来有一个人的头被人打破了——蓝佳妮不知道从哪里跑了过来,拿起地上的空酒瓶就朝某个人的头上砸去。她把夜暖拉起来,往巷子外面推:“快跑,快点。”夜暖拼命拼命地跑,像脱离了狼爪的小羔羊,她几乎忘记了身后的蓝佳妮并没有跟着自己。等她停下来的时候,她才意识到一件非常可怕的事情蓝佳妮怎么不见了?她颤抖着给蓝希打电话,声音也是颤抖的。

“大叔…你快点来,光华路…佳妮…”夜暖好不容易才把一句完整的话说完。

天空中轰隆隆地下起了很大的雨,她像一只落水狗一样站在雨中,世界一片漆黑,雨点像石头一样砸得夜暖生疼。

她开始往回跑,却滑倒在雨中,腿软得爬不起来。她不敢去想佳妮会遭遇什么,她知道那一定是所有人都无法承受的事情。

5

夜暖再看到蓝佳妮的时候,已经是在葵大附属医院的病床上。蓝佳妮的脸就像一张苍白的纸,浑身都有淤青,脸上也有被打的痕迹。

蓝希紧紧地抓住床单,眼中像是能喷出火来:“那群浑蛋!我一定要杀了他们。”

夜暖趴在蓝佳妮的床边,紧紧地握住她冰冷的手,眼泪大颗大颗地掉下来。

蓝佳妮开始拒绝进食,拒绝说话,像一个活死人那样。夜暖日日夜夜地守着她,生怕她做傻事。许孟笙的妈妈总会来给她们送食物,每次都是叹一声气,然后走开。

十天之后的一个傍晚,蓝佳妮突然坐起来,夜暖问道:“你要干吗?”“我要开灯。”

夜暖帮她打开了灯。“我现在是不是变得很难看?”夜暖用力地摇摇头。

“夜暖,你知道吗,我第一次看到你的时候,我就特别特别嫉妒你。”她遥遥地看着夜暖,像是想了很久很久才说道,“我从小就喜欢蓝希,可是他那么优秀,我非常努力地改变自己,琴、棋、书、画无一不通,学习、外貌、谈吐、修养无一不注重。我一直都觉得我只是不够好而已,我只想让自己变得更好、更好。”

“你一直都很好,比任何人都优秀。”“是,我是比很多人都优秀,甚至和你相比,我都觉得你根本不及我千分之一。但当我知道蓝希喜欢你的时候,我感觉我所有的努力都白费了,我非常非常生气,所以我不甘心,所以我追许孟笙,想从你身边抢走他,让你难过伤心失落。可是我没有料到,许孟笙对你的爱那么坚定,坚定到哪怕他藏了那么多秘密,爱你的心却一直都保存着。”

“佳妮…”夜暖不知道说什么。“我曾经也以为,我会像小米一样,费尽我所有的力气来讨厌你,剥夺你的幸福,可是你和许孟笙让我深刻地明白,爱一个人,并不是要将对方自私地占为己有,而是要尽全力去保护他所爱的不被伤害,相信他,守护他,为他的快乐而快乐,为他的忧伤而忧伤。所以,我才会竭尽全力保护他所爱的不受伤害。夜暖,不要恨任何人,仇恨会使你不再美好;更不要因为我和许孟笙分开,我希望你获得的是幸福,连同我的那份一起的幸福。”

“谢谢你,佳妮。”夜暖忍住眼中的泪水,努力不让它流下来,“你饿了吗?我去给你买点吃的。”

夜暖关上门的那一瞬间,她看到许孟笙就坐在病房门口的椅子上,孤独而落寞地靠在那里。他显得疲惫、没精神,眼中有了深深的血丝。

夜暖陪了蓝佳妮十天,许孟笙就坐在病房门口守了十天,他什么都没有说,他只是这样静静地陪着夜暖。

有时候最苍白的就是语言,所懂所悟太难叙述。可是夜暖突然意识到,她和许孟笙的幸福,是那么多人的舍弃所换来的,太来之不易。而他们能在茫茫人海中找寻到彼此,互相信任,彼此爱护,根本就是一个奇迹。

夜暖终于忍不住,伏在许孟笙的肩膀上低声痛哭起来。夜暖从来不知道,人只有在经历许多伤痛、看清很多面目之后才会真正地成长,才会真正拥有丰厚的羽翼去抵挡可怕的伤害,才会具有顽强的内心去面对伤害的来临。

她觉得这一切都太可怕,她不过是想好好地和一个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为什么会遭受这么多可怕的伤害,牺牲这么多人的幸福?

6

夜暖再也没有见过小米,当她回到学校的时候,小米已经辍学了。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包括那间叫“月色”的酒吧,也很快被封掉了。

夜暖不知道这里面是不是蓝希做了手脚,但是这些伤痛的始作俑者,就像被一阵不大不小的旋风卷得无影无踪,只留下面目全非的景色。

同样的人,不同的世界,天空中带着青青的蓝色。夜暖知道,属于蓝佳妮的那片蓝天已经灰掉了。没有人提及那件事情,蓝家也把消息封锁得很好,仿佛除了夜暖,就没有任何人知道在蓝佳妮身上发生过什么。

但是夜暖知道,蓝佳妮已经不再是从前的蓝佳妮了,她不爱笑,不爱说话,没有了曾经的明媚和光芒。夜暖常想起第一次看到她的时候,操场上那么多人里面,一眼就能看到她的笑容,和许孟笙的笑容一样明亮、扎眼,让人印象深刻。

夜暖没有跟许孟笙寻求任何答案,因为一切都变得不再重要了。她知道她和许孟笙在一起有多不容易,那是牺牲了别人的幸福才得来的,她没有理由去计较曾经发生了什么。

真正爱一个人,就是要无条件地去相信他,相信彼此的未来。高考之后,许孟笙和夜暖都去了上海。许孟笙放弃了非常好的大学,偷偷地把志愿填到夜暖的学校。尹珊珊去了浙江,蓝佳妮也去了上海。他们全都留在了南方,都是离葵远并不远的地方,可是没有一个人留在葵远。

他们都要离开葵远了,毕业的时候,他们在葵大门口的烧烤店吃散伙饭。蓝希、夜暖、许孟笙、尹珊珊和蓝佳妮,五个人围着一个小桌子。许孟笙在帮夜暖烤鸡翅,蓝希举着酒杯:“你们都要离开我了,我提前祝你们前途光明。”大家多少有些意兴阑珊。

夜暖走到当初他们放许愿瓶的地方,老板已经在那个鱼缸里放进了很多热带鱼,小小的许愿瓶漂浮在上面。

那些美好的愿望,真的都只是人的愿望而已。恐难成真。

那天蓝希喝得有些小醉,喝到一半的时候跑到门口吐了起来。夜暖看得出他很痛苦,昔日那个快意恩仇的蓝希变成了愁肠百结的样子。

蓝佳妮并没有去理会他,只是坐在台上拿着麦克风唱歌,唱邓丽君的老歌:“不知道为了什么,忧愁它围绕着我,我每天都在祈祷,快带走爱的寂寞…”声音清亮婉转,带着说不出的叹惋。

夜暖走出去,看到蓝希蹲在路边。夜暖也蹲下来,拍着蓝希的肩膀:“大叔,你还好吗?”月光下,夜暖看到蓝希满脸的泪。“小丫头,我知道,佳妮她恨我,真的,我知道。我每天看着她这个样子,我心里特别难受,可是我不知道能做什么来弥补,我知道无论我做什么,都改变不了事实。”“大叔,佳妮她不恨你,她是爱你的。”

蓝希转过头,看着夜暖的脸映在月光中,那是一张略带倦怠的脸孔,并不是特别漂亮,却让人无法移开视线。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深深地映入蓝希的眼中。

“小丫头,你知道大叔很喜欢很喜欢你吗?”“大叔…”夜暖有些无措。“可是我知道,你是不会喜欢我的。我也知道,佳妮为我做了很多很多。”他伸出手去,手指触碰到夜暖的脸,“因为你,我不再讨厌许孟笙了;因为你,我发现人生有更多有意义的事情要去做。”

蓝希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夜暖看着他痛苦的脸不知道说什么好。突然,有一辆轿车朝夜暖的方向开过来,横冲直撞,仿佛不要命了一般。“小心…”蓝希一把推开夜暖,车子直直地撞向了蓝希的身体。夜暖只听到一声巨响,还来不及分辨这辆肇事车是从哪个地方撞过来的,就看到蓝希的身体腾空飞了起来。蓝希的身体重重地掉在了地上,在烧烤店里吃饭的人通通都跑了出来。蓝佳妮吓得面无血色,她冲上去紧紧地抱住蓝希的身体。“哥,哥你怎么了?你别吓我。”蓝希的血沾满了蓝佳妮的衣裙。肇事车扬长而去,夜暖蹲在地上,看着蓝希睁大了眼睛。“对…对不起…佳妮…”蓝希缓缓地对佳妮说了句。“哥,你别离开我,哥…”蓝佳妮哭得几乎不省人事。夜暖的眼泪拼命地掉:“大叔,你不会有事的,医生很快就来了。”“丫…丫头…和…许孟笙…要…幸福…”蓝希深邃的眼睛望着许孟笙,像是有无数没说出口的话。“你别说话了,救护车很快就来了。”许孟笙有些艰难地对蓝希说。蓝希抬起头看了看天空,葵远的天空有无数的星星闪耀,他的脸色煞白,用手指了指,深深地望了夜暖一眼。救护车来了,将蓝希抬走了,蓝佳妮跟着蓝希上了救护车。蓝希始终睁着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夜暖,似乎有很多很多话没有说,他英俊的脸像纸一样白。夜暖伏在许孟笙的肩膀上,哭得差点背过气去。

几年之后,夜暖第一次在上海看到范池宇,他抬起头来用一双冷漠而忧郁的眼睛看着她的时候,夜暖陡然想起这片静谧的夜空下,蓝希始终不忍心闭起的那双眼睛。

眷恋、不舍,含着淡淡的忧伤。

7

蓝希在车祸的当晚就停止了呼吸。蓝佳妮哭晕了好几次,谁也没想到平日里那个嚣张跋扈、英俊潇洒的蓝希就这么走了。

全葵远玩乐队的人都来悼念他。他出殡的那天,夜暖、许孟笙、尹珊珊和蓝佳妮正坐在考场里。他死前将自己的遗体捐赠给了有需要的人,灵堂前面是他穿着蓝色西装,淡淡微笑的样子。夜暖想起初见时他穿着花衬衫、小短裤,嚼着口香糖的样子;想起他低下头来触碰她的脸颊喊她丫头的样子;想起他拿着梳子帮她梳头时的叹息。夜暖哭得像是死去了亲人那般。蓝佳妮哭了几日之后却没有再哭了,她收拾了行李,独自坐上了去上海的列车。

夜暖想拦她,可是蓝佳妮像疯了一样推开夜暖的手:“让我走吧,我不相信这是真的,我觉得我哥只是去别的地方玩了,等我回来,他又会来接我,又会出现的。”

“佳妮,蓝希死了,他不会回来了。”夜暖拉住她。“不,你骗我,你们都骗我,我哥怎么会死!他说他要看着我考上大学,看着我出嫁,他怎么会死!”尹珊珊在旁边直掉眼泪:“夜暖,怎么会这样?”“夜暖,让佳妮走吧。现实太残忍了,我们为什么要逼她接受?”许孟笙有些无奈。

佳妮跳上了火车,头都没有回一下。夜暖知道,她不想面对这些突如其来的变故,它们虚幻得就像是一个梦。

我们都以为梦醒了之后,你爱的那个人又会回来,可是在无数个梦之后,你醒过来,看到的还是残酷的现实。

那时候夜暖并不理解这种逃避的心情,在许孟笙失踪的三年里,夜暖才深深地体会到当初蓝佳妮所受的那种痛苦。那是一种无尽的煎熬,岁月的车轮一点点地碾破你的心脏,让你疼痛却喊不出声音。

那年的夏天似乎发生了太多事,蓝希的离去似乎给高三画上了一个巨大的句号。那是一道蓝色的悲哀的符号。尹珊珊去了浙江,许孟笙和夜暖一样,考取了上海大学。

拿到通知书的那天,夜暖去许孟笙家吃饭。刚走到小院门口,就看到许孟笙站在外面,看着屋里的人。他示意夜暖不要出声,夜暖往屋子里瞧了瞧,许孟笙的妈妈正在和他爸爸说话。“你想和我离婚,然后和那个狐狸精结婚?我告诉你,不可能!就是为了孟笙我也不可能和你离婚。”“我们的婚姻早就已经名存实亡了,从你决定把孟笙领回来的那一天开始。”

夜暖像是听到了一个巨大的秘密,转过头去看着许孟笙,许孟笙只是抿着嘴。

“我真的不明白,你为什么就容不下孟笙,这么多年来,孟笙努力上进,学习永远第一,他哪里不好?”“他是一个不祥的孩子,当年院长也劝我们要考虑清楚,孤儿院那么多小孩你不领养,你偏偏要领养这个煞星,他的身上不知道流着谁的肮脏的血,我绝对不会承认他是我的小孩。”

“他只是一个孩子,就算他父母不要他,这也不是他的错啊。你为什么要把责任都推到他的头上?”

“你不要说了,你到底离不离?”“这究竟是因为孟笙还是因为那个女人?”许孟笙的妈妈有些激动。她口中的女人,夜暖大概猜到了是谁。“不管为了什么,这个婚我是离定了。”“我告诉你,不可能!”“你不离婚是不是?”

“不离。”“好,那你也休想我再回这个家了。”说完,许孟笙的爸爸就摔门而出。

许孟笙拉着夜暖躲到一旁的草丛里。许孟笙的妈妈在里面呜呜地哭泣。许孟笙的面色发白,但是并不惊讶,可见这些他很早就已经知晓了。他拉起夜暖朝葵大的操场走去。夜暖第一次感觉到许孟笙的手那么凉,像是有寒气将他周身冻住了一样。所有人的家庭都有着不为人知的不幸,有的被你所见,有的被隐藏妥当。

而许孟笙那么长时间所维护的美好世界,那么轻易就被他父亲的决绝给摧毁了。

许孟笙躺在操场的草坪上,夜暖和他并排躺着,他们俩都没有说话。后来还是许孟笙先开的口:“小时候我和十几个小孩一起住在一间很暗的房子里,那个房子只有一扇小小的窗户,每天晚上月光会透过窗户照到我睡觉的床边,我常常以为那就是我生命的全部。后来妈妈来了,她的笑容那样温暖,她说她要带我走,给我温暖。我就牵着她的手,跟她走了。我知道爸爸一直很不喜欢我,从来没有当我是他的儿子,我刚进这个家的时候他们天天吵架,爸爸一直让妈妈把我送走,妈妈却死都不肯,为此,妈妈特意从上海申请调回葵远。从那时候开始,我就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做最优秀的人,不让妈妈丢脸和失望。所以我尽管胡闹、任性、玩音乐,可是我每次考试都是第一名,永远都是人群里最耀眼的那一个。我想让妈妈放心,想让她看到我的开心。我不想让她失望。”

“你做到了。”夜暖说。“是的,我做到了,哪怕我知道了我的亲生父亲是谁,哪怕我知道了自己的身世,我都不想离开妈妈,不想离开葵远…”许孟笙转过头,“我更不想离开你,暖宝儿。”许孟笙看着夜暖,眼中充满了悲伤和无奈。

“你不会离开我的。”夜暖看着他,“我也不许你离开我。”“暖宝儿,你说人活着怎么总是这么累呢?你一直小心翼翼维护的东西,却总会那么轻易就被人打破。”“因为你视如珍宝的东西在他人的眼里却只是草芥。”“我一直都只想简简单单地活着。”

“可是我们总是遇到太多复杂的事。”夜暖想想这三年,像做梦一样。例如蓝希,例如小米,例如和许孟笙之间这么多开心而夹杂着悲伤的回忆。

“你是不是觉得我有太多瞒着你的事?”“嗯。”“可是你为什么从来都不问我?”

“问什么呢?”夜暖眨着眼睛,“问你为什么认识小米却不告诉我,问你有过怎样的过去,问你的家庭是怎么样子的?”夜暖笑了笑,“是的,曾经我想过要问你这些问题,我为你吃醋过、彷徨过、忧伤过,那么多复杂的情绪搅得自己内心无比辛苦。可是我后来发现,不如选择相信你来得简单。我们能够在一起,是那么多人的放弃和成全,和他们一比,我还有什么需要问、需要知道的呢?现在所有人都散了,你还在我身边,这就够了。”

丝丝的凉风从他们中间穿过,夜暖看着许孟笙说:“他们总说葵远的夜,有着刺骨的冷风,可是我遇到你之后,我感觉再也不害怕寒冷了,因为我知道,我无论遇到怎样的寒冷、背叛、伤害,永远都有你在我身边保护我、照顾我,我就再也不害怕了。许孟笙,你…不会离开我吧?”

许孟笙紧紧地将她抱在怀里:“暖宝儿,是我害怕你离开我。”小时候沦为孤儿的阴影,长大后害怕被人戳穿的幸福;努力地想要缔造幸福的假象,却在父亲回来的一瞬间被撕开。他所拥有的那么少,能给予的更少。他不知道他能给夜暖什么,他的出现已经让周围的人伤痕累累,他害怕最后会伤了夜暖。

那天晚上,许孟笙和夜暖在爷爷的小阁楼住了一晚。妈妈已经走了,屋子里面静悄悄的。夜暖和衣躺在许孟笙的旁边,她突然感到很冷很冷。

她对许孟笙说:“在认识你之前,我只有尹珊珊和小米两个朋友,我从来没想过我会得到爱情,后来我认识了你、佳妮和蓝希。爱情来得这样纷纷扰扰措手不及,可是还好,我们都坚持到了最后。所以,许孟笙,我要和你在一起,再也不要分开。”

许孟笙轻轻地吻着她的唇,她的唇齿间泛着淡淡的香气,他们两个像是两只害怕孤独的小兽,牢牢地纠缠在一起,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证明彼此相依相惜、不离不弃。

他们真正地属于了彼此,再也不愿分开。

第八章 忽而今夏

那些我爱的和爱我的人,最终都被时光冲散在暗夜里。

1

有人说,时光如果把你和另一个人切割成陌路,那么势必是要你们经历隐忍的伤痛,才能再次相遇。

夜暖在池宇的地下室里看到这段话的时候,夏天似乎毫无征兆地就来临了。一时间,满大街的白腿、黑丝、热裤、雪纺,迅速地占领了上海这座有着浓厚都市气息的城市。

夜暖来带池宇走的那天,池宇正和一群身穿奇装异服、头发染得五颜六色的,非主流小孩在嘶吼。

他瘦长的身体怀抱着一把电吉他,上半身微微地弯曲,头朝下垂,随着音乐的节奏,上下抖动他的脑袋,松散的头发更像常年长在森林里的芦苇,在风中努力地释放属于它的风采。

夜暖看不清他的脸,但是她能猜到那一片杂色的头发下面,一张留着小胡子的干净脸孔有着怎样对音乐的疯狂。

他们唱的是“德国战车”的《Amerika》,冰冷无情的重金属摇滚,却能让你把内心的狂热抒发得淋漓尽致。

夜暖搬了把椅子,在他们对面坐下,趁池宇认真地在弹中间的点弦之际,扫视了一下这个地下室的环境。这是个几乎全封闭的地下室,陈旧,破烂,透不进一丝风,似乎连空气都是凝固的,嘶吼的声音像是暗夜里塑料被一节一节地割裂开的声音。但是让夜暖讶异的是,这个地下室并不闷热。

它透着一股潮湿。这种潮湿并不是上海的那种潮湿,而更像是许多年前,她和许孟笙在葵远的那一片后花园的潮湿——高高的围墙,爬满爬山虎的窗户,还有一株高高的无花果树,结许多绿皮红肉的果子,可以从夏季吃到秋季。那种不属于夏季的潮湿,混杂着无花果的香气,是夜暖这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感觉。

随着最后一声鼓点的敲响,大家欢呼着打开地上的啤酒,举杯庆祝。鼓手走过来,将一瓶百威递给夜暖。

“以后池宇就拜托你照顾了。”夜暖笑着回答:“他一直都是我在照顾,你们放心吧。”正喝着酒的几个人,都走到夜暖身边,静默不语。他们都知道,今天是池宇离开上海的日子,演完这场表演,他们的乐队就将失去池宇这个吉他手。谁的青涩年代,没有经历过几场离别呢?而所有的离别,最忌讳的就是眼泪。因为无力改变,所以都懂得隐藏。夜暖举起杯,望了望站在不远处的池宇,他抿着嘴低头看着地下室里的一切,眼神流露出不舍。夜暖知道这里对于池宇来说意味着什么,这是一个装载了他所有梦想的地方,虽然一开始,夜暖就知道,所有的梦想,到最后,都会被现实击败。

逼迫一个人放弃自己的梦想和伙伴,等同于扼杀他的灵魂。可是又能怎么样呢?这世界上,有几个人可以随心所欲地生活?她仰头,将酒倒进喉咙里。室内灯火阑珊,不知哪里来的风让她的周身突然一凉。

2

在去往葵远的途中,池宇坐在高铁一等座的座位上,一言不发地望着窗外。

他穿一身烟灰色的朋克风T恤,压低了贝雷帽的帽檐。夜暖看到他微微冒出的小胡楂,从头顶倾泄而下的光线,熠熠地打在他的睫毛上,像是欲飞的蝴蝶。他渴望离开,渴望告别,但是他被周围的一切困在此处,无法抽身。

夜暖正想拍他,电话正好响起,是蓝佳妮的来电,电话那头有些迷人慵懒的声音传来:“暖宝儿,你真的要回葵远去了吗?”

蓝佳妮用了“回”字。离开葵远的这三年,夜暖曾经以为她再也回不去了。以前她以为就算要回去,也是拉着许孟笙的手,数着葵远的星辰,听着列车在铁轨上的滑行声,慢慢地荡回去。

那是她曾经幻想过的最美好的画面。自从许孟笙消失之后,葵远就成了夜暖心中的一座坟,那里有她和许孟笙的青梅竹马:一同走过的路,一同放过的烟花,一同许过的誓言;每一处风景,每一个角落,都有他们的踪迹。

葵远就坐落在离上海不远的江南某处,车程不过一个小时,一点也不远。可是三年了,夜暖再也没有去过。

她突然意识到,她不是回不去,而是不敢回去。爱消失了太久,渐渐地就没有勇气回头,因为害怕回过头,看到当初的繁花似锦都成了荒漠沙丘,会不忍,会心痛。她害怕掩藏于心的所有想念,会像海底的水藻,争先恐后地爬满她的脑海,让她的痛楚无处遁形。

“真不知道范老板干吗让你陪池宇那个小鬼回去。”蓝佳妮有些抱怨地说道,“我看他对雷以朵比对你好多了。”

“我怎么能和雷以朵比,她是范老板的得力助手。”夜暖替雷以朵解释。

“人家都那么聪明,一直跟在范老板身边,就你一个傻子,只知道跟着一个臭小鬼,做个小用人。”蓝佳妮替夜暖感到不值。“雷以朵又没有得罪你,你何必看她不顺眼。”夜暖笑道。从蓝佳妮见到雷以朵开始,蓝佳妮就没夸过雷以朵一句。同样被范伟铭资助的雷以朵,比起夜暖来说,更称得上是范伟铭的得力助手。当初范伟铭赞助她们的生活、学业,也是希望将来她们能成为他的得力助手。就如同现在,夜暖悉心照顾池宇,而雷以朵就跟在范伟铭身边打理琐事。

“先不说了,马上要到了。”夜暖收回自己的思绪,想挂电话。“好吧,暖宝儿,我会抽空去看你的。”挂了电话,夜暖脱了鞋,把双腿缩起来,闭着眼睛。离许孟笙离开的时间已经过去三年零两个月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要回葵远,她将十几岁时候的往事又重新地回忆了一遍。

回忆之后,她仍然不敢相信,许孟笙已经失踪了这样久的时间。夜暖忽然感到一阵凉风吹入自己的眉眼,有一股清新的气息传过来。她睁开眼,发现旁边的池宇正从帽檐下目光晶亮地看着自己。那一道担忧而热切的目光,每次看着夜暖的时候,总会让夜暖想起那个夏夜中凝望着她的蓝希。“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夜暖伸出手摸了摸池宇的额头。池宇抓住她的手,安静地说:“我很好。”“少爷,你看看你陆姐姐,多关心你。”管家陈叔在身后笑着接话道。夜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脸上微微泛起了红晕,透着羞涩,又透着淡淡的成熟味道。池宇觉得夜暖比他学校里面那些清汤挂面的小女生多了几分魅力。

同去葵远的除了夜暖,还有管家陈叔及陈嫂,其他的用人范伟铭说到了葵远会重新找。一行人本来是可以坐私家车前去的,但是夜暖觉得应该让池宇多接触人群,要不然总是被限制在狭窄的圈子内,心智上很难融入群体。

范伟铭对夜暖的安排越来越放心,再加上还有一个陈叔在旁边照看着,必定不会有多大的问题。

范伟铭对待池宇,虽然没有公布他的身份,虽然很少陪在他身边,但是在他身上花的气力也没有马虎。因此但凡机会适宜,夜暖都会和池宇说:“其实你爸爸很爱你。”

说得多了,池宇烦了,捂着耳朵回她:“你喜欢你拿去好了,我不稀罕。”

池宇对范伟铭有着莫名的敌意和疏离,这是夜暖这三年来发现的,并且这种疏离随着他年龄的增长有增无减。即便这三年,她将池宇妥善安排,尽量让他快乐,但是有些掩埋在心底的伤痕,总会像藤蔓一样越长越茂密,慢慢地溃烂在看不见的地方,无法愈合。

“少爷,听说葵远的风景好看极了,你一定会喜欢那里的。”陈嫂说。“但凡风景美丽的地方都是穷乡僻壤,真不明白老范为什么要让我去那么个小城市。”池宇不满地抱怨道。夜暖敲他的头:“臭小鬼,让你去就去,说那么多废话干吗?”夜暖听到池宇说葵远的坏话,不免有些愠色。“陆夜暖,你到底有没有搞清楚谁是少爷?什么情况啊?”池宇摸着头,一脸的不悦。“你是少爷你了不起吗?摆谱儿什么的,最讨厌了,懂吗?”很明显夜暖并没有把池宇的抱怨放在心上。家里所有人都对池宇恭恭敬敬,包括雷以朵,对池宇也是尊敬有加。只有陆夜暖,对待池宇像是对待自己的弟弟一样,会吵嘴,会争抢,会讥讽,同样地,也会关心。

他记得雷以朵第一次把陆夜暖带到他面前的时候,他正在堆一个高高的积木建筑。夜暖伸手抽掉了一根,整个建筑轰然倒塌。

他想抬头去骂她,却在看到她的一瞬间,几乎挪不开眼睛。十六岁的他并不明白挪不开眼睛意味着什么,只知道自己的目光总会追随着她的一举一动,无论她在做什么,都忍不住想多看她几眼。他感到自己的心脏第一次不正常地狂跳起来。起初他为了掩饰这种尴尬,故意和夜暖对着干,孤立她,用各种恶毒的话来骂她,但是她永远不气不恼。

这个女人,虽然比他大了六岁,却担负着姐姐、妈妈的角色,照顾了他三年,教他功课,检查他的作业,了解他的兴趣,参加他的家长会,件件事情都处理得井井有条。

他记得他曾经问过范伟铭的亲信雷以朵,为什么会找夜暖来照顾他。雷以朵拍拍他的头,讳莫如深地盯着他的眼睛沉默不语。后来当他第一次看到蓝希的照片时,他才明白他为什么只对夜暖一个人有亲近感。

3

来接火车的是范氏在葵远的分公司“范宇地产”的公关经理小刘。范伟铭早几年就看中了葵远的发展,买了几百亩的地,等待土地升值,与此同时,又投资了城中的酒店、商场。几年的时间,让范氏开始在当地有了一些名声。

这年头,老百姓一边呼天抢地地说房价高买不起,一边又不要钱似的买房置业。有钱的随便购买几处,算是投资,没钱的精打细算也要贷款买一套心理才能平衡。说到底,人都离不开住这一项。只要抓住了民之所需,没有不赚钱的道理。

范伟铭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成为业界巨头,并且处事低调,从不露脸,他的行事作风,很让夜暖佩服。

夜暖被派去葵远,表面上是被范伟铭下调到子公司,但是夜暖知道,她去葵远的真正原因是陪池宇这位太子读书。其他的说法,都是说给外人听的。

夜暖本科修的是广告,她努力上进,成绩都算不错,毕业之后被范伟铭安排在公司广告部工作,本来也算是学有所用。

但是正由于范伟铭的提携,渐渐也落了一些口实,说她小小年纪若不是和范伟铭有些暧昧,范伟铭怎么会对她如此之好。公司盛传,陆夜暖是范伟铭金屋藏娇的美娇娘,加上夜暖这几年出落得越发水灵标致,走在路上也是迷倒众生的姿色,就更增添了这份谣言的公信力。

所以她在范氏集团工作了一年之后,几乎快要被压得喘不过气,突然范伟铭宣布将她下放到子公司,她顿时松了一口气。

只是她没有想到,这个子公司,在葵远。司机小刘把车停在一家酒店门口,这原本是蓝氏旗下的酒店,却在六年前转卖给他人,范伟铭也有参股,算是股东之一。原先属于蓝氏的标志已经摘下,重新装潢过的酒店,还保留着原来的风貌。

小刘笑着对夜暖说:“陆小姐,新房子刚刚弄好,但是油漆味还未散去,雷律师吩咐说,让你们先在酒店住半个月,等房子的油漆味儿彻底散去了,再安排你们搬过去,好吗?”

夜暖点了点头:“有劳了。”范伟铭对一切早已有了安排。

“VIP套房已经给您准备好了,这是您的房卡。”酒店大堂经理也出来招呼陆夜暖,他们虽然不知道眼前这个看似柔弱的女子有怎样的手腕,但是单凭她能让老总亲自下令腾出一间VIP套房来,就可见她的身份之尊贵。而这一切,也都被夜暖看在眼里,大家都以为她是金丝雀,殊不知,她只不过是照顾金丝雀的驯鸟师而已。她转头看看身后的池宇,无奈地叹气。

“这是…”酒店经理看到了池宇。“我是她弟弟。”池宇抢先回答。

池宇抬头,有些好笑地看着夜暖。池宇有时候冷漠淡然,有时候又调皮成性。也只有夜暖能压得住他。

“对,是我弟弟,来葵远上大学,过几天带他去报到。”夜暖回答。池宇摘掉帽子,仰起头来,那一张几乎和范伟铭一样帅气的脸孔曝露在空气中,但是由于没刮胡子的原因,人显得有些颓废邋遢。“真好看的男孩子啊…”大厅里来往的人看到池宇,不免感叹地喊出声来。

葵远是一个美女众多但是帅哥稀少的城市,所以夜暖当初看到把头发染黑剪短后的许孟笙时,在一旁吃石榴的尹珊珊忍不住骂了一句脏话:“他妈的,终于有了一个帅哥。”

现在的池宇,就如同当年的许孟笙,长了一张漂亮的脸,走在葵远的街上,很容易引起暴动。

进电梯的时候,夜暖看到电梯旁边的广告牌上的一张脸,先注意到的是脸上的那颗泪痣,再是微弯的嘴角、明艳动人的妆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