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间已经轮到我们进行嗅觉测试这一项,医生只要求回答酸、臭或无味。

夏文静刚才一直忙着跟我聊天,许是没听见医生的话,所以特别认真地对着小瓶子闻了闻,笃定地说,报告,这是醋!

医生无语了一会儿,说,不对。

夏文静俯下身又仔细地闻了闻,忧伤而又缓慢地说,嗯…是陈醋!

医生很宽容地原谅了她,把那瓶臭的推到她面前。

夏文静笑了,嘿嘿,这是屁!

医生表情忧郁地请她进行下一个项目的体测,夏文静特别得意地回头跟我说,刚才那个是醋,山西的陈醋。

燥热的阳光下,我看着夏文静明亮的笑脸有点发晕,不知道是不是宿醉的原因,我一直觉得头重脚轻,目光涣散。

夜里袁熙打电话来的时候我咳嗽了几声,袁熙问我,感冒了?

我说,没有,就是嗓子有点疼。对了,你明天要去乡下?

嗯。他的声音带着一丝慵懒的疲倦,要不要一起去?有一群孩子,你可以和他们一起玩儿。

有点累,想在家里睡一天。

真可惜,你的孩子缘用不上了。

我笑,他还记得,我生平最得意的事就是这件,抱着的婴儿从不会哭,带着的孩子从不会闹。

电话那头的袁熙声音有了困意,他说,阮陶,你这么会哄小孩子,以后就可以多生几个,我把他们扛在肩上,教他们游泳和踢球。

他笑了笑,声音里全是满足,那种憧憬的笑声,让我心里觉得很安稳。

我也笑,那么喜欢,自己生去。

我们就这样有的没的聊了一会儿,挂了电话各自睡了。

等我再醒来的时候,只觉得全身酸痛得像是被整个拆开再胡乱地组装了一遍一样,嗓子里冒着呛人的热气,整个脑袋都在嗡嗡地响。

我喊了一声夏文静,空荡荡的屋子里一点反应也没有。

在床上挺尸了五分钟,我觉得自己可能要死了,坚强地爬起来到客厅去拿电话,才发现已经是下午六点多,我昏睡了一整天。

摸了摸额头,火山一样,都能煎个鸡蛋了。我无限伤感地在柜子里翻了两粒感冒药片吞下去,然后挣扎着拨通了夏文静的电话。

电话那头传来一阵嘈杂,夏文静扯着嗓子跟我喊,喂?什么?我在火车上啊,去找李海洋,你说什么?没有信号了,喂?

一声刺耳的声音后,通话中断,再打过去已经不在服务区。

手机里的熟人挨个找遍了,不是关机就是出差在外,我在客厅里晕头转向地发了半晌的愣,实在找不出一丝力气自己下楼去医院,只好再次爬回床上继续昏睡。

口干舌燥,浑身酸痛,头痛欲裂,欲哭无泪。

再醒来的时候,我听见屋子里有什么东西在嗡嗡地响,听了半天才惊觉是电话响了,拿过来一看是晴天的号码。

我接起电话无力地“喂”了一声。

开门,阮陶,我在你家门口。晴天的声音焦急地传来。我怔了怔,才勉强使出力气去开门。

你怎么来了?话说出口,连我自己都吓了一跳,可能是扁桃体发炎,导致我的声音听起来苍老了五十岁,沙哑低沉得很爷们。

晴天拎着热气腾腾的粥走进来,伸手在我额上探了探,眉间立即出现一个深深的“川”字。

这么烫,怎么不打电话给我陪你去医院?要不是夏文静打来让我过来看看,你会被高烧烧死!

我虚弱地扯了扯嘴角笑,我以为你和袁熙他们一起去乡下拍摄了。

其实我们都知道这不过是借口,不到万不得已,我怎么会再去打扰晴天的生活。所以晴天也没有多说什么,从塑料袋里拿出几盒治感冒退烧的药,按照分量一一让我就着烫烫的开水喝下去。

你不要走动,回房间盖好被子躺下,我去厨房给你热一下粥,喝过了会好受点。

我顺从地点点头,盖着厚厚的被子躺下去。迷迷糊糊间听到厨房传来动静,我抱着被子,心里忽然间有什么东西塌陷下去。

没多久,厨房里传来阵阵清淡的粥香,晴天端着一碗热热的粥进来,小心翼翼地放在床边的小柜子上。

好点了吗?他的声音很轻。

嗯。我点点头,舔了舔干燥得起了皮屑的嘴唇要坐起来。

晴天伸手握着我的肩膀将我扶在床边上,背与床头之间塞了一个枕头,他说,这样倚着坐舒服些。

然后他拿着被子,将我脖子以下的身体捂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只露出一个被高烧烧得通红的脑袋。

我笑,你这样捂住我要怎么吃饭啊?

晴天端着粥碗在床边坐下来,语气耐心地说,我喂你吃,来,你先喝杯热水,再喝粥,热热的发发汗感冒就好得快。

我看着他手里透明的,冒着热气的玻璃杯,忽然间有一瞬间的恍惚。

记得高二那年,奶奶去乡下教聋哑儿童打手语,大热的天,我却半夜里发起了高烧,第二天一直在家里昏睡,没能上课。

放学后顾延来了,在楼下眼巴巴地等了好久,天色渐渐暗下去,也没见楼上的灯光亮起来,他才鼓足了勇气到楼上来敲门。

那天夜里他一直在家里陪我,煮了一锅糯糯的米粥,加了一小把砂糖,一勺一勺地喂我吃,又到楼下买了药和体温计,隔一段时间就帮我换一下额上的冷毛巾,量一次体温。

我迷迷糊糊地昏睡,就听见顾延在旁边小声地对我说,睡吧,我不走,想喝水了随时叫我。

也许是高烧的缘故,那天晚上我不停地要喝水,上厕所,折腾得顾延一夜没睡。

每一次我醒来,都能看见顾延坐在床边心疼地看着我,眉头微微皱着,每一次,他都小声地问我,渴不渴?饿不饿?好些了没有?

第二天早晨高烧总算是退了,顾延却病了,体温不断地攀升。

而我就像此刻的晴天,用棉被把他严严实实地捂住,只露出一个脑袋,我说,这样发发汗,会好得很快。

顾延就无奈地笑问我,你这样把我捂住,我要怎么吃饭啊?

我喂你啊!我端着那碗煳掉的米粥,在床边坐下来,有点不好意思,虽然煳掉了,但是好歹也是农民伯伯的血和汗呀,你要多吃才能快点好起来!

那时候的顾延,那时候的我,那时候的我们,美好得就像梦一样,而那一段闪闪发亮的时光也如同梦境,一点点的疼痛就惊醒。

想什么呢?晴天问我。

我摇摇头,笑着说,怕你被我传染。

不怕的。他停顿一下,我是说,我抵抗力比一般人要好,不会被传染,快吃吧,凉了就不好吃了。

在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里,我看着对面表情温柔的晴天,有点心痛,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心痛,我主动要求再来一碗粥。

吃完了饭,晴天喂我喝了一口退烧糖浆,为我盖好了被子,替我关上了灯。

他站在一室黑暗里轻声说,阮陶你睡吧,不要踢被子。

我应了一声,听见晴天轻轻地把房门关上,只留了一条小小的缝隙。客厅的灯光透过那道缝隙模糊地洒进来,掺杂着晴天在厨房刷碗的水流声。

黑暗中,我忽然温柔地笑了,仿佛时光越过我苍凉的额,一点点倒退,退回了很久以前。

醒来的时候客厅里还亮着灯,我沙哑着声音问,晴天,你走了吗?

没有。门被他轻轻推开,光与暗的界线里,晴天的面容看起来很模糊,他说,你才睡了不到二十分钟,我给你烧了一壶水,要喝吗?

我摇摇头,说,好受多了,想再睡一会儿。

晴天点点头,又将门轻轻地合上。

我傻傻地看着门外的光影,渐渐入睡。

十多分钟后,我口渴了,对着门缝轻轻地喊,晴天,你还在吗?

在这呢。晴天跑进来,紧张地问我,是不是难受了?

不是。我淡淡地笑,想喝杯水。

晴天转身帮我倒了一杯温水,扶着我喂我喝下去。他微凉的掌心探了探我的额头,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没有那么烫了,你继续睡吧,感冒三件宝,热粥、温水、睡眠好。

他帮我仔细地掖好被角,端着水杯走了出去。

我觉得有点冷,把脑袋塞进被子里。夜很黑,窗外传来断断续续的雨声,我的意识开始渐渐模糊,呼吸也由浑浊变得均匀。

第三次醒来,我不知道几点了,对着门外微弱的灯光问,晴天,你走了吗?

屋子里静悄悄的,像是凝固的空间里,只有我一个人不合时宜地醒着。

晴天,你走了吗?

我加重了音量,又问了一遍。

光在外面,我在黑夜里,凝神盯着那一束倾泻进来的光,不甘心地一次次开口询问,晴天…你还在吗?

不在了吗?

顾延…是真的,不在了吧…黑暗中,我慢慢坐起来,看着四周朦胧的月光,终于再也抑制不住地哭了起来。额头上放着的毛巾已经干了,放在床头柜上的热水也已经微凉,月光也淡了,整个世界沉寂在茫茫的寂静里,轻柔地叹了一口气。

病中的我们总是格外脆弱,需要有个人在身边,什么也不需要做,只要陪在那里,陪我们度过那些艰难的时刻就好,就像刚出生的婴儿,需要有人分享他的第一声啼哭;就像垂暮的老人,需要有人听他絮絮叨叨的记忆。

有时候,比起药水,更具药效的减痛方式是陪伴。

我就那么断断续续地昏睡,断断续续地醒来,黑暗里渐渐融进一丝天光,我恍惚地睁开眼,在模糊的光线里慢慢地转动眼睛,忽然看见窗边立着一个人影,高瘦的背影。

晴天?…我迟疑地开口。

人影转过身来,怒气冲冲地看着我,白痴!病了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揉了揉眼睛,看见黑暗中的袁熙,他哗啦一声拉开了窗帘,外面的天空灰蒙蒙的,远方有熹光缓慢地弥漫而来。

袁熙?你怎么在这里?

笨死了!他走过来,坐在床边,揽过我的脑袋贴在他的额头上,贴了一会儿才放开我,高烧已经退了,他笑笑,乖孩子,好得真快。

我有气无力地冲他笑,现在几点了?你不是在乡下工作吗?怎么回来的?

凌晨四点了。他慢慢地说,夏文静打电话给我的时候我在工作,事后打过去,她说你好像病了,晴天已经来过了要我不要担心。

那你还来干什么?我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着他湿淋淋的头发,你淋湿了?怎么搞的?

打车来的。他握住我的手,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的红润,他竟然会脸红!

可是打车来,怎么会被雨淋成这样?我盯住他的眼睛问,三更半夜,那么远的乡下哪里来的车给你打?

天哪,女人真啰唆!袁熙把我塞进被子里,去卫生间找了把毛巾挂在头上,一边擦一边说,走到市区就有车可以坐了,笨。

你疯啦?!我坐起来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你从乡下走到郊区是什么概念?!没有伞吗?你以为自己是铁人是不是?

我的声音大到自己都吓了一跳,奇怪,为什么看着袁熙那张湿淋淋的脸,胸口处会突然涌出一阵温热的暖流,像是有什么坚硬的东西融化了,带着体温,在血液里不遗余力地奔腾着。

你这样吼我的样子可真吓人,阮陶,呜呜呜,吓死人了。袁熙撒娇似的挨着我坐下,搂着我的肩膀说,为什么来,你觉得呢?当然是不放心才过来。你不谢恩也就算了,还这么凶,不过看你变成母老虎的样子也就不担心了,饿不饿?天亮了我带你去吃饭。

他放开我,把脑袋伸过来,笑嘻嘻地说,帮我擦擦。

我的脸上还挂着生气的表情,眼睛里却已经无可奈何地笑了,我接过毛巾,像给钱来也富贵擦毛那样尽可能温柔地给袁熙擦头发。

你知道晴天来了还担心什么呢?我又不是小孩子,吃个药就会好了。我仍是忍不住絮叨。

就是那小子来了我才担心啊!他纠正我,语气听起来像在闹脾气的小孩子。

我觉得脸上有一点烫,胡乱地擦完就把毛巾丢给他,故意提高了嗓音假装自己一点也不别扭,你看你衣服裤子都被雨淋湿了,要感冒的,我去给你找件衣服穿。

你家还有男人的衣服?袁熙的头上蒙着毛巾,眼神看起来清凉得像一只小狗。

我笑眯眯地说,没有。

那你要给我穿什么?…下一秒,他已经看到我手中的女士运动服,恨恨地说,我不要,除非我死!

你自己照照镜子就知道你现在的样子有多****了。我把衣服丢给他,笑嘻嘻地回敬道。

我又不介意你吃了我。袁熙认真地回答。

你穿不穿?

不穿。

真的不穿?

绝对不穿。

确定不穿?

死也不穿!

那好吧。我耸耸肩,转身就走,我不会带着牛郎去吃早饭的,有损我的形象。

穿着女装的男人你就带得出去吗!袁熙一脸的崩溃相。

最后我们协商,在他的衣服烘干之前,先穿着我的运动服吃24小时营业的外卖。饭桌上,徐徐冒着热气的鱼汤和香糯的泰国米饭不遗余力地散发着食物的香气。

我吹着汤碗上的热气,还是忍不住问袁熙,你是怎么走到市区的?

傻不傻啊,那要走多久?

袁熙把鱼眼睛夹给我,认真地说,真正走起来也没有很远。有个好心的老大爷戴着雨笠送了我一程,告诉我要怎么走才能走出去,雨笠你见过吗?那种尖尖的用竹篾编成的帽子,很有趣。

有人送你一程?为什么不开着工作室的车?

笨,我是偷跑出来的啊,吃完饭还要在Emy发飙之前赶回去。他笑了,你是不是特别感动?

我把袁熙夹给我的鱼肉放进嘴里,一股滚烫的暖流充满眼眶,我拼了好大的劲儿把饭咽下去,才控制住那股几乎就要冲出眼眶的热浪。

你会感冒的啊。我看着他的眼睛轻声说。

他的口吻暗淡下去,阮陶,你承认自己心疼我有那么困难吗?他的声音有一种莫名的委屈,安静的厨房里,我看着他身上那件女士运动服,突然就发自肺腑地笑了。

我怎么不肯承认呢?从小我少心疼你了吗?刘芒没来之前,可都是我一直在帮你打架的,白眼狼。

我冲他翻个白眼。

对啊。袁熙笑吟吟地看着我,眼底是一片温柔的碎光,他眯缝着眼睛满足地说,原来我们已经认识那么久了,小时候你还帮我出过头打过架,我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不承认也没有用,此刻,我看着袁熙,他毛茸茸的眼睛,湿润的发梢,笑起来的样子,统统让我的内心变得异常复杂,我搞不清楚,但知道自己慌不择路的目光无处安放。

袁熙赶在六点之前匆匆地走了,穿着半干的衣服,站在门口使劲儿地揉了揉我的头发才走。

大病初愈,我一点提笔的念头都没有,睡了个回笼觉之后就一直趴在网上逛论坛。

傍晚,当夏文静风尘仆仆地乘着末班车赶回来的时候,我正浑身软绵绵地趴在电脑前看八卦帖,夏文静抱着一只粉色的大狗熊跑过来问我,你好点了没有?

我点点头,说,就是有点乏。你买只大狗熊做什么?

夏文静不说话,只是低头无限柔情地盯着大狗熊看了一会儿,用白皙的脸颊蹭了蹭它松软的毛皮,才垂着头说,是李海洋买给我的,他撒谎跟部队里请了半天的假。

她的声音与往日的有些不同,带着少女特有的娇憨,听起来有一丝丝的沙哑,有点儿羞涩。

我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睛有点感动。

阮陶你在看什么?她挨着我坐下,伸过小脑袋盯着电脑屏幕看了一会儿,突然尖叫,我靠,这不是叶婷婷和袁兴吗?!他们同居了?

不会吧?这种八卦有可信度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