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芒苍白着一张脸扑过来,使尽全身的力气将那个浑身散发着酸馊酒味的男人拖开,刺目的光芒里,她拽着我的手,把我拉进隔壁的一个小房间。

进屋后刘芒问我,吃亏了?

我摇摇头,你正好出来了。

吓到了?她拉我坐在她硬硬的木板床上。

我还是摇摇头,我胆大,不怕。

刘芒扑哧一声笑出来,随即又捂着肚子痛苦地倒在床上。

我看着她像一只基围虾那样蜷缩成小小的一团,不住地发抖,心里乱成一团,忙问她,你到底怎么了?

刘芒惨兮兮地说,肚子疼。

我想出去喊她妈过来看一下,被刘芒拖住手,你干吗去?

找你妈过来带你去医院。

他不会管我的,你找她干吗?刘芒痛苦地皱着眉头。

我想了想,说,那走吧,我带你去医院。

刘芒摇摇头,现在医院黑着呢,没钱轻易不能去,而且这个疼法,肯定是要翘辫子了,阮陶,你告诉袁熙,我死了我也爱他。

我把她从床上扯起来,心里很难受。

那张硬得不能再硬的床上,只铺着一条薄薄的小毯子,棉絮乱糟糟地结成一团一团的死棉花,根本就无法御寒。更何况是在寒冬的例假期,奶奶说过,女孩子受不得凉,每个月日子快到的时候,她就拿出一张絮得暖暖和和的小棉被给我垫在被子底下。这样的棉被,几乎每个女孩子都有一条。

刘芒却没有。

我吸了吸鼻子,说,我有钱。

你哪儿来的钱?

这你别管,反正我要得来。

我硬是把她拽起来,拿上手电筒,又在一片凝重的黑暗里慢慢地挪出去,到了外面,风雪呼啦一声扑面而来。

我让刘芒先在外面站好,转身回去,在乌烟瘴气的屋子里大声问,哪个是刘芒的老子!

刚才那个涂着红色口红的女人挑眉看了我一眼,我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噌噌噌地走过去,指着她的鼻子字正腔圆地说,你也算是人家的妈!

她也腾的一声站起来,哪儿来的小兔崽子!

这一句气吞山河的谩骂直接把我震撼怂了,我有点紧张,觉得尿都快撒在裤子里了。这是我见过的最糟糕的妈妈,我觉得我得勇敢一次。

那一刻,我看着桌上压着的几百块麻将钱,灵机一动,不管不顾地扑过去抢在怀里,冲她喊,你不配当刘芒的妈妈!别以为你在这里骂我就算你有本事,如果这钱你今天不让我拿去给刘芒看病,我明天就去把全城的妇女儿童委员会跑个遍!别以为刘芒是没人管的!你敢动我一根手指头,我马上报警让人抓你,我还要告你聚众赌博!

女人有点慌,屋子里其他几个搓麻将的都停下手里的活朝这边看过来。

我抱着钱扭头就走,冲进风雪里扯着刘芒的手就在黑暗中狂跑,我害怕极了,只能紧紧地抓着刘芒冰冷的手。

从医院出来的时候依旧大雪纷飞,刘芒牵着我的手说,阮陶,你今天真够义气!我刘芒这辈子就认你做我的好姐妹。可是下次别再跟那些傻逼一般见识了,她们不配被你骂,真的,阮陶,我自己能应付。

我心里的难过排山倒海地涌向喉咙,我知道她怕我真的跟她妈打起来,她知道我怂,根本就打不过。

还有啊,你以后不要上我家了。跟你实话说了吧,我怕你被我后爸吃了。

黑暗中,我听着刘芒仔细地叮嘱我,就一直咬着下嘴唇不敢说话,怕自己会哭。

而刘芒,在大雪里笑得纯洁无瑕,连月光都逊色。

她说,好姐妹,有今生,没来世。

那是我一生当中仅有的一次勇敢,也是刘芒的生命中少有的一次软弱。再后来,刘芒差点一刀捅死了她那个会吃人的后爸,一声不响地离开了澈城,走的时候没有道别,亦没有留恋,只有那枚一直挂在脖子上的五芒星吊坠,遗落在袁旗坠楼的那片空地。

也许就是从那个时候起,袁熙和刘芒之间就已经产生了一道厚重的墙壁,高耸透明,无法摧毁,亦无法跨越。

午休时间,我看着对面低头喝着奶茶的袁熙,恍惚间又想起袁旗那张低眉温顺的脸。旗哥哥,我在心底轻轻地发声,眼睛里灼热得一塌糊涂。

郑明明看着我,在一旁怪叫一声,天哪阮陶,你看袁熙的表情也太饥渴了吧!

袁熙连眼睛都没抬一下,漫不经心地说,咦?如果真是这样,我不介意借你肉体一用。说完,手指轻轻地捏着白色衣领向后扯了一下,露出性感的锁骨,嘴角却划开一抹明媚如孩童般天真的笑容。

夏文静娇羞地捶了我肩膀一下,说,哎呀,讨厌死了,你们真色情!

郑明明安慰她,龟儿子的你羞什么嘛,晚上给你传两个日本爱情动作片你观摩一下,以后就不会羞了。随即转脸问我,阮陶你也一起看,虽然我觉得没啥子好看的。

我觉得我的心都碎了。

袁熙把下午茶的账结好,跟我们道别,下午还有工作要做,就不去上课了,夏文静你帮我喊一下到,谢了啊哥们。

夏文静一脸甘于被利用顺带被羞辱的单纯表情点了点头,说,滚吧,你这个无耻的小妖精!

袁熙笑,再见,铁金刚。

在夏文静嘴里发出一种咬断骨头的声音的同时,郑明明神秘兮兮地压低了嗓音对我们说,给你们讲个劲爆的。

我和夏文静立即捂住胸口异常焦虑地把脑袋凑过去,异口同声道,快说!

郑明明被我们两个围住,有点众星捧月的味道,所以就难免有点羞涩了,端起一杯柠檬茶吹了吹,才说,凯瑟琳你们知道吧?就是以前我们学校的小贱人叶婷婷。

我和夏文静拼命点头,记得!

郑明明眼睛一转,声音压得更低,上回我去酒店帮我妈妈抓小三,你们猜我看见了什么?

我和夏文静屏住呼吸道,看见了什么?

郑明明白了我们一眼,非常不爽地指责我们,你俩是不是人啊!

至少应该先问问我我妈被小三的事情吧!

夏文静倒抽了一口冷气,紧紧地抱住我的胳膊颤抖地发声,额滴神啊!郑明明,该不会是叶婷婷要当你后妈了吧?!

郑明明不怒反笑,瓜娃儿,小贱人好歹也是有粉丝的人呢,怎么会给我当后妈嘛,我爸那个级别的暴发户还入不了她的眼呢,我爸养的那个小情儿是个按脚的,你容我慢慢给你讲!

在接下来的半小时里,郑明明一边喝茶一边生动形象地给我们讲述了《五月暴发户与八月按脚女的海角天涯》这一个浪漫传神的爱情故事,并且用的是我的偶像安妮宝贝的叙述手法。

从前有一个暴发户,他的身上充溢着烟草辛辣的气味,但是,在他还不是暴发户的时候,他的身上,就只有两个,不痛,但实实在在地存在在那里的,鸡眼。

那个夜里,雨水来得缠绵而又措手不及,暴发户看着窗外的雨,觉得寂寞,于是,他开着新买的奥迪来到了一家按脚店。

号,这是个迷离的数字,女人笑望着他,声音清浅,你好,我是红。

这个女人,背井离乡,野性叛逆,随时喷出甜蜜毒辣的汁水让人眩晕。

她的手,凉得骇人,按在他那长着鸡眼的脚上,忽然间,心就软了,她的声音沙哑,你…痛吗?

他闭着眼睛战栗,轻轻地点了点头。

痛苦,无处不在,这让人绝望的,鸡眼。

红看着他,就像在看着一个受伤的孩子,声音轻柔地说,我的家乡有位故人,专门拔鸡眼,拔一送一。

就这样,命运将他们捆绑在一起。

在拔鸡眼的那一天,她一直陪在他的身边,在他声嘶力竭的尖叫声里,她想到一个词,叫天涯海角。她把他紧紧地抱在怀里,就这样,不管不顾地踏入了小三的行列中去。

郑明明深深地吸了口气,继续说,就这样,这个叫李翠红的贱人勾引了我爸,害得我妈天天打电话找我诉苦,我现在一看见我妈来电就有一种鬼来电的恐慌!

听完我的心就抽搐了,我觉得我的偶像被眼前这个女人用一种杀人不见血的歹毒手法给毁了。

夏文静听完,一对亮晶晶的小眼睛无限迷离,她说,妈的,太感人了!

郑明明得意地摆了摆手,说,这算什么,我还能用郭敬明的手法再给你们讲一下,韩寒体也能啊,《知音》体也可以,跟你们说啊,要不是怕抢了阮陶的饭碗,我早就进行文学创作了,唉,我的才华,就这样被友情埋没。

夏文静举双手表示敬意,诚恳地对我说,阮陶她说的都是真的,想当初她帮我在交友网上写“个人简介”,一夜之间我的好友就多出二百多个哪!

那个征友启事我也看过:本人今年十七岁,清丽脱俗雅俗共赏,上得厅堂下得厨房能入洞房,会吟诗会算卦会生娃,家底清白无不良嗜好,无须任何手续,一年内免费退换,路费自付,欢迎来娶。

重点是,下面配了一张刚出道时期的张柏芝的照片,大概PS了一下,让你看不大出是不是张柏芝,但绝对看不出这是夏文静。

那段时间夏文静的短信电话络绎不绝,让她深感作为一个女子是怎样骄傲的一件事。

郑明明吃了一块西瓜,对夏文静的感恩之心表示欣慰,才又神秘地对我们说,我看见叶婷婷了,鬼鬼祟祟地往客房走,身边还跟着一个男人,你们知道那个男人是谁吗?

我和夏文静一起摇了摇头。

郑明明说,瓜娃儿,你们猜啊!很有名的!

我说,梁朝伟?

郑明明满脸失望,往年轻了猜嘛!

夏文静说,阮经天?

郑明明怔了一下,摇摇头,往大陆的猜嘛!

我说,黄晓明?

郑明明继续摇头。

夏文静没了耐性,去掐她的脖子,妈的你说不说,不说我在这把你扒光!

郑明明惊恐地护住胸口,脸上仍是欠扁的得意,不屑地说,那些明星才有几个钱,我说的这个,钱比他们多,脸比他们帅,不过…你们都不喜欢他就对了。

到底是谁?!我和夏文静猩红着眼睛要扑过去扒光她这个小八婆。

郑明明这才清了清嗓子,认真地说,是袁兴。

第九章 我们总是以爱作凭借来伤害,有恃无恐的模样

袁兴第一次踏进袁家的时候,凭借着彬彬有礼的绅士气质和那张漂亮的面孔,实实在在地惊艳了我和夏文静一把。

夏文静吸着鼻涕问我,阮陶,你说他怎么就长得那么好看呢?

那时候的袁兴才十四岁,皮肤白皙得像个小王子,他的眉眼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高傲,穿一身剪裁合体的小西装,黑色的皮鞋擦得锃亮。

我就那么痴迷地看着他,不由自主地伸手捋了捋我的头发,从小我就立场不坚定,意志很薄弱。

袁兴的出现让我重新认识了“高级”两个字的含义,我对夏文静说,袁兴看起来好高级啊。

那段时间,我和夏文静,还有袁熙,我们三个每天都在想尽办法讨好袁兴。因为他的沉默不语和冷冰冰的态度。

袁熙说,爸爸告诉我,袁兴哥哥一定是在害怕,他刚来这里,还不习惯,要我们跟他搞好关系,因为他是哥哥。

我和夏文静点头附和,嗯,我们一定要跟他搞好关系,因为他很!

袁熙把他最喜欢的电动玩具送给了袁兴,夏文静把她姑妈从国外带回来的巧克力也送给了袁兴,这让我很焦虑,我没有什么高级的东西可以送给他。

所以我很不好意思地对他说,要不,我给你表演胸口碎大石吧!

袁兴淡淡地看我一眼,一句话也没说,转身就走了。我想他怎么就这么庸俗呢,非得逼我把我们家最高级的东西送给他他才能跟我耍朋友吗?

唉,谁让我那时候那么崇拜他呢。

所以三天后我就把我妈给我爸买的剃须刀送给了袁兴,因为我妈说,这是在大百货买的剃须刀,很高级。

后来那把高级的剃须刀被我在卫生间的垃圾桶里看到了,同时看到的还有袁熙的电动玩具和夏文静还没拆封的德国巧克力。

因为这件事,袁熙很难过,他哭着跑去问袁兴,哥,你为什么把我送给你的礼物丢进垃圾桶里?

袁兴静静地看着袁熙,眼神近乎天真,他说,垃圾当然要丢进垃圾桶里,不是吗?

袁熙拧着眉,认真严肃地说,可是那不是垃圾,是我很重要的玩具。

袁兴就笑,弯下腰轻声对袁熙说,如果不是垃圾,你怎么会舍得送给我?真正重要的东西,是没有人愿意拿出来送给别人的。不信?那么,你愿意为了我,滚出这个家,把继承袁家的身份送给我吗?

袁熙看着他绝美的笑容说不出话。

袁兴直起身,依旧带着微笑一字一顿地说,你和那个老头没有什么区别,你们都不会把最重要的东西送给我,不过不要紧,不给我的东西,我会自己抢过来。

我再也没有想过要给袁兴表演胸口碎大石,那把剃须刀也神奇地被我爸找到了。

那之后没多久,袁兴就提出要去国外读书。三年后回来,袁旗意外坠楼死亡,葬礼后他继续回美国念书,那之后就再也没有回国。

我万万没有想到,再听到“袁兴”这个名字,竟然是在郑明明的八卦里。

夏文静沉默了一会儿,很显然她一时半会儿无法消化这个令人震惊的消息,半晌,她才问郑明明,你怎么认识的袁兴?

郑明明杏目一瞪,鄙视地说,别告诉我你不知道啊,他在美国可是设有以自己的名字命名的奖学金的,我们学校那个老校长都喜欢在他面前装孙子。有一回他来我们学校演讲,穿得人模狗样的,那举止言谈,很是迷倒了一群天真烂漫的美国小妞。

话说回来,我当时可是对他非常鄙视的,丫不在自己国家搞奖学金,跑到美国装大款,什么玩意啊,真不是东西!不过他倒是蛮懂得反省,听说这次回国就是要在国内成立一个什么企业,把我国的商业搞起来,总而言之,他那么牛一个人,谁不知道啊?

我们就不知道啊。我和夏文静心虚地垂下头去。

都说人怕出名猪怕壮,很快的,当我和夏文静还没从郑明明的八卦里恢复过来的时候,袁兴就已经成了这个城市里的一个传奇。

不靠谱的传闻一批接着一批地登上各大报纸和杂志,就连娱乐杂志都不放过,今天跟某娱乐公司一姐有一腿,明天就跟某男模也有一腿,甚至有传言,袁氏企业的接班人,不是袁城的亲儿子袁熙,而是这个从国外回来的继子袁兴。

太不靠谱了!夏文静气呼呼地摔了杂志替袁熙抱不平,哪有自己的亲爹不把公司给自己亲儿子继承的,就算不给亲儿子也要给野种吧,怎么可能给一个拖油瓶呢!

我也点头附和,一听见“袁兴”这个名字就浑身发毛,他就是“死神来了”,一出现准没好事。

袁熙倒是表现得很淡定,任八卦血雨腥风,他依旧风骚无限,哦不,他依旧坦然处之,丝毫不为自己在家中的地位有所动摇而分心。

但是我一直有不祥的预感,甚至做了一个怪梦,睡梦中我看见袁熙哭泣的脸,他说,阮陶,是我害死了大哥,是我害大哥从楼上掉下去了。

他的脸上全是大颗大颗的眼泪,我手足无措地安慰他,不是的袁熙,旗哥哥不是你害死的,不是…袁熙疑惑地抬起头看我,问,那是谁,你告诉我。

他的眼睛像是旋涡,那么迷茫,闪烁着泪光。

我心里忽然一阵慌乱,尖叫着从床上一跃而起,摸一摸额头,薄薄的药膏被汗水打湿,散发出呛人的药味。

窗外已是耀眼的白昼,客厅里传来夏文静的叫声,阮陶快起来,今天要体检啊!

我掐了掐脸,恍恍惚惚地踱进洗手间,用冷水狠狠冲了把脸,才让自己勉强清醒。

排着长队体检的时候,我们旁边站着一对刚体检完的小情侣,女的嘟着嘴悲伤地问男的,你说,如果我得了不治之症该怎么办?

男的想了想,说,我和你一起死!

女的安心地点了点头,愉快地扯着男的小手走远了。

夏文静有点受不了,翻着白眼说,每一个猥琐的骗子背后都有一个脑子进水的女人。

我揶揄她,你这么问李海洋,他也这么说。

夏文静一下子就伤感了,她目光涣散地说,我问了,我说,李海洋,我要是死了你陪我一起死吗?李海洋说,我我我,我不能陪你死,我还有爸爸妈妈和弟弟要养活,但是,我我我,我给你买口最好的棺材!

我扑哧一声笑出声来,李海洋果然是好同志啊,不打妄语,文静,你要珍惜。

夏文静伤感地叹了口气,小声地问我,对了,阮陶,你听说了没有,赵小仙好像出院了。

我摇摇头,说,袁熙不是要安排她到国外接受治疗吗?

夏文静说,嗯,好像过不久就要去了,喂,阮陶,你真的就让顾延这么走了?

我白她一眼,同志,注意措辞,他叫赵晴天,再说又不是走了就不回来了。

夏文静耸耸肩,留给我一个无限伤感的后脑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