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离了市集,脚下走得飞快。虽然不确定那守在钟家门前的是不是新县令的跟班,但若真是歹人,那可不妙,钟县丞虽有些小毛病,但为人还是不错的。若不是有他,前任县令入罪后,这清河县早就乱成一锅粥了。
快到县衙了,她急急拐了个弯,却一时没留意另一个方向有人也走了过来,嘭的一声撞了个正着。她被撞得坐倒在地,抬头望去,发现对方是个十五六岁的陌生少年,穿着一身洗得干干净净的蓝布直裰,眉清目秀,一双浓黑剑眉下,双眼十分有神,手上还拎着一只木箱子。
姜青云心里想这人瞧着瘦弱,身板儿倒硬,同时飞快地爬起来,向对方道了歉:“真对不住,我一时没留意到您,您没受伤吧?”
那少年倒是好脾气:“我没事,倒是小妹妹,你没事吧?可摔着了?”
“没事。”姜青云笑眯眯地摆摆手,“既然你也没事,那我就先走啦?”然后火速拔腿走人。
少年怔了怔,哑然失笑。他身后跑了个身穿粗布短褐的中年男子过来:“小曹大夫,您没事吧?”
“没事,你不必担心。”少年抬头看了看前方,深吸一口气,“咱们过去吧。我听说这清河县常有客商歇脚,客栈未必还有空房。”
“小曹大夫放心,咱们县的客栈可从来没有过客满的时候!”中年男子咧嘴笑说,“您暂时委屈些时日,若真打算在咱们县开医馆,那可是咱们的福气呢!”一边说着,一边抱着两个大包袱往前方不远处的客栈走去。
小曹大夫微微一笑,沉默地眯了眯眼,从怀中摸出一支银凤簪来,簪头的凤喙垂下一串珍珠,充作坠角的,是一颗莲子大小的红色宝石,艳丽得如同染了血一般。
第六章升职
晚上刘谢到高大娘家吃饭时,整个人是呆滞的。
青云瞧着奇怪,问了一句,刘谢过好半天才答说:“青姐儿,你今天领进城的那位老爷,他…”
青云眼中一亮:“他怎么了?”莫非是新县令冒头表明身份了?
“他居然就是咱们清河新来的县令!”刘谢双眼睁得老大,“我看见的时候简直不敢相信!早上在西城门处,他居然一个字也没说!当时我有没有说错话?还是闹笑话了?县令大人方才一直看着我笑呢!”
宾果!
青云暗暗握拳,露出大大的笑脸:“您没有说错话,也没闹笑话。县令大人看着您笑,大概是觉得您老实,人品好。”果然没把实话告诉干爹是正确的,不然一照面就穿了帮,新县令怎会对刘谢有好感?现在后者的老实人形象是稳稳当当的了,接下来就看新县令有什么安排。
就算是大有来头的世家子弟,初到贵境,想要站稳脚跟,手底下也需要几个帮得上忙又了解衙门事务的帮手吧?
她犹自暗喜着,但刘谢显然还没想得这么远,他只是一再感叹:“我早上怎么就没认出来呢?那样的人才,那样的气派,若不是新县令,怎会到咱们这种地方来?”
高大娘拿着碗筷走过来问:“我听说新来的县令是京城里大世家的公子哥儿,极有来头的,是不是真的?”
刘谢点头:“确实如此。新县令姓周,名康,字建明,原也是勋贵之后,祖父是先帝时的太子少师,曾官拜保仁殿大学士,他父亲还是榜眼呢!后来进了翰林院做庶吉士,只可惜,早早因病过世了。周大人家学渊源,刚及冠就考中了举人,不到三十就中了进士,进了翰林院后,一直备受圣上青睐,散馆后就直接任职六科给事中了。他妻子是虞山侯府的千金小姐,亲友中也有许多贵人,实在是尊贵无比的人物!”
姜青云倒吸一口冷气,心中也有些吃惊。她虽早看出这周康来头不小,却没想到是这样的大人物。不过他既然都做到六科给事中了,又深受皇帝重用,干嘛还要到这小小的清河县来做七品芝麻官呢?莫非…是被贬下来的?
不等她问出口,高大娘已替她说出了想问的话:“这样的尊贵人,怎会到咱们这里来做县令?合该留在京中做大官才是!”
刘谢道:“我原也有些奇怪,却又不敢问他,倒是他身边一位卢孟义先生,待人很是和气,一点儿架子都没有的。他与葛典吏闲话家常,我在旁听见了,说是朝中的规矩,要想封阁拜相,只凭皇上赏识是不够的,还要有两条,一是翰林出身,至少也得是科举出来的,不能是捐官或是恩荫这样的野路子;二嘛,就是得在地方上做过官,有过政绩,若不然,连民生都不晓得,谁敢将这天下大事交给他?卢先生说了,他家东主样样都好,家世、功名一样不缺,皇上也信重,只是一出仕就在朝中,不曾在地方上任过职,日后怕是会有妨碍。周大人志向高远,因此就毅然决定,趁如今还年轻,先到地方上历练几年,只消做上一两任父母官,等日后回到朝中,前途就不可限量了!”
高大娘听得半懂不懂:“这么说,等他在咱们清河做过县太爷,回到京城就可以当宰相了?那可不得了!”
刘谢笑说:“哪儿有这么快?我想他少说也得升到知府以上,才会回朝吧?”
姜青云在旁听得半信半疑,科举出身的官员想要拜相,得有在地方上任职的资历,这种事她也听说过,只是…有必要从七品县令做起吗?
她委婉地提出了这个问题,刘谢也说不准:“兴许是因为他原是六科给事中,那是个七品的官职吧?”
京官转任地方官,一般都要往上升一两级的吧?同是七品官,六科给事中的份量跟县令是一样的吗?
青云本来还想再问,但看到刘谢喜滋滋地凑到锅子面前闻炖肉的香味,话到喉咙又咽了下去,重新露出笑脸,替他舀饭去了。
吃过饭,青云帮高大娘洗好碗筷,那边厢刘谢已喝过茶,消过食,过来告别了:“天色不早,我先回县衙去了,今日的菜好吃,明儿你们把剩的都吃了吧,不必来给我送饭。”
青云疑惑:“可明天是休沐日了,衙门里不开饭,不给您送,您要上哪儿吃去?”
刘谢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葛典吏说,周大人新官上任,咱们做下属的该为他接风才是,已订了城里最好的酒楼的上等席面,明日要请周大人赏光呢。县衙里的人都要去。”
青云更疑惑了,忽然想到一个可能:“您不是说,从前遇到这种事,您都会被留在衙门里值守么?怎么…他们说了让您去?”
刘谢摸摸头:“周大人记得我是谁,还跟我说了好一会儿话,待我十分客气。别人见了,都对我另眼相看呢。方才离开县衙时,葛典吏特地找到我,嘱咐我明儿一定要去的。”
青云满意地笑了:“这是个好兆头!”说罢拉着刘谢到了院子角落里,避开了高大娘,压低声音对他道:“干爹,您的机会来了!一定要把握住!”
“什…把握什么?”刘谢有些摸不着头脑。
“新来的周大人对您印象不错,县衙其他人也开始对您刮目相看了。”青云盯着他说,“您一定要好好表现自己,让周大人知道您的能耐。别忘了,前任主簿入罪,如今那位子是空的!”
刘谢结巴了:“什…什么?!主簿的位子…那跟我有什么…”
青云哂道:“您怕什么?您难道不够格做主簿吗?做主簿的一般都是什么身份?监生,贡生,得前任推荐又付了顶头银的,或是从吏员中提拔,您是举人出身,比监生又强些。整个清河县衙,除了钟县丞,就只有您有正经功名!您在县衙已经待了十年了!论资历,一点儿不比别人差!您还有真才实学,全县衙谁不知道?!”
刘谢渐渐反应过来,细想干女儿的话,果然有道理。其实他刚当上吏员那会儿,也曾有过小小的野心,想要往上升一升,而不是不入流的小吏,可这么多年过去了,前途无望,他早已灰了心。眼下,机会似乎真的来到他面前了。
可他还在犹豫:“我真的能行么…别人会怎么想呢?周大人…未必看得上我…”
青云不以为然:“他虽说大有来头,但在清河这里人生地不熟,想要紧抓大权,只靠他带来的人是不够的,得有人帮他了解本地的事务。钟县丞虽是他下属,但民望高,他未必信得过,葛典吏太过圆滑,下头的六房和照磨所,能有几个是老实的?衙役们份量太轻,他不一定看得上。何况县衙里的人必定个个都指望能攀上他,从他身上得好处呢,真要做实事,那些人能行吗?您是出了名的老实人,他又对您有好印象,再说,过去十年里,您在六房之间辗转来回,各房事务都精熟了,才学又好,周大人不找您,还能找谁?”
刘谢被她说得渐渐有了信心,腰杆都挺起来了:“你说得对…”他脸上露出了笑容,“主簿一职就是管文书的,钟县丞肯定不会去做,葛典吏又才学平平,这些事务我早已极熟,一接任就能上手…”他心里迅速回忆了县衙里所有够资格补上主簿一职的人选,发现他们的才学全都比不上他,写的字也不如他漂亮。他的心顿时热了。
青云继续鼓励他:“瞧,您也看出来了吧?您完全就是不二人选!从前没人赏识您,您当不上就算了,可如今周大人对您可是很欣赏的!”
刘谢努力掩饰住神色间的兴奋,但很快又萎了下来:“我…我该做些什么?我不会讨好上司,连拍马屁都不会…兴许过两天周大人就把我忘在脑后了…”
青云却道:“您什么都不必做,只要周大人想提拔您,自会来找您的。到时候,他叫您做什么,您就做什么,让他看看您的真本事!”
但刘谢还是有些不安:“这怎么能行呢?若是他叫我得罪钟县丞他们…我听说有些县令会看县丞不顺眼,千方百计要压制属下的。”
青云怔了怔,心想这也是个麻烦的事,想了想,便道:“您是出了名的老实人,又一直做着普通吏员的差事,您哪里有那份量?若是周大人问您一些可以光明正大说出来的事,您只管告诉他。若他…”
“若他问我钟县丞他们的秘事,我就说不知道!”刘谢飞快地接上话,握了握拳,“就是这样,我说我不知道,让他问其他人去。有些事,我宁可让他知道我不肯说,也不能撒谎!撒谎是瞒不过去的,一定会得罪他。可若说实话…他出身尊贵,谁敢为难他?等三年任满,他就高升往别处去了,可我却要留下来继续与县衙里的人相处…”
青云笑了:“您说得对!既然如此,那就这么办吧!”
刘谢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郑重点了点头。
他们盘算得没错,没过几天,新县令周康就下令让刘谢代理主簿一职,只要吏部那边下达了文书,刘谢的新职位就板上钉钉了。周康似乎对刘谢很是看好,而县衙众人也没有提出异议。刚结束了流寇招安工作返回县城的钟县丞还亲自向刘谢道喜,过后命家人送来贺礼。
刘谢有些不安地带着贺礼来找青云,让她帮自己收起来,又道:“等吏部文书下来了,我就得搬到前任主簿住的院子去了。青姐儿,你也搬来与我一同住吧?”
主簿在县衙里可以占有一个院子,青云从前听人说过,那院子前后两进,足有十几间房呢!她是刘谢干女儿,父女俩搬进去住,一人占一进院子,也是绰绰有余的。他们可比不得县丞与典吏两家,老老少少一大家子,得在外头置办三进的宅子,才勉强住得下。青云迅速记起主簿那院子的格局方位,正好有个后门直通高大娘家门前这条街,她住后院,出入极方便,想做什么事也自由多啦!
她犹自在那里暗暗兴奋着,刘谢却开始抱怨:“我虽有望升职,但县衙里的人似乎有些看不惯,这几日明里暗里没少讽刺我呢。连周大人也问我,是不是有人在排挤贤能,我心里苦楚,却又不好跟他直说。好歹是多年的同僚了,不过是说几句闲话,我哪里忍心害他们丢了差事?”
青云回过神来:“就算您跟周大人说了实话,也没到害他们丢差事的地步吧?”
“这可难说得很。”刘谢道,“周大人带来的人多,两位先生都是有大才的,连跑腿递话的小厮都识文断字。我原以为我那点文才已经不错了,可跟卢先生、蒋先生一比,简直就是天上跟地下!听说他们两位也都是有功名在身的。”
青云大奇:“您指的是周大人带来的两位师爷吗?他们既然有功名在身,又有大才,怎么不自己做官,反而要给人做幕友呢?”
“听说两位先生都是周大人的岳家虞山侯府荐来的,连周大人都要客气几分。”刘谢叹了口气,“枉我还觉得那主簿一职是非我莫属,事实上只要两位先生点个头,那位子就是他们的了,只不过是周大人看好我罢了。”
青云撇撇嘴,想要说侯府门下的清客怎会看得上小小的主簿之职?但又怕这话泼了刘谢的冷水。她这位干爹想要当主簿,还没能当上呢!
她只得安慰他说:“天下有才学的人多了,可周大人需要的不仅仅是有才学的帮手,还要熟悉本地事务。这点您可比那两位先生强多了。”
“这倒是。”刘谢很快又挺起了腰杆,“事实上,我还没什么,县衙里其他人更担心饭碗。听说原本做门子的王小四只不过对着周大人家的婢女调笑两句,就被撤下来了,凭谁去说情都不行。如今做门子的是周大人家的小厮,比王小四威风多了,也会来事儿。象他这样的小厮,周大人足有十几个,个个都能文能武的,衙门里的人就怕有朝一日也要被人替换掉呢。因此,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几句闲话罢了,我还不会放在心上。”
也许是刘谢的宽厚感动了县衙众人,一个月后,排挤他、说他闲话的人少了许多,人人都在暗地里夸他是个正人君子。而他在代理主簿一职上也适应良好,还给新上任的周康帮了大忙,协助他在短时间内了解清楚本县情况,还提醒他要如何接手前任留下的烂摊子。在这个过程中,钟县丞也热情地给予了帮助。周康感念在心,清河县衙内一时和乐融融。
青云见干爹在县衙内站稳了脚跟,心中遂定,开始悄悄为搬进主簿宅做准备。这时,同福客栈的王掌柜托人捎了信来,说是有个人自称是她父母的亲戚,找上门来了。
第七章亲戚
姜青云无父无母,无依无靠,一听说有亲戚来寻,第一反应不是欢喜,而是恐慌。
她并不是本尊,对姜家的亲戚完全没有印象。万一这亲戚精明些,发现她不是真正的青姐儿,怎么办?她甚至对本尊父母的情形一无所知!跟亲戚见了面,一定会穿帮的!
青云躲回自己的房间里,来回走了七八遍,渐渐冷静下来。
不要紧,她当初一醒过来就骗周围的人说自己失忆了,就算那亲戚觉得奇怪,她也有证人可以作证。也许她还可以倒过头来质疑那亲戚的身份…不管怎么说,她现在的身体确实是姜青姐,谁会想到她已经换了芯子?
鬼上身?尽管找和尚道士来赶她好了;至于穿越?古人还不知道这个名词。
拿定了主意,她特地重新打扮了自己,穿戴得整整齐齐地,为防万一,还带上了她穿过来时,身上所有原本属于“姜青姐”的物件,包括两套衣裳,还有随其他流民一同流落清河之时,身上带的路引——她父母虽然意外亡故了,连财产也没给她留下,但她身上却有完整的户籍证明与路引。托这些东西的福,她很容易就向清河县衙证明了过去的良民身份,刘谢会认她为干女儿,而不是选中其他流民小女孩,多半也有这个原因。
她跟高大娘打了声招呼,再三保证会在城门关闭前回来,但高大娘一听说她的亲戚找过来了,比她还高兴:“那太好了!赶紧去吧,可怜的孩子,受了这么多苦,如今家里人总算找过来了。若是他们要带你回去,你可别犯傻。刘司吏为人是挺好的,但也比不过骨肉亲人哪!”
青云干笑了声,心想跟干爹刘谢比起来,她可能更害怕原身的骨肉亲人吧?不过这话她不能说出口,只能再三道谢,提着装东西的篮子,坐上小驴,出门去了。
只是她走到西城门前,又犹豫了,原地徘徊了一阵,就改变方向,去了钱老大夫的医馆。
钱老大夫在县城西南一条不算很繁华的街道上租下了一个小小的店面,又寻了两个流民少年做僮儿,每日开店接诊病人,晚上就睡在店里头。他的医术不错,虽然不到一流的地步,但内外妇儿各科都懂一点,收费也低廉,加上长期为流民们医治,多少挣了点名声,县城里家境不太好的居民就爱上他这里来。虽然说赚不了多少钱,也结识不了身份富贵的病人,但足够他和两个僮儿三餐温饱,偶尔还有余钱接济一下贫困的熟人。
姜青云到达医馆时,钱老大夫正忙个不停,医馆外头已经排起了长龙。青云暗暗数了数,足有十多人,进得医馆内,店里还坐着七八个,把小小的店面挤得满满当当的。钱老大夫满头大汗地坐在诊案后头,身边围着许多病人和家属,两个僮儿一人忙碌地在药柜前拣药称药,另一人却不见踪影。
青云好歹也在钱老大夫身边做过一段时间的助手,见状就知道他没时间理会自己,便尽力挤开人群往店后头去了。那里有个小小的天井,平时可以用来晒药、洗衣服什么的,隔着薄薄的篱笆墙,后面就是邻居家的院子。
她在那里找到了另一个僮儿,他正蹲在屋檐下扇炉子熬药。她一闻,就认出那是一种外敷用的药汁,便走过去问:“这是给外头病人熬的?”
僮儿也认得她,面带委屈地点了点头:“姜姐姐,我两日都没好生睡过了。”
青云摸摸他的头:“很忙吗?外头怎的那么多病人?”可怜这孩子只有八岁大,若不是因灾没了家人,定然还在享受父母的宠爱。
僮儿哭丧着脸道:“以前上山去的人,很多都回来了,他们不学好,老是打架。我陪钱爷爷出城去几回了,可吓人了!钱爷爷连药钱都赔了出去。还有,如今天气不好,三天冷,两天热的,钱爷爷说,城里的人娇气,很容易就伤风了。外头的病人多是伤风才来的。”
青云恍然大悟,记起钟县丞招安成功,几拨流寇都回来了,只是新县令初来乍到,才忙完了交接的事,又要收拾前任留下来的烂摊子,毕竟有些事不是县丞能代劳的,一时还腾不出手来安置这些流民。再说了,几千人呢,哪有这么容易安置好?做过强盗的人,性子都野了,自然没有不曾上山的人安份守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