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还真是件麻烦事。青云心想:若刘谢还在工房任司吏,兴许还能帮上点忙,给这些流民找个活儿,修修路桥城墙什么的,但他如今升了主簿,专门负责文书方面的工作,地位待遇提高了,职权就变了。世事无完美,老天爷是公平的。

出于某种顾虑,青云磨蹭了起来。她宣称钱老大夫对她有救命大恩,医馆忙成这样,她不能袖手旁观,于是接过了僮儿的熬药活计,打发他去休息。僮儿感激地看了她一眼,却没照办,外头店里挤满了病人,他去哪里休息?他改到柜台里帮师兄包药去了。

过了半日,太阳已升至中天,附近的人家散发出饭菜的香气,医馆里的病人也渐渐少了,钱老大夫总算寻到空闲伸了伸手臂腿脚,就开始哀叫:“我的老腰哟——”

青云殷勤地将熬好的药膏捧到他面前,然后替他捶起了肩膀:“这个力度怎么样?要重点还是轻点?”

钱老大夫睨了她一眼:“说吧,出什么事了?早就瞧见你鬼鬼祟祟地溜了进来。”

僮儿从柜台后爬起来,趴在台面上说:“姜姐姐可好了,见我累了,还帮我熬药!我跟她说爷爷最近很辛苦,她就留下来帮忙了。”

钱老大夫笑笑,闭上双眼:“难得青姐儿有孝心,最近是挺忙的,不如你每日都过来帮忙吧?这两个小崽子远不如你机灵,总是出错,真不叫人省心!”

青云干笑着捏他的肩膀:“钱爷爷发话,我还敢不来么?只是有一件事,可能要您老人家帮忙…”

钱老大夫挑挑眉:“啥事?”

“王掌柜那边传口信来,说是有个人来找我,自称是我们家的亲戚…可您也知道,我病了那几日,醒来后就啥都不记得了,哪知道那亲戚是谁?我爹娘生前就只跟您有来往,您能不能…”

“帮你认认人?”钱老大夫皱了皱眉头,“这事儿倒没什么,只是我也不认得你家的亲戚。你爹娘过世前,也就是跟我同行了几日,聊过些无关紧要的闲话罢了。我连他们家乡何处,你父亲做何营生,都一无所知哪!”

“那…”青云想了想,“那您就陪我过去瞧一瞧吧,我连父母长什么样儿都不记得了,但您是见过的,好歹能辨认出来人是不是真的认识我父母。”

钱老大夫只觉得奇怪:“你这丫头,好象防备心很强哪,平白无故怎会有人来冒认你家的亲戚?”

青云干笑着无言以对,但钱老大夫也没为难她:“罢了,见一见也好,若真是你亲戚,我得把你生病的情形告诉他们。只是我一会儿还有病人要来复诊,暂时走不开。你先过去,待我看过了病人再来。”

青云无法,只得应了,告辞了他们继续出城。

西城门外,早前那荒凉混乱的场景已经有了改变。因新县令周康发了话,又有刘谢的面子,县衙工房没多加为难就开出了文书,允许流民们在这片土地上修整新路,并在河上加盖新桥。新路虽然只是简陋的土路,但还算平整宽敞,已有不少载有货物的马车在上面行走。远处曾经是杂木林子的地方,则有人在那里建造新的窝棚或木屋,想必是下山的流民们预备在那儿安家。

青云心想,这块空地拿来安置下山的流民,这没什么,只是得好好规划,不然一旦回复到过去那种乱糟糟的场面,这条路就废了。哪有客商愿意带着价值不菲的货物从一群曾经是强盗的流民身边走过?只怕连一水之隔的同福客栈都要受到影响。

到了河边,又是另一副景象。新建的桥位于河流下游处,河面很宽,但水流平缓,桥的基底是几块将近一立方米的大石块,桥面又加固、加宽了,完全可以容纳两辆装满货物的大车并排驶过,即使车上载有千斤货物,也不能让桥动摇分毫。林子里的道路也被开辟出来了,前来同福客栈投宿的客商越来越多,连带的城中的客店与大车店也沾了光,生意越发兴旺起来。

这是一条前途光明的商道,它不仅仅能造福于流民,同样造福于整个清河县,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它被毁掉!

青云决定回城后就找干爹说这件事,一时间倒是忘记了心中的紧张和恐慌,待踏入同福客栈的大堂,她才忽然记起自己是来干什么的,一时僵住了。但王掌柜已经面带笑容地迎了上来。

“青姐儿,你可算来了!我们都等半天了,怎么这样迟?”王掌柜高兴地把她拉到柜台前方的一张桌子前,“看你认不认得?这位小曹大夫是你家的亲戚!”

那人背对着她,看起来身材有些瘦削,年纪不大,穿着一身深青色细布直裰,收拾得很整齐干净。待他转过身来时,青云忽然间觉得不紧张了。

这人她见过一回,就是周县令刚到县衙上任那日,她在街上偶然撞到的那个少年。若这人是她亲戚,那还真是巧,但有一件事她可以确信的,就是他也不认识她!

她露出了甜甜的微笑:“我见过你的,就是那天在县城里,我没看见你从另一个方向走过来,撞了你一把。”

少年似乎也十分吃惊,盯着她发了三四秒钟的呆,才笑说:“我也记起来了,当时竟没认出来!”

王掌柜吃了一惊:“怎么回事?小曹大夫,你跟青姐儿是亲戚,却没见过她?”

“小时候见过一回,那时候她还不会说话呢。”被人称作小曹大夫的少年笑得一脸亲和,“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哪里还认得出来?看来她也不认得我了”

王掌柜释然了,哈哈笑道:“青姐儿大病过一场,以前的事忘了许多,不记得你也是正常的。你多给她讲讲家乡的事,她兴许能想起来呢!”

小曹大夫怔了怔:“忘了…以前的事?”

青云见王掌柜先泄了自己的底,只得老实说:“这是大半年前的事儿了,当时我父母去世了,我太伤心,就生了病,听人说发了几天热,醒来就把前事都忘了。因此…我是真不认得你,你是我什么亲戚?”

小曹大夫不知为何,双眼只是盯着她看,沉默着不说话。

青云心中疑惑,就改问另一件事:“你一个月前已经到这里了?找到我花了不少时间吧?你怎会知道我在清河?”

小曹大夫仍旧沉默着,这时候门口有客人来了,王掌柜便道:“你们先坐下说话,我去招呼客人,失陪了。青姐儿,你自己倒茶啊。”匆匆迎了出去。

青云就自行在桌边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喝了一口,见小曹大夫仍盯着自己看,不由得奇怪:“你怎么了?有什么不对吗?”

“不…没什么。”小曹大夫似乎有些沮丧,低头也抿了口茶,“我没想到…你会忘了以前的事。”

“哦…”青云眨眨眼,“不要紧,你告诉我就好了。你是我什么亲戚呀?是我爹那边的,还是我娘那边的?说起来,我家乡到底在哪里?”

小曹大夫笑了笑,又低头抿了口茶,眼神闪了闪,才放下杯子,淡淡地说:“其实我只是你家远亲,你父亲的族人听说我要往清河来,就托我帮着打听你一家消息。我原本只知道你父母可能到了清河,可能是随流民们一起来的,至于别的,就不清楚了。我花了一个月时间,才打听到你父母曾与这里的王掌柜同行,然后从王掌柜处听说了你父母已经亡故的事。我原本还以为…能从你这里知道更多的事。”

他把手伸进袖内,掏出一样东西来:“你看这个,这是你母亲家的人交给我的,原本是一对,你母亲有一支,听说是常年戴着的,你可认得?”

青云一看,原来是只银凤簪,她好象听马大婶提过,姜青姐的母亲有这么一支簪子,便接了过来细看。

簪子做工十分精细,小小的银凤不过一寸大小,却连身上的羽毛都清晰可见。凤口垂下的珍珠,颗颗浑圆,最下方的红宝石果然如马大婶说的,象血一样红。

青云心想:这支簪子一定很贵重吧?而且绝不是一般工匠能做得出来的。

簪身上好象刻着什么东西,她摸到上面有些凹凸不平,拿到眼前细看,认出那是两个小字:碧罗。

第八章疑点

碧罗?这是什么意思?

青云抬头问小曹大夫:“这里刻着‘碧罗’两个字,是人名吗?”

小曹大夫犹豫了一下:“我不太清楚,也许是人名,但也有可能是簪子的名字。”

青云再仔细查看了簪子一番,摇摇头:“不可能,‘碧’是绿色的意思,但这簪子是白银打的,唯一有颜色的是颗红宝石坠角。它有可能叫‘红罗’,却不可能叫‘碧罗’。”

“也有可能…”小曹大夫想了想,“你记不记得你父母是否提过有什么人叫这个名字呢?这是个女子名。”

青云哪里知道?只能再次摇头:“我完全不记得了。”随手想要将簪子递还给对方,忽然顿住:“慢着…小曹大夫,你不知道这个名字是谁的吗?你刚才说,是从我母亲家的人手里拿到的。你应该知道这簪子的主人是谁吧?”

小曹大夫伸过来接簪子的手顿了一顿,才若无其事地继续动作:“这个么…虽然我知道给我簪子的人是谁,但女眷的名字,我怎么好问呢?”

这倒也是,现在毕竟是古代,女性的名字是不会随便告诉人的,特别是比较富裕的家庭。

小曹大夫又补充道:“不过,我虽然不知道这支簪子的主人叫什么名字,却听说过…令堂的闺名是红绡,红色的红,绡巾的绡。”他盯着青云看,“你对这名字有印象么?”

“红绡”吗?倒跟“碧罗”是一对。

青云摇摇头:“我不记得了,不过这簪子若是一对的,一个刻着碧罗,一个刻着红绡,不是正好对上吗?我娘的名字是红绡?”她有些好奇,“她姓什么?”

“姓魏。”小曹大夫又犹豫了一下,“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么?不记得令堂姓甚名谁,那令尊呢?”

“这个我知道。”青云从手边的篮子里取出户籍证明与路引,“你瞧,这上头写着的,我的父亲姓姜名锋,只是上头没有提我娘的名字。”据钱老大夫推测,她父母的路引和身份文书可能是随身带着的,随他们一起被埋在山泥底下了,至于为何青姐儿的文书上头只写了父亲的姓名却没写母亲的,那就不清楚了。

小曹大夫盯着那几张薄薄的纸,慢慢伸手接了过来,然后看了半晌,没吭一声。

青云觉得奇怪:“怎么了?有什么不对吗?”她马上想到一个可能,“你摆了乌龙吗?找错了人?我其实不是你要找的亲戚?!”

“不…不是的。”小曹大夫深吸一口气,挤出一个微笑,“就是他,姜锋,字凌范,我要找的就是姜凌范。”他又看了手里的文书一眼,“若说先前还有疑虑,看到这份证明,我也可以确定了。”

青云心里不知是感到遗憾还是松了口气,扯出一个干巴巴的笑:“哦…那真是太好了…”她又再次问起那个老问题:“你到底是我什么亲戚?我该怎么称呼你呢?”

小曹大夫似乎有些迟疑,但还是回答了她的话:“你叫我曹大哥就好,我们两家…其实只能算是远亲,若真论起来,可能有些复杂。”

青云迷迷糊糊地点了点头,顺从地叫一声“曹大哥”,又问:“你全名是什么呀?”

小曹大夫轻描淡写地道:“曹玦明,玉玦的玦,明亮的明。”一说完就马上压低了声量凑近青云:“姜家妹妹,我原本没想到你父母会不幸身亡,你也大病一场丧失了记忆,这件事有些不妙,你瞧,家里人已多年没见你了,若没有你父母作证,如何知道你就是他们的女儿呢?所以…也许这对你来说有些艰难,但你能不能试着回想一下过去的事?可以用来证明你身份的,比如说…你父母从前去过什么地方?做过什么事?有哪些来往密切的朋友?诸如此类的…”

青云听得直皱眉:“这是什么意思?”难道她有什么地方露馅了吗?她感到自己的后背冒出了冷汗。

“不…只是以防万一。”曹玦明努力挤出一个笑容来,“你是个好孩子,只是不幸失去了父母,我希望能帮助你顺利回到亲人身边去。所以,如果你能…”

“我爹是不是很有钱?”青云忽然有了个想法。

曹玦明大概没料到她会冒出这句话来:“什么?”

青云自认为看过不少宅斗文,而曹玦明的态度也太奇怪了些,她确信自己的身体是属于姜青姐的,谁也不能说她是冒充,那么他主动找上门来,却又要求她证明自己的身份,这件事就有些不寻常了。无论如何,她处于下风,得抢占先机。

于是她索性开门见山:“我爹是不是很有钱?他就算在逃荒路上,也能坐得起马车,我娘还能天天戴首饰。他们一定不穷。那他们在老家是不是有些田产房产什么的,别人——也许就是家里人,眼红这些财产,如果我不是他们的女儿的话,这些财产就归他们所有了,是不是?所以你才叫我证明自己的身份,你明知道我什么都忘记了,除了这些文书什么都拿不出来。”

“不不不!”曹玦明深吸一口气,神情有些哭笑不得,“我不是这个意思。姜家在河阳是有名的世家望族,家财万贯,绝不会做这种事。况且…据我所知,这些世家大族对女儿都有安排,不过是一副嫁妆罢了,公中自有银钱拨出,无论你父亲是否有大笔财产留下,都…不会归你所有。”

该死的古代继承法!

青云忍住翻白眼的冲动,双手一摊:“既然是这样,你问我这么多做什么?老实说,我完全不记得自己都有些什么亲戚,现在的日子也过得挺好,要是姜家不想认我,我也懒得搭理他们,无论我父亲留下了什么,都由得他们去!”

“你冷静一点!”现在轮到曹玦明冒汗了,“我只是以防万一…”

“没什么好万一的!”青云站起身,“一般人家在失去儿子媳妇后,对于生了大病的孙女,就是这样的态度吗?先叫孩子证明自己的身份,否则就不认了?我管他认不认!”转身就要走人。

曹玦明连忙起身追上去拦下她:“姜家妹妹,你别生气,都是我的错,是我没说清楚。”

“青姐儿,怎么了?”王掌柜走了过来,手里还提着装满热茶水的瓷壶:“小曹大夫欺负你了?”虽然他对这少年印象不错,但一想到有这个可能,他还是恶狠狠地瞪了后者一眼。

曹玦明一时哑然,反而是青云笑了笑:“没事,王叔,你忙吧。”

王掌柜狐疑地盯着曹玦明,慢慢走开去给一桌新来的客人上茶,一边说着欢迎的话,一边还时不时转过头来看。

曹玦明忽然发现事情比他想象的要复杂些,姜凌范的女儿也比他预计的聪明,虽然失去了记忆,但该有的警惕一点不少,他只能改变策略。

他深吸一口气,露出一个亲切的笑容:“姜家妹妹,是我疏忽了,你既然已经忘了过去的事,想必也忘了令尊的身世。我们寻个安静的地方吧,我与你细细说来。”

青云挑了挑眉,难不成姜青姐的父亲还有什么神秘的来历?

她带曹玦明转到角落的长桌,这里一般是不待客的,专用来放置杂物,只有在客人多得坐不下的时候,才会用起来,跟其他桌椅都有一点距离,只要说话别太大声,旁人就难以轻易听见。

曹玦明心中有些失望,他本来是想让青云带他到后堂或是寻个清静的客房的,不过小女孩显然很机警,为了弥补自己刚刚犯下的过错,他也没有出言反对。

就在这张长桌边,曹玦明给青云讲述了一个狗血而励志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