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姐摇摇头:“这都什么时辰了?再结实的人也经不住这么成日价打熬…”说着就上下打量封绍:“怎么这么晚了你还不休息?”这小伙子那天晚上进府的时候她见过,人长得英挺,嘴巴又甜,最重要的是:看见他桂姐总觉得莫名的亲近。因此跟他说起话来也就分外得和气。其实算起来,都是托了天色昏暗的福。让桂姐只觉得面前的青年看起来眼熟,进而心生亲近。却没有认出他原来就是曾在秋府后院有过数面之缘的桔子姑娘。

封绍十分意外于她的慈和态度。愣了一下才想到此时此刻,上天突然安排这么个人出现在自己面前,这摆明了就是要帮自己的忙啊。封绍顾不上感谢老天,先一把拉住了桂姐的袖子,急急忙忙地说:“大管家,桂姐姐,您能不能帮我一个忙啊?”

旁边的女子忍不住捂着嘴一笑。立马就被桂姐白了一眼,忙又提着灯笼规规矩矩地站好。

桂姐这才和颜悦色地望向了封绍:“你是秋府的客人,有什么要吩咐的,直说就是了。”

封绍大喜过望,忙不迭地从怀里摸出一包东西来:“这个…这个能不能劳烦桂姐姐替我送给大帅?”

东西还没拿到近前已经闻到了一股浓腻的甜香,桂姐伸手接过来一看,原来是一个油纸包,象是吃的东西。忍不住笑道:“你这是?”

被人这样盯着,封绍再厚的脸皮也开始些不好意思了:“你拿进去,她自然知道了。”这句话说完,心头忽然就生出一丝异样的感觉:看到这个东西的时候,他自然而然地就掏腰包买了。 可是…他怎么就那么肯定秋清晨喜欢吃这个呢?

难道这又是属于以前的记忆?还是说想要取悦于她一直都是自己的本能,无关记忆?

桂姐却没有注意到他神色间的一丝异样。听到“她自然知道”几个字,眼中徒地一亮,仿佛发现了什么藏宝一样,一边拿手掂着油纸包,一边围着封绍转了几个圈子。脑子里也象开了闸的洪水一样,各式各样的念头嗖嗖嗖嗖,争先恐后地冒了出来。就连眼睛里都适时地透出了某种堪透世情的了然神气。

提灯笼的姑娘又捂着嘴偷笑。封绍不知道她到底在笑什么,悻悻地瞥了她一眼,却发现这一次,她笑的居然是桂姐。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桂姐正双目灼灼地盯着自己看。一边看一边还在若有所思地念念有词:“模样是没得说…嘴巴也甜…知道主动哄着人高兴,不象听雨轩的那位只知道等着别人去哄他…嗯嗯,也是武官…志趣相投…就算将来没有话说了,也可以相互切磋切磋武艺。最重要的,他可以一直跟在她身边照顾呀…”

封绍听不清楚她到底在念叨什么。可是大半夜的这情形看上去就有些诡异了。封绍身上有些发毛,忍不住就想:桂姐今晚的表现大异平常,该不会是被个老妖怪附身了吧?

桂姐连连点头,语气里越发透出了和蔼:“好孩子,你放心。我一定帮你在我家大人面前好好地美言几句。保管把你夸得天花一样…”

封绍腮帮子上的肌肉抽了两抽。她这是什么样的目光?就好象他是厨房案板上一尾剥皮去骨的鱼,马上就可以下锅变出一盘美味的菜了——原来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就是这么一种感觉啊?!

桂姐笑眯眯地拍了拍他的手臂:“放心!你的事包在我身上!”

封绍一边道谢,一边竭力控制着腮帮子上的肌肉继续抽搐。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不久之前她还在自己的眼皮地下给云歌拉过皮条…

封绍再一次受到了现实的严酷打击。

在这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封绍万分感慨地发现:剥开事业有成的大管家那层沉稳内敛的外壳,真实的桂姐原来是一个媒婆。

而且还是一个很有职业操守的媒婆。

“就这样?”秋清晨诧异地抬头问道:“别的什么也没有说?”

细鞭子“啪”地一声甩出去又收回来,王泓玉一边绕着鞭稍,一边冷笑:“能在咱们面前耍耍威风,她不知道盼了多久了。哪里顾得上说那许多废话!”

秋清晨抿起嘴角,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在书案上敲打:“让李云庄接手北营,可我手里各地的军报却直接送御书房——并不让她沾手。陛下明明是要分军权给她,可是又象防着她似的。这又是什么意思?”

王泓玉冷哼了一声:“还能是什么意思?不但不信你,就连那贱人也是不信的。起用她不过是防着你罢了——说不定挑来拣去,实在挑不出一个更像样的了。”

秋清晨抿嘴一笑:“明明是咱们落了下风的事,叫你一说,倒象咱们受了陷害一样。泓玉你这口无遮拦的毛病,以后可得改改。”

王泓玉又哼了一声:“改了说不定死得还更快些。不过三日五日的,你我就都要走了,走都让人走得不安生——只怕你还不知道呢,陛下让我把素笙留在安京。说会州条件太苦,他身体弱,怕他跟着会拖累了我云云。其实怎么回事,瞎子也看得出来。”说着长长叹了口气:“其实玩这一手有什么意思?!”

秋清晨心里微微一沉,唇边已浮起了一丝苦笑:“既然这样,不如让素笙搬来和云歌一起作伴。留下的人合在一起,照应起来也方便些。”

王泓玉大吃一惊,随即神色了然:“云歌?”

秋清晨点了点头。

王泓玉手里甩着鞭子,脸色阴沉了下来:“原想着我不在,别人还不知道怎么糟践素笙呢。你这里我倒是放心得多了。只不过云歌…”她看看秋清晨的脸色没有再往下说。她是秋清晨的心腹爱将,秋清晨的私事自然也比旁人知道得多些。云歌在秋府是怎么回事,她心里比谁都清楚。

秋清晨叹了口气:“这孩子是平白受了我的牵累。不过陛下认准了的事,就算旁人辩解,她又怎么会相信呢?只怕越发认定我是要开脱他。”

王泓玉沉吟片刻,哧地一笑:“那就干脆收在房里,让他当个名副其实的人质好了。”

“从来就没见你拿出来过什么正经主意。”秋清晨笑着摇头:“见过乔歆了?”

王泓玉点了点头:“乔大人说东西两街和南树街的义祠都已经收拾好了,不过报名来上学的孩子可不多。你也知道,朝廷虽然不准男子读书识字,但是有钱人家的公子还是有先生授课的,家里也不会允许他们抛头露面。这些普通人家的孩子有些还吃不透朝廷的意思,据我看,大多数人都还在观望呢。”

秋清晨轻轻颌首:“这些事,做起来原本就不易。也难为乔歆。”

刚说道这里,就听外面的甬道上传来一种细微的脚步声。王泓玉的鼻子耸了耸,笑嘻嘻地说道:“看来我是个有口福的,又可以在你这里混一顿宵夜吃了。”

秋清晨不禁失笑。

宵夜除了几样点心,还有就是一味荷叶莲子粥了。桂姐摆好了宵夜,因见王泓玉也在场,迟疑了片刻才将怀里的油纸包取了出来,小心翼翼地递到了秋清晨的面前。

熟悉的香味扑鼻而来,秋清晨竟有一刹那的失神。转头望向桂姐时,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自己的眼里已多了一层迷蒙的水色。

“这是什么?”王泓玉见她神色有异,好奇地凑了过来。

秋清晨从桂姐手里接过了油纸包,涩声说道:“这东西…名叫糖串子。”伸手将包裹的油纸层层打开,露出了两串糖葫芦似的糖果来。圆圆的糖球上沾满了芝麻、花生、红艳艳的。怎么看都象是年节下哄小孩子吃的玩意儿。

王泓玉皱眉望向桂姐,不明白这管家怎么还给自己主子预备这样的东西。

桂姐忙说:“这东西是别人托我送进来的。他说大人见了自然就知道。”看她这副样子,这孩子还真是没有骗自己——只要郎有心妾有意,这事儿就好办了。

秋清晨指尖一颤:“他?”

桂姐连忙点头:“就是跟大人一起回来的那个小伙子。跟光耀大人住在一起的。”

秋清晨捧着油纸包,一时间心头五味陈杂。知道他不记得过去的事,也竭力提醒自己要象对待一个陌生人那样对待他:不再追究,也不再计较。可是…他明明不记得自己了,为什么偏偏记得这一样东西?

这难道又是上天开的一个玩笑吗?总是在自己决意要放弃的时候,下一点小小的饵将自己再度勾起来,让她在那一刹那温情的错觉里重新萌生希望。

总是这样。

那令人迷乱的错觉总是狡猾地将一个小小的声音放进自己的心里去,让它在那里一遍一遍地提醒自己:那个真正爱着自己的人,就快要想起来了…就快要想起一切了…

可是自欺的次数多了,多少就有些麻木了。生怕眼前的繁花似锦,注定又是一场风花雪月的海市蜃楼。

三十四

这个特别有感觉,象我家秋秋:

还有这个:

都是《江山美人》中陈慧琳的剧照,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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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的周围是一片淡淡的昏黑,就仿佛夜色刚刚降临。

风打在脸上有种料峭的寒意,带着海边特有的腥咸的味道。在他的脚下,是一片荒凉的渔村,而那两个小小的身影就从那渔村里鬼鬼祟祟地窜了出来,极小心地避开了村子周围巡夜的人,绕过了一片乌沉沉的矮树,窜上了通往镇子的大路。直到这时,两个人才不约而同地松了一口气。

封绍知道自己又在做梦了。可是他做梦从来都没有这样做过,他从来都是自己去经历梦里的一切,而这一次他却象一个旁观者一样飘飘荡荡地浮在他们的上空。

他知道那两个小小的黑影中有一个是自己,是很多年前的自己。封绍的目光竭力想要穿透越来越深浓的夜色看清楚他的脸,最后却只能徒劳地放弃。他只知道那个人一定是自己,因为在那张看不清五官的脸上,他清清楚楚地感觉到了属于自己的嚣张,那是即使被囚也依然不曾收敛的张狂。

靠近些,再靠近些,封绍的心开始猛烈地跳动。这一次,他看清了自己身边的人。那是很多年以前的秋清晨。她穿着一件半旧的蓝色袄子,头发简简单单地在脑后梳成了两根麻花辫子。腰上还带着那把和她的身材完全不相配的腰刀。

“会很远吗?”年少的自己小声问她:“如果被抓到了呢?”

年少的她鄙夷地瞪着他:“有我呢,你怕什么?就算被发现了,他们也只会揍我,不会惩罚你的。你知不知道你是人质?你很值钱的。”

封绍抿嘴一笑,是了,就是这么回事。只是自己怎么会是人质,她说的“他们”指的又是谁,他就完全想不起来了。

他听到年少的自己那一把清朗的声音穿透了夜色,仿佛还带着几分委屈:“我怕的就是他们惩罚你啊。如果可以,我倒是愿意替你挨那些打…”

秋清晨回过头来望着他,大眼睛忽闪忽闪的,然后就伸手捏了捏他的脸:“你这个马屁精。最会说这些甜言蜜语。我才不信你。”话虽然说的凶狠,可是她手上的劲儿并不大,清澈的眼波里也柔柔地起伏着绵延的水波。

封绍俯下头在她的手背上轻轻一吻。然后将她的手紧紧握在了自己的掌心里:“我们走吧。最好能早点回来。二当家的丑时巡夜,被他查到的话,你就不好交代了。”他轻轻晃了晃她的手,“等跟我回盛州就好了,我护着你,谁也不能再欺负你了。”

秋清晨揉了揉眼睛,什么话也没有说。可是被他握在掌心里的手指却悄悄地用力回握住了自己。

道路的前方就是灯火闪烁的镇子了。不大的镇子,只有一两条像样的街道,却热闹得要翻天了一样。满大街都是人,熙熙攘攘的象在赶庙会。街道的两側挂了各式各样的灯笼,秋清晨仿佛从来还没见过这样热闹的景象,巴掌大的脸上满是新奇。正在眼花缭乱之际却忽然发现一直跟在身边的那个人不见了。

悬浮在半空中的封绍看到她的脸上骤然间现出一种交织了慌乱和惧怕的神色,丢了魂一样在人群里撞来撞去,却又不敢走得太远。一边跳着脚在人群里找,一边慌慌张张地喊:“阿绍!阿绍!”

封绍好笑地揉着自己的下巴,自己当时去了哪里呢?忘记了。真的是忘记了。他靠近秋清晨,小心翼翼地望着她眼睛里湿润的一抹潮红。心里竟无端地有些感动。那个时候的她,原来是这样爱哭的人吗?

她的动作忽然就僵住了。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他看到年少的自己手里举着两支糖串子正朝着她这边挤回来,一边吃力地挤,一边还十分小心地拿手臂护着那两串红艳艳的糖果。看见她的时候,明显地松了一口气,笑眯眯地把手里的东西递了过去:“呐,给你买的。”

秋清晨一动不动地看着他手里的糖果。

封绍有点尴尬了:“我现在只能买得起这个。你别嫌弃…”

秋清晨猛地扑了过去,紧紧地搂住了他的脖子放声大哭。封绍手里还举着糖果,被她撞得后退了两步,一个劲地喊:“别哭啊…清晨你别哭啊…”

可是她还在哭,仿佛遇到了天大的伤心事。湿漉漉的眼泪把自己的脸颊和脖子都染得一片精湿…

封绍朦朦胧胧地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果然是一片湿润。

蜡烛早已经灭了,房间里一片昏黑。只有半开的窗扇里透进来淡淡的星光,清水一样铺洒了满地。

可是空气里分明还悬浮着女孩子哭泣的余音,清清楚楚。仿佛每一个音符都悬挂在自己伸手可及的地方。他清清楚楚地听到她伏在自己的肩头,哭着说:“从来没有人买过糖果给我…从来都没有…”

湿润的液体还在顺着自己的眼角不断地滑落下来,封绍觉得心都要碎了。尽管他还是什么也想不起来,可他知道这一定是曾经发生过的事。真真切切地发生过的事。不然他不会知道她喜欢这样的东西…

封绍咬着牙躺在黑暗中无声地流泪。那些曾经的缱绻,宛如烙印一般,因为太过于深刻的缘故凸起在了记忆的另一面。纵然他已经忘了,然而用生命之刀刻入骨髓的爱恋却早已融进了他的血脉。即使忘了也无法分开。

十年前那个偷逃出来的夜晚,十五岁的秋清晨收到了她生平的第一件礼物:两串红艳艳的糖串子。世界上最最好吃,也是最最好看的糖串子。

在那之前,她也曾见过有小孩子吃这种东西。在秋清晨的印象里,红艳艳的糖串子里蕴含了一种被宠爱的微妙信息。一手拿着糖串子一手被大人拉着,那样的画面对于秋清晨来说,总是笼罩着一层朦胧而美丽的晕光,有种仙境一般可望而不可及的味道。那是一种全然陌生的感觉,陌生到…让她连臆想都无从下手。

可是心里到底还是隐隐地盼着的。只是那份盼望隐藏得太深,连自己都难以察觉到。

秋清晨用指尖轻轻地碰了碰并排摆放在白玉盘里的糖串子,指尖黏黏的,一丝不易觉察的悸动就顺着指尖一路滑进了自己心里去。她还记得那夜她抱着封绍的脖子哭得一塌糊涂。长到那么大,她从来没有那么恣意地哭过。

后来呢?

秋清晨闭上了眼,把涌进眼眶里的潮热硬生生地忍了回去。脑海里却自然而然地浮现出少男少女拥坐在人家的屋檐下,你一口我一口分吃糖果的画面来。他们的头顶是海边澄澈的星空,璀璨的星光就跳动在他的眼睛里,令他的双眼宛如载满了宝石的河。流丽的波光令人不知不觉就看得醉了。

她记得他的手指轻轻抚掉她嘴角糖渣时,那种温柔的触感。她记得当他凑过来亲吻她的时候,他眼里宝石般的光是怎样地幻化成了满天迷离的虹彩…就连他呵出的热气里都带着糖果甜腻醉人的香。

在唇齿交缠的间隙里,他抚着她的脸颊,无限怜惜地轻叹:“以后我每天都买糖给你吃,好不好?”

“好不好?”秋清晨闭着眼喃喃地重复着他说过的话:“好不好?”

三十五

再次来到去留街,封绍心里已经没有了那么多的波动。反而是阿十多少有些忐忑,总是有点坐立不安似的。封绍从他易过容的脸上看不出什么多余的表情,但是他那双略显阴沉的眼睛却一刻不停地从酒馆的柜台转到门口,再从门口转回到柜台。

封绍从桌子下面踢了他一脚,压低了声音问道:“怎么了?有事瞒着我?”

阿十学着他的样子低声说道:“我是在想,你和楚世子很熟。楚世子又是个极精明的人,我怕你会被他认出来。”

封绍摸了摸脸上柔软的面具,再摸摸一头乞丐似的乱发,微微有些惊诧地反问他:“不会吧?这样都能认出来?你对自己的易容术怎么这么没有信心?!”

阿十瞥了一眼封绍脸上那个超大号的酒糟鼻子,飞快地移开了视线:“我就是…有点不太放心。那个人太精。”

封绍环视四周,酒馆里还是老样子,天刚擦黑就已经客满,到处都乱七八糟的。在这一片闹闹哄哄的画面之中,他们所在的这个角落并不起眼。封绍的视线从酒馆的门口收了回来,在邻桌一个穿着黑色斗篷的客人身上停留了片刻。这个人背对着他们,斗篷的帽子又盖住了大半张脸。虽然看不清楚他的脸,封绍还是觉得他的背影看上去有那么一点点莫名的眼熟。

封绍还在寻思在哪里见过这个人,就感觉阿十的脚在桌子下面悄悄踢了过来。一回头,阿十果然正半垂着头拼命地冲着自己使眼色。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一位身穿灰布长衫的青年正慢悠悠地晃进了酒馆来。他的一张脸虽然黄肿变形,但那一双莹然生辉的眼眸,却不是楚琴章是谁?

封绍连忙做出一副醉醺醺的样子歪靠在了木桌上,心中暗想:“我的肩膀上绑着两块厚手巾,腰上还缠着一件阿十那厮的厚布褂子。我的头发象讨饭的,脸上还有一个特大号的酒糟鼻子,而且我还不拿正眼看你…他大爷的,要是这么恶心的样子都能被你认出来,老子我就不姓封!”

偷眼打量楚琴章时,却见他并不留意酒馆里的闲人。自顾自地扔了一块碎银子在柜台上,便熟门熟路地上了二楼。

“这滑头!”封绍暗骂:“疑心病倒是不轻。”

阿十从楼梯上收回了视线,低声说道:“上次在这里看到的那个人。我只查出他外号叫老猪。姓名底细就查不出来了。楚世子每次在这里都不久呆,离开之后往往还会去一些莫名其妙的地方。”

封绍奇怪地瞥了他一眼:“什么叫莫名其妙的地方?”

阿十掰着指头一一细数:“乐楼、酒馆、茶馆、还有几次去了不同的绸缎庄和金铺。”

封绍蹙眉想了想,低声嘱咐他:“去查查这些地方都是什么人的产业。”

阿十点了点头,正要说话,却又收住了话头,懒洋洋地伏卧在了木桌上。封绍小心翼翼地瞟了一眼,果然看到楚琴章正摇摇晃晃地从楼梯上走下来。身后一人,正是那日在这里见过的“老猪”。两个人一前一后,仿佛互不认识的样子,出了酒馆便一左一右扬长而去。

封绍和阿十对视一眼,阿十轻轻颌首,尾随老猪去了。封绍紧了紧领口,悄悄地沿着琴章离开的方向追了过去。

有了上次失手的经验,封绍这一次便格外的小心。不敢离得太近,又生怕离得太远。遮遮掩掩地一路东折西拐,竟然来到了东安街上最负盛名的虞桥。

以封绍对赵国有限的了解,他很难把虞桥的存在定性为单纯的乐楼。相比较他曾去过的月明楼,虞桥的性质更接近于楚国的歌舞馆。这里不仅仅有安京出名的舞伎,也有从魏楚两国请来的歌舞班子。如果赶得巧,还可以遇到从莽族一带远道而来的舞娘。

做为安京最有名气的销金窟,阿十也安排了两三个钉子在这里做杂役。不过,此时此刻已经接近亥时,正是虞桥一天之中最最热闹的时候。他是单身男客,面相又稀奇古怪的。就这样大摇大摆地走过去,只怕门口的两个打手就不会放自己进去。

封绍十分小心地将自己藏在街角的阴影里。探头向外看时,琴章已经走到了虞桥的门口,不知道他冲着那两个打手比划了一个什么物件,那两个打手居然客客气气地将他请了进去。

封绍沮丧地拍了拍自己的脸,喃喃说道:“如果我这会儿跑回去换女装…不知道还来不来得及?”

话音未落,就听身后一个熟悉的女声淡淡说道:“换女装只怕是来不及了。不过,都跟到了这里,不进去看看岂不可惜?”

封绍惊跳起来,一转身几乎和身后的人撞了个满怀。尚未看清楚她的脸,鼻端已经嗅到了一丝熟悉的清幽幽的味道。一时间封绍几乎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跟踪小喽罗这么没有技术含量的工作,她竟然也会亲自出马?

秋清晨扶了他一把,又飞快地收回了手。两个人都不说话,气氛多少有些异样。而封绍在最初的惊讶过去之后,心里渐渐滋生出几分混杂了欣喜与不安的复杂情绪。他虽然脸皮厚,但是也没有厚到失去自知之明的程度。若说她这么做是担心他会遇到危险,这话他自己都不相信。那就只剩下不放心了——毕竟他是一个货真价实的楚国人。

封绍心头百味陈杂:“秋…”

“进去吧,”秋清晨打断了他的话,率先走出了街角。封绍望着她的背影,苦笑着摇摇头,快步跟了上去。

与庭院结构的月明楼不同,虞桥是传统的天井式结构。一进大门便是一处极热闹的大厅。顶棚上高高低低地垂下来各色彩灯,绯色的纱幔半隐半现,正好挡住了楼下望向二楼的视线。大厅中央是一座圆形舞池,几个肢体柔软的伶人正在表演杂耍。周围都是客座,早已客满。

封绍正在东张西望,冷不防走在前面的秋清晨回过身来,两个人打了个照面,秋清晨不□□皱眉:“酒馆里光线太暗,我没看出来你把自己弄得这么恶心。”

封绍摸了摸自己的酒糟鼻,干笑了两声。心里想的是:“难怪我看着邻桌的黑斗篷会那么眼熟了…难怪我都搞成了这个样子,居然还认得出来。原来是一出来就被跟上了。这跟踪的技术,果然要比光耀高明那么一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