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姐?”

察觉九姑娘张口欲语,沈嘉芫抬眸不解,“怎么了?”

后者就示意旁边的婢女下去,径自伴在亲姐身旁,双眸满是担忧地问道:“六姐,你可是还埋怨着大表哥?”

话音方落,沈嘉芫的心底便隐隐作痛,强压下那份恨意与激愤,避开了视线回道:“没有。”极轻极柔的嗓音,目光却有些空旷迷离。

九姑娘轻轻撩了撩对方额前的碎发,颇是关切的接道:“大表哥定是不小心才惹得姐姐摔跤受伤,你几次拒之门外,他回头定会受姑姑责怪。六姐,你那样欢喜他,真舍得不理他?”

原谅?呵,安沐阳吗?这辈子都无法原谅!

显然不愿继续这个话题,沈嘉芫起身转了话题即道:“该去颐寿堂了,别让姑姑等得太久。”

“母亲也不想见到你和大表哥不快的。”

对于九姑娘积极劝和的举动,沈嘉芫面无波澜,侧首了讪笑着答道:“我知道母亲疼我,不过这些事还是过阵子再谈吧。”

见亲姐兴致阑珊,九姑娘亦不勉强,携手相伴离开了清涵院。

沈宅深阔,映日下绿枝互掩,石桥碧潭尽展盎然,泉水伶仃,如珠落盘。楼榭亭台、长廊迂回,园内花蕊初绽,飞燕成双,偶栖浓郁枝头,犹得呢喃低语。

置身于此,沈嘉芫总觉得少了分归属感。

“六姑娘来了。”

方入颐寿堂,沈嘉芫同九姑娘就被几个穿红着绿的婢子和仆妇拥进了屋。猩红毡帘挑起,绕过摆满奇珍赏玩的多宝立槅柜,见到满室温馨。

老夫人穿了玄色遍地金葫芦的杭绸褙子,梳了圆髻,簪着祖母绿的宝石结,两鬓银发拢起,正笑盈盈地坐在东敞间榆木雕花刻福的临窗大炕上。左右几位锦衣华服、满头珠翠的妇人被玲珑妙姿的姑娘们围着坐在绣墩、兀凳上,众人有说有笑,穿着浅蓝色褙子的丫鬟不停地续茶换点心,好不热闹喜庆。

“哟,咱们家芫姐儿来了。”

说话的是大夫人孔氏,语调拖长,满脸不达眼底的笑意置在眸中,凝视沈嘉芫的目光颇有几分打量。待见娉婷少女在众人集聚的目光下从容福身请安,这才朝正伴在安沈氏身旁的女儿三姑娘沈嘉芊使了个眼色。

后者眼神落寞,不情不愿地站起,看着安沈氏亲自起身拉过六姑娘坐在身旁,众人殷切寒暄,关怀不断。三姑娘轻咬贝齿,眸中似羡似妒,每次都这样,即使六妹再不懂事再胡闹妄为,但凡她出现,祖母和姑姑的身边就不会有他人的位置。

沈嘉芫双手被安沈氏握在手中,任由她捋发检查伤口。这位安襄侯府夫人,她前世亦远远见过,那时候感觉她不苟言笑,更因是他的继母而总心生几分拘谨,未曾想今生能得她这般慈爱关怀。

“芫姐儿真是太不懂事,让你姑姑好等。”世子夫人蔡氏嗔怪,目光祥和,话中难掩宠溺。

“母亲,是女儿来迟,给祖母和姑姑赔个不是。”

沈嘉芫才起身,复又被安沈氏拉着坐下紧搂在怀里,“三嫂,芫姐儿身子不好,多歇息是应该的。都是自家人,迟个一时半会有什么打紧的?你啊,就是太严肃了。”

“母亲,您可得给媳妇评评理,七妹妹说得倒是我亏了芫姐儿,真是天大的冤枉哟。”蔡氏搭上老夫人胳膊,佯装委屈,面容上笑意不减。

“当着这么多人,你们可别跟姑娘们学使性子撒娇。”老夫人被逗得眉开眼笑。

安沈氏即无奈接话:“好嫂子,我何时怪你了?芫儿,不听你娘的,姑姑没怪你。”说着亦似不愿同旁人应酬,笑眯眯地拉起沈嘉芫就朝老夫人道:“母亲,几日不见芫姐儿,我这可都藏了一肚子话。”

老夫人听对方所言,自明白她的意思,当即唤过葛妈妈便让引进内室。

正文 第四章 眼红

老夫人的寝室弥漫着淡淡佛香,安沈氏拉着沈嘉芫坐在楠木雕仙鹤腾云的罗汉大床边,语气关怀地问道:“芫儿,听说你最近夜晚总睡不安稳,可是还担忧着那件事?”

沈嘉芫本黯淡无神的妙目突然闪现惊惧,似有余悸地垂下双眸,抿唇不语,羸弱纤细的身子却在轻颤。

安沈氏忙搂过侄女,轻抚着她的后背安慰道:“姑姑知道那日的变故吓坏了你,你不肯见你大表哥,是否就因为这个?”

养病的日子里,安襄侯府的世子爷登门探视已不止一回,然素喜粘着他的六姑娘却总避而不见,甭说安沈氏好奇,这沈府内如先前九姑娘般存有疑惑的人亦不在少数。

“芫儿,你这是非要姑姑着急吗?”推开怀里的少女,安沈氏望着对方黛眉紧蹙的愁容,语气中难掩紧张,“事儿都过去了,今后谁都不会再提起,连你母亲都不知晓,你还担心些什么?”

沈嘉芫这才抬起脑袋,眼前妇人雍容贤惠,神态动容间倍感熟悉。她耳旁回响起府中流传的话,称七姑太太之所以宠溺六姑娘,不单是因为想将她娶做未来儿媳妇,更是因为在延伯府众姑娘中,唯有她的容貌与安沈氏最为相似。

“真的没事了吗,姑姑?”沈嘉芫咬唇低问,眼中犹似忐忑,不安地添道:“我听说,赵将军此次出征,都没有带上他的副将。侄女虽在后宅,但也听得外面风声,说是盛京城里近来不太平呢。”

“这是哪个作死的小蹄子告诉你的?”

几乎瞬间,安沈氏面容凌厉,责怪地朝门口瞅了眼,轻骂道:“你身边现在是谁在服侍?好好宽心的正经话不说,竟是将外面那些闲言杂语传给你听。”转念见着眼前少女面色顿白,忙又缓了语气,“芫姐儿,姑姑不是怪你,是担心你胡思乱想。”

摸着她的面颊,安沈氏声音无比慈柔,“你道赵将军留下副将是为了寻找他的婉姨娘?”笑着兀自摇头,“那夜宫宴赵将军失仪,圣上担心他状态不佳,故而特命了齐乾公府的二爷为参将。咱们安沈两府同将军府素无交情,赵将军即便知晓心上人香消玉殒,又怎可能怀疑到你的身上?放心,一切都有姑姑替你担着。”

沈嘉芫闻言,内心似有密针绞刺,愧意如潮水般涌来。

将军还在寻她…他宠她至极,纵容溺爱,命赵府上下以夫人之礼相待,甚至放任她独身外出,让她有机会秘密私会旁人,将偷取的情报泄露出去。前世里她总想不明,为何他能对自己情深至此?有次玩笑问起,他却答彼此缘分早定,还说今后自会知晓。现在再想,怕是个再难解开的谜题了…

思及揪心处,沈嘉芫合了合双眸。

“芫儿,这些都是外人的事,你别放在心上坏了自个心情。姑姑告诉你,你大表哥没有责怪你,今后亦不会不理你。”安沈氏笑着,语气轻松道:“对了,今儿你两位表哥都在,等会来给祖母请安,你一并见见他们,可好?”

“我不要见大表哥。”

安沈氏表情微愣,似乎对她的称呼感到陌生,芫儿从小均不是这般唤阳哥儿的。

沈嘉芫似能猜到对方疑惑,原主咄咄逼人的嗓音飘荡在脑中,初时那声声甜腻的“沐阳哥哥”曾刺痛过她的耳膜。

“姑姑,您不是不喜欢我和大表哥太过亲近的吗?”

安沐阳非安沈氏亲生,素来众人乐见的是六姑娘同安三少爷亲近的好事。

“芫儿,你…”安沈氏面露喜意,她想通了?

从前不管自己如何规劝,都左右不了侄女倔强的心思,今儿怎的突然就开了窍?

“姑姑,我听您的。”垂着脑袋,似乎分外努力才做了这个决定。

安沈氏连忙揽住对方,口中不停唤着“芫姐儿”,嘴角笑意绽演。原看着芫姐儿对安沐阳的情愫日渐越深,自己多担心她泥足深陷最终无法自拔,现下她居然说听自己的话,今后都不会再纠缠那段感情了吗?

她欣喜若狂,似阴霾已久后突显晴日,整个人容光焕发,较之总担忧不能释然的神情自在欢快了不少,笑眯眯的言道:“芫儿你能放下,姑姑着实高兴。”

沈嘉芫被她搂得极紧,忍不住推了对方道:“姑姑,您先放开我。”

“好好好。”

安沈氏松开侄女,摸着她的乌发就道:“芫儿今年十三了,今后姑姑定当为你选个好夫婿。”

沈嘉芫的目光则再现迷茫,她不是要自己给她当亲儿媳妇的吗?

迎上她略微疑惑的眼神,安沈氏敛去思绪,笑着就拉她起身,愉悦道:“咱们芫姐儿这般好,终身大事哪能草率?姑姑舍不得你受委屈,更不允任何人欺负你。”

沈嘉芫后来才知晓,虽然二府长辈有意撮合自己同安三少爷,然安沐附却不喜原主刁蛮跋扈的性格,故而对这表妹总是疏而远之。

姑侄俩闭门谈话正酣,门外却响起少女娇声的话语,“姑姑,我是萱儿,您在不在里面?”

是二房的四姑娘沈嘉萱。

还不待内室人回话,门帘已然挑起,着了银红傲梅缠枝襦袄的少女快步走进,几下就来到二人眼前。她周身艳丽,容貌出色,不曾行礼上前就挤在中间,勾着安沈氏的胳膊撒娇道:“三姐说姑姑您过府了,萱儿若是早知晓,今儿便不同母亲出府上香了。”

沈嘉芫坐在另侧,同安沈氏间被生生隔开。

“四姐,母亲让你别打扰姑姑。”门槛外,有少女驻足的急唤声。

安沈氏拍了拍倚着自己肩膀的沈嘉萱,对外轻道:“是萸姐儿吧?快进来。”

五姑娘沈嘉萸与四姑娘同龄,均比沈嘉芫年长一载,对这两位堂姐她是有印象的。四姑娘因是二夫人胡氏的独女,自幼亦是被娇惯了宠大,性子有些争强好胜,颇有几分蛮横;五姑娘乃庶出,皮肤白净,五官也算得上清秀,只是看人的时候目光躲躲闪闪,显得很小家子气。

之所以记得清这对姊妹,还源于四姑娘风风火火的性子。上回她们去清涵院探病,四姑娘面上说着关切好话,然却总话中藏话地不断稀落,言辞间围绕着安世子,沈嘉芫感受得到她的敌视与幸灾乐祸。提及那日,场景倒也搞笑,自己不作回应,四姑娘便不停唤着五姑娘附和,后者显然有所顾忌,目光徘徊间分外木讷,最后则被四姑娘斥骂了番。

五姑娘缓缓走进,置身在老夫人的屋内似浑身不自在,欠身行礼后拘谨地依次唤道:“七姑姑、四姐姐、六妹妹。”

沈嘉芫起身同她见了礼,落落方方地回了声“五姐姐”。后者颇有些受宠若惊,征在原地望着对方,竟忘了来时嫡母的吩咐。

“姑姑,侄女今日在庆安寺替您求了个平安符。”

四姑娘语笑盈盈,从怀里掏出个折成三角缀了红线的黄色符文,递至安沈氏掌中不住赞许道:“祖母和母亲都说庆安寺的符是最灵的,上回侄女见您容色憔悴,特地求了给您保平安的。”眨着灵动的乌眸,格外殷切。

源于女子的敏感,上回听四姑娘谈及安世子时眉宇间藏不住的柔情,沈嘉芫便猜到她的情愫。如今在安沈氏跟前急于表现的殷切行为,更加证实了自己内心所想。

她忍不住默叹,原主虽极受府中长辈的宠爱,然素来高调的处事举止,总惹红了家里姊妹的眼,四姑娘便是其中一位。

“芫儿?”

沈嘉芫回神,隔着四姑娘朝安沈氏望去,只瞥到对方带着翡翠镯子的手中握着红线平安符,“芫儿你近来身子不好,这道平安符留着,若能消灾自是最好。”

闻者的视线便落在正背对安沈氏、瞅向自己满脸不悦的四姑娘身上,心道姑姑啊姑姑,您难道不知道她的深意吗?

“姑姑,这是侄女特地替您求的!”

四姑娘站了起来,嘟着嘴负气地瞪向沈嘉芫。

安沈氏不防她的动作,手中黄符落地,微恼地皱眉就回道:“萱姐儿,你六妹妹身子不好,别使性子。”分毫没有被她特地求符的举动感动,浅责了即道:“罢了,你一片心意,姑姑记在心上了。”

说完起身捡起地上的平安符就拉过沈嘉芫往外走去,“咱们回东敞间吧。”

望着六妹妹被七姑姑携手护着离开,四姑娘跺了跺脚,冷哼处声。旁边的五姑娘上前方欲开口,冷不丁反被对方横目扫过,“不陪在母亲身旁,谁叫你跟进来的?!”

五姑娘忙垂首道歉,跟着四姑娘出去。

外出祈福的二夫人回了府,东敞间较先前越发热闹,沈嘉芫等人进屋,便见穿着草绿色柿蒂纹刻丝褙子的胡氏起身走近。她先是朝安沈氏打了招呼,紧跟着打量起六侄女,笑着拉起对方双手,啧啧两声道:“咱们家芫姐儿比从前更加水灵了。”

二夫人生了张和气的面庞,说话时轻轻软软,让人觉得诚恳亦真挚,入耳十分舒适。

“二伯母尽拿我开玩笑。”

沈嘉芫福身行礼后,低嗔娇羞的模样再次惹得屋内笑声不止。

在老夫人面前,谁都喜欢赞扬六姑娘几句。

“水苏,将我给六姑娘准备的福牌拿来。”

实木的长牌,镶了暖玉莲座的佛像,杏黄色如意结的绳子,小巧精致。安沈氏伸手接过便夸了番好,亲自替沈嘉芫挂在脖子上,从炕上起身的世子夫人则同二夫人道起谢来。

这幕场景,落在后跟进来的四姑娘眼中,雾气般的眼眸透着不满,咬唇便别过视线。

不知不觉,三姑娘近身在她耳旁低语:“四妹妹,莫要这般,六妹妹病愈,咱们该高兴才是。”

闻者目光则越见深邃不甘,袖中双手握紧,强忍住那份欲要发作的冲动。都是府里嫡出的姑娘,凭什么六妹就受尽众人宠爱,还有七姑姑总接她去侯府,可以为所欲为?

“老夫人,两位表少爷来给您请安。”

帘外婢子的传话声方落,屋内的说话相谈声便戛然而止,目光齐齐地聚在紧闭着的猩红毡帘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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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五章 表哥

指挥婢女续茶侍候的钱妈妈亲自至门边打了帘子,顷刻从外走进两个锦衣少年。为首的男子年莫弱冠,拢在绣绿纹紫袍内的身姿凛凛,跨步而来,棱角清俊的轮廓似蓄着无穷力量,在众目光下从容浅笑,温和淡然;另旁少年身量不足,着了冰蓝色的杭绸锦缎褂,五官分明,唇红而润,生得分外秀美,乍见对方顿觉眼前明亮。

安家两位少爷都是沈延伯府的常客,倒没有普通亲戚家往来的客套,上前给老夫人和诸位夫人行礼作揖后,便朝安沈氏处走来。

沈嘉芫本被安沈氏拉在手中,伴着对方近身,鼻间萦绕着熟悉的气息,顿生出恍如隔世的感觉。她从未想过,会有今朝场景,同他相距咫尺地站在众人眼前,两两相望。

如若当年慕府没有被满门抄斩,昔日的自己便已是安襄侯府的世子夫人,同他光明正大地出双入对。

回想慕府获罪,远在江南郡城的她四处逃亡之际,是他伸手援救照顾。对这个男子,她曾倾尽信任,更因自己执着报仇而不顾他的规劝去接近将军,致使在赵府的三年里满脑海全是他高挑秀雅的身影。

她之所以不愿再漫漫无期地搜集证据替慕家雪耻洗冤,急于捏造那份通敌卖国的信件,欲看所谓是仇人的将军身败名裂、受千夫所指,难道没有他安沐阳缘故?若非自己受不了那种折磨,那种明明心有所寄却得笑颜服侍另外男人,明明存着怨恨却又总不经意被将军温柔体贴所触动的无奈与自疚,会有前世最后的那遭?

她想要解脱,结束则是最好的选择。

谁曾想,原来她心心念念的未婚夫救下她不过是另有所谋,三四年来的体贴关照,仅限于利用!沈嘉芫双目怔怔地凝视着对方,看着眼前无比熟悉的俊颜展露出惯常温儒的清笑,盯着他俯首恭敬地给嫡母请安,心底的恨意如波涛般涌来。

宽袖下匀称纤细的右手早已慢慢握成紧拳,尖锐的指甲抠进掌心,沈嘉芫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她努力压制着因强烈恨意而催使的冲动,那种恨不得上前撕下对方伪君子面目的冲动!

他怎么可以,怎么可以在岁月的渐变中,让自己松下防范一点点信任他、倾心他后,算计自己去接近另外的男人?且还是自己求着坚持着要入将军府!浓浓的悲凉袭满了她的周身,他是那样的了解自己,以至于明白仅要随意透露些许端倪,为替慕府报仇的自己便会心甘情愿地步入他的圈套。

亏她自诩聪颖,到头来竟只是他安世子手中的一颗棋子,一颗无关紧要的棋子!

心似被利刀不断地切割着,一切都变得支离破碎,而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们发生。沈嘉芫还记得,前世里父亲便说过,安家世子少年老成,虽机智但心思太沉,替她订下这门亲事,福祸难料。

安沐阳,前世你毁了我慕婉一生。这辈子,我便用沈嘉芫这个身份,让你知晓什么叫报应!

“芫儿,你怎么了?”

安沈氏紧了紧掌心侄女的左手,发觉对方手心冰凉,紧绷着全身似乎在压抑强忍着什么,忙慌急地低问:“芫儿,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回神对上众人目光,沈嘉芫侧首摇头,轻答道:“姑姑,我没事。”目光顺势扫过周边投来或关怀或复杂的人群。

“六姐,大表哥和三表哥同你打招呼呢。”九姑娘走近拉了拉她,跟着抬眸朝对面两少年福身招呼。

不明处,投向她的目光凌厉了几分。沈嘉芫抿唇挣开了安沈氏的手,退后有礼地福身唤道:“大表哥、三表哥。”声音清浅而平静,不带丝毫感情与留恋。

不过是声招呼,屋内却瞬间平静了下来。相伴而立的姑娘们诧异地面面相觑,眸底均布满疑惑:难道六姐(六妹)此次当真生气了说?往常安世子过府,只要是进了内院,不管是在这颐寿堂还是世子夫人的广盛楼,她还不立马飞奔过去,“沐阳哥哥”长、“沐阳哥哥”短地缠在他身边?

喏,方才瞅着对方的时候,还不是炯炯有神?

此时疏远,莫不是欲擒故纵?

安沐阳同安沐附亦略有惊讶,然源于礼貌,都点头回了声“表妹”。

“别站着,都过来坐。附哥儿,怎么都许久未来见外祖母了?”对于亲女所出的外孙,老夫人很是亲近,招手唤安沐附过去,拉着他便嘘寒问暖,从身子状况问到学堂功课。

安沐附和沈嘉芫同日所生,仅早了个把时辰,他模样太过柔美,少了几分男子气概。虽是大众感觉,然口无遮拦的六姑娘却曾当众将安氏兄弟做过对比,言他长得像女孩子,远不如安世子好。

安沐附是最容不得旁人说他长相的,当下就翻了脸,反控六姑娘性格刁蛮脾气怪异,说谁娶她才是劫难,回府后更不止地同安沈氏闹腾,死活不愿将来和她做夫妻。

是以,沈嘉芫同安沐附虽是青梅竹马,然表兄妹间的感情并不要好,这门亲事得众人认可,却迟迟未纳彩、订婚书。

每当别人提起这事时,安沐附便以长幼有序的理由回绝。安世子年过十九,亲事却因先未婚妻慕氏女而迟迟耽误,身为继母的安沈氏对此忧愁头疼过,然往常每当她要替他物色媳妇时,娘家侄女就吵着闹着不许,说是待她长大后嫁给安沐阳。

安沈氏心软见不得侄女伤心难过,凑巧安世子本身亦推拒,事儿就总没有落定。

久而久之,众人亦不再拿六姑娘同安三少爷说事。

“芫儿,站那么远做什么?到母亲这儿来。”

沈嘉芫抬眸就对上世子夫人的招手,乖巧应是就至她身边的绣墩上坐下。蔡氏满脸慈爱,紧攥着她的小手就道:“这些日子在清涵院里闷着了吧?”知晓女儿是最喜热闹的,她亲自剥了果子喂对方,宠溺地摸着她的青丝,最后停留在她的额前,“娘的芫儿,怎样都是最美的。”隐含骄傲。

闻者的目光则有些呆滞,敢情儿她以为自己是因为破相才久居屋内?

果肉甜腻,沈嘉芫觉得喉间干涩,侧首早寻不到先前用的那盅茶盏。张口欲要唤婢子时,粉彩百花的茶盏却突然出现在眼前,仰头正见着笑意盈盈的四姑娘沈嘉萱,忙起身不解道:“四姐?”

后者却一改早前的敌视气焰,温柔地笑了便道:“妹妹可是渴了?”

沈嘉芫本就做出了要唤水的前奏,虽然疑惑眼前人的举止,然对方都送到了眼前,总不好再拒绝。起身含笑感激了谢道:“四姐真是心思玲珑,我这才渴着呢。”

“你和姑姑在祖母屋里说了那般久的话,定然是口渴的。”

纤指捧送,沈嘉芫合了合眼接过。

四姑娘同六姑娘均倾慕安家世子,这在沈宅内并非秘密,且二人性格相像,均是倔强难惹的。往日不同的是,六姑娘得老夫人和七姑太太喜爱,接近安世子的机会较多。同她相比,四姑娘的这份感情则难免被人忽略,两位姑娘平日谁都不肯退让,难有这等和颜悦色的场面。

当下,倚在红阁旁、立在横案前的众人都纷纷投来视线。

然而,就在两人交接时,整个茶盏都倾侧向沈嘉芫的身前袭去。后退不及,伴着粉彩盏茶碎地的声音,她“啊”了声脚步就往旁边挪去。

“芫儿。”

“六姑娘。”

被众人围着,沈嘉芫手背通红,瞬时就起了泡,世子夫人心疼地握住吹气,神色焦急道:“是不是很疼,都起红了…”

“芫儿,快给姑姑瞧瞧。”

沈嘉芫只觉得手背火辣辣地疼痛,耳旁全是众人参差不齐的关切问候声。

“今儿茶水房是哪个在当差?”老夫人早就从炕上站起,怒容毕现地望向葛妈妈。

主子们相聚谈话,上的茶水必须都是试好了温度才会端进来,即便是打翻亦不可能这般严重,现下将六姑娘烫成那样,必然是水温有蹊跷。

“快带芫儿进去上药,身子才好又受这伤疼,真不知是造了什么孽。”世子夫人斜睨了眼站兢着被二夫人责怪的四姑娘,拉过女儿边吩咐人准备烫伤药边往内室去。

“我不是故意的,是六妹她自己没拿稳。”四姑娘惶恐地解释。

“芫姐儿素来心细,哪会连杯茶都拿不稳?定是你粗心大意,还不去给妹妹道歉?!”二夫人胡氏虽言辞责怪,然在说沈嘉芫心细的时候特地加重了语气,似乎故意引人深想。

显而易见,世子夫人同二夫人都格外护短。

当着众人,四姑娘不好争辩,只好不情不愿地跟在拥着沈嘉芫进内室的众人身后,心里分外纳闷。原是想在安世子面前表现娴静善良,然后借六妹妹之手反将茶水泼向自己身上,省得众人总围着她。故而方才六妹的手才触碰到茶盏,她就故意有意往这边倾来,自个身上穿得多,定是有惊无险,熟知对方力道太急,竟是全泼在了她的身上?

四姑娘咬着嘴唇目露不甘,转首不成想撞上安世子的目光,她忙莞尔灿笑。对方的视线却似不经意扫过,根本没有注意到她。

沈嘉芫上了药膏,手背上有股凉凉的感觉,垂首羽睫轻扇,将心底的思绪掩盖。

原是察觉到四姑娘的意欲,不愿由她利用,谁成想会是如此滚烫的茶水?

面对众人急切喃语,沈嘉芫抬眸对世子夫人轻道:“母亲,女儿想回去了。”

安沈氏便抢先道:“姑姑送你回清涵院。”吃了亏如此不吵不闹,无疑是让人更难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