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妻子额面上依旧容颜含光的模样,张驰不由得感慨,时光似乎偏爱着眼前的人一般,积年病弱却是容光如初。中午如雪的白日头之下,面目灿然如雪片尘不染,这如珠如雪般的容光却让张驰想起自己的长女来。甫一出生就是个雪般的小娃娃,让人爱不释手。
张驰这辈子,从来没有一天像张雪沉出生那天一样,从胸臆间满溢出幸福感来。那双如星子一样的眼睛一看着他,他就知道这辈子就算有再多的孩子,也没有一个会像这个女儿一样让他震惊与满足,这是一种如春风灌顶一般的感觉,幸福得无以言表。
第一回当爹的人总会有些比较奇特的想法儿,更因着是个女儿想法就更会多一些,男人可能会觉得应该有很多儿子,但若真个是心爱的女人生下的女儿,却远比儿子更珍视爱护。
“阿眉,我们那丫头到底上哪儿去了,找了这么多年怎么连点儿消息都没有。”
如果是两年前说起,只怕姚君眉都还会哭出声来,也就这两年才好一些,到底是时日久了,再大的悲恸也会在时光里一点点儿消磨。但是想念并不会消失,每每说起时姚君眉还会想起女儿的眉眼和笑脸,她的这个女儿才是她最最得意、最最喜欢的。
聪明、漂亮,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无一不向学,完全不像是将门里出来的姑娘,透着那么的细腻那么的娴雅温净。
“沉沉那么聪明,一定过得很好,跃山,说不定有天她会自己找到回家的路呢,她这么聪明,一定能找回来的。”
此时的马车外不远处,贺沧海正领着贺千里和贺秋水在那儿投栈,贺千里觉得要去小吃街附近住,但是贺秋水不干,那边太嘈杂,而且治安远不及正街。正街上贵是贵,但都是有年头有名号的老字号。
“姐,你得听我的,那边太吵闹了…我怎么又管你叫姐了!贺千里,你得听我的,现在我比你大,这边更安生一点,初到京城住老号才不会吃亏。再说了老字号一般既干净又宽敞,也别尽想着老号儿贵,老号也有便宜的!”贺秋水可不能由着贺千里,贺千里刚才是一看见小吃街就立马决定住这,她的理由是既住得便宜又吃得便宜还花样儿多。
“好吧好吧,听你的,就你脾气多,你还不就是嫌那边儿脏乱差么,从小你就这脾气!”说好听点儿叫有品位,说难听点儿叫挑东挑西,贺千里心里腹诽着,却也知道自己其实也差不离,某些方面她比贺秋水还要挑剔。
往前走一段儿后,贺秋水把大家伙儿领到一条正街的侧巷里,巷子往里走十来步就看到一块儿有年头的老招牌,上面写着三个苍劲有力的大字儿——聆风栈。大字儿旁边还有一行小字,干净便宜、童叟无欺。
甫一进店里,便有小二热情地上前来招呼:“哟,几位客倌是打尖儿还是住店,要是打尖儿正好这会儿厨房里闲着,想吃什么您请尽意,要是住店楼上还有两间朝阳不向街的房,既安静又暖和。”
“住店,把那两间房号下,估摸着得住十天上下,房钱可得优待着点儿,茶点挑可口新鲜的上。我记得你们这儿的杏仁糕不错,还有白糖拔丝儿卷,不要做得太甜芯儿。”贺秋水熟门熟路地说道。
小二一听连忙道:“看来姑娘是常客,那成,小的记下了。”
号房会帐,拿好钥匙后兄妹仨人才坐下来,这时三人要商量的就是怎么去看张驰夫妇了。贺沧海虽然在晏东楼身边当亲兵,但是和三大元帅之一的张驰可没什么交情,自然也攀不上门去,既要看又不能惊动了张驰夫妇,这倒是个难题。
“我好像记得王爷说过会宴请另两位元帅,只是不知道在哪里。”贺沧海到底没白跟在晏东楼身边,很多事儿都知道得很清楚,加上贺沧海自己上心,事事都经心去听去想。
“我倒可能知道在哪儿,现在就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这话却不是贺秋水说的,是贺千里,这是晏东楼说的,那是跟她不期然地谈起京中,然后晏东楼就提过。当时因为已经知道贺秋水的身世,所以这事儿她记得挺明白。
末了,贺秋水忽然支着下巴喃喃道:“我可能知道是什么时候!”
“咦,难道这都是那位豫亲王安排好了的?把一件事分成三份让我们知道,有这必要吗,不是说当兵的都直来直去吗,这位怎么这么绕。”贺千里有些不明白,这晏东楼看着也不像是弯弯绕绕的人,怎么办事儿忒绕。
这话惹得贺秋水一阵笑:“当兵的要直来直去只怕早死在战场上了,像哥这样的那得全赖他功夫好,要不然还不知道在哪儿呢。”
没理会贺秋水的笑声,贺千里这时在想,既然晏东楼都安排好了,那他们只需要等着见面就行。那还操心个什么劲儿,果然是天塌下来有高个儿顶着:“行,那到时候我们到地方等着就成,现在吃点儿点心喝点茶,开始我们的京城鬼混之旅!”
“要鬼混你去,我叫游览。”
“做为一个可能生长在京城的人,你浏览京城京色不觉得寒碜自己么!”
见这俩妹子又把话题岔开了,贺沧海赶紧挥手打断了她们,又问道:“秋水,到底是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你们俩怎么说到一半就不说了。”
对于她们俩这笨哥哥,做妹子的贺千里和贺秋水都已经习惯了:“哥,这就和生日许愿一样,说了就不灵验了,等到时间了我们直接去看,到时候就什么都明白了。”
“小二,小二…”
店堂里这时忽然多了个人,进门就高声喊,小二大概是进去忙什么,这时堂里只有掌柜在柜上埋头打着算盘珠子算账。喊了几声没见小二,那人又连连高声喊,掌柜的一看赶紧出来:“客倌…哟,您是张元帅府上吧,张元帅回京了吗?”
“回了,刚回府,这不一回来我就赶紧来买茶饼,元帅和夫人都爱吃你家的茶饼,赶紧去准备,要现做的,不要太甜。”
竟然是张驰府上的下人,贺千里和贺沧海、贺秋水相视一眼,然后又看着那元帅府上的来人不由得都有点儿傻眼。刚才还想着怎么接近张驰呢,这一会儿就碰见张府的人了,还是来给张驰夫妇买点心来的。
“对了,还得准备大小姐爱吃的杏仁糕和白糖拔丝卷儿,虽然大小姐不在,但这俩样儿每年也少不得。诶,多讨人喜欢的小姐,怎么就不见了呢。”
闻言,贺秋水一口水“噗”地喷出来,贺千里和贺沧海反应够快,一低头就躲了过去,倒是正把那张府的下人喷个正着。
“呃,不好意思…”贺秋水心说:“备不住我就是你刚才说的那讨人喜欢的小姐,只怕打今儿起我这名头就得改改了!”
这一口水喷出来,贺千里和贺沧海先是一愣,然后齐齐窃笑,这就是“讨人喜欢的小姐”呀!
那张府的下人也是一愣,然后便是满脸的忿愤:“你这人怎么喝水的,小姑娘家家怎么一点儿规矩都没有,喝水就好好喝,怎么能往人身上喷水,这大冷天儿的喷人一身湿,要是回头染上风寒可怎么好。”
“我不是故意的,不好意思,抱歉抱歉。”贺秋水这会儿可没脾气,要是平时就这人叉着腰满脸忿愤指着她鼻子怒视的样儿就够让她恼的。
“哼,不跟你一般计较,不过这衣裳你得赔,发下来准备过冬的衣裳,还没穿暖各就被你一口水喷湿了。上面全是你的口水脏得很,这衣裳我可不敢再穿了…”那人扒拉完一大堆话儿后看着自己身上的衣裳,这就要解下来,看来真是个爱干净的。这样儿的天多冷,居然站在窗口就想解开外边儿的棉袍,可能是觉得在大堂解衣裳不好,那人手一碰衣带就停下了。
这时那掌柜的上来打圆场,那人也是没办法就退开了,只是眼神倍愤愤然地看着贺秋水,要不是贺千里按着,只怕贺秋水早一个拳头过去了。
她这脾气可不管对方是谁!
卷一 东临碣石 34.宴会流光河
34.
和张驰夫妇见面的情形非常具有戏剧性,先是兄妹三人一块儿早早起来预备去往风满楼,风满楼座落于京郊流光河边,那是一间一年四季有徐徐风来清幽而又雅致的所在,那样的地方自不是寻常人能去的。这又得夸夸晏东楼,做事细心周到,或者应试说算无遗策。
兄妹三人正在想主意,这边就有一驾华丽至极的马车驶到聆风栈门前,车是豫亲王府的,晏东楼甚至还配备了四名侍卫相随。去什么样的地方就要摆什么样的场面,若是去流光河边自然要摆奢华贵气一些的排场,晏东楼一直是个可锦衣于堂,也可布衣于市的人。
行驶的马车上,贺秋水看着一直沉思的贺千里问道:“里里,你怎么打一上车起就没话,平时你话最多的!”
还能怎么,有琢磨人呗!贺千里可不像贺秋水,她对军人有天生的亲近感,不但是军人,草莽江湖人、市井中三教九六她无一不亲近,所以她一直过得挺自得其乐。虽然老给自己立一些比较“高远”的目标,但一直没去实行。
因为她觉得自己过得如鱼得水,这样的生活简单没压力,没有太大的责任,没有太大的图谋,人生安安稳稳地开心快乐着挺好。
“我在想那样一个人,什么都有了,什么都不缺少,可为什么还算得这么多这么细,按说这样的人应该活得洒脱肆意。我只是有点儿想不明白,他这样持身犯险究竟为什么,每个人做事儿都有出发点,或者说想要达成的目标,那他的出发点是什么,目标又是什么。”她算来算去也只有一样儿——皇位,你说天子幼弟,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又因是先皇后亲生嫡子,身份非同一般。这样的人只要不把天捅个大窟窿,基本没什么要紧。
如果是为以皇位为目的,那贺千里会觉得这个人城府太深,而且很恶心。顶着一张如春风可化冰霜雪雨的脸,笑起来如千万里被春风吹绿了一般的柔和,内里却是那样的深沉阴沉。
这个问题非常深奥,贺秋不想好一会儿才扁着嘴说道:“里里,你说的是谁啊?”
一侧的贺沧海却忽然一低头,低低笑出声来:“是在说王爷吧。”
“嗯,人生所求富贵安平,他天生就有,可是为什么还要投身军中,再建功立业他的富贵都已经到顶儿了。难道这世上还真有人是为天下百姓之安乐,为江山社稷之安平而弃安闲生活,投身乱军阵中的?”贺千里可不信,她有三个哥哥,哪个哥哥也不是捧着一腔报效祖国的热血情怀踏入军营的。
“如果我没记错,当年豫亲王投军是因为先帝,先帝生前三大憾,一是灾荒难禁、二是边防不稳、三是苦无良帅。灾荒这事儿豫亲王是没法儿的,所以豫亲王就投身军中,一并解决了后两大憾,这头一憾自然是今上的事儿。”贺秋水似乎记得一点儿,但这一点儿挺模糊,她也不能确定。
为先父遗志,这倒也是个说法,贺千里想着扁扁嘴,暗叹道:“那我到底为什么,不对,我得先问问自己要做什么,为什么去做!人生果然充满种种难题呀,算了,我还是踏踏实实一步一个脚印过我的小日子比较实在。”
此时,一阵风吹开车帘,有柳枝破开帘子轻柔地拂入车内,北方的秋末柳树本应早已无一丝绿意,但流光河边上的柳树却依然绿意动人。忽地有一枝柳叶儿拍在贺千里额面上,她随手一捏却还是被拂到了脖颈,她特别怕痒,这一下便笑出声来。
“应该不远了吧,停车,我想走走。昨天还听小二说,京城八大景,洗笔台上秋、流光河边柳。”
“回姑娘,要从这儿下,一盏茶都不用就到了,小的先驶过前去在风满楼前候着,几位侍卫大哥便陪同着三位,待会儿进风满楼还得有侍卫大哥带路才成。”
车夫倒是痛快得很,说完驾着车就走了,留下几名侍卫跟着,让贺千里有种公主出行的感觉——带着四个侍卫呢!她是没见过场面,公主出行哪里止是这样的仪仗。
“里里,我不会走的,你别担心。从今天上马车起,其实你就一直在担心我会跟他们走,但是你又觉得认回家是应该的,所以不说这个却去说豫亲王的事儿。”贺秋水挽着贺千里的手,笑眯眯地凑上脸去,一副“我什么都知道”的表情。
这话贺秋水倒还真是说对了,因为不愿意去想贺秋水的事儿,所以她才尽着去想些不相干的,最最不相干的人就是晏东楼。安豫尘那小子还是秋水的姨表兄呢。
“我们不说这个,这是你的事儿,到时候再做决定。毕竟是骨肉之亲,这时候不要说这样的话,这世上谁亲都亲不过爹娘,何况他们找了你这么久,你也该认回去。”这时代门户之见不是普通的高,出身帅府还是出身市井完全不一样。
出身帅府意味着贺秋水可以做更多更好的选择,不是说市井中人不好,而是…贺千里其实到这儿也说不明白,只是觉得那样或许对贺秋水更好一些。
对于这些话,贺沧海一直没发表什么意见,甚至很少涉及这个话题。从小身在男人堆里长大,贺千里很敏锐地察觉到了贺沧海的沉默,以及很细微的变化。她多是不舍,而贺沧海大概很失落,从遇到贺秋水的那天开始,贺沧海就很喜欢这个捡来的雪团子,当然贺沧海的喜欢总是很单纯的,不是说要占为己有,更不是说要发展任何关系。
在贺千里眼里,贺沧海一直是个很顾家的,他把贺秋水当成家里的一份子,也以为贺秋水会永远和他们在一起,忽然之间贺秋水找到了爹妈,而且还出身高门,可能以后想见一面都不太容易。高门有高门的规矩,十几岁的姑娘一般不见外男,而且也鲜少出门户。
“秋水。”
“哥,怎么了?”
“我很希望你永远和我们在一块儿,但是那是你的爹娘,最难割舍骨肉至亲,不要说不回去的话,会伤害他们。张元帅是个很好的人,只要一提起你至今还是一脸满足幸福,你对于他们而言很重要。回去吧,我就当提前嫁妹妹。”贺沧海想了很久才终于说出这句话来,这对于他来说不容易。
“哥!”贺千里想不到贺沧海会这么说,比起她来贺沧海更舍不得一些,居然这么快就说出这番话来。
“不要再说了,已经到了,进去吧。”
还想说什么的姐妹俩各自憋着一肚子话步上台阶,眼看着就要进门,忽地蹿出一个人来,是个五六岁的小男孩儿,小男孩儿一出来蒙头蒙脑的不看路就撞在了贺秋水身上。贺秋水虽然有些愣神,但多年习武终归反应极快,当既脚步一沉,自己倒是半步没退,倒是那小男孩儿被撞在了地上。
小男孩儿看着贺秋水好一阵儿发愣,等回过神儿来就“哇哇”大哭起来:“哇,爹爹…哇哇,娘…”
小男孩儿的话倒没叫来他爹娘,反而是把领着孩子随行一块儿来的婆子给叫唤出来了,那婆子先是抱起小男孩儿上下检查了一番,见小男孩儿没事后才哄道:“少爷,没事儿了没事儿了,元帅和夫人正在和王爷说话儿,咱们不哭了行不行。”
“我不要,坏姐姐,不喜欢,让他们出去!”小孩子就是小孩子,哪里会管那么多,反正他就认定了是贺秋水把他撞倒了,那他就不要让贺秋水进门。
“唉哟,小少爷哟,今儿是王爷宴客,这是王爷请来的客人,奴婢可不能赶人。乖乖乖,待会儿于婆婆带你去吃水晶糕,咱们先进去好不好?”
“不要不要不要…就是不要!”小男孩儿说着挣开婆子的怀抱,跑到贺秋水面前使劲一推,把还在发愣中的贺秋水推到台阶下去了。
好在贺秋水积年习武,将将站住,只是却不免撞上了台阶下立着的一块儿刻着店名的大石头,贺秋水一身嫩生生的肉,平时磕着碰着就是一块儿青,这一下撞得实在,她“唉哟”一声眼泪都滚出来了。
“秋水,怎么样,没事儿吧!”
“没事…才怪!哥,正好磕在尖儿上,流血了…”贺秋水怕疼是出了名的,这一下只差没跟那小男孩儿一样“哇哇”大哭。
本来贺秋水喊喊疼就完了,可那小男孩儿这时却站在台阶上叉着腰大喊:“好好好,让你撞倒我,坏姐姐也撞石头上喽!”
这一下儿可算是惹毛了贺秋水,她这气啊就不打一处来,蹭蹭两步下台阶,站到小男孩儿面前一伸手就拎起那小孩儿的衣裳,也不顾婆子在后边儿“唉哟唉哟”地喊,她拎着小孩儿出门。明明是很生气的,脸上却笑眯眯的,还倍温柔地对小男孩儿说:“来,姐姐带你去吃糖!”
…
糟了,贺千里心中暗暗叫道,因为她小时候要是教训贺秋水准是这句话开头!
卷一 东临碣石 35.忽悠人的小丫头片子
那小孩儿名叫张沉毅,打着滚哭天喊地时,张沉毅不但自报家门儿,还嚷着“我要告诉爹爹,让爹爹把你们抓起来”。这下明白了,原来是张驰的幼子,张驰自失了长女后育有一子一女,是对龙凤胎,女儿身体娇弱不禁风雨,从三岁起便养在梅台山,这儿子则在京中由皇家所设的御学中由子傅、子辅、子师们教养。
贵族子弟自小便高人一等,张沉毅就是在这么一拨子弟中长大的,自然多少会有一些贵族子弟的作派。虽不至于草菅人命、伤天害理,但一身积习却也足够令人头疼。
“秋水,住手,他不过是一个五岁的孩子,你别为难他。长在什么样的环境里便是什么样的人,他没得选择,他年纪还小成为什么人还来不及由他做主。记得当年我们初见你,你若不是在市井中颠沛了一段日子,只怕和他也差不多。而且他自小便不在父母身边长大,在父母身边有父母照顾教养的孩子是不一样的。”贺千里心知贺秋水一是怒,二是气。
贺秋水长在市井之中,没少见过贵族子弟们的嘴脸和行仗,所以对此痛恨至极,现在看到可能是自己亲弟弟的人耍着贵族子弟的作派心中怎么能不怒。好在周围的随从和婆子等碍于晏东楼,没有上前来,要不然贺秋水早被侍从团团围困。
“行,我听里里的,你起来。”
“我不起来,你们欺负我,你们不跪下来扶我,我才不起。等爹爹来了,爹爹一定会狠狠教训你们,我爹是右路元帅张驰,怕了吧!”
…
这句试怎么这么耳熟呢?贺千里望天想了片刻然后蹲下身子来,也是给贺秋水面子,当然更是给张驰面子,要不然就凭小屁孩儿这句话,她也得看着贺秋水拿大巴掌抽他个满脸开红花儿。
“你觉得这样别人就会怕你吗,不会的。就算是怕,也是因为畏惧你父亲,一个男子汉在父亲的声名下能逞一时威风,能逞一世威风吗?别人怕你,嘴上称爷称公子,但心里很可能把你骂得狗血淋头。我不知道你能不能听懂,但是我还是想说,让人畏惧者终不能长久,而受世人景仰者存于万世。”这思想应该是出自于儒家,做为一个曾经的文学小年青儿,忽悠个把人不在话下。
而且关键是她要忽悠的不是眼前这小屁孩儿,而是正从楼上走下来的某些人,其中两人行走间似有劲风响起,脚步落地却毫无声音,后边还有或轻灵或沉稳的步伐,声响略显整齐。这样的动静,八成是晏东楼和张驰听到动静下来了。
就在贺千里心里数着数儿,算着人快出来时,却是未见人先闻声:“那你说说什么样的人才可受世人景仰而存于万世?”
“出身高贵使人敬畏,内心高贵便受人景仰。”贺千里说完嘿嘿一笑,然后又加了一句:“虽然我也不知道什么样的人才内心高贵,但这世上有过这样的人。他不是世间知识最渊博的,也不是世间功夫最卓越的…”
“平颂公正相徐介斋。”这声音贺千里知道,是晏东楼的。
之所以她知道这个人,完全是这个人非常有名气,是大概二百多年前的人,那是好多个国家相争,这位有点儿像孔子,但比起孔子来,这人不是那么理想化。徐介斋推行文治,不过手段要柔和得多,也更长远得多,徐介斋的子孙和弟子们历经三世才真正实践徐介斋当初所布置的蓝图。
这便是希朝的前身,希国,平颂公名晏讳晋醇。
“其实我觉得平颂公才是真正能让人景仰的人。”
“为何?”这话的语气很值得玩味,毕竟这位是希朝真正的太祖,贺千里这样称颂很有谄媚的嫌疑。
“史书上写,徐介斋见平颂公,每持身力谏言语多有不敬,但平颂公听的时候总是面带笑容,我记得《徐论》里有一句平颂公说的话,‘百姓饥不能餐、寒不能衣,乃君过也’。一个能容下徐介斋,并且能把百姓吃不饱穿不暖,不能安居乐业全归责在自己身上的人,应该算是内心高贵。”其实她就是在拍马屁,只是这马屁想拍得好也不容易呀!
暗地里抹把汗,她这算是在给贺沧海和自己铺路,贺沧海在晏东楼手底下,她这一记马屁拍过去,以后晏东楼怎么也得对她哥好点儿吧。那些不太安全的地方什么的,就不要派她哥去了。至于贺秋水,她只想告诉张驰,其实她是支持文章教养的,贺秋水被她拐带成暴力女真的不是她的初衷呀!
一边贺秋水特小声地捱着贺千里说道:“里里,虽然我一直知道你挺能说会道,但我今天才真正知道你有多能说会道!”
嘿嘿然低声冲贺秋水笑了一声,贺千里小声说道:“看来这小屁孩儿是彻底告不成状了,回头咱们好好收拾他!”
闻言,贺秋水直冲她竖大拇指:“里里,你太聪明了!”
这时那小屁孩儿说话了:“难道臣子无能也要怪君主昏庸吗?”
小屁孩儿问得还能刁钻,所以说这个时代的小孩儿都是妖孽,搁现代五六岁的小娃娃也问不出这样的问题来,而且这问题还非常明显的有针对性,就是对她刚才那句话来的。关键是,眼下有皇室子弟在场,这问题就更加不好回答,但是她贺千里是谁呀,老钱家的忽悠大仙儿,怎么能被个小屁孩儿难道:“我听过一句话: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那你觉得臣子无能是谁的责任?”
再小的小屁孩儿也是有眼色的,这时候当然也知道这话不能乱答,于是便见张沉毅转悠悠着眼珠子一个滚身爬起来,然后就直奔张驰而去——告状:“爹,他们欺负我,刚才那个姐姐打我了!爹…好疼好疼的!”
只见张驰拍了拍自己的儿子,却不曾责骂,只是笑道:“你看,那个小姐姐说得对,男子汉不能在父亲的名声下只逞一世威风,如果被别人打疼了却要爹替你教训回去,到时候你会被那个小姐姐耻笑的哟。”
由此足见,张驰是个慈父,不是一味地教训儿子,也不像一般家长在这时候会有的举动一样给儿子两巴掌,或者骂几句。
扁扁嘴,张沉毅没哭出声来,但是眼泪却是在眼睛里打着转,水汪汪地眼睛倍可怜地看着张驰,非常明显地表示着自己受了莫大的委屈,嘴上答的却是:“我知道了,爹。”
“选贤与能,讲信修睦…谒堂,这句话是哪位大贤说的?”晏东楼虽也是文武双全,但和真正的文人比起来差距还很大,所以他没听过这话觉得很正常。
但是沈谒堂却是先文后武,与文章一道颇有造诣:“爷,我也不知道。”
好在在场都以武为主,没谁去细究这些话,毕竟这不是他们擅长的领域。贺千里也就是看准了这点儿,才放心大胆地忽悠着。
“跃山,这就是贺沧海。”晏东楼这时忽然指着贺沧海说道。
虽在军中不久,但这时候贺沧海也知道该怎么应对:“靖远军前锋营贺沧海拜见张元帅。”
却听得张驰打量了一番后说道:“看着就是个将才,把他给我你不心疼?”
这时众人已渐往里走,内里并无一旁人,全是军中亲随列阵,晏东楼倒也不忌讳什么,摆摆手便说道:“我不知哪日才能重回军中,既是将才就莫跟在我身边埋没生涯。我拟了名单给你,回头你自去碣石提人,都是我特地选出来的,哪个也不差。你和老贺只要不疑我四处安插人手,我自也没什么舍不得的,在哪儿都是守关安防,跟着我说不得日后只能蹉跎京中。”
“哼,早说你锋芒太盛、行事乖张,这是遭报应了。”张驰虽然这般说,却又在说完后又加了一句:“再无转还之可能吗?”
“难。如你所说,终是我太过急切于达成父皇遗志,纵是皇兄不疑我,却终需碍于种种因由不得不如此行之。皇兄是护我,我虽知道但心中终是有块垒,既是朝中有人欺我以远,那我就还之以近。”晏东楼说罢轻轻喟叹一声,却是再不说这个话题。
对晏东楼这番话,张驰意味深长地一笑,说道:“他们会后悔的。”
张驰说完又冲身后看一眼,然后冲贺千里招招手说:“那小姑娘,你上前来。”
指着自己的鼻子,贺千里不明所以,看着身边的贺秋水心想:“好好的你应该招秋水才对吧,怎么反倒是冲我招起手来了。”
“对,就是你。”
“做…做什么?”贺千里迟疑地问道,难道这会儿想起来替儿子报仇来了!
“这才像是个小丫头片子,刚才我还以为是哪里来的才女,这孩子还真有点儿像沉雪那丫头,打小就鬼灵精怪,说起话来常让周围的人听得哑然无语。”张驰话说完便豪迈至极地一笑,只是眼中多少有些失落之情。
这下儿轮到晏东楼看着贺秋水温淡而笑了!
卷一 东临碣石 36.拉风的人物
是时,门外的柳风夹杂着几片如少女眉黛一般轻盈的叶片入堂中,正带得贺千里衣裳飘袂,她步入堂中,似行步因风来一般,浅青色的衣裳如碧波为风所吹开,层层叠叠便起涟漪。这样的场景本该是极美的,却因贺千里斜眼盯着张驰看,那歪头斜眼的模样儿很是败坏风情。
再及她也并不是个美人,要是美人儿便是歪头斜眼也是风情万种,她这样却只是十足十一个傻丫头模样而已。
然而张驰却是笑着说道:“小姑娘可愿入我府中做个伴读,便不当伴读,做个玩伴也是好的。”
她本来还以为张驰有什么高论,猛听得是这话儿不由得先看张驰一眼,摇摇头然后再去看张沉毅,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后说:“要是做我徒弟我还能勉强说句不嫌弃,做伴读…我怕最后他是聪明慧黠了,我却变得愚钝疯癫。”、
“那便承蒙姑娘不嫌弃!”张驰这时脸上的笑就像是在告诉贺千里,她啊刚才正跳进一个天大的坑儿里了,而且还是自己挖坑自己跳下去的!
“别别别…我既不是金口,张嘴就得掷地有声、字字真言,我也不是君子,不用君子一诺重千金,我打小就听人说,这世上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我现在既是小人又是女子!”贺千里可不会上这当,未必给人送还女儿还要帮人教养儿子。回头张驰再发现贺秋水歪得没边儿没谱非真挖个坑,实实在在的把她给活活埋了不可。
众人一番笑之后,晏东楼便引着张驰上楼去了,贺沧海和贺千里等几个“小人”就被安排在楼下用饭,不过那叫张沉毅的小屁孩儿还颇有不忿。贺千里也懒得理会,她准备大吃大喝一顿,然后看情况走人,至于要不要带贺秋水一起走,那就看情况再说。
下边正在上点心和果盘儿,正席还没开始,听说是那具叫贺元帅的人还没来,所以不能开席。在贺千里腹诽这位贺元帅排场够可以的时候,便听得门外一声报:“贺元帅到。”
那贺元帅也领了女眷和孩子来,孩子贺元帅自上楼去,女眷另有地方安排,孩子自然和贺千里他们一桌儿。那孩子和张沉毅是相熟的,除了晏东楼没孩子,另外两家都带了几个孩子来。好在虽然贺千里刚才和张沉毅有冲突,这小屁孩儿也没再生事,因为有晏东楼在上边儿,大家都规规矩矩地问候。
没过多会儿便开始上正席,菜如流水一般呈上来,贺千里吃得欢快,贺秋水当然也没怎么顾及形象,不管待会儿要做什么先吃了再说总不亏。只是菜才上第六道时,贺沧海忽然停下来,死死地望着右侧的一个孩子,那是贺元帅府的孩子。
“哥?”贺千里奇怪地叫了一声。
她的叫声引来一旁人的关注,那被注视着的孩子也抬头看向贺沧海,倒是极为规矩礼貌地道:“这位兄台,可是我有什么不妥?”
是啊,贺千里也在心里这么想,她觉得人挺正常的,也没什么不对的地方啊,为什么贺沧海死死地盯着人看:“哥,在吃饭呢!”
她的话似乎没启什么作用,贺沧海的举动就更让大家疑惑不解了,众人多已放下碗筷,齐齐看向贺沧海,她见贺沧海不说话只得又赶紧来打圆场:“我哥大概是觉得这位小哥很像一位朋友。”
但是她的话音还没落下,贺沧海就双手叠在一块儿,做了一个很奇特的手势,那小孩儿倒没什么,她也没什么,反倒是那小孩儿身边一个年长一些的孩子,似乎是贺家长子的少年震惊地看着贺沧海:“你是…”
随着这个问题,贺千里也回头看着贺沧海,想听听他会说出什么来,却没想到贺沧海什么也没说,又是一翻腕做出另一个手势来。这举动几乎让她想起传说中香港黑社会那些个手势暗语来了,她还真懂一点儿皮毛,老钱家门下三教九六,她跟人混得熟了人偶尔也让她长见识,所以她就下意识觉得这是些黑话儿。
难道贺家是个什么类似于“白莲教”“天地会”之类的组织,这可不是什么好事儿啊!
这手势一出来,那贺家的少年也不说话了,抬手交叠于胸回了一个似乎差不多,但又略有差异的手势,只不过那少年依旧是满脸疑惑。比起来,贺千里和其他人才真是云里雾里、抓耳挠腮呐!
“哥,到底是什么意思,这是黑话吗?”
没想到平时极为老好人的贺沧海却回瞪她一眼,喝到:“千里,闭嘴!”
“她也是?”
“是。”
“请借一步说话。”
桌上其他人也要起身,尤其是贺千里和贺秋水,还有贺元帅家其他同来的孩子。但是贺沧海和那少年同时出声制止,然后两人便出门而去,留下贺千里看着贺家其他的孩子面面相觑,都是一脸的大惑不解。
“姑娘,这是什么意思?”
“我还想知道呢,那是你们家大哥吗?”
“对啊。”
“那也是我哥…难道这就是传说中传长不传幼,传嫡不传庶的东西。”贺千里疑惑地低声说道,这东西武侠小说里还真有过,高深的秘籍或功夫传晚辈不就是这样么!
她一说还真让众人茅塞顿开,于是大家该干什么干什么,不再去问那俩到底搞什么名堂,在坐的都是些精明娃,知道这样神秘的东西还是不去听不去看不知道为好。
但是贺千里挠心啊,她一边扒着饭一边不时地看着门口,吃一口饭就要叹一口气,惹得贺秋水都不爱跟她坐一块儿吃饭了:“里里,好好吃饭,一边吃饭一边叹气,你还有没有点儿规矩。”
“规个什么矩啊,你不觉得很揪心嘛,肯定有什么天大的秘密,但就是不让我们知道。”她其实也能理解,自己毕竟不是受嫡庶有别这样的教育长大的,甚至她也不太遵守长幼有序这条儿,她那三个哥哥哪个不是想起来都能任她呼牛唤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