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东临碣石 29.明身世

夜里晏东楼和贺沧海谈了什么贺千里并没有问,李婶子做好早饭,她就招呼着大家一起吃饭。那晏东楼自然早已经回军营去了,而贺沧海则时不时拿小心翼翼地眼神看着贺千里。

昨夜晏东楼说了几句关于贺千里的话,大抵是说有这么个妹妹是福气之类,倒并没有旁的,只不过贺沧海如今也历事儿了。对于昨夜小院儿里的事不是不知道,只是没想好怎么出面,贺秋水都耳精眼明,贺沧海怎么可能没听着动静。

“千里…”吃完饭贺沧海坐到贺千里身边,倍加亲热小心地叫着自己妹妹。

瞥贺沧海一眼,贺千里又想笑又想气他:“行了行了,这模样要是被你带的兵看着了,威信何存!只是哥,我不能时时刻刻事事都替你操心把关,所以很多事需要你自己做决定。一直以来我都还是那句话,不管做什么事儿,保住性命才是最重要的。”

憨厚地笑着摸摸后脑勺,贺沧海终于发现,自己在某些特定的时候压根不像兄长,自从清醒过来后,他这妹子就愈发能管得住人:“我知道,你们俩说的话我一句都没忘。在军中我也一直不涉入任何派系争斗,也不争功抢名,踏踏实实做自己应试做的事儿,待谁都乐呵呵的。虽然王爷和郭方、谒堂总说太过怀柔,但是我还是听千里的话,待人宜宽律己则严,劝人以微责人不苛。”

“哥记得就好,不过姐,哥才回来,咱不摆脸给哥看行不行。”贺秋水赶紧一人递盏茶,免得两人冷了场。

接过茶,贺沧海连连点头:“是啊是啊,还是咱们秋水最和气。”

冷睨一眼,贺千里也接过茶盏,喝一口后说道:“是呀,可不是最和气,不惹就和气,谁招上她呀能骂上三个时辰不带一个字儿重复的。”

“姐,你这是败坏我的名声。”贺秋水不乐意地说道。

“哥,你这回回来怎么老看着秋水啊,而且眼神儿也不像从前,是不是有什么事儿,是和秋水有关的?”贺千里这时才得工夫问起这件事。

对于这个问题贺沧海有些迟疑,望着自家俩妹子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一边是晏东楼说过先不要惊动,一边是俩妹子眼珠子溜溜地看着他。思量再三,贺沧海方才说道:“本来不该说的,这是王爷的意思。但是既然你们问起,我也不想瞒你们俩,更何况这件事秋水才最有决定的权利。”

闻言贺秋水笑眯眯地指着自己的鼻子说:“哥,感觉你们在说什么类似终身大事儿这样的事一样。”

见贺秋水玩笑似的模样,贺沧海反而更加严肃:“秋水,这终身大事还要更重要一些。”

突然间贺千里福至心灵,张嘴说道:“是秋水的身世?”

贺沧海点头应声,然后又说道:“千里,你还记得七年前碣石军驻军将领是谁吗?”

“记得啊,那位将领现在还在茶馆里被说书人说着呢,我还记得名张讳驰,现在是右路元帅。”这叫张驰的将军当年驻防在此,七年前从碣石镇一路升造到如今成为希朝右路元帅。贺沧海在军中的际遇和这位一比,那简直是小巫见大巫,根本不值一提。

“对,张元帅当年只有一个独生女儿,其女名为张雪沉,七年前在启程前往府南一带时走失,至今音讯全无。张元帅的女儿出生于嘉淳十二年四月初九,从种种迹象看来,秋水很可能是张元帅的女儿。”当然不止这一点点,只不过贺沧海现在不宜说得太多,更不宜把话说死。

“这要真是,以后我还得管她叫姐…不对不对,不能这样。”贺千里掐指一算就摇头,二丫同学是十三年八月初三生的,这贺秋水要真是张雪沉,那就得比她大一岁多,这个她还真一时接受不了。

兄妹就是兄妹,贺沧海也附和道:“好在我是九年生的,怎么都是哥。”

对于这些话,贺秋水听完反而极冷静:“哥,那一年处处闹灾荒,不知道有多少人流离失所,要这么说,我觉得碣石镇上因灾荒而逃来的姑娘都有可能。”

“也不是这么说,当年王爷经常路经此地,那时候王爷和张元帅还不像现在这般意见相左,两人从前很是亲近。王爷见过张元帅的女儿,所形容出来的相貌和当年我和千里在碣石镇上见到的一模一样。”贺沧海还忍不住在心里加了一句:“是指洗完以后!”

“胡说,我才不是,我就是贺秋水,我一辈子和哥哥姐姐在一块儿,哪里都不去。我才不是张雪沉,不是什么张元帅的女儿。”贺秋水现在不记得从前的事,虽然这些事说得她心里有些闷闷的,但是她也有自己的想法。她喜欢现在这样的生活,就像贺千里说的,大宅门里是非多,她早就被灌输得洗脑了。

“这就是胡话了,要真是怎么能说不是,先看看再说,别把话说得这么死。要真是你亲爹亲娘你不想见见,不想知道他们是什么样的人,不想知道他们长什么样儿。”贺千里很自然地想起了自己爹妈,叹气之余又有些惆怅,贺秋水还能找着爹妈,还能见着,她就是想见也难得一面。

只不过很快贺千里就觉得自己压根不该劝贺秋水,她一说完话贺秋水就凑上脸来笑嘻嘻地说:“那成呀,先叫两声姐来听听,我得好好习惯呀,一不留神儿就跳上去喽。姐…诶,不对,从今儿起我得叫名字,千里…我决定了,叫你里里,这样显得亲切嘛。里里妹妹乖,叫几声姐先。”

狠狠拍开那张坏笑的脸,贺千里心里却是一酸,“里里”这个称呼好久没听到了,从前家里人一直这么称她:“就算你真比我在,那我也不叫你姐,你叫我里里我没意见,但想让我叫你姐,做梦去吧你!”

“哥,既然要确定,我们就赶紧确定,确定完了就算了事。如果真是我也不走,我喜欢和哥…还有里里在一起。”贺秋水自也是个主意大的。

只是有时候,哪由得自己说回还是不回呢。

午后,晏东楼派了人来单请贺秋水相见,贺千里虽有些担心,但却也明白,这件事是必需要去面对的。只是让贺秋水一个人去面对,未免有些太过残忍了,这么多年相处下来,正像是那句话儿一样——生恩不如养恩大。在贺秋水被环境和人影响最大的少年时光里,是和他们一块儿长大的,这份情义虽不能说和血缘亲情一教高下,但至少是份量一样的。

贺秋水只身入军营,她进军营后一路看下来,愈发觉得自己对军营确实很熟悉,甚至很多普通军官不知道的事情她都知道。于是她的心里就更加笃定,可能这确实就是事实真相。

当年此地离边防线很近战乱颇多,张驰以右将之职驻防碣石镇,七年致帅自然是个大大的传奇。希朝将军百余位,但元帅只有三位,左右两路加上靖远军,张驰虽然出身将门,但因非长房非嫡子,成年后便自立门户,所以并未享受多少祖荫。

“张雪沉,名字倒是挺好听的,不过为什么听着都像一弱生生的官家小姐,还是秋水好,姐…诶,不是!里里说过,秋水者五湖之水渐染秋,这意境比雪沉两个字好。”贺秋水低声喃喃着对自己说道。

“秋水,在这边。”贺沧海领着贺秋水往大帐中去。

“哥,我不要离开你,我最喜欢哥了,才不要走呢。”贺秋水这句式是从贺千里那儿学来的,贺千里就爱说“我最喜欢XX了”这样的话儿。

“好好好…不离开,天上的神仙来抢我也不让他们带你走。”贺沧海看着眼前的丫头,不由得心头一阵柔软,若干年前那个雪团子一样的小丫头如今出得盈盈有光、娉婷有致。虽然从某些方面来说贺秋水不如贺千里窝心,但贺秋水也有她的好,两个妹子都是他的心头肉,哪个也少不得。

“还是哥最好,那我先进去,哥在这里等我哟。”

见贺沧海点头应了贺秋水才迈步往帐内走去,此时帐内除了晏东楼并没有其他人,晏东楼背对着门站在一幅地图前,贺秋水只一看就知道是军事战略图。这时她也不再奇怪自己为什么知道了,更不用头疼知道这么多是个祸害。

“见过豫亲王。”盈盈一拜,贺秋水虽然没少被贺千里带歪,但真到场面上时礼仪规矩依旧周到妥帖挑不出半点儿错漏。

“无需多礼,坐吧。”晏东楼说罢才转过身来。

“不坐了,我只想问问,张雪沉身上有没有什么胎记或印痕之类,也好确定是与不是,省得我想太多,也麻烦了你们。”贺秋水当然知道自己身上什么也没有,可她偏要这么问,纯粹的小女儿家别扭心思,总归她还只是个十二三岁的小丫头。

“没有,不过你走失时的画像我却有一幅,是你母亲所绘。”

晏东楼说着便指了指桌案上一幅画,示意贺秋水过去看…

卷一 东临碣石 30.踹马车的小姑娘

人对自己幼年的模样有多少记忆,贺秋水不知道别人如何,但她对自己幼年的模样记忆分外深刻。也许是在寄望有一天父母来找自己,而自己的模样依然对得上号。也许是担心自己长大了不像父母,而记住幼时的模样也能方便自己将来在茫茫人海中寻找到父母的踪迹。

记得小时候,贺沧海总爱管她叫雪团子,虽然长大以后她在外人看来比年幼时更漂亮,但她却更加珍爱自己年幼的模样。她还记得贺千里管这叫不忘本,而她其实只是多年来一直在内心渴望着父母而已,只是如今真要对上号了,她才发现自己离不开贺千里和贺沧海。

“确实是我小时候的模样,没有半分差别。”只是画上的张雪沉浑身上下似沐浴在阳光之中般,散发着闪烁灿烂的光辉,是骄傲娇贵的。贺秋水审视自己,觉得现在的自己更符合自己的“审美观”,谁道市井中打滚的人不可以拥有一颗不染尘埃的心。

她永远记得小时候贺千里说过一句话——高尚或卑贱与出身无关,存乎一心。

所以她喜欢现在这样的生活,将门之后、元帅长女,这些听起来都很风光的字眼能让很多人追捧,但她却像是忽然间大彻大悟了一般。父母固然要认,但她不会回去,她要永远做贺秋水,在市井里活得洒脱肆意,想笑的时候笑,想骂人的时候骂人,看见不顺眼的人就一拳过去,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跑,多好的人生。

“前些年我还可发信请令尊来相见,只是这些年令尊与我在战事上多有纷争,只怕令尊连我的信也不肯接。”晏东楼说到这个不由得轻声一叹,当年他和张驰可谓交之甚深,谁想得到这些年关于战事上的争论升级到了私人交接上。

“我的字倒一直没怎么变,写得信去想必能认得出来。只是幼年的事我并不记得太清楚,想是见面也并无天伦之感,倒不如我悄悄先见他们一面。”小姑娘长大了,有自己的打算,若是父母见好,又何必惊扰,若是不好她身为长女自不会坐视不理。

看着眼前的小姑娘,晏东楼忍不住就想伸手拍拍她,却又记起这不是当年会扑到自己怀里叫“东楼叔叔”的小不点儿了,已经是个半大不小的姑娘:“做为长辈,我本想替你安排好这桩事,既然你有自己的想法,那也应当尊重。不过你也该考虑一下令尊和令堂的感受,他们找你找得心力交瘁,是不是多想想。”

“长辈?”贺秋水不太记得人,所以上次没认出人来这次也一样。不过一转念又记起来,眼前这位是当今天子最年幼的弟弟,张驰当年就算比豫亲王大十几岁,那也只能与人平辈论交。年龄小捱不住辈份在那儿,所以晏东楼还当得长辈这两个字。

“我再考虑考虑吧,这件事我现在也拿不定主意,年底才返京述职,在这之前我会思虑妥当的。谢过豫亲王,劳您为我的事儿劳心劳力,实是感激难当,不论是与否先在此言谢。”贺秋水不喜欢军人,从一开始她表现出来时贺千里就察觉到了,还问过她为什么。

现在也许有解了,父亲是个军人,出于某些特殊的心理,或许某些特殊的遭遇,促使她对军人有着下意识地排斥与抗拒。对这个,贺千里深有感触,所以曾经跟贺秋水说过,要么就是当爹的过于独裁,要么就是太过繁忙以至于疏忽了她,要知道小女孩家家的就是这么别扭。

从军营离开,贺沧海一直看着贺秋水,贺秋水被盯得久了便憋着劲儿忽地一跳,和贺沧海来了个脸对脸,倒是唬得贺沧海一跳:“诶,秋水你怎么突然蹦过来。”

“是我该问问哥为什么老瞅我吧,走一路就瞅一路,有什么想说就说呗,我们之间哪有这么多门门道道。”贺秋水还像从前一样拍贺沧海的肩,浑没有半点儿不自在。

倒是贺沧海有点儿不自在了,他见过右路元帅张驰,那是一个站在那儿不用说旁人就知道这是一军之帅的人,浑身上下的气势那当真是如渊如岳深不可测。再一想眼前自己惯常叫的丫头是那位的女儿,他就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也许也不是因为张驰,纯粹是以前和现在感觉有些不一样:“我见过张元帅,很威武的一个人,站在那儿便生凛冽之气,待下宽和、治军有方,打起仗来也从不手软。只不过…经常和王爷因战事布署吵起来,军中上下都知道,张元帅只要不和王爷在一块儿,平时就是个很和气的人,但凡是见着王爷的面,必然三句话说不到就吵得昏天黑地。”

对这个希朝几乎人人都有耳闻,所以贺秋水也知道一些,想了想不由得把晏东楼和张驰吵起来的场面从脑子里过一过,结果她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像晏东楼那样的人会怎么开口吵!

希朝上下流传着一句形容晏东楼的句子——“东楼者,温容雅量、精通音律、长于谋略,自年少披甲胄未尝一败。天若予世以千般风华,东楼独得一半”。

最后这一句便是希朝流传着的的句子,希朝还因此多了个带典故的成语——独占风华。

“豫亲王也吵吗?”

“当然不会,我就见过一回,张元帅拉着大大的嗓门儿在那儿吼,王爷等他吼完再逐一破题,张元帅的每个布署,王爷都能驳得片甲不留。王爷说的张元帅也能反对得头头是道,两人吵起来基本是小吵两时辰,大吵一整天。”贺沧海每每想起那个场面就觉得倍可乐,张驰吵起来能不喝水不吃饭,但晏东楼是话要说、茶照喝、饭照用。这样一天吵下来,往往是张驰体力不支,而晏东楼依旧神清气爽。

“我想也是…”说着贺秋水仰面笑笑,瞬间脑子里像是出现了某个画面一般,一闪而过很快就消失在脑海里,但是她却很敏锐地抓住了这个片断:“人都会变的,就算以前脾气再好,也捱不住豫亲王是个生性雍容的人。”

雍容不是指多么华贵的谈吐,而是指这人身上总有一股子让人恨得牙痒痒的超然,再说直白点儿就是像在围观,不管是自己的事儿还是别人的事儿,总是能跳出事儿外来做旁观者。以局内人的身份,拥有旁观者的冷静和平静,这样的人不但让人恨得牙痒痒,若细思量便会让人觉得可怕。

一个身在局内,眼和心在局外,加上手黑心不软绝对是一个可怕的对手。

“啊…哥,你看那个多好看。哥,我们很久没一起放风筝了,今天风很大,哥陪我放风筝,有哥在我才能放十九节风灯,要不然我可拉不动。”贺秋水说完就去买风筝里最大的那个十九节风灯,十九节风灯放前才串起来,往风里一放每一节都会自己随风转动,是贺秋水一直以来最喜欢的类型。只是因为太大,她是放不动的,只能让贺沧海陪着一块儿。

这边一起放风筝去了,贺千里则收完帐往家里赶,正等着听消息。到家一看俩人还没回,她估算着时间应该差不多了就到门外瞅,瞅了好几回都不见人回来。数不清第几次出门来还是没见着人,却见一辆马车占着位子停在自家门前,马车上没车夫,车里静悄悄地像是没人一样。

贺千里瞪着那辆马车,好一会儿都没听见有什么动静,她不由得低声嘀咕:“丫的,把车停门口,有没有点儿公德心,在现代我准让成师哥给你一串罚单,罚到你哭都哭不出来为止。”

也许是心里郁闷,也许是看那辆马车不顺眼,也许是马车比较近比较趁脚…贺千里很顺便地抬腿就是一脚踹在马车上。她力气可不小,尤其是腿脚上的力气更大,就算那马车用料不惜工本,被她这腿脚一踹也是一晃,因为门前有些坡度,这一踹还往前动了两步。

这一下贺千里踹得更起劲了,她还真有点儿强迫症,既然这有个小坡度,那就非踹下去不可。她一边踹一边四下张望,除却马车前边儿两匹马频频喷气之外,倒没别人对她的行为表示不满。

正当她踹得兴起时,马车里忽然传来一句话:“看不出你小小年纪,力气却不小。”

“啊…”马车上居然有人,吐血啊!

往后退两步,贺千里戒备地看着马车,忍不住惊疑地低声道:“这声音怎么听着有点儿耳熟?”

这和在现代,人把车停你家门口,你上去踹得“哇哇”作响一样,主人不来尽可以可劲踹,踹到高兴为止,可车主一来非得和你打起来不可。踹不坏是一回事,关键是你这举动人得不爽呀,人招你惹你了!

“晏…晏东楼…”贺千里还在心里把自己的举动往现代比的时候,忽然帘子一挑,她就结巴了…

卷一 东临碣石 31.随口说,顺口应

当时天光好,黄昏未至,晴光柔和地铺陈得漫天漫地,这样的场景就像是隔着纱帘一般,带着几分濛濛的光辉。那些和暖的光照在两人的侧脸上,晏东楼神色柔和地一笑,每每看到眼前的小姑娘他总觉心情很好,就像看到贺沧海便觉这是个好兵。

很多时候看人只凭着感觉,晏东楼一直是个相信自己眼睛和心的人。

“千里姑娘。”

某人温和如阳光一般的看着,那笑容浅浅一抹在嘴边带着深秋的暖意,有着春风不禁的温柔。但是在贺千里眼里,实在有点儿“冷若冰霜”。在该瞪眼骂人的时候笑得跟太阳似的,她会想起那句话——嘴里“呵呵”的人,通常心里在说“去你娘的”。

一想起这个,她就觉得人是脸上笑,心里咬牙切龄,这就是典型的以小女人之心度将军肚:“呃…我该怎么称呼你呢?”

她刚才差点儿想拍着人说一句“小哥,原来是你呀”!对她来说安豫尘是小少年,晏东楼自然也无非是个小哥,按现代的年龄算起来晏东楼也就是个小哥,绝对是她能拍着肩和人称姐道弟的小年青儿。

她这也属于下意识,不论人身上有的是草莽江湖气,还是军人气度她都能拿人当兄弟,谁让她家里都沾点儿边呐。

“随你哥称便是。”

“王爷。”这一声“王爷”咋听都非常的剥削阶级,贺千里琢磨着叫一声后就这感想,然后就咂巴着嘴嘿嘿乐。

“沧海和秋水还没有回?”回了这时就该出来,但是到现在还没见人,晏东楼便确定贺沧海和贺秋水还没回。

摇头答声“没”,贺千里正好想找人问问今天到军营都说些什么事儿,这不就正主送上门儿来,没有比这更能问明白的人喽。这么一想,贺千里当然是非常热情并且殷切地凑上一张笑脸去,乐呵呵且不在心里骂娘地说道:“王爷要不要进去坐会儿,我想着哥和秋水也快回了,您也别在外边儿等,显得我们家多不好客似的。”

其实如果不是要问事儿,她绝对是最不好客的人,她有她的安全距离,家门就是防线,轻易不会请人进去。

两人进院儿里坐下,李婶子正在拍被子,再拍拍就准备收回去扑好,一根棍子在那儿拍得手软腰酸,听见脚步声就喊:“里里啊,赶紧来帮把手,我可真是老了连被子都拍不动喽。”

听李婶子喊,贺千里也顾不得晏东楼在旁边,三两步上前去就把李婶子手里的木棍接下来:“婶儿,都跟你说了,这些活儿叫我干就行,你小手小脚的没力气,哪里能做得动。李婶,你去泡个茶来,我把被子拍好了送回房去。”

说完话,贺千里就抡起木棍像是和被子有仇似的,几棍子下去细微的尘絮四处飞扬,晏东楼来不及躲开正被吹个正着,侧身几步就正好看着贺千里抡木棍使劲抽被子的动作。晏东楼不由得笑出声来,这小姑娘不论什么时候都是这么活力十足,倒是没一点儿闺阁姑娘的柔弱之气。

干脆利落地拍完,把被子一抱就往屋里走,贺千里抽得极爽,虽然不如抽人,但抽人犯王法,抽被子不犯。她一爽起来就忘了自己身边还有个王,等到把被子一扔,看到门边的倒影回头看时才记起自己把王给招进门儿来了。

不好意思地笑笑,赶紧指着院儿里的桌椅说道:“王爷,您请院儿里坐吧,我糊里糊涂的,都忘了请您先坐下。”

“里里啊,茶泡好了我搁这儿,你哥和秋水应该得回来吃饭吧,晚上想吃点儿什么?哟,这还有客人,晚上要在这儿用饭吗?”李婶子也没有在别的主家做过事儿,贺千里就是那吃什么,几个人吃都会说明白的,她这是按现代在办。

结果就直接导致李婶子直接就冲人问留不留饭,贺千里再不通规矩也知道这不合规矩,侧过脸干笑两声,然后说道:“王爷,不如一块儿吃吧,李婶儿的饭菜做得很好,点心和汤更是不错。对了,我记得哥说你身上还带伤呢,李婶炖的鱼汤那可是一绝,鲜甜甘爽,我就没喝过这么好喝的鱼汤。”

“那是里里不嫌弃…王…王爷?”李婶子说着就看着晏东楼,只初初一触目就赶紧垂下,这就似是要拜倒了一般。

贺千里从来没想过要行拜礼之类的事儿,她最多就冲人微微弯腰垂头,这就算是她的行礼。还真没想到李婶儿这一揖就揖到脸贴腿上,手和身体则呈九十度角,难道这才是标准的行礼?

“免礼。”晏东楼倒也不扶。

不过这倒让贺千里松了一口气,按李婶子这态度,晏东楼要像电视里常演的一样双手去扶,估计李婶子就得跪地上了。还好还好,就算平民见皇室也不用跪,拜一拜还是没事儿的,她完全能够接受。同时这还让贺千里对晏东楼另眼相看,也不是别的,觉得这人挺特别。她不行礼晏东楼也笑呵呵的,李婶子行礼他也只摆应摆的态度,这样得说一句宠辱不惊吧!

嗯,还是个容人有度的,幸好不是遇着那拽得跟二五八万一样的皇室子弟,那她可受不了。

“那就准备五个人的饭菜,哥晚上没说还带谁来吃饭吧。”

“没…没呢,那…那我这就去准备,王爷请先用些茶水点心,里里好好招呼王爷。”李婶子说着飞快地朝厨房去,一边走一边还在嘴里喃喃着:“了不得了,了不得了,我竟然见到一位王爷,说出去都没人信呐。”

…耳力好如贺千里,怎么可能听不见,她自己听得见当然也觉得晏东楼能听见,所以不免要多看晏东楼两眼,这回表情有变化了,这时的神色怎么看怎么尴尬。

“王爷,先喝茶,乡下地方粗茶淡饭,王爷别嫌粗糙才好。”

依言端起茶盏来饮了两口,贺千里明显地看到晏东楼微微皱眉,看着茶水似乎有些不大能接受似的,但眉头又很快松开细细地饮茶,就像是在喝什么名贵的茶叶一般。

“行军打仗至艰难的时候,不说一口粗茶淡饭,就是草根树皮也得咽得下去。”晏东楼话音一落便看向门外,门外响起脚步声,一个轻灵一个沉稳,脚步声有时候也能辩出人来,晏东楼听着越来越近的脚步声说道:“看来是他们回来了。”

她还没打听呢,早知道不该把“王”招进来啊,老话说请神容易送神难,不知道“王”会不会也像这话儿似的,要是倒时候请“王”容易送“王”难就糟糕了。

一拍自己脑门儿,她想得也太多了点儿,拍完脑门赶紧去开门,门外站着的果然是贺秋水和贺沧海。贺沧海手上提着十九节风灯和贺秋水一道满脸是笑地站在门外,贺秋水还特得意地指着十九节风灯说:“姐…不是,里里,刚才我和哥去放风筝了,今天我放的也飞起来了,飞得可高了,可惜你没看到!”

看毛看,还看风筝,她也在看人都看不过来了,贺千里想着指了指院儿里说:“哥,豫亲王在这里,还有秋水,你们今天说了些什么,怎么他跑到我们家里来了。”

“王爷是来找我说事儿的,千里,你们俩先吃饭,我和王爷谈完事儿再说。”贺沧海说着就要去找晏东楼。

虽然贺千里不问到底是什么事儿,可不代表会放任他这样去谈事儿,拽了贺沧海一把,把人拽住了才说道:“哥,不管什么事儿,吃完饭再说,饱不睡觉、饿不做事儿,吃完饭你们爱谈到多晚都成。倒是饭菜如果放凉了就吃不得,哥你说是不是,我们还是应该吃饭对吧。”

典型的贺千里式想法,能拖一时是一时,能捱一分是一分。

贺沧海历来是个听妹妹话的,贺千里说的他当然得听,进去和晏东楼告个罪,贺沧海没想到晏东楼不但应承下来,而且还有留下来吃饭的意思。这让他有点儿傻眼,遂回头去看贺千里,贺千里双手一摊,总不能让她说:“是我随口一说,晏东楼就顺口应下来的,要是早知道他会答应我压根不会说的!”

这个马后炮看来使都没机会使了。

卷一 东临碣石 32.一家人

说是乡下地方粗茶淡饭,但是贺千里是个在吃上从来不肯亏待自己的,她虽然不会煮饭做菜,可她是个地地道道的美食家!在现代要是找饭菜味道好的地方问她一准儿没错,她不但会吃还能说,不但能说还能说得天花乱坠,可光说练不得,她也就是个纯粹的假把式。

自从李婶子来后,她这这嘴就完全发挥到极致,既说菜还尝美味儿,当真是人生无比美妙。也因此,现在贺家的饭菜是出了名儿的好,时常有左右邻家拿着新鲜没见过的食材来问怎么做。

不过贺千里是个爱吃家常菜的,真说大菜她也说不出来,她张嘴说出来的尽是些乡间小菜,全都是些上不得大台面却又美味至极的菜肴。

虽然晏东楼一块儿吃午饭,但是兄妹仨儿居然就没一个碍于他在场显得拘谨的,一个个该直接上手的菜就直接上手,啃完还能舔一下手指,看着都能让人觉得美味至极。倒是李婶子,不论贺千里和贺秋水怎么招呼,她依然坚持不坐下来一块儿吃。

“哥,怎么样,好吃吧!这些菜是按安都口味做的,我虽然不记得爹娘,也不记得小时候在哪儿住过,但是哥肯定记得。”安都偏南方,菜稍辣一点儿,偏酸辣口,菜里一般不加糖,肉类爱用小火加大酱煨得软烂,加去壳鹌鹑蛋、鸡蛋,做得香软可口,每一口都透味儿入味。味不厚,但每一口都滋味儿均匀,关键还是下饭,有点儿像苏式菜的做法。

贺千里倒对苏式菜不算情有独钟,她生长在海边,最爱的当然还是生鲜水产,别人她不知道反正她爱,上辈子因为过敏不能吃,这辈子谁也不能阻挡她对海鲜的滔滔之爱。

“嗯,好…唔…”贺沧海吃饭属秋风扫落叶一派的豪放党,也是个见了好吃好喝能拼命的,加之在军中伙食实在不怎么样,这会儿回了家天天都跟逃难回来似的,顿顿都是两大碗见顶儿的饭,汤菜不管多少剩下的他全包圆儿。

其实今天做苏式菜,一是因为贺沧海喜欢,二是因为晏东楼是京中人,京式菜中也多见以酱料腌炖,所以这口味能兼顾上。至于贺千里自己,给她一碗海鲜汤都能当一餐,而且苏式的红烧肉也是她的大爱呀!

肉肉什么的,太美好了!

这一顿饭当然是吃得宾主尽欢,吃过饭自然得饮茶,虽然这习惯要不得,但这是待客的规矩。小门小户当然没什么好茶叶,泡的是贺千里从山上采摘晾晒好的各种茶饮。什么藤茶、菩提叶、绞股兰一类,在现代全是些百姓家常见常喝的茶饮,而且也都是简单易做的。

给贺沧海和晏东楼泡的是藤草,这茶先苦后甜,且苦时极苦,但只要一吸气便从口腔到肺腑之间都充满了甘芳之气。她自己和贺秋水喝的则是菩提叶茶,这玩艺儿不但可以美白,还能安神舒眠、消积化食,姑娘家喝了再好不过。

只是再好的东西也不能多喝,是药三分毒嘛,一天喝个一两杯就得,多喝无益。

以前贺沧海没喝过这茶,这是今年夏天贺千里在山上偶然见着,顺手采回来的。藤茶晒出来很特别,有像是霉斑一样的白色斑点在枝枝叶叶上,喝起来的先苦后甜比茶叶要明显得多。贺沧海一口下去,等不及尝到甘芳气就先喷了出来,还盯着茶汤说:“千里,你这是拿黄莲泡的水啊,虽然我这几天气燥上火,也不用直接拿黄莲泡水给我喝啊!”

白贺沧海一眼,贺千里说道:“哥,你真是个笨哥哥啊!”

早知道就应该给这傻小子取名叫郭靖,贺沧海目前的人生完全就是傻小子奇遇记嘛,和郭靖的人生虽然大大不一样,但套路是一个样儿的。

“这是莓茶,出自江南一带,先苦后甜,回甘极好。”晏东楼倒是见多识广,一语就把茶汤的来历给道破了。

“先苦后甜?我怎么没喝出来!”贺沧海不解地继续看着茶汤,还不免抬眼去看晏东楼茶盏里的,以为是贺千里又在逗他玩。

见他这样儿,贺千里忍不住微微前倾着身体,靠近贺沧海说道:“哥,你再喝一口,在嘴里停一停然后慢慢咽下去,咽完再深吸一口气,试试看,这样就能尝到甜味儿。”

依着她的方法去做,贺沧海不多会儿就眼睛圆睁着说道:“还真有!”

“这茶里呀也是有人生道理的,经不得苦,受不得难,怎么能尝到生活的甘芳。正所谓不经一番寒刺骨,哪得梅花扑鼻香,草木尚且要经受风雨洗礼,人自然也要经受种种苦难,不经磨砺何以成人。”贺千里这完全是报当年头回喝藤茶被某位无良师兄教训的仇,这时候把当时被训的话原原本本的复述出来。

“这话透着禅机。”贺秋水如是说。

而晏东楼在一旁听着不由看着贺千里似乎在思索什么,片刻后一笑道:“人生的风雨少经受一些,便多保存得几分天真,经得磨砺久,人生虽丰富成熟,却失了性天澄澈之趣。若能少经磨砺简单天真以渡日,未尝不是一桩幸事。”

“这是大实话,我喜欢这样,现在我能想象自己小时候为什么爱粘着你了…东楼叔叔!”贺秋水拉长声音,把一句“东楼叔叔”叫得颇有几分老气横秋的味道。

“叔…叔叔?”贺千里惊声道。

“是呀是呀,天子幼弟,好多人得管王爷叫叔叔呢。”贺秋水的意思是,她叫这声叔叔是很理所当然的事儿,而且一点儿也不吃亏。好多比晏东楼年纪大很多的人还得管他叫叔叔呢,贺秋水比他年幼,叫叔叔和哥哥在她看来没多大区别。

贺千里有三大恨,一恨比自己高还爱拍她脑袋叫她小不点儿的,二恨比自己功夫好还爱找她过招的,三恨年龄差不多辈分比自己高的。在老钱家,她们这一辈本来就辈分小,她又是最小的,从小是受着种种折磨长大的,所以这三大恨哪一恨都是苦大仇深啊!

咬牙切齿中喝完茶,晏东楼和贺沧海谈了几句便转身离开,离开时倒没有乘马车,这里离军营近,想必刚才是从别处来的。等晏东楼一走,贺千里才算是得了工夫来好好审问:“秋水,事情到底怎么样了,事儿定没定?”

“姐…不是,里里,看来我找着爹娘了。豫亲王手里有一幅画像,跟我小时候一模一样儿,看来这事儿跑不掉喽。不过…里里放心,我是不会离开你的,我这么喜欢你和哥,怎么舍得你们呢。不管是不是我都不走,里里也别想着赶我走,再好的地方再富贵的门第我也更喜欢这里。大宅大院儿的,哪如小门小院小日子来得舒坦自在,而且我被里里教野了,再让我回去,我可做不来官家小姐。”贺秋水真心觉得这样的人生美好得让人跟泡在温糖水儿里一样,就想这样待着一辈子,什么都不换。

“诶,找着了也好,了却一桩心愿。以后你也不用天天对着月亮发呆,那悲春伤秋的小样儿看得我都觉得牙疼。”贺千里虽然不说,却一直看在眼里,她就是这么个什么都看着,什么都知道,但他们不说她就能当什么也不知道的——典型的鸵鸟!

“等年底各路元帅和一品御史们回京述职时,里里陪我一块儿去趟京城吧,如果他们都好,那我们就早去早回,如果他们不好…”如果不好贺秋水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她若是不会拳脚功夫,性格没有被贺千里带得这么彪悍,或许咬咬牙痛一阵儿就跟着他们一块儿承受下来。但现在她这火爆脾气,就跟儿火山一样,平时好好的,一旦爆发出来连她自己都不知道怎么收场。

那是京城,贺秋水知道不是自己能乱来的地方,她记事不记人,京城是什么样儿的地方,她比谁都清楚。名利场、官场、政治场,简而言之京城就一是非之地,是非之地多是非事,多是非人怎么能安闲自在得了。

“我和哥会陪着你的,没事儿,有什么我们一起商量。而且那可是右路元帅,你想想谁能欺到他们头上,他们要不好多半还是得因为你不是,不是说这些年一直在找你么,所以啊一旦找着了你自然就什么不好都没有了。”贺千里这话也自知是宽慰,她当然也清楚,有时候好与不好不是简单几句话能说明白的。

更何况张驰身居高位,想必连他自己都说不清自己是好还是不好来,越是身居高位的人,所处的环境就越复杂,牵一发而动全身,有一时好便有一时不好,谁也下不得这定论。

“哥,你也会一直陪着我吗?”贺秋水略略有些不安地问道。

“嗯,会。”贺沧海沉声应道。

“我们要永远在一块儿,做一家人。”

只是世事多难料,好事常多磨呀…

卷一 东临碣石 33.上京城

每年十一月底开始,三品以上的外放大员就陆续回京述职,每年这个时候都是京城最热闹最拥挤的时候,要是得工夫站在城门楼子上,一天怎么说也能看十几拨外放大员领着随从浩浩荡荡回京。当然,也有那轻车简行的,张驰夫妇就是在正午过后不惊不扰进的城门,甚至连守门儿的城门官都没多问一句多看一眼,京中来来往往,除非是戒严期间,否则一般不查哨。

“跃山,咱们还是先着人去宫里请御医来看看,天寒地冻,你身上这老毛病又犯了。”这几年姚君眉的身子倒是养得好些了,反倒是张驰连年带兵打仗,身上落下许些伤,随着年纪增长,年轻时候不显的症状如今全显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