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家里一定不肯的吧,皇后娘娘会着急的,令尊令堂也会担心你的。”燕七道。

“这些不用你操心,”元昶道,“我会把这些都处理好。”

“不打算再建功立业了吗?我以为你从书院出来之后还会去当兵,走从武这条路。”燕七道。

“燕小胖,”元昶看着她,“没有哪个人生来就喜欢当兵打仗。建功立业,说白了也不过是为了图个虚名,而我不稀罕名,更不稀罕利,荣华富贵权势滔天,这些东西我从小就都已经看够了,甚至经历够了,说句狂妄的话,只要我想做官,多大的官做不了?只要我想要钱,多少钱我拿不到?这些唾手可得的东西,我丝毫没有兴趣,而正因为我上过了战场,就更明白自由的可贵,见惯了生死无常,就更想珍惜和自己在乎的人在一起的时光。燕小胖,做为一个历经无数生死的人,我想你和我一样明白,人生最重要的事情是什么,就是自由,和相守。”

燕七也放下了自己手中的筷子,眼底澄澈地看着他:“你说得对。”

元昶双手交叠伏在桌上,继续向前探肩看着她:“所以我这里毫无问题,小胖,你愿一生漂泊,我就陪你漂泊一生,你愿安享浮世,我便为你寻一个浮世安稳,你不想嫁我,没有关系,还是那句话,当你遇到了自己中意的男人,我自会放手离去,绝不让你为难,而眼下,你尽可把我当成崔晞那样的朋友,允我陪你一起踏遍五湖四海,潇洒天涯。”

燕七回到燕府,先去了燕九少爷的院子,见他正在书房里翻看着几本册子,这些册子燕七倒知道是什么——是先皇薨逝前三年、今皇继位头三年的起居注,是燕九少爷让元昶帮着弄到手的。

元昶的大哥是翰林院的掌院学士,而收录、编修帝王言行的起居注正是由翰林院的人兼任,历代皇帝的起居注都被收藏在宫中的起居注馆,一般不外传,但也并非不能触碰的绝密,只是外人若要弄到手,还是有相当大的困难的,不成想元昶相当利索的就给弄了来。

“有收获吗?”燕七问。

“无非是确信了之前的推测,”燕九少爷将起居注暂时放过一边,“寿王曾将落入寿王府的天石进献给先皇,先皇令工匠将天石制成了香炉放在御书房中,但起居注中并没有提到先皇的病,相关资料只怕只有在太医署中的医案才能查到了,然而医案是绝对的机密,就算是元昶也没有办法拿到,只好作罢。”

“我有点不明白你的思路,”燕七坐到桌旁的椅上,“我怎么感觉你好像是把幕后杀人指导者和所谓的我的身世问题放在一起查呢?”

“你可以这么想,”燕九少爷转过身来看着她,“幕后杀人指导者,步家,寿王,杨姨娘,燕三燕六,萧天航,你,甚至我,都是一条绳子上的绳结,只有将这些绳结全部解开,才能得到一个真相。”

“亲爱的,还是简单点说吧,”燕七道,“你现在都掌握了哪些线索呢?”

“皇上,大伯,步星河,三个人原本亲密如兄弟,而根据三友洞洞壁上的诗来看,其中有一个人背叛了步星河,这个人会是皇上吗?不可能。”燕九少爷看着燕七,“步星河不是一个不明事理的人,如果皇上为了登上皇位而对他下杀手,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他早在同皇上和大伯结拜兄弟之前,就应该对此有所觉悟,毕竟皇上是皇家人,而就算结拜时他并不知道皇上真正的身份,事后也总该知道,在皇家,本就是胜者为王败者寇,换了谁在那个位置上也都会做出同样的选择,步星河应该很明白这一点,所以如果洞壁上的诗是在指责皇上,这完全没有道理,那么剩下的可能就只有一个——那个背叛了三友的情谊、为权生欲的人,正是大伯。”

“这更没道理。”燕七道,“步星河如果是个惊才绝艳无比聪明的人,他就不可能不了解大伯的为人,为权生欲?他确定这是他所认定的兄弟么?”

燕九少爷没有作声,燕子恪带人灭了步家满门的事,他并不打算告诉她,免得她徒增烦恼。所以他也没有办法对她阐述质疑:如果此事与燕子恪无关,那为什么先皇偏偏令他带人去灭步家满门?先皇难道不知道燕子恪步星河和今皇是好友?让燕子恪去做如此为难的事,又有什么意义?

燕七敏感地看出了燕九少爷心中的存疑,她没有多问,只是道:“我更愿意相信,三友洞洞壁上的诗不是步星河所写,写这诗的人只不过是一厢情愿地以为自己了解步星河的心思,但事实上,他不是当事人,他无法代表当事人表达任何意愿。”

燕七对于燕九少爷在任何事上所作出的推断,从来都没有像今天这般强硬地表明过自己的立场,许是因为这样的强硬,让燕九少爷放下了自己现有的坚持,转而站到了燕七的角度,重新思考起这件事。

良久的沉默过后,燕九少爷慢慢地翘了翘唇角:“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我想这一次,你说对了,而我犯了先入为主的错误。”

所谓的先入为主,就是燕九少爷提前知道了灭步家满门的是燕子恪,于是越不愿意相信这个事实,就越要先以最坏的结果来考虑整件事情,可有的时候,把事情往好处想,也不见得没有收获。

“如果三友洞洞壁上的诗不是步星河所写,那么我们是否可以认为,写这首诗的人不过是道听途说,他本身并没有经历过当年的那场灭门事件,所有的事都是从别人的嘴中听到的,而这个‘别人’,也不过是靠自己并不完整的经历想象出了整件事的缘由,于是写诗的人一厢情愿地替步星河写诗诉冤,并利用指导杀人来报复大伯。”燕九少爷边说边思考,如果写诗的人错怪了燕子恪,照此想法来逆推回去的话…

寿王进献了天石给先皇。

寿王有谋逆之嫌。

寿王与今皇争位。

寿王的外家是步家。

寿王不仅想争位,还想谋害先皇,若要争位,外家的助力必不可少,所以事发后先皇才要灭了步家满门,这个时候就算步星河是今皇的好友也难逃一劫,很有可能步星河就是受到了自己家人的连累,更或者没准儿步星河才是背叛了今皇的那一个…

所以,先皇要灭步家是不可挽回的决定,今皇救不了,燕子恪更救不了,那还能怎样呢?

如果换做是我,我处在大伯的位置,我会怎么做?燕九少爷这么问着自己。

想法子救步星河?不大可能,从李嬷嬷和蛇店老板的口中可以知道,先皇下达灭步家满门的旨意是非常突然的,就是为了防止步家有人逃走,大伯不可能有时间提前通知步星河。

所以步星河是必死无疑的,在这个前提下…在这个前提下,如果换作是自己,燕九少爷这么想,也许会申请由自己亲自带队前去执行灭门的旨意,为的就是…让自己的好友及其家人能够死的痛快一点,死后的尸身不会受到糟蹋。

…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运气好的话,亲自去,说不定还可以救到步家的一两个人,事实不也如此么?杨姨娘和她的两个孩子,不就是这么活下来的么?

——所以,这就是大伯为什么亲自去执行灭门任务的原因!

这是对自己何其残忍又残酷的一个决定!

他要亲自带人闯入朋友的家,他要亲口说出那个“杀”字,他要亲眼看着朋友和他的家人一个一个地死在自己的眼前。

然后,他心怀愧疚,愧疚自己面对朋友家的灭顶之灾而无能为力,于是后半生就在这愧疚与怀念中半醒半醉的度过。

“带人执行灭门旨意的是大伯。”燕九少爷决定告诉姐姐。

“而下达旨意的是先皇,”燕七不假思索地道,“换作是我,我也会主动要求去执行这项任务,我宁可朋友死在我的手里,也不让他死在别人的刀下,别人的刀是羞辱,是轻贱,而我的刀,是愿意承受一切后果的决心。”

燕九少爷默然,他的姐姐毫不犹豫地就说出了他到现在才想通的事,她就是这么的了解燕子恪,她就是这么坚定不移地信任着燕子恪。

“所以我现在更加怀疑的是燕三,”燕九少爷顿了顿,继续道,“杨姨娘母子三人应该就是大伯在灭门时救下来的,对于当时的事,她不见得知道所有前因后果,甚至还可能在燕家住了数年以后,靠脑补慢慢地推敲出了一个想象中的真相,从而因此开始误会大伯…但我始终觉得,燕三虽然聪明,却也还达不到幕后杀人指导者那个地步,能做到指导者那种程度的人,在我看来,除非是大伯和崔晞合体。”

“这么说来,说不定步星河还活着?”燕七道。

“这种可能微乎其微,而我更倾向于…”燕九少爷看着她,“记得在天火案中时你曾说过,你知道这个手法的原因,是因为从一本书上看到过,虽然这是谎话,但为何不会真有这么一本书存在呢?说不定这世上真有一本记录各种奇思妙想创意的书,然后这本书无意中被指导者得到了…”

“你这么一说,我觉得还真有可能,但如果是这样的话,谁都可以当指导者了,我们要调查的范围一下子就变大了。”燕七道。

“不,符合全部条件的人很少,”燕九少爷道,“燕三,杨姨娘,甚至燕六,更甚至…萧天航。”

作者有话要说:评论区热闹非常,看得我既喜又慌。

战兢兢献上膝盖,赞一声妳们真棒!

第436章 试探

萧宸立在父亲书房的门前, 轻轻地吸了一口气, 而后抬手,叩门,听见里面那无比熟悉的声音道了一声“进来”。

在那次碧水茶舍的“会议”里, 燕九对他说:“耿直人就要办耿直事,所以你直接去问令尊吧。”

问什么呢?

燕九说:问你的身世,你的父母是谁, 问他, 认不认识步星河。

他不是没问过自己的身世,可父亲不肯作答,燕九说不回答的原因是“不能说”, 那么这一次再问, 多半还是不会有结果,为此,燕九特特对他面授机宜,想来这一次应该…会有所收获吧。

“何事?”萧天航放下手里那本看上去很旧的书,温和地望向他。

“有几件事,儿想问问爹。”萧宸单刀直入。

“坐, ”萧天航指了指自己对面的椅子,待他坐下,目光在他脸上和身上梭巡了一番, 道,“说罢。”

“儿想知道自己的亲生父母是谁。”萧宸就这么没有加任何修饰地将问题抛到了自己养父的面前。

萧天航看着他,面上神色没有任何的变化, 只是淡声道:“此事我不是已经对你说过?你之亲生父母是我一门远房族亲,夫妻两个早逝,如今他那一支已不复存,谈之无用。”

“族谱里并没有过继记载。”萧宸道。

“族谱曾因失火损毁过,现有的族谱是后来重新补的,因着你亲生父母那一支已不复存在,过继这一笔也就省去了。”萧天航依旧神色平静地道,“可还有其他问题?”

萧宸沉默,父亲几句话便令他无法再就身世问题往深处问,此种情况,皆在燕九意料之中,“还有一件事,”萧宸依着燕九少爷教的话道,“孩儿…有了中意的姑娘,想请爹代为上门提亲。”

萧天航这下子感到意外了,再没想到萧宸居然会提到要成亲的事,眸光不由微动,沉着声问:“是哪家的姑娘?”

“燕家。”萧宸道。

萧天航盯进他的眼睛里去:“小七?”

“不是,”萧宸的回答再次令他感到意外,“是燕家长房的姑娘,燕子恪燕大人的千金,燕五姑娘燕惊梦。”

“砰!”地一声,萧天航一掌重重拍在桌上,沉喝一声道,“胡闹!我不允!”

萧宸看着父亲,脑海里闪过的全是燕九的脸和他说过的话。

“如果令尊态度强烈地表示反对,大概就能说明几件事,”燕九少爷当时这样说,“第一,他不但认识步星河,还与他关系十分密切;第二,他憎恨我大伯;第三…”

“你为何想要娶那个姑娘?”萧天航意识到自己的反应有些激烈,很快便压下了情绪,耐着心地问萧宸。

“以前去燕府做客时,儿曾见过燕五姑娘几面,对她印象颇深,且儿对燕子恪大人很是敬服。”萧宸道。

萧天航起身,负着手在房中踱了几回步,良久方停下来,望住萧宸:“这门亲事我不同意,趁你对那燕家五姑娘用情未深,及早收脚——以后也不要再去燕家了。”

“我想知道原因,爹。”萧宸看着他。

“道不同不相为谋,”萧天航沉声道,“我与燕子恪不是一路人,萧家与燕家也绝不可能成为一家人!”

“如果,儿想要求娶小七呢?”萧宸缓声问。

这个问题不但是燕九安排要他问的,也是他自己想要知道的。

萧天航身形不由一紧,好半晌方沉着声问他:“你究竟,想求娶的是哪一个?”

“小七。”萧宸轻声地、清晰地答道。

萧天航闭了闭眼睛,无声地叹了口气,紧绷的身子似乎有些疲累地松懈了下来,重新坐回椅中,看着萧宸:“你若真心求娶小七,我便为你跑上一趟燕府…但你须告诉我,今日这些话,是哪个教你问的?”

“第三,”燕九这么说,“如果令尊憎恨我大伯,就算不至于迁怒到燕家二房,也不可能应允你与家姐缔结婚姻,而如果他允了,我想这大概只能说明一件事。”

“燕九。”萧宸如实回答萧天航,“他在调查小七的身世,以及,爹和步星河,究竟是何关系。”

萧天航坐在椅子里一动未动,然而萧宸却眼尖地看到了他袖中的手微微产生的那一记颤抖。一切皆在燕九所料,爹与步星河关系匪浅,爹憎恨燕子恪,爹疼爱小七,所以——燕子恪害了步星河?小七不是燕家人?小七和爹,必然有着非同寻常的牵系!

“那个孩子…”萧天航叹了一声,展眼望住萧宸,“你去告诉他,以前的事我不想再提,一切都已过去,过去的也就过去了,再提起又有什么用。至于小七,她现在有父有母有兄弟,重要的是她还有一个家,她过得很好,宸儿,你若为了小七好,就不要再追究她的身世,对她来说,那不过是徒增烦恼。”

果然还是不肯说,萧宸并不觉得意外,燕九并没有指望从父亲这里知道所有的真相,今天从父亲嘴里所挖到的信息对燕九来说已经足够了。

萧宸把消息递给燕九少爷时,已经是综武精英赛小组赛第一场比赛结束的时候了,锦绣综武队漂亮地战胜了九河书院综武队,赛后大家要聚餐,燕七便叫上了前来观战的燕九少爷一起。

众人吃吃喝喝的时候,燕九少爷和萧宸就坐在角落里低声交谈,听罢萧宸的叙述,燕九少爷只是笑了笑,萧宸便问他:“接下来要怎样做?你还是要查小七的身世?”

“查。”燕九少爷没有丝毫的犹豫,“真相是我自己想知道的,但不意味着必须要告诉她。”

萧宸看了他一阵,道:“我可以继续帮忙。”

“那么把这张纸交给他。”燕九少爷不客气地道,从袖里掏出一张折好的纸。

“这是?”萧宸接过来问。

“我仿着步星河的字迹写的一封假信。”燕九少爷垂下眸子。

从萧天航的回答来看,姐姐的身世的确有问题,姐姐,真的不是燕家人,那么说来,燕子忱一定说了谎。

可,容貌相像又要作何解释?

自己和姐姐容貌上至少有着六七分像,如果姐姐不是燕家人,那么自己也有极大的可能不是燕家人,自己姐弟俩和燕二太太并不相像,但却和燕子忱的确有着几分像,或者…爹是真的,娘不是?

不,不可能。燕子忱夫妻纵然不是浓情蜜意,却也是真心相守,况且婚姻岂能作假,二太太若是继室的话,这件事是压不住的。

抛开这点疑虑不谈,现在几乎可以确定的是,姐姐和自己,确乎不是燕家人,而萧天航对燕子恪的憎恨也证实了他确实与步星河关系匪浅,并且还在认为步家的灭门与燕子恪脱不开干系,而尤为重要的一点是,萧天航对姐姐这样好,甚至可以忽略姐姐和燕家的关系,以及他做为最重要的亲属曾参加过姐姐的洗三礼——所有这些线索都围绕着燕家、步家和他萧天航这三个点彼此牵连,这么一想,莫非…

姐姐的身世,与步家有关?

而不管怎样,现在唯一对当年那件事最清楚的人,可能除了燕子恪和燕子忱,就是他萧天航了,想从燕家兄弟俩口中得到真相难于登天,从萧天航这里找到突破口反而相对容易一些,这就是为什么他要模仿步星河的字迹写上一封信交给萧天航,只有这个方法才有可能撬动他咬紧的牙关了。

燕九少爷揣在袖里的手紧紧地攥了攥,真相,已经不远了。

月曜日一早,萧宸就找到了青竹班,“那封信我交给了家父,他请你今日散学后前往敝府一叙。”

“去贵府就不必了,”燕九少爷道,“请转告令尊,他几时有空,请前往长春别苑一见。”

长春别苑是由元昶提供的元家位于京都城内的一座别馆,日常没有什么人住,近些日子每日散学后,燕九少爷和崔晞都在里面泡着,谁也不知道两个人都鼓捣了些什么。

萧天航在次日让萧宸带了消息给燕九少爷,约定了待他散学后在长春别苑一见。

彼时燕七元昶和萧宸还要参加综武队的训练,因而等在长春别苑的只有燕九少爷和崔晞。

萧天航是一个人穿着便服来的,进门便被水墨带着行往一处轩馆,进门便见一扇白纸屏拦在眼前,屏上洒着墨渍,正要转过纸屏进去,忽听得一声响,却见纸屏上垂下一挂竹帘来,竹帘不停地往下落,纸屏上竟然多了一条蛇影,蜿蜒摇晃着,像是要冲着他扑过来。

萧天航有些惊异,正要细看,却被水墨请着,径直绕过这扇纸屏往后行去。

然而还未走得几步,前方便见一个穿着纱衣的偶人立在当地,正有些不明所以,忽见偶人身上的衣服起了火,一大团火球瞬间将它包住,然而就只是这么一瞬间,偶人身上的衣服已是消失殆尽,地上却不见半点残屑!

“这究竟是在做什么?”萧天航又惊又疑地问向水墨。

水墨表示自己只是听令办事,没有给萧天航做任何解释。

萧天航只得继续跟着他往深处走,一时又看见了跨山引水用的渴乌、在墙上投影成巨大的鬼脸的一堆垃圾、一点火就炸掉的玻璃罩,以及把全身都刷上颜料后和周围的环境完美融合在一起的小厮…

萧天航越往里走越惊异,感觉自己仿佛身处于一个异物馆,直到终于在这轩馆的尽头处,看到了立在那里的燕九少爷,他的旁边还坐着一位美少年,懒洋洋似笑非笑地望着这厢。

“不知燕小公子这是何意?”萧天航凝眉看向燕九少爷。

“萧大人此次来又是为何呢?”燕九少爷慢吞吞地反问。

萧天航顿了顿,沉着声道:“我想知道,那封信你是从何得来?”

“在回答您的问题之前,我有个问题想先问问您。”燕九少爷不紧不慢地道,展眼看向萧天航,“您一路走过来,所见到的这些景象,是否觉得有些眼熟?”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萧天航皱眉。

“这些东西的原理,我可以为您一一解释。”燕九少爷说着,竟然真的一件一件地为萧天航做了详细的解说,而萧天航脸上的神情也逐渐变得复杂起来,有急切,有激动,有震惊,也有不肯置信。

燕九少爷边说边细细地观察着他,看到了他的这副神情,心下已经有了七八分了然,当介绍完最后一项,燕九少爷慢声地问向他:“萧大人,我所说的这些东西,您是否觉得有些熟悉?”

萧天航似乎很花费了一番力气才将汹涌的情绪按捺住,半晌方哑着声道:“不知燕小公子弄的这些东西…是从何处想来?”

“这个问题,我想即便我不说,您的心里也已经有了答案,”燕九少爷看着他,“我们不妨开门见山,您知道我的意图,我只想弄清家姐的身世,不得到答案,我不会罢休。”

“这又是何必呢?”萧天航深深地望住他,“小七她并不在乎这个,她安于现在的生活,你又何必要给她增添烦恼?”

“我并没有打算把真相告诉她,”燕九少爷道,“但我必须要知道真相,你想知道我这么做的原因?可以,我告诉你,因为燕家并没有那么的安全,有人曾经想要害她,虽然没能要了她的命,但却让她胖了很多年,饱受了许多嘲笑和冷眼,而那个人之所以敢这么做的原因,就是因为家姐不是燕家人。萧大人,你说,这种情况下,教我如何不去想法子弄清楚原因?我若要保护她,就必须得弄清楚根由,就必须得知道敌人是谁,为什么会成为敌人,以及要如何才能化解和避免。萧大人,你认为我这么做是错的吗?”

萧天航惊讶又急切,向前跨了几步,立到燕九少爷面前:“要害安安的人是谁?!他现在何处?!”

“萧大人,你只听我这么一说,便已是这般急切,可知我眼睁睁看着家姐就在我眼前受到伤害,又是怎样的心情?”燕九少爷盯着他的眼睛,“如若您也有同样的心情,就请告诉我真相,我保证不会破坏家姐现有的生活,我只想要做到知己知彼,才能更好的保护家姐。”

萧天航紧锁双眉,一时陷入了两难之地,燕九少爷也不催他,只管静静立着等,过了良久,方见萧天航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似是终于决定妥协,沉哑着声音缓缓地道:“你需答应我,无论过去曾经发生过什么事,都不得将安安的身世告诉她,你要保证她快乐无忧,不受困扰,你,能不能做得到?”

“放心,”燕九少爷沉声道,“我很清楚怎样做才是对她最好的。”

萧天航看了眼旁边坐着的崔晞,才待说话,便听燕九少爷道:“他无需回避。”

萧天航便也不再就此多说,只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而后慢慢地吐出去,伴随着这记呼吸,他的声音轻飘地由唇缝间散了出来:“安安她…的确不是燕子忱的骨肉。”

尽管答案已在意料中,燕九少爷乍闻萧天航说出此话,仍然觉得心中一阵颤动,强自按耐了片刻,方能开口:“那么,她是谁的骨肉?”

“就是这些奇思妙想的拥有者,”萧天航转身,望向这满轩馆的道具,“——步星河的女儿。”

燕九少爷脑中忽然一片空白,步星河的女儿,他不是没有怀疑过,可没有一个证据能够让它成立——步星河的女儿为什么会像燕子忱?燕子恪为什么会把最好朋友的女儿交给弟弟来收养?杨姨娘如果是步星河二哥的妻子,为什么要害丈夫的侄女?

——而最重要的是,如果姐姐知道她的亲生父母是死在了燕子恪的手下,她还能像自己所说的那样洒脱吗?会不会痛苦?会不会有心结?

以及,如果这是姐姐真正的身世的话,那么我呢?我又是谁?

燕九少爷听见自己虚无的声音慢慢地飘出双唇:“步星河,共有几个孩子?”

第437章 关系

“我不知。”萧天航这样回答, “那时我在外省为官, 安安洗三礼正逢年节中,因而我才能回京参加,在此之后我回到外省任上, 期间与步家有过书信往来,未曾听闻再添子嗣,随后我带领军民入山开荒, 与外面断了许久的联系, 而当我由山中出来时,京中所有寄与我的信件皆已被毁去,我也被关了数日接受朝廷派来的人员的盘问, 直到那时我才知晓步家已经…”

燕九少爷从这番话中敏感地抓住了一个信息:“朝廷为何会不远千里派人去寻你进行盘问?你与步家究竟有何关系?”

萧天航慢慢地微仰起头, 燕九少爷从他微阖的双眼中看到了一丝水光,听得他湿哑着声音低沉地答他:“吾之亲妹,是步星河的妻,安安,是我的外甥女。”

燕九少爷一阵沉默,良久方道:“那么萧宸呢?他是谁的孩子?”

“宸儿是我由远房亲戚家中过继而来。”萧天航却如此作答。

燕九少爷并不相信他这话, 但也知道关于萧宸的身世无法再从萧天航嘴里问出什么来,于是放过一边,只是看向他道:“你可知…家姐是如何逃过一劫的?又是如何会被家父收养膝下的?你又是如何认出她来的?”

“步家出事后, 我亦受到了严密监视,上头接连数年不允我回京,直到后来风声渐平, 我才被允许回京探亲,而那时步家早已被移平,没有留下任何一个知情人。”萧天航渐渐平复了情绪,淡声道,“我花费了不少的功夫和时间,才终于打听到当年是谁带了人去执行灭门之令的——然而却也没甚用处…至于安安是如何被燕子忱收养的,这一点我却也无从知晓,只是第一次在书院中见到安安,觉得她像极了她姑母小的时候…此后试探地问了问她胸口是否有朱砂痣,不成想竟然是真的…依我推测,想来安安是那带兵去步家灭门的某人尚存的那一点良心发现才救下来的。”

并不是。燕九少爷心道,如果姐姐是步星河的女儿,并且被大伯在带人灭门时所救,那么大伯更应该把她养在自己的膝下才对,杨姨娘母子三人是步星河二哥的妻儿,相比起来自然是步星河与大伯更亲近一些,便是收养也应是收养姐姐,而不是杨姨娘母子。

“您方才提到‘姑母’?”燕九少爷再一次抓住了萧天航话中的线头,“那该是家姐父族这边的人,而您是家姐母族的人,又是如何见过家姐姑母小时候的样貌?若我没记错,您应该是在蓐收区上的平民书院吧?”

萧天航深深地看了燕九少爷几眼,似乎在意外着这个小少年的聪明敏锐,半晌道:“萧家族中亦有人在京中做官,一次聚宴上请了不少官家,步家也在其中,我们家做为亲戚也应邀参加,我与星河便是在那一次的聚宴上结识的。星河这个人眼里,向来不分高低贵贱,因而后来才能力排众议迎娶了舍妹为妻…那次聚宴后他时常邀请我去他家中,他家中人,我自也都相熟,初见安安姑母时,也就是十二三岁的样子,那几年我们互相走动频繁,自然记忆颇深。”

说到了样貌,燕九少爷心中忽动,问向萧天航:“这么说,家姐的相貌,与令妹相比更像步星河?”

“是的。”萧天航微微颔首。

“那么,步星河与我大伯,生得可像?”燕九少爷紧紧盯着萧天航。

萧天航迟滞了片刻,终于还是答道:“若说像,星河的面相与令尊倒更像一些,以至星河时常开玩笑地问步夫人,燕子忱是不是自己失散多年的同胞兄弟…据闻当初燕子恪初见星河的第一句话,便是问他:‘敢问你可是令尊令堂的亲生骨肉?’旁人亦都觉惊奇,毫无血缘关系的两个人竟七八分像,更竟还进了同一所书院,这在当时也是众人口中的一桩妙谈。”

燕九少爷深深地吸进一口气。

怪不得燕子忱要拿相貌为证——根本就是有恃无恐!就算姐姐与他只有个三分像,被他如此理直气壮地拿来做凭证,强大的气场造成强大的心理暗示,便是本来不很像也会觉得有些像了,更何况确实是有相像之处!

——所以就是这样了吗?这就是真相,这就是姐姐的身世——步星河的女儿,在家中遭遇灭门时被大伯保了下来,因为步星河和燕子忱长得更像些,所以被托付给了燕子忱抚养,又因为是故友之女,再兼之心怀愧疚,所以大伯才对她那样的好,好到连他的亲生女儿都因此嫉妒得发狂…

那么我呢?燕九少爷握紧了袖中的拳,我是谁的儿子?我从何处来?我的家在哪里?

自己和姐姐长得也像,同燕子忱亦有些相似之处,且…与他的血液并不相融,尽管姐姐说这不能做准,可这几率总会是一半一半的吧!萧天航无法确认步星河有几个孩子,不意味着就是没有,这件事——这件事只能去问燕子恪或是燕子忱,可这两个人若不想说,恐怕任谁也无法从他两个口中得到真相。

不,这世上还有至少一个人知道真相——杨姨娘,甚或燕三。

杨姨娘…“步家兄弟彼此之间的关系如何?”燕九少爷问萧天航。

“自是融洽。”萧天航看着他,“孩子,换你回答我的问题了。”

“你难道不想知道是谁在暗中害家姐?”燕九少爷不答他的话,而是反问道。

若被萧天航知道给他写那封信的人并非步星河,恐怕就不会再好好地回答他的问题了。

萧天航果然迫切地问道:“是谁?!”

“这取决于你刚才的回答是否认真。”燕九少爷盯着他。

萧天航皱起眉心下沉思,半晌道:“步家这一房共三儿一女,长子、星河与幺女为嫡出,次子庶出,至少面上看来彼此间相处甚为融洽,但若从人之常情来看,嫡出之间更亲近一些也是无可厚非,至于中间有什么龃龉,便不是我这样的半个外人所能了解的了。”

原来步二爷是庶子…燕九少爷若有所思。

“孩子,究竟是谁对安安所怀不轨?”萧天航沉声追问。

燕九少爷思量片刻,道:“证据尚不足,恕我先不能回答你,而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你所看到的这些奇思妙想,当真出自步星河的头脑?”

对于燕九少爷的小无赖,萧天航也很是无奈,只得答道:“他的确有很多异想天开的想法,时常对他的朋友们提起,只不过,这些想法那时听来过于荒谬,他身边的人大概只有燕子恪才会仔细听他,旁人不过一笑而过,亦或随便地应付他几句。你所展示出的这些,我并不能确信是否属于星河的想法,但却极有相似之处,而我看到了你给我的那封信,先入为主地认为这些东西与星河有关——孩子,请告诉我,那封信究竟是不是出自星河之手?”

“不是,”燕九少爷道,“那信是我仿着步星河的字迹写的,目的是能够让你主动找到我,并且松口说出真相。”

“你——”萧天航又是恼火又是无奈地摇了摇头,“唉,罢了…莫忘了你曾答应过我的话,这件事不要告诉安安,让她安安静静地享受她现有的生活吧。”

说罢转身便要走,却听得燕九少爷在他身后道:“萧宸的身世,你即便不说,他也一定会查到底的,与其这么瞒着,不如全都告诉他,养恩大过生恩,我想他不会有别的想法。”

萧天航微微偏头,道:“你若为他好,就想法子制止他再查下去,因为真相带来的并不都是释然,也有不能承受的痛苦。”

说罢不再停留,大步地离去了。

燕九少爷立在那里,沉默了良久,直到坐在旁边一直没有吭声的崔晞换了个姿势,偏过头来看着他:“既然萧天航不是幕后指导杀人者,那么接下来最有嫌疑的人便是燕惊澜了。”

“你觉得会是他么?”燕九少爷转过脸来问。

“如果他是步家二爷的孩子,手上有步星河的创作笔记,也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崔晞道,“不如去试试他?”

“他这个人城府极深,如果我直接去问他,除了打草惊蛇,不会有任何收获。就算暗中试探,一旦被他察觉,恐怕一切就要前功尽弃,最重要的是,我想不明白,他的母亲为何要针对家姐。”

“许是心里不平衡,”崔晞笑了笑,“毕竟她的夫君是庶出,你不要小看一个人的嫉妒心,哪怕到了世界灭亡之时,这种人也会先坑死自己的仇敌然后再死。”

燕九少爷沉思良久,道:“有件事,还需再请你帮一回忙,我需要一个玻璃车。”

“你想用大伯那时试探闵宣威的法子来试探三哥?”燕七看着燕九少爷。

每日用罢晚饭到燕七房中私聊已经成了姐弟两个近日养成的习惯。

“如果幕后指导者当真是他,他一定不敢进入那辆玻璃车。”燕九少爷道。

“却也未必,”燕七却道,“他肯定知道你不可能对他下杀手,所以没准儿他真的赌这一把呢?”

“我会请崔晞当着他的面把氢气制造出来,充进玻璃车里去。”燕九少爷淡淡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