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问题是,幕后主使是如何根据没有任何放灯人信息的河灯,最终准确地找到放灯人头上的。
燕子恪抬眼,再一次望向远方,眼底一如这冬天的湖水一般,苍凉沉澈。
第433章 天下
燕子恪留了几个人在岛上蹲守,剩下的人则带着一船垃圾回返京城。
进了城, 垃圾被抬着送去了乔乐梓的府衙, 燕子恪自己只留了燕七找到的那四盏灯, 伯侄俩一路回了燕府, 燕子恪便拎着灯回去了自己的半缘居。
燕七没有跟着去, 在岛上摸爬滚打了三天, 还掏了大半天的垃圾,身心俱臭,快步回了坐夏居, 先和二太太打了招呼, 同时制止了哭嚎着要往她身上扑的小十一, 顺便问了一句:“小九去哪儿浪了?”得知那货就在自个儿屋子里宅着, 便放下心来,直接回了后头, 叫煮雨烹云备了洗澡水, 暖洋洋地泡了进去。
洗白白出来,裹上一件带风帽的毛披风,交待煮雨:“和太太说一声, 我去大伯那里蹭晚饭, 请他们娘儿仨不必等我。”说着从院子后门出了坐夏居。
半缘居却黑着灯。
燕七走到近前, 先站在玻璃窗外向着里头看了看, 书房空无一人,连水仙都不在,于是去推门, 门却是开了,走到卧房门外,燕七轻轻敲了敲:“大伯?”
“哦…进来吧。”里面传来燕子恪暗哑的声音。
燕七开门进去,见他倚在榻上,手里挑着个小酒葫芦,对着榻边忽明忽昧的炭火自饮,而那四盏河灯则被一字排开地摆在炭盆后的地面上,静静地与他相对。
“怎么又喝闷酒了呢?”燕七把披风解下来放到临窗的小炕上,然后转回身来看着他。
他呵呵地笑了两声,被酒汁湿润了的唇在炭火的驳映下闪动着柔软的水光。
“不闷,安安,不是闷酒,是…”他歪着头想词儿,明显已经醉了。
“这么短的时间就能把自己灌醉,水土不服我就服你。”燕七走到桌边,用筷子从小瓷盒儿里夹出醒酒石——这位先生经常性地一人饮酒醉,醒酒石是他房中必备之物。
坐到榻边让他张嘴,他却伸了手把醒酒石捏过去,随手丢进了炭盆。
“耍赖也是没用,”燕七冷漠脸地看着他,“盒子里好几块呢。”
“呵呵,饿不饿?”他意图明显地转移话题。
“不饿。”
“那叫四枝弄饭我们吃。”
“…”
香炙鹿条,红焖羊肉,清口小菜两碟,很快便端上了炕桌。
伯侄俩炕桌旁盘膝对坐,埋头吃饭。
“今年的年假,我想出去走走。”燕子恪夹着筷子,将手肘支在炕桌上,这会子倒又显得清醒了些。
“想去什么地方呢?”燕七问。
“东有沧海,西有高原,南有茂林,北有广漠。”燕子恪眸光微动,慢慢抬起眼睫,轻笑着看着燕七,“去西南,山有绝巅,云无尽处,苍森如海,星辰似瀑。”
燕七拿过摆在桌沿的酒葫芦,拔了塞子,就嘴喝了一口。这酒并不辣,但却绵沉有力,顺着喉管滑下,瞬间便透进了四肢百骸去。
山有绝巅,云无尽处,苍森如海,星辰似瀑。
这是她曾对他描述过的、她那一世所居住的地方。
在这一世的西南,原来也有相似之境。
“那会很远吧,”燕七抬眼看着他,“年假只有一个月,恐怕走不到地头就要往回走了。”
“那就多歇上几个月,”燕子恪夹起一片切得薄薄的冬笋,透过它去看琉璃灯的光,“上折子告病,休上数月也是可以的。”
“朝中的事不忙了吗?”燕七问。
“呵呵…”燕子恪笑,将那笋放回碟子,筷子也落下,微微向前倾了肩,声音轻得像此刻窗外开始落的今冬的第一场雪,“我有些累了,安安。想要歇一歇。世事洪流,离了谁也不会停息,更或许,少了其中一朵浪花,便能多出无数朵更大,更美,更强劲的花。”
说着偏了头,望向漆黑的窗外,可惜什么也看不到,只有灯光映出的两个人的脸。
“重渊(武琰)现下已接替了我,为皇上做些不能摆在明面的事,有他这一支暗线在,朝中便掀不起大风浪——如今已不似以前,曾经根深蒂广轻易动不得的老重之臣,这些年已陆续被连根拔了出来,明年开恩科,又一批新锐将登上朝堂,想成气候,也是三四十年之后的事,眼前暂无近忧。
“《燕子达闻》的出现,使得朝廷耳目更广,闻讯更快,应急更及时,地方上但凡有所异动,皆可以最短时间将之扼杀于萌动中,因而朝廷投入于地方上之精力,便可稍减,且《燕子达闻》亦可起到监督各地官员之功用,能令朝廷省去更多的人力、精力和时间。
“未来三五十年内,朝中文臣想必多为子恒学生,朝中武臣将以子忱与武家为首,即便我不在朝堂,也无人敢轻动燕家。是以,朝中事,家中事,我已没有什么不放心的,三五十年内,我朝复得太平盛世,于我来说,这样的朝廷,已没了什么趣味。”
“皇上肯放你离开?”燕七问。
燕子恪没有立刻作答,映在窗上的面孔被雾气掩得模糊不清,而目光却似乎穿透了窗外的黑暗,望向了时间的漩涡中去。
“先皇的允诺…”他的声音忽然遥远又缥缈,“今皇亦不可违。”
见燕七未再发问,燕子恪反而笑了一笑,转回头看着她,低声地道:“保得今皇龙位坐稳、江山牢固,先皇允我自定去留。”
“恭喜燕先生,终于自由了。”燕七举了举酒葫芦,却不给他喝,只凑到自己嘴边,又饮了一口,“那么离开朝堂之后,打算做些什么呢?不会一辈子都在外面游山玩水吧?”
“呵呵…”燕子恪喝不到酒,只好拿了勺子舀汤喝,喝了两口放下,用帕子擦了擦嘴,“浪迹天涯,是无牵无挂者所取,而我,一身牵挂。”
“一身牵挂的你,看起来特别萌。”燕七打赏了一只酒葫芦给他。
萌萌的这位先生就嘴倒了半天,发现葫芦早已空了,随手放到桌边,展眸望住燕七,“我与玄昊流徵,尝有一愿:达人所之未达,探人所之未知,将天下山水见闻,绘做图谱、攥以文字,著录成册。”
“这想法不能更棒,”燕七说,“但只怕要花上毕生的时间才能做到,说好的牵挂呢?”
燕子恪轻笑:“风筝有了牵挂,才能飞得出去,收得回来。我便是人在天涯,也终会回归故土。天地之大,想要尽付帛书,穷己一生也远不能及,只得走多远就录多少。我之后半生,愿朝碧海而暮苍梧。”
当年亲密无间的三个人,如今只剩了伶仃一个,当年三个人的初心宏愿,如今只他一人还在坚持着想要去实现。
他从来没有忘记,也从来没有放弃。他殚精竭虑安排好了朝堂、照顾妥了家人,事了拂衣去,为的是重新踏上与好友约定的旅途,去实现三友最初最纯粹的愿景。
“四枝,请再上两葫芦酒。”燕七道。
今冬的第一场雪,来得温柔又安静。玻璃窗上的雾,柔化了屋内映出的灯光,黄茸茸的一团,铺满了屋外风廊和廊下池塘。
比灯光还暖的是屋内的酒香,比酒香还沉的,是清酥男声的哼唱:“吾有一壶酒,足以慰风尘。尽倾江海里,赠饮天下人…”
他要把万里河山、锦绣乾坤,统统收录进书册图谱,馈赠与世人,让每一个人——不管权贵还是平民,不管男女还是老幼,足不出户便能领略自然壮丽,人间盛景。
这天下,不是一个人的天下。
这天下有多美,每一个人都可以、应该,看的到。
…
“听说昨晚醉得让一枝扛回来?”燕九少爷坐在马车里,揣着手淡淡看着因宿醉而面白如臀的他姐。
雪未停,因而燕七便未骑马,蹭了燕九少爷的车去上学。
“我还好啦,你该看看大伯醉成什么样子,不是我拽着就直接上天了。”燕七揉着太阳穴,昨晚大概是两世以来酒喝得最多的一次,倒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就只是觉得应该陪那位先生醉一回。
燕九少爷未再说话,只是定定地看着她。
“怎么了?”他的姐姐其实一直都很敏感。
“没什么,”燕九少爷道,“听说昨天那件幕后指导杀人案有了新的突破?”
“是啊。”燕七便将事情经过说了一遍,不成想却是将燕九少爷听得眉头皱了起来。
“去野岛,发现河灯,通过河灯上留下的讯息去寻找制灯人——这样的套路难道不与当年三友替人如愿的套路如出一辙么?”燕九少爷目光澈冽,某一瞬间让燕七觉得他像足了犀利起来的燕子恪。
“也许只是凑巧别人也走了类似的套路,”燕七道,“要知道这世上并不只有大伯他们会玩儿。”
“我却不认为事情能巧到这个地步,”燕九少爷道,“套路相似,害人者或被害者皆是官家,亦或官家亲眷,再或与官家有关之人,由此看来幕后指导者是在有选择性地挑取河灯上的讯息。而为何要选择官家圈子?官圈与平民圈有何不同?都是指导杀人,难道还分贫富贵贱?”
“这么说来,我倒有个想法,”燕七道,“指导者的许多杀人手法都借助了场地和特殊道具,这一点官圈中的人更容易实现。”
“你这个说法虽也有些道理,但并不绝对,”燕九少爷眼底飞快地滑过一丝赞许,“根据幕后指导者的特点来看,他的指导方法是因地制宜、因时制宜、因人制宜的,因而如果他不分身份选择了平民,那么也一定会有平民适用的杀人方法。”
“有道理,”燕七点头,想了想,道,“其实如果案子是涉及官圈,对于幕后指导者来说才更危险吧,被官家知道幕后有一个这样的人存在,那么被动用来缉捕他的力量会非常庞大,要知道,没有任何一个个体可以强大到足以对抗一个政府,可这个人却丝毫不在乎这一点,依然乐此不疲地从官家圈子里挑选下手的对象,由此点来看,我觉得他之所以这么选择,是一定有他十分明确的目的的。”
燕九少爷听罢这话,忽而扬着眉头笑了起来,将手一伸,覆在了燕七的额头上,掌心带着温热,然而说出口的话却没这么暖了:“怎么,今日出门竟是带了三钱脑子的么?”
“别闹啊,至少带了半斤。”燕七去捉他的手,被他嫌弃地躲开了。
“用半斤脑子想明白这么一点事情,很难想象你若想把智商提升上线需要在脖子上架多大一坨脑子。”燕九少爷揣起手冷漠脸地望向窗外。
“求放过,”燕七举手,“我可是宿醉之人。”
燕九少爷慢慢白她一眼,良久方道:“事实上,这个问题我也想不明白。按此套路来看,我认为幕后指导者非三友之一莫属,然而玄昊最不可能,大伯更不必说,可能的只有大伯口中惊才绝艳的流徵——步星河。但如果是在三天之前,我也许会怀疑到步星河的头上,而现在,我却没有那么的确定了。”
“那么这三天究竟发生了什么?”燕七问。
燕九少爷垂了眸子一阵沉默,这一次时间更久,而燕七却是十足耐心地等着他,见他抬起眸子,只淡淡地道:“记得么,李嬷嬷说过步家惨遭灭门,带兵的人是毫无前兆突然闯入步府的,这种情况下,步星河能逃生的机率有多高?再想想书院后山的三友洞,步星河留下的那首诗——那首诗,究竟是写在步家遭灭门之前还是之后?若是之前,他已知自己遭叛,为何不逃?为何不提前做准备?若是之后,他又是如何从灭门行动中逃出来的?既然逃了出来,为何还要冒死去三友洞留下这诗?以大伯的头脑,流徵未死,他如何会不知?他如何会不查?他如何会查不到?退一步说,即便流徵智计不在大伯之下,大伯明知他尚未死,却无法查出他身处之地,那也就不必这么多年来为着好友的早逝而伤怀至斯——他没必要做这样的戏,所以就大伯之表现来看,我也有个推测。”
说至此处,燕九少爷顿了一顿,望住燕七,沉着声道:“步星河,确已死了。幕后指导者,是一个熟悉他、继承了他之才华,并且——心怀报复的人。他意欲通过酷似步星河特点和特长的行事,对大伯,进行精神上的折磨。”
燕子恪是刑部官员,一切特案要案都会由他经手。
一个酷似步星河的幕后杀人策划,专挑官圈中人下手,这样的案子才会引起刑部的重视,才会交到燕子恪的手中,燕子恪如此聪明,如何会看不出这样的杀人手法设计、这样诡巧奇思的风格与步星河有多相似?
可步星河已经死了,燕子恪比谁都清楚。所以这样的杀人案每发生一起,都在提醒着他不要忘了步星河,都在加深着他心中的那道伤痕,都在冷酷地向他传递着一个信息——步星河的阴魂就在这里,他就在这里牢牢地盯着你,你永远无法忘掉自己曾做过的一切,你永远无法抹煞你亲手铸就的事实——
你,燕子恪,曾经亲自带了先皇的亲兵闯入步府,屠了你好友步星河的满门!
第434章 协力
“我想再去三友洞看一看。”燕七这么说。
于是中午的时候燕九少爷也留在了书院用饭, 一进知味斋就瞅见他不争气的姐被元昶那货用好菜好饭给包养住了, 吃得一张白脸蛋子上都浮着红晕。
这是吃得(děi)了。
“为何又要去三友洞?”吃过饭,元昶跟在姐弟俩身后一起往后山去。
“事情有点复杂。”燕七道。
元昶等了半天不见下文,就也不再多问, 只管跟着,到了那三友洞的洞口,见被石头严严实实地封着, 然而还是被元昶看出了蛛丝马迹来:“这地方自上次我们走后又有人来过!”
“你说得没错, ”燕七指了指燕九少爷,“小九后来又进来过一次。”
燕九少爷是为了对比流徵的笔迹又进来过一回。
“你们姐弟俩在这里洞里进进出出是想做什么?”元昶一边把封洞的石头扒拉下来一边瞪着身边的神秘姐弟。
“事情相当复杂。”燕七道。
这么一下就从“有点”升级到“相当”了。
元昶看了她一眼,没有多言, 把洞口清理出来之后向着燕七一伸手:“里面黑, 我拉着你,别碰着。”
“我找茶房要了生炉子的火折子。”燕七从怀里掏出火折子给他看。
“那你拉着我,火折子光太小,我怕我看不清路。”元昶神色自若地道。
“呵呵,”燕九少爷皮笑肉不笑的声音从旁边飘过来,“那块大石后面, 我放了火把。”
元昶:“…”
举了火把进洞,那三块人形的大石仍然比肩连袂地静静立着,身后便是那面刻着流徵留诗的洞壁, “‘鸿图未展义先断,可笑当时少年心。自此吾入黄泉去,只愿来世不逢君。解劝有缘后来者, 莫使冰心投暗襟。世间最毒权生欲,多少豪杰误到今。’”燕九少爷举着火把沉吟,“这首诗的下面还有字,但却被人毁了,如果不想被别人看到,为何不毁掉整首诗呢?根据前面的结义词,任何人看到这首诗应该都会想到这其中的故事,更何况大伯字清商,就算不知道的人稍加打听也能打听的到。”
“也许毁掉字迹的人认为不会再有人能发现这个三友洞吧,”燕七指了指旁边碎石堆成的洞壁,上面有着火药残留过的痕迹,“这里应该才是三友洞真正的洞口,有人把洞口炸塌了,以为可以就此将这个洞尘封,所以也就没有再费劲将整首诗都毁掉,这个人只是没有想到,通往三友洞还有另一个途径,就是我们进来的这条路。”
“不,你错了,”燕九少爷道,“别忘了我们第一次是怎么发现三友洞的,是根据酉初亭的九宫格提示找到的后山的入口,已知这些提示是大伯曾经设下的,如果毁掉此诗并炸毁真正洞口的人是他,那么他为什么不同时毁掉这些提示?就算不是他封的洞口,那么在这洞口被炸毁后,他一样也该毁掉酉初亭的提示才对,为何就任由这些提示摆在那里,难道就不怕有人进得这洞,从而翻出那段往事?”
“呃,也许大伯认为不会有人有这样的智商能够解开他的提示呢。”燕七摊摊手,“所以索性就这么扔在那儿,爱谁谁。”
燕九少爷兀自沉思,未待搭言,却听得元昶道:“你们在追查三友的事?既然这其中有你们大伯,为何不直接去问他?”
“他如果肯说的话,我们就不用在这儿琢磨啦。”燕七道。
“不如我帮你们去问问我姐夫,”元昶道,“我姐夫当年也在锦绣念书,听说和你们大伯天天泡在一起,或许他知道此事。”
“呃,可千万别,”燕七道,“这件事牵扯着当年一些隐秘事,是被禁了口的,你真要去问了下一次就只能在午门外最后一次见到我了。”
“让他去问,也不是不可以。”燕九少爷忽然开口,眼底带着似笑非笑地看向元昶,“就是不知这人能不能信得过。”
元昶笑了一声:“燕九,用不着激将法。燕小胖的事就是我的事,她想知道的答案,我赴汤蹈火也给她打听回来。”
燕九少爷也慢吞吞地笑了笑:“有决心是好的,有没有脑子可就难说了。”
被放了嘲讽的元昶竟也不恼,只微扬着下巴垂眸淡淡看着他道:“你若怕我把事情办坏,就该将前前后后的根由同我讲清楚,我知道得越细,出错的可能就越小,大不了我每走一步都和你们商量,三个臭皮匠还顶一个诸葛亮呢,这世上许多事想要完成,不仅要靠头脑,还要靠信任。”
元昶是战场上出来的,出生入死,最重要的往往不是本身的能力,而是信任自己的战友。
听闻此言,燕九少爷竟难得的没有继续毒舌,只将手一揣,淡淡地道:“你若真想帮忙,可以。但此事涉及**,我无法对你全盘尽述,只能挑你能知道的告诉你,你若介意的话,现在收回方才的话还来得及。”
“你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元昶双手抱怀,背脊笔挺地往燕九少爷面前一站。
三个人从三友洞出来时,大半个中午已经过去,元昶将石头重新填满洞口,而后同着姐弟俩往前头去。
“我姐夫时常同我讲起他和你们大伯读书时候的事,”元昶道,“却从未听他提起过清商、流徵和玄昊这三个名字。”
“咦?那他讲起那时的事时是怎么称呼我大伯的?”燕七问。
“‘燕子恪那王八蛋’、‘那臭不要脸的’、‘那无赖’、‘那没良心的’…”元昶边回想边道。
燕七:“…”
“总之我今晚就进宫去,明儿你们等我消息。”元昶道。
…
今晚的天很有些阴,似乎又有一场雪在酝酿之中。燕七和小十一在炕上玩积木,燕九少爷则坐在炕桌的另一边淡淡地出着神。
“今天的三友洞之行好像一无所获,”燕七一边给小十一递积木一边道,“但我看到你把流徵的玉佩给顺出来了,有什么用意么?”
燕九少爷懒洋洋地动了动靠在引枕上的腰,慢吞吞道:“也许有用,也许没用,谁知道呢。”
燕七知道他这是不想同她细说,就也不问,这货越长大就越有自己的主张和秘密,对此燕七既欣慰又…嗯,多少有点小感伤。
不知道每一只放飞雏鸟的老鸟是不是都有过这样的心情。
燕九少爷此刻的心情却更复杂。
因为他知道,燕子恪就是灭了步星河满门的那个人,三友洞洞壁上的那首诗指的就是他——但,如果燕子恪是带人突然闯入步府的,步星河是怎么逃走的?难道是燕子恪事先支会了他?可如果这个人只顾自己逃走而不管家人,那这个人死也是活该!
燕子恪应该不会交这样的朋友,所以步星河一定没有扔下家人自己逃走,甚或燕子恪根本就没有事先通知他,所以他就是死在了那一次的灭门事件中,那么问题来了——三友洞中的诗又是谁写的呢?
他核对过那上面的笔迹,用的是燕七从书院藏书馆无意中得到的流徴所抄写的经文字迹做比照,虽然石壁上的字和纸上的字肯定会有出入,但身为金石社的成员,鉴别字迹是最基本的功夫,他看得出来那笔画间的相同之处,那就应该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这是一个矛盾,本应该死了的流徴,字迹出现在三友洞里。
造成这种矛盾的原因只能有一个——要么是流徴没死,要么,洞壁上的字就不是流徴的字!
燕九少爷眉头一跳,后一种原因为什么不能成为可能呢?如果当真有一个继承了流徴的才华、又对当年之事完全清楚的人,他当然可以代流徴申斥负了他的那个人。
这个人足够聪明,所以他找的到三友洞,能够在洞中留下那首诗,也能够利用河灯进行指导杀人来报复折磨流徴的仇人——想模仿一个人的字迹并不难,那些高仿的名人字帖可以以假乱真,只要多加练习,再加上在洞壁上写字,和纸上的字总会有不同,足可冒充得天.衣无缝。
如果是这样——如果是这样,那么这个人会是谁?谁会对当年事知道得如此详细?谁的手里才会有流徴的手迹?谁才有这样的才智能够策划出一桩桩匪夷所思的杀人案?谁才能对燕子恪的举动了如指掌?
——燕三少爷?!
杨姨娘亲历了当年事,她拥有流徴的手迹也并不奇怪,她或许开始并不知道燕子恪就是屠杀步家的负责人,但这么多年来说不定已经想通了事情的真相,更或许杨姨娘根本就是知道真相的,之所以肯被燕子恪收留,就是为了忍辱负重伺机报复——报复的时机便选在她的儿女长大成人、能够承担的起真相之时?!
但不可否认,她的儿子燕惊澜的确聪慧过人、胸有城府,如果他就是那个幕后指导者,燕九少爷丝毫不会感到惊奇。
真的是他么?
燕九少爷轻轻地用指尖叩着身边的炕桌桌面。
就算这娘儿仨心怀恨意企图报复,与姐姐又有何干?为什么要在她房里放那块天石?纵使他们迁怒燕家其他人,为何单单选中了二房的一位小姐动手?
想不通,燕九少爷闭上眼,头一回觉得对事态的掌控有些无力,他还有太多太多的问题摸不到头绪,这令他有些挫败,恨不能有孙猴子的□□术,变出十个八个自己来同心协力去攻克这些难题。
…同心协力?
也许元昶说的确有道理…自己应该尝试着去信任别人,一个人能力再强,终究还是有限的。
燕九少爷想至此,忽而觉得迷茫的前路有了些光亮,唇角不由得微微弯了弯,睁开眼睛,却发现对面那一大一小俩货不知何时已是相偎着睡着了,慢慢地翻了记白眼,将旁边叠着的被子抻起来,轻轻盖在了俩货的身上,腿一伸想要下炕离去,目光落在炕根处那一双精致清雅的绣花鞋和另一双小巧可爱的虎头鞋上,再看看自己脚下这双已经显得很大的鞋子,一时胸腔里的这颗心倒像是被什么绊住了,缓缓地收回腿来,再看了看这一大一小两张睡颜,一歪身,重新让自己倚在了引枕上,两根长腿伸进被子里去,脚底下便多了热乎乎的两团,也不知是哪个货的。
摆了个舒服的姿势,燕九少爷闭上眼,什么都不想,很快便沉入了一片温暖柔软的梦乡。
…
“我姐夫在锦绣念书时的字竟然就是玄昊!”元昶次日一早在书院门口截住了燕七姐弟的马车,并带来了头条消息,“原来他也是三友之一!我竟从来不知他曾起过这个字!”
燕九少爷脸上并不见惊讶,只和他道:“有话中午说,书院西边碧水茶舍见。”
中午一散学,元昶就直奔了那间碧水茶舍去,在最偏的一间雅间里见到了燕家姐弟俩,让他意外的是,同在雅间内的还有另外两个人:崔晞和萧宸。
“怎么个意思?”元昶问来给他开门的燕九少爷。
燕九少爷微微翘了翘唇角:“施舍我的信任。”
元昶一怔,道了声:“你个臭屁小子!”一伸胳膊箍了燕九少爷的肩,带着他一起走向了桌旁那几个人的身边。
第435章 承受
“事情根由便是如此, ”燕九少爷放下手中茶盅, 慢条斯理地揣起手,目光从桌边几人的脸上一一扫过,“一人力量有限, 所以想请几位帮忙,不知…”
“没问题。”元昶毫不犹豫,“何况这也不只是个人私事, 事关那些奇怪案件的幕后指导, 我们也都应尽一份力。”
“我也没有问题。”萧宸静静地道。
崔晞没说话,笑吟吟地支着下巴,燕九少爷也没去问他——这个人何须问, 但凡事关某人, 几时见他说过二话?
某人老老实实地坐在那里,眼观鼻鼻观心。
“既如此,我们来做一下安排。”燕九少爷沉了声,将身子微微向前探了探。
…
近期的热门消息是关于大摩和天.朝之间要进行的“综武外交”的事,据说大摩已经派出了一个千人团,浩浩荡荡地踏上了前来京都的路。
之所以要派一个千人团, 除了准备参加比赛的人员之外还得有助威的人员,毕竟是在天.朝的地界儿里比赛,是天.朝的主场, 不带些自己的人来,气势上天然就差了一截,对于大摩来说这是个弊端, 好在一个综武场的观众席终究有限,带上千把人来起码也能占到一半。
大摩的千人团入境,由武长刀派人押送,所有的大摩人都不允许亲身佩戴武器,参加综武所用的武器都交由天.朝军方保管,要到比赛前夕才会交还。
大摩的团队入境以后,周边邻国的使者团也陆续入境,这些使者将作为见证人现场观摩整场比赛。
整个京都因此而变得热闹起来,为了做好接待工作,彰显天.朝的繁荣强盛,全京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开始忙碌。
燕子恪也忙,这是他准备给自己放长假之前的最后一件大事,每日里神龙见首不见尾。
燕七倒是问过燕子恪关于在野岛上等着捕获幕后指导杀人者的进展,燕子恪答曰“尚无所获”。
鉴于这场综武外交即将到来,全京书院综武大赛精英赛的赛事热度也随之引爆,小组赛十六强第一轮的比赛将在这个日曜日打响,锦绣书院的第一个对手是九河书院。
土曜日的赛前训练,武长戈没有安排大运动量的内容,只是着重让众人练习彼此之间的配合,由于比赛的阵地形式要到赛前才能知道,现在做战术安排也是没用。
“燕小胖,中午一起吃饭?”上午的训练结束后,元昶发出邀约。
“呃,我和小十一说好了中午要回去陪他…”燕七为难。
“有你爱吃的糖醋排骨、宫爆鸡丁、红焖羊肉和大虾。”元昶道。
“好的,我们去哪吃呢?”燕七问。
两个人就去了白云楼,挑了个小雅间,小雅间里用饭的是一张小方桌,两个人临着窗对面而坐。
“燕小胖,把三友这件事摆平了之后,过年的时候咱们一起出去玩儿吧?”元昶道,仿佛怕燕七拒绝,又连忙补了一句,“再叫上几个朋友,怎么样?”
令他意外的是,燕七居然真的没有拒绝,反而点了点头,道:“我是准备出去的,但是,时间也许会有点长,可能不能和你一起回京了,你有没有问题?”
“咦?”元昶觉得奇怪,“看来你早就打算好了,准备去哪儿玩儿?和谁一起去?要去多久?”
“去哪儿还不一定,和我大伯一起去,过年的时候他大概要出去走走,我准备蹭他的车,顺便再蹭吃蹭喝,至于小九去不去,我还没有问他,我想崔晞也许会去,至于去多久,估计就是看心情了。”燕七摊摊手。
“我也去,”元昶道,“去多久都可以。”
“一辈子也可以么?”燕七认真地看着他。
“当然!”元昶放下筷子,向前探着肩,也认真地盯着她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