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上一章:第 1 章
  • 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下一章:第 3 章

只是钱海宁行迹颇可疑,为人又殷勤得过分,心思细得像绣花针。和袁圆看个搞笑视频,他也要凑过来看热闹,鞍前马后从不落下,吕品私下取笑袁圆:“怎么现在改口味了,不好大叔好小正太了?”

袁圆嗤笑道:“你少担心我,我去过凤凰寺了,说我今年红鸾星动,年内一定嫁得出去!倒是你,年纪不小了,眼看着就奔三了,装B一点说是感情和事业都在低谷期,直白点说就是男人和金钱都没着落,你到底图了个什么?”

一句话说到吕品软肋,默然半晌后她才苦笑道:“国家天文台的CE一期探测计划,定在十一月发射。”

当初舍留校T大而去天文台读博,便是为参与CE计划,结果却在临近结束的时候被踢出来——说不难过是假的。忙碌数年,最后她的履历中,永远不会出现CE计划的字眼,CE计划若成功,功劳簿上也不会有她的名字…好像整个CE计划,从来没有她参与的痕迹一样。

往大说是为国做贡献,往小说是个人前途,横看竖看,总是免不了遗憾。

袁圆拍拍吕品的肩膀安慰道:“博后的事,我稍微跟周老师提了提,他好象没什么意见,你趁热跟他打打铁。”

吕品笑笑,一时说不出话来,袁圆跟她是本科时的室友,进校时骄横得像公主,行李把六人公用的两个床铺占了一个半,母鸡护仔似的说自己的东西受不得压。另外四个女生不好意思开腔,唯独吕品二话不说把她所有的行李摞起来,又给两张床画好道,硬是把袁圆堵得一句话说不出来,两人就此结下梁子。后来是大二时,袁圆失恋后怕丢面子,一个人在校外借酒浇愁,恰好吕品陪杨焕在外面唱K,眼见袁圆差点被人吃豆腐,听她诉了半夜的苦,两人的关系才缓和起来。袁圆为人泼辣,每每见她被杨焕辖制得如小媳妇一般,都忍不住为她出头,和杨焕在一起那两三年,小两口没吵什么架,都让袁圆和杨焕两人给吵完了。

她脸色才黯下去,袁圆已看出门道,撇撇嘴不屑道:“我就想不通,你挺明白一人,当年对我不是挺硬气的嘛,怎么一到杨焕那儿,就跟喜儿见了黄世仁似的!”

吕品一咬牙,说:“某年某月某日某人在某KTV自己灌酒的时候说,我做错了什么,只要你说,我都改…”

“停——”,袁圆尖叫道,“算你狠!”

凡人改常,非病即亡

到年会最后一日,吕品终于抽空和周教授详谈了一下博后的问题。不料跟周教授谈了几句,才知他竟已萌生退意,想从系主任的位子上退下来。吕品心下疑惑,也不敢多问,至于让她转回来做博后的事,也并不容易。吕品原来在S市天文台申请过一个项目基金,有个附加条款是要在S市服务五年,现在她虽被踢出天文台,但编制仍在S市,所以不算违规。如果现在要把她活动回来,周教授势必得罪S市天文台,以后师弟师妹们找工作就少一条路了。

周教授说“我帮你问问看”,吕品感激不尽,当初摆在她面前被她放弃的机会,如今费尽心机还未必如愿。从这样的角度来看,当初坚持小行星的命名权,显得多么不智,吕品忍不住问自己,如果早知今日,还会当初么?

以后她大概就和整个CE计划无缘,只能留在大学里做做纯理论研究工作,T大已是这条路中,很不错的选择。从周教授的小办公室出来,正见钱海宁伸着脑袋看过来,吞吞吐吐地问:“师姐…你晚上有约人吗?没有的话…我请你吃饭吧,前几天打搅你好多时间…”

吕品回来肯定要去看看杨焕的母亲陪她吃顿饭的,便委婉推拒道:“我要去看我干妈,晚上的飞机我就要回去了,下次有机会我请你吃饭。”

钱海宁甚是失望,稍稍犹豫后问:“那…晚上我送你去机场吧?”

吕品微觉诧异,说从这里去机场不方便,再次拒绝后钱海宁欲言又止好半天,吕品不知缘由,因为之前已和杨妈妈约好要去看她,准备回酒店赶紧收拾行李去城东。周教授忽从小办公室出来:“吕品,你帮我到三号楼多功能厅递份简历,我差点不记得时间。”原来周教授的儿子明年毕业,读的是计算机系,现在正是四处听宣讲会投简历的时候,恰好他儿子有另外一场笔试,不得不另外托人去投简历。

接过来的简历却有一大摞,原来还包括周教授儿子的不少同班同学,吕品答应下来。刚从物理楼走出来,却听身后钱海宁的声音:“师姐!我也有CS的同学要投简历,一起吧?”

一路没话找话地聊了聊,吕品才知道今天在三号楼多功能厅开宣讲会的是一家叫Memory的新型SNS网站。Memory网类似于国外的Facebook,只是在功能上更贴近国内青年人喜好,钱海宁介绍了一路,听起来很吸引人,说是所有日常活动都能在网上做对应记录——比如写书评,看电影,出游后可以在地图上做标记写攻略等等。吕品是那种连QQ都挂着真实姓名好友名单也全部备注成真名又万年隐身的人,对上网兴趣一般,偶尔玩个小游戏,又懒得注册,按钱海宁的说法,这种网站简直就是给吕品这种人量身定做的,因为Memory最初正是靠休闲小游戏起家的。

“师姐不如我回去邀请你注册?袁圆也有帐号,以后我们要讨论问题,还可以在网内开三方视频…”

“OK啊,”听钱海宁介绍得起劲,吕品忍不住调侃道,“看样子你和你家的童养媳经常利用这个联络感情咯?”

除了立志为天体力学奉献终身外,钱海宁另一样传奇,是他有个娃娃亲。据说是两家父母自小定下的,女生在本市另一所重点K大读书,吕品之所以先前没有把钱海宁的人和名字对上号,便是因为袁圆每提及钱海宁都用“那个有童养媳的”来代称。

钱海宁笑容一滞,嘿嘿两声没搭腔。吕品又拿着简历问钱海宁怎么有这么多人去投这家公司,钱海宁介绍说Memory规模并不大,前两年据说只是规模十几人的小团队,今年年初拿到一笔启动资金,人气一路攀升,规模扩大至百余人;再则行内据说很看好这家网站,因为目前尚未上市,将来发展前景十分可观,现在若能挤进去,分到原始股将来成功上市——IT界这样造就的青年富豪拿蜈蚣腿都数不清。

三号楼人山人海,多功能报告厅连过道上都站满了人。每年这个时候总有许多企业到T大来开宣讲会,尤其是近些年来的IT企业,最擅用的一招便是到全国高校做巡回演讲。演讲人员一般为形象佳气质好的高层,当然最关键的要素是能侃,天空海阔尽能手到拈来地充作笑料,谈吐中大有一副天下英雄尽入我彀中的豪迈气势。袁圆曾给她传过一个有国内大学生导师之称的外企高管的演讲,端的是舌灿莲花,令吕品大为自卑——同样是做科研,差别怎么就这么大呢?许多人递了简历后仍不肯走,大约是因为仰慕演讲者的风采,吕品和钱海宁好容易挤到收简历的桌子旁,一抬眼正看到讲台上穿着深咖色风衣的男人。

“刚刚入场前呢,有位同学拉着我问问题,说你们这个公司比较新,新公司有个什么问题呢?就是不靠谱,他说你看你们的薪水表面上很高,但是很可能福利不到位,比不上国企或者老字号的外企!国企两千,胜过私企两万呀!他还说你们老描绘自己前景有多么广阔,说来说去,不就是画了个大烧饼给我们,看得见吃不着呀?”

底下的学生不少都笑起来,演讲者便稍稍停住,等笑声稍歇后才笑道:“这个问题问得好,你们不要笑,问这个问题说明我们T大的学生很实在。我也是T大毕业的,包括我初恋女友也是T大毕业的,”

一说起女朋友底下的学生们又笑起来,“在座的男同胞们应该有体会吧,就是这个女朋友啊她老喜欢问问题!你爱不爱我,你爱我吗,你真的爱我吗,你到底爱不爱我,你爱我什么呀,你哪儿体现出爱我呢——”

底下的学生被他惟妙惟肖的口气逗得前俯后仰,“我这个女朋友也是,有一次问急了,我就说呀,你看我高中一星期五块钱零花钱,有四块钱用来租小说借你看,另一块钱还得攒着逢年过节给你买礼物;我大学呢,在外面打散工,除了每顿四两饭的钱,剩下的都攒着出去约会,夏要避暑冬要保温,你说我爱不爱你?那个同学你不相信是吧?你不相信说明你这个男朋友做得不称职,旁边这位女同学你是他女朋友吗?是,对吧,好,回去要好好教育——女朋友永无止尽的要求乃是男同胞们奋发向上的最大动力。咱们接着说入场前那位同学的问题,为什么我对Memory提供的条件有信心呢?因为我们的福利是全方位的,不止包括这个四险一金,还包括你的配偶啊,子女啊之类的医疗,我们都给另外买商险。这非常切合我们公司的企业文化:你们的生活就是我们的Memory;你们的Memory就是我们的生活。通俗点说就是只要你好好干活,其他一切我们给你全包!这位同学问没有配偶女朋友行不行?那当然不行了,为什么老婆可以女朋友不行?这个问题还用问嘛,这显然是增加你毕业后求婚成功率的砝码嘛!”

台下笑得前俯后仰,吕品因专心致志地听演讲,险些被后面的人挤得一个踉跄,幸好被钱海宁拽住,挪到墙角时钱海宁忽低声道:“那个女朋友…去年年初已经分了。”

吕品一时没回过神来,老半天后才转脸问:“你说什么?”

“去年年初已经和女朋友分手了。”大概多功能厅人挤人温度上升,钱海宁的脸都泛起红来。

“啊——对不起,”吕品赧然道,“我…我没听袁圆说起过。”

“没事,没事,”钱海宁连连道,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又补充道,“我是说这件事情早过去了,不合适的话还是尽早分手好,免得彼此耽误。”

不合适的话还是尽早分手好,免得彼此耽误——其实是句很陈词滥调的话。然而这一刻,这一刻,吕品觉得,再没有任何时候,让她比现在这一刻更觉得这句话是怎样的至理名言。

她急促地笑笑,因一时慌乱,连说话都局促起来:“嗯嗯,是啊是啊,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非在身边找。”

正好到了学生提问环节,有位女生极大胆地问:“我听说Memory网的几位创始人以前就是大学同学或好朋友,那么请问,您的这位初恋女友,现在也在Memory网工作吗?”

“这个问题,”深咖色风衣男人笑得意味深长,“如果你在Memory找到合适职位的话,欢迎你届时再来问我这个问题。”

台下又是哄堂大笑,吕品也禁不住嗤了一声。

“其实,其实,”钱海宁脸涨得通红,许久才鼓足勇气大声道,“其实今天早上,周教授刚刚批准了我来追求师姐,希望师姐能给我一个机会!”

整个多功能报告厅唰的静下来。

吕品恨不得立时找个地洞钻下去,数百道目光刷的全投向她和钱海宁立足之处,连讲台上深咖色风衣的男人也望过来。吕品二话不说,抱着头头拽起钱海宁的胳膊往门口冲,一边口里叫着“让让,谢谢,让让,谢谢”,妄图杀出一条血路。

“我知道师姐你不可能一时半日接受我,”钱海宁反拽住吕品的胳膊,好像多功能厅如斯围观的人反而给了他极大的勇气,“我只想请师姐你给我一个机会,考虑一下有我的将来!”

吕品满头直冒黑线,定在当场迎接四面八方囧囧有神的八卦眼神。

深咖色风衣的男人在台上讪笑两声:“同学们,我以人格担保,这不是我们公司请来的托。”

凡人改常,非病即亡

吕品赶到杨家时,杨焕正大剌剌地坐在沙发上,以三秒钟一个台的频率狂按遥控器。吕品蹲在门口换鞋,抬首瞥见那件深咖色的长风衣正挂在门后。回想起方才宣讲会上杨焕的话,吕品忍不住垂头闷笑——果然人是要包装的:杨焕在T大这种极富人文气息的象牙塔里浸泡了两年,又去加州灌了两年洋墨水,居然也被记者们形容为“外表不羁却极具内涵”的IT新贵,还真有那么点像模像样!可谁知道他剥去那层皮,在家里就是这副黄世仁德性?

杨妈妈笑着迎上来:“真巧,小焕他们公司今天恰好派他回来出差,你要是早两天过来吃饭,还碰不到呢,真是赶早不如赶巧。”

抬首撞见杨焕夸张的笑容,只差没把嘴巴咧到后脑勺去,眼神里却藏着些复杂难明的东西,像和她有十辈子深仇似的,恶狠狠的,吕品匆匆转头,不敢思考其中深意。

杨家以前也在膏矿工作,那里是整个亚洲都排得上号的高级纤维石膏产出地,杨爸爸在总厂做会计,杨妈妈是膏矿子弟学校的数学老师。吕品读书时勤奋又听话,学校老师没有一个不喜欢的,杨妈妈那时便常常叫她到自己家吃饭。后来杨爸爸评上高级职称,在城里找到工作,兼之杨焕考上T大,所以举家迁到城里来。吕品读大学时几乎每个月都会被杨妈妈拽回家补充营养,甚至后来她和杨焕分手了,杨妈妈几次劝和不成,还强认她做干女儿。究其原因,杨妈妈总是皱起眉叹曰:“可能是他爸爸家和我这边的亲戚都生的是儿子吧,我和他爸爸结婚的时候,两家都希望我们生个女儿,衣服都买好了,”每每说到这里杨妈妈总要故作厌弃地瞥杨焕一眼,“养女儿多好啊,女儿是妈妈的贴心小棉袄。”

吕品知道杨爸爸和杨妈妈是真心疼她,有时候她甚至会怀疑,她究竟是喜欢杨焕,还是喜欢他们一家和乐融融的气氛?也许她喜欢杨焕,只是觉得和他在一起,自己便也能拥有这样温馨的家庭?

当然吕品也知道不能苛责包子娘亲,然而对于一个只会淌着眼泪抱着你说“妈妈对不起你,都是妈妈没用”的人,你又能指望从她这里得到什么安慰呢?

不耗尽你仅存的那点气力来安慰她就不错了。

每每想起包子娘亲吕品就觉得悲哀,都说母亲和孩子的个性是相反的:比如精灵般的黄蓉偏养出个刁蛮无敌的郭芙,而吕品从小被人夸能干懂事独立会当家,仅仅是因为如果她不照顾自己,便没有人会照顾她。

杨家二老纵然无法代替她的父母,至少在那个时候,也给了她足够的勇气拥抱明天。

杨爸爸一边给她盛汤,一边劝杨妈妈不要操之过急——杨妈妈正温柔地审问吕品在学校是否有单身的同事,院系领导有没有给她介绍对象的意思等等。

比如杨爸爸说:“吕品才27岁,着什么急呀?”

杨妈妈一定反驳:“我27岁的时候杨焕都会打酱油了!”

杨爸爸则慢条斯理地应对:“现在的孩子都晚婚,读完书,工作两年,正好吕品这个年龄,他们搞科研的普遍读书读得长…”

“读书都读成书呆子了!你说她当初要是留在T大多好,我们可以帮忙把关物色。免得将来找个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什么都要你服侍,你这孩子又老实,容易吃亏…”

杨爸爸无奈地看向天花板:“原来也不知道是谁说儿媳妇老实点好,不会牵着儿子的鼻子走,不会跟老娘吵架,又能把儿子服侍得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啊,你踢我干嘛?”

老两口互瞪两眼后忽然同仇敌忾,转向正神在在喝鱼头豆腐汤的儿子:“我看网上的新闻说你们公司开始盈利了——这业也立了,这家什么时候成呀?”

杨焕面无表情地环视一周,悠闲地把吕品面前的蟹黄南瓜和自己跟前的干煎鳊鱼换了个位:“今天我回T大开宣讲会,有人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在报告厅向你们的宝贝干女儿表白。所以,你们放心好了,她市场前景好得很,你们赶紧给她准备嫁妆吧。”

“你今天是回T大开宣讲会?”做老师的杨妈妈总能最短时间内抓出学生的漏洞,“那你怎么不跟吕品一起回来?明明你打车报销,你非让她一个人挤公交过来!”

“你们讲点道理好不好?”杨焕冷嗤一声,斜睨吕品,“我还没反应过来,她就一溜烟跑得不见人影了!不过那个男生真孬,泡妞还要跟导师打申请,不会以后上完床还要写个测评数据报告分析吧?”

“T大的学生?那不错啊,”杨妈妈又抓住本质,喜滋滋地问吕品,“在读博吗?还是以后准备留校?留校好啊,最好你也调回来…”

“师姐,”杨焕捏着嗓子,还扬起手来翘了个兰花指,“我只想请师姐你给我一个机会,考虑一下有我的将来~”

“啊…比你小啊,”杨妈妈又嫌不合适,“男小女大不好,女人老得快。”

吕品讪笑两声:“也没有小很多,一两岁吧,我读书读得早。”

杨妈妈鼓舞精神,展开对钱海宁出身成长家庭情况过往情史的一系列调查,吕品招架不住:“干妈,我晚上还要赶飞机,明天一早就要上班呢。”

杨妈妈极之遗憾,恨不得立刻说服吕品嫁回来,好天天陪她说话,又支使沙发上一脸人欠他五百万没还神情的儿子:“你打个车送吕品去机场,这里去搭机场大巴的地方不方便!”

杨焕哼哼唧唧,好像要让他从沙发上起来,难过在月球上行走。他满不情愿地套上鞋子,接过吕品手上的包:“几点的飞机?”

吕品没吭声,等出了门才答:“十点半。”

飞机场也在城东,过去至多半小时,而现在不到七点。

杨焕停在楼梯口,一动也不动,眯着眼居高临下地审视吕品。吕品被他看得尴尬不过,只好没话找话:“你怎么会突然回来招聘?”

杨焕仍不吭声,吕品自觉灰头土脸,看看表说:“你不用送我了,我实验室有人来送我。”

约的是钱海宁,因为刚才话没说完,吕品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下午的问题,却又觉得事到如今,正该彻彻底底放下过往种种,给别人一个机会,亦是给她自己一个机会。

她掏出手机来准备给钱海宁电话,让他直接把她的行李送到机场与她回合。

“吕品,你能别再在我面前出现了吗?”

吕品险些一个踉跄踩空楼梯,连手机也摔下去砸得噼里啪啦响。她顾不得去捡手机,不知花了多大功夫才扶住楼梯把手,转过身,艰难开口:“你说什么?”

杨焕仰着头,用绝对的俯视角度瞥她一眼,一字一顿地说:“我说你他妈能别再拿这么一张无辜的脸来撩拨我,成么?”

“我——”吕品涨红脸孔,“我什么时候撩拨过你了?”

“今天!”

“我干什么了我?”

杨焕眯起眼,极不屑的神情:“你说我每年就回那么一两次家,怎么每次回来,你都要过来吃饭?过来吃饭也就算了,还每次都跟我妈一唱一和,我带女朋友回来是这样,不带女朋友回来也是这样——生怕别人不知道我妈喜欢你,想你给我们家做媳妇不是?你说我们分手这么多年了,你年纪也不小了,我妈年年月月在我耳边念叨说你没男朋友,什么意思啊!你不是撩拨我你是什么?”

“你——我每次都是打听清楚了你不回来才过去的!你以为我想来啊?我不过来,干妈就提着你每年送她的化妆品啊营养品啊什么的往学校送,我总不能让她这么大年纪了为了和我吃顿饭,提着几十斤的东西两头跑吧?以为都像你呢,从来不考虑家里父母想什么!今天…今天也是我和干妈提前好几天约好的,要不是你临时出差回来,我根本就不会碰到你!”

“啊哈,”杨焕三步并作两步跳下台阶,像是抓住她什么把柄似的,“原来你还是故意躲着我呀?我是会吃人还是怎么地,你就这么不想看到我?难怪上次陪我去莫高窟也心不在焉的…”

吕品被他两句话一激,头脑居然冷静下来:“那你到底想怎么样?刚刚你说我撩拨你,我说没有;你又说我故意躲着你——你到底想我怎么样?你今天…要是照你的逻辑,我是不是也能说你知道我要过来看干妈,故意回来寒碜我的?”

杨焕像被人戳中痛处,脸上蓦的涨红,不久后又恢复平素那副不讲理又臭屁的嘴脸:“我说什么就什么,那我拿绳子打个圈你就钻进去吊死呀?”

吕品气得不打一处来,这个世界上总有这样的人,不管说什么他都理直气壮,好像天生下来太阳就该为他升起,月亮就该为他坠落!杨焕永远是这样蛮不讲理自以为是又理所当然的神气,比如原来她不肯陪他去什么球队庆功,他觉得没面子,张口就“你不去我多没面子”或者“你不爱我”之类。吕品不知道别的情侣是否也有这样那样的矛盾,但是有什么理由她要照顾他吃喝拉撒还要陪他那群不知所谓的狐朋狗友,最后还落个“开不起玩笑放不开面子”的罪名?

我忍够了,吕品想,她什么都后知后觉,连这样的委屈心酸,都晚来了这么多年。

“是啊,”她抬起头来,分手这么多年来第一次平静地注视他的双眼,“你去找绳子呀,打个圈我钻进去,我们就一了百了了,没有人再会来撩拨你,也没有人会再故意躲着你。”

杨焕百般气焰被她堵住,竟一时哑在那里。

“你说,我到底怎样才算顺了你的意?最后一次,我马上就回学校继续教书了,以后我不会再回来,抓紧这次机会,说呀,你要我干什么?”

杨焕立在台阶上一动不动,过道的声控灯灭了,幽暗的楼梯里只看到他晶亮的双眸,也在霎时间黯下去,仿佛有些落魄。

那样的眼神有些熟悉,吕品家里养过一条看家的大黄狗,凡有入侵者便狂吠不休,对左邻右舍却极之亲切,尤其是对吕品。后来读大学时,每年开学这条大黄狗都要追在汽车后面跑上好几站路,直到再也辨不清哪一辆车载着吕品,才依依不舍地顺着原路回家。

最后一次,最后一次,吕品总记得,她舍不得它跟着汽车追几站路,趁它不防备时给它套上绳索拴在院子里,然后悄悄离家。有时动物仿佛通灵一般,后来吕品想起这件事都忍不住会大哭一场,她总觉得那一次它的眼神格外依恋和绝望,好像提前预知了什么似的,而她毫无知觉。

那一年春天,周边各个乡镇都组织了屠狗队,听说杀死一只狗赔四十八块钱。

真好笑,她居然会觉得杨焕的眼神,像一条只值四十八块钱的看家狗。

然而吕品找不出第二样可以用来形容杨焕眼神的东西,他轻轻地跺了跺脚,声控灯又开了。微弱昏黄的楼灯,竟把他的脸照出些许狰狞来:“我要你别再出现在我面前,最好他妈的从我生命里消失!”

最伟大的词是岁月和时光

料到杨焕吐不出什么象牙,不过这句话,仍大大的出乎吕品的意料之外。

“还有,我回来是因为公司要做校园招聘,我和辛然一起负责K大和T大的招聘。”

杨焕的脸上,清楚明白地写着六个大字:你以为你是谁?

原来至少还维持着表面上的客套,如今话说到这份上,也没什么勉强维持的必要。吕品点点头,捡起手机走了两步又回头说:“挺好的,啊哈,你下午也看到了,我不愁销路,前两年忙论文和项目而已。”

走出没两步,忽听到“喂…喂…”的声音,吕品一惊,这才发现手上攥着的手机居然一直是拨通着的——也许是方才手机摔下去时撞到通话键。钱海宁喂了两声后没再说话,只听到他清浅的呼吸声。

“钱海宁,我…”吕品心道方才那番争执肯定都被钱海宁听了去,不知道如何解释,再想想又觉得没什么必要解释。钱海宁极其识相,只问:“你现在在哪里,我过来接你。”

“不用了,你直接把行李带到机场来,我们机场碰头。”

走出杨家所在小区时吕品没回头,因为她知道杨焕肯定不会追上来,他神经粗得像华表柱,从来没有做过吵了架来道歉的事,没有,从来没有。为了验证这一点,坐进出租车时她还特意盯着后视镜观察了半天,直到司机转弯打表,那条小巷子里仍是一黑到底,丁点儿异动都没有。

吕品承认自己有点失败,甚至在今天之前她一直都还有点纠结,偶尔还很圣母地想,分手对他比较好,她默默地喜欢他就好…得了吧,不如索性痛痛快快地承认,什么碗配什么筷,什么锅配什么盖,他那个高压锅不搭你这个木桶盖!

这么一想,心情突然欢快起来,好像以前都是绑着沙包走路,松绑后简直健步如飞。钱海宁看到吕品一脸轻快笑容,心底直发毛:“你笑得这么开心,不会是准备给我一棒子,所以先给我颗糖吃吧?”

吕品抿着嘴笑,老半天后她才主动问:“你电话里听到多少?”

“听到你和一个男人吵架,”钱海宁态度大方,“你下午说回干妈家吃饭…EX(EX,前妻或前夫,或以前的男女朋友)?”

吕品点点头,钱海宁没再问,时间甚早,两人便在机场里的星巴克找了个边角位坐下聊天,谈的也是钱海宁毕业论文的事。钱海宁和前几日相比,显得有些安静,目光却直白许多,也许是因为反正也表白了,索性正大光明地着,不像前几天那么躲躲闪闪。等吕品说完,钱海宁才慢慢开口:“我刚刚和周老师聊了聊,他说尽量帮你回T大,如果办不下来,我去你们学校教书也够格了。”

吕品愣了一愣,旋即道:“钱海宁你别这么冲动,说风就是雨的。”

“我没冲动,”钱海宁眼睛又亮起来,“你别这种眼光看着我,我真的没冲动,你相信我。”

吕品好笑道:“还说不冲动,你认识我才几天呢?”

“你别老像看后辈似的看我,”钱海宁稍稍抗议,自从下午向吕品表白后,钱海宁便自觉自发地不再称呼她为师姐,“我其实不比你小多少。还有…其实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觉得你很好相处,看到你心里就很高兴,想和你说话。”

他说得认真且诚恳,目光灼热,叫吕品难以忽视,她抿唇思索良久才轻声问:“那我为什么被天文台发配出去,袁圆没有和你讲吗?还有…你刚刚听到的电话…不好奇吗?”

在宇宙苍穹中,刻下过去恋人的名字,让他成为这时空中永恒不灭的存在。老实说,递交申请的时候,吕品差点被自己的悲情感动到了。

尽管当时目的单纯,但事后想想,吕品自己都觉得这举动真有些疯狂。

她只是想给过去的那段恋情,留下一个永恒的印记,做一件最疯狂的事,证明自己曾经爱过——在她最清醒地认识到,她和杨焕的差距,犹如黑夜和白昼那样分明的时候。

钱海宁点点头:“袁圆说过一些,周老师和她聊天的时候我听到一部分。说不好奇是假的,我相信你…应该很喜欢他吧,不然也不会…袁圆经常和我说起你,我印象里觉得你是很冷静很理智但是性格很好很好的人——看起来不像为情所困或者一时冲动去做这件事的。所以我猜…你是觉得自己不可能和他在一起了,才这么做的。”

吕品诧异地盯着钱海宁,怎么也没想到一个才真正认识没几天的人,居然把她几年前的心情,揣摩得如此细致入微。当初…就连袁圆都说:“你以为自己很浪漫啊,我这种日看台言三百篇的人都没你这么梦幻…”

她定定神后说:“我知道别人都说走出一段恋情的最好方式是开始一段新的恋爱,但是…我真的不想这么仓促,我现在心情很平静,不需要找救生圈,也希望你再冷静冷静。”

钱海宁笑道:“那就是…我没有被彻底PASS掉,至少通过了一面对吧?”

吕品哭笑不得,不敢点头也不敢摇头:“等你好好通过开题明年论文顺利答辩再说吧!”

换好登机牌,临进候机大厅前钱海宁皱着眉头转来转去,像有什么事很为难。吕品一问,他才耸耸肩道:“哎,我随手从袁圆买的那摞清仓打折言情小说里抽了一本,准备给你飞机上解解闷。可是刚刚…我突然才想起来她最近扫货买回来的都不太适合你现在看…”

“你看过?”

“有时候等电脑计算数据,特别无聊,就翻了两页。”

吕品失笑道:“袁圆那品位可奇特了,她口味重…”

“有点,”钱海宁稍一回想,又抖落一地鸡皮疙瘩,“尤其这几本,全是一个系列的!”

“什么系列?”

“破镜重圆!我就看了看剧情简介,有三本是男主角突然失踪;两本是女主角怀孕时逃跑,独自生下小孩并抚养成人;有四本是因为误会分开,男主角多年后卷土重来报复女主角;还有…它们有一个共同点:男女主角在分开的这些年之间,一定要音讯全无,上穷碧落下黄泉,相逢对面不认识——重逢之后,无论内心多么波澜起伏,多么希望知道对方这么多年来究竟发生了什么,表面上也一定要淡定,淡定!…嗳,袁圆这品味!”

上了飞机忽觉累得很,吕品把书扔进包里,一觉睡到广播提醒飞机降落,拖着行李箱,独自打车回学校的教师宿舍。

不,不是这样的,她和杨焕之间的故事,并非以上任何一种小说情节。

从分手到现在,杨焕的生活跌宕起伏、多姿多彩,吕品则恰恰相反,平淡枯燥、单调乏味。

过年会一起吃顿年饭,平时每周总有几次,吕品能看到杨焕QQ上线,而她是万年隐身——当然杨焕也知道这一点。

然而这么多年,吕品从来没有过勇气,去点击杨焕的头像,问一声你好不好,当然杨焕也没有这样问过她;她知道他数年前和辛然回国,加入Memory网站的团队,听到别人夸奖Memory做得贴近年轻人生活有极大的商业前景,她甚至会默默地替他高兴,虽然自己从来提不起勇气去注册。

他们幼年相识,水到渠成地恋爱,后来发现性格不合,和平、理智地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