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
作者:云五
文案
为什么一个半圆,一定要寻找另一个半圆?不规则多边形,也有自己坎坷的幸福。
——如上言,这是只能拼成不规则多边形的两个人,执着的爱情故事。
我们对爱情最大的误解,是相信它无所不能。
吕品相信,如果碰到Titanic那样的灾难,杨焕一定会是那个牺牲自己推她上木筏的人。可惜他们生活的这个世界很平静,没有Titanic,没有火山海啸,只有日复一日枯燥重复的生活。
很多时候我们的分离,不因欺骗背叛,无关爱恨生死,而仅仅是因为——不合适。
所以你永远不会知道,我曾为一颗星,刻上你的名字。
那是一颗行星,没有绚烂的光芒,被掩盖在银河系万千星辰中。物换星移,苍穹变幻,它和地球保持着恰当的距离,默默地守候在那里。
不为铭刻你我的爱情,而是祭奠这场分离。
内容标签:青梅竹马 情有独钟 破镜重圆
主角:吕品,杨焕 ┃ 配角:袁圆,钱海宁,辛然 ┃ 其它:绝版青春,白月光
正文
凡人改常,非病即亡
“凡人改常,非病即亡”的意思是,别老想着改变自己,二三十岁的人了,别折腾。做坏人的别想着幡然悔悟,你都坏几十年了,没人会信你浪子回头;做好人的别想着投机倒把,你都好几十年了,不是使坏的材料。《红楼梦》里冯渊以前好男色,后来看上甄英莲,立马被薛大傻子给打死了;电视剧里江湖人物一想金盆洗手,最后必定满门被灭——吕品冷静、理智、清醒地过了小半辈子,终于因为做过的唯一一件疯狂的小事,断送了自己的前程。
吕品接到陈台长派人送来的调派令时,离杨焕不请自来的到访,已有两个月的距离。
回想起最后一次和陈台长谈话,陈台长的眼神,有点恨铁不成钢,又有些鄙夷和不屑,而更多的是解恨。
就像古代雄心壮志的君王,对爱不释手闻名天下的士人的那种心态——不能乖乖为己所用,不如干脆杀之。
杨焕那次来看她的时候,吕品正在天文台的观测基地接待外宾。
天文台的观测基地建在山上,山顶终年积雪,一望过去尽是闪闪的银光,偶尔不经意的刺你一眼。按国家天文台和日本宇航中心合作的CE一期探测计划,吕品所在的S市天文台要在观测基地安装IP-VLBI系统。CE计划中各个单位的任务都不同,吕品是S市天文台分队的负责人——不挂名只干活的那种,忙了整个星期的设备安装和测试,今天的联测数据经过处理后终于证明系统调试成功,此次考察才算圆满结束。
接通回天文台的电话报告完毕后,那边的同事说:“差点忘了,前些天有个人过来找你,不过听说你这次任务比较重要,得整个星期才下来,又走了…好像,是姓杨吧,男的。”
吕品怔了一下,姓杨的,莫非是杨焕?有点难以置信,再想想又没有其他姓杨的熟人,刚放下话筒,电话又铃铃铃地响起来,是山下的保安:“吕老师,有位姓杨的先生来找你,等好久啦,上个星期就来过,吕老师你赶紧下山吧,不然天色晚了又要等明天了。”
吕品赶紧收拾铺盖滚下山去,出观测基地门口时保安笑容暧昧:“吕老师,那位杨先生等很久了。”一同上山的同事们纷纷作鸟兽散,鬼知道躲到哪个犄角旮旯准备八卦去了。
还真是杨焕,着一件深青色的皮衣,静静地立在雪里,恍然间竟似是琉璃世界素裹银装里遗世独立的潇洒人物。片片雪花,飘飘洒洒的落下,远远的吕品一双腿就开始发软,不知道该怎么挪动步子,该不会是雪山上呆得久,连眼神都出毛病了吧?不然怎么她看着杨焕,竟觉出几分沉稳内敛的感觉呢?明明他这个人,和低调这种词,八辈子也扯不上关系,扒去那层人模人样的皮,他就是个霸王。
他双手插在兜里,懒洋洋地踱过来:“见你一面,比到地税局求大爷们办事还麻烦,什么破观测基地?连手机信号都没有!”
“有专家过来验收,所以上山了,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还不是我妈,”杨焕极不耐烦的口气,“她老觉得你在大西北的生活就是青菜萝卜水深火热,我跟她说过百八十遍了——事业单位!比我们这种个体户不知道强到哪里去了——这到底谁才是她亲生的呀?”
吕品笑笑没说话,杨焕又补充道:“妈听说我到兰州出差,十二道金牌催我过来。反正也近,一钟头飞机呗,我就过来看看。”
“那一起吃个饭吧。”
吕品原准备到市区找家好点的酒店,又怕杨焕赶时间,最后在天文台附近找了家小店吃大盘鸡。杨焕带来的东西足足有一行李箱,有他出国谈订单时顺便带回来又不及送人的维生素、深海鱼油,也有他亲娘特地叮嘱他买的特等血燕花旗参:“用温水泡发四五个小时,炖也是差不多时间,不会了你自己网上查吧…”听他说到炖燕窝,吕品不自觉呆了一下——还记得杨焕第一回把老妈的燕窝偷出来想炖给她,结果让大几千的燕窝一次性报废的惨剧,杨焕已咬着鸡块咕哝道:“你们这儿大盘鸡比以前学校附近的馆子好吃多了,川北凉粉也不错,北京的都不地道,这小日子,比我不知滋润到哪里去了…”
杨焕一如既往的那副脾性,唧唧歪歪挑三拣四,吕品暗自为难,东西太贵重不给钱不好,给钱吧一时身上又哪有那么多钱?她手刚伸到包里摸索这个月节余多少,杨焕头也不抬地说:“别给钱啊,你甭害我,让我妈知道了还不打死我。”
吃完饭吕品客套性的问他要不要留下来玩几天,没料到杨焕一口答应,吕品奇道:“你不是过来出差的吗?”
杨焕眯着眼侧过脸来,那眼神分明在说:小样,又口不对心了吧?
“今年年假还没动过呢,玩几天无所谓。”
于是杨焕留下来玩了几天,不过是他玩他的,吕品要上班,只有周末陪他去了趟莫高窟。路上杨焕忽冒出一句:“你们领导要给你介绍对象?”
杨焕那表情,居然颇有些像远行的丈夫归家发现不堪空闺寂寞的妻子红杏出墙时的那种责难。
吕品一时懵然,赶紧打消自己这荒诞不稽的念头,问:“怎么提起这个?”
“前些天我来的时候,碰到你们一个什么台长,姓陈的,正的还是副的?听说我来找你,跟我聊了好久呢,问我跟你什么关系,认识多久…好像看我很不顺眼的样子!要不是他想给你介绍对象,干嘛看我这么不顺眼?”
杨焕若有所思的样子,吕品心下却一紧:“你怎么回答的?”
“我妈是你干妈咯,不然还怎么说?”
“他…问过你名字吗?”
“没,不过他看到我登记了,怎么,我见不得人呐?”
杨焕脸色颇不好看,吕品却没工夫理他,直觉这下糟糕了,捅出天大的娄子了!果然纸包不住火…她心神不宁的,一路都在揣摩陈台长到底是个什么意思,杨焕也不知是什么少爷脾气上来了,到莫高窟又说公司急找,风风火火地去订机票回北京。吕品送他到机场,看着他头也不回地往里冲——不知道为什么,电光石火间又生出错觉,以为这次会是她和杨焕的永诀。
明明每年过年都会见面,不咸不淡地吃餐年饭,偏偏每次都有这样的错觉,有时是杨焕站在楼梯口送她下去,有时杨焕先走她在窗口目送他走远——时间地点或有不同,但那种感觉却从未变过,他离开她,或者她离开他,然后相见无期。
吕品又忍不住嘲笑自己,莫非你对他还有什么幻想不成?冥王星都开除出九大行星了,他还照样是那副黄世仁脾气,你就省省吧!
风平浪静地过了两周,陈台长来找她,却不是找她秋后算账,而是要她带几个博士生上山,教他们如何使用新安装的系统,务必要使天文台至少有一个团队的人能熟练掌握系统参数和各种操作。
吕品稍稍定下心来,心道陈台长多和杨焕聊了两句,也许仅仅是在天文台门口碰到,随意的闲谈——毕竟好几年前的事了,陈台长忘了也说不定,又不是什么极重大的事情。
况且她当初提交行星命名申请的时候,理由非常冠冕堂皇:“焕这个字是光明的意思,代表着在太阳系里,一颗小行星所能反射的光芒虽然十分微弱,却不能抵挡我们天文工作者探索宇宙的决心。所以,我希望这颗小行星能命名为焕星。”
吕品觉得自己当时的表情挺义正辞严的,差点就把自己感动得以为那全是真话了。然而无论如何,这样的命名方式一来不合规矩,二则国内科研单位不成文的规则是——一切功劳都是集体的,没有领导的关怀集体的帮助一切成绩都是不可能的,纵然你吕品是这颗小行星最初也是唯一的观测发现者。
恰好那一年天文台没出什么好成果,陈台长一心想拿这颗小行星充数,送给什么机构来命名,也算做个人情。但吕品那次格外的执拗,死死地坚持对这颗小行星的命名权。据说陈台长还给她在T大的导师周教授通过电话,周教授后来劝她说:“吕品你一向很听话很懂事的,怎么这次…哎,你这样我很难做的。下不为例啊,这次我跟陈台长说这是你一位很重要的亲属的名字。”
国际天文学联合会对小行星命名是有专门规范的,首次观测到时只有临时编号,之后要经过多次观测证实,计算出精确轨道参数,才能获得国际永久编号,命名权归发现者所有。根据国际惯例,多用著名科学家或艺术家命名,政治家则被排除在外,再有一种情况,就是观测者用自己的名字命名。
四月份S市天文台在CE计划中观测任务圆满完成,诸事风平浪静。吕品自以为躲过一劫,正预备定下心来准备新项目时,陈台长一个电话把她揪到办公室去,手指漫不经心地轻敲桌沿:“年初…有个叫杨焕的人来看你吧,你有什么解释?”
也许垂头贴耳痛哭流涕地表达一下悔悟之心就没事了,偏偏吕品从小就有那么点拗性,纵然那是她过去二十七年间做过的唯一一件任性的事,她仍然相信:若时光流转重来一次,彼时彼刻,她仍然会作出同样的决定,她一生中惟一一个非理性的决定。
没有什么别的意思,她只是想在浩瀚苍穹中,还保留一点她自己的秘密。
不为铭刻他们的爱情,而是祭奠那一场意料之中的分离。
三天后收到去某三线城市大学交流的通知,科研单位四处交流访学的机会是很多的,机会好的去欧美知名大学的研究所,别的至少也是去港大访学顺带旅游血拼一番。这类三线城市兼三流大学的交流,同义词是:发配边疆充军。
难怪之前要她带队上山学习IP-VLBI系统的使用,难怪要捱到新项目基金立项之后——飞鸟尽良弓藏是千古名言。一个有能力却不好管束的下属,不是每个领导都生受得起的。
吕品想起《红楼梦》里那句说倒霉鬼冯渊的话:凡人改常,非病即亡。
果然做人是不能太有违常性的。
除了几项科研成果几篇ApJ和一篇nature论文,她什么也没留下;除了几件衣服行李,她什么也带不走。
哦,还能带走那张国际天文协会发下来的“焕星”命名证书和运行轨道模型。
这颗小行星绝对星等16.3,绕行太阳周期为3.42年,和地球的交会周期则需要二百多年。
根据精确计算的运行轨道,这几年它恰好和地球处于太阳的两端——长达二百多年的周期里,现在是它离地球最远的时候。
百余年前,它也曾有过和地球的最近距离,尔后,随着它的运行轨道,愈行愈远。作为这颗小行星的第一发现者,吕品过去没有、并将永远不可能在它离地球最近的那一刻观测到它。
运行轨道模型内环上镌着曾经铭心刻骨的单词:The Star of Huan。
吕品将模型收进行李箱,她想,杨焕永远也不会知道,茫茫宇宙里,有一颗星以他的名字命名。
这样很好。
第二天吕品就提着行李箱滚到三流大学报道,爬满铁锈的校门方圆三里内充斥着城乡结合部的气息,连天空都涂着一层蒙蒙的灰,远处还传来嘟嘟的拖拉机声音。
尽管99.99%的时候都表现得十分文静温和,此时此刻,从来斯斯文文连三字国骂都不曾说出口的吕品,忍不住望着天在心里大吼了一声:我□妈的××!
××是什么,吕品不知道,她只是有点悲愤。
凡人改常,非病即亡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这句话到哪里都没错,三流大学物理系的暗流涌动,丝毫不亚于藏龙卧虎的天文台。系主任原以为从天文台来了棵好苗,指望放在自己名下,以后能多出成果,然而学校的科研资源实在有限,或者说是要什么没什么。吕品去仪器室检查仪器,仅有的几台仪器都快落灰了;想看看文献,才发现学校压根就没有购买期刊论文库——因为没钱;分配给她做助手的几名研究生更是如鬼打架一般,整天指望着靠她的研究数据倒腾篇论文出来好毕业。
我国的理论研究部门向来是清水衙门,名牌大学此类科系每年的科研经费尚可观,轮到这种三流院校基本只剩凄风苦雨。吕品先艰难地接受了她十年八年内都不可能在这里出任何科研成果的现实,又发现工资有一部分是和教学课时挂钩的——换个意思就是,以后她只能吃粉笔灰靠数课时来养活自己。
吕品的脾气被居高不下的旷课率和学生如出一辙的课堂作业磨得薄如纸片,无论她怎样声嘶力竭地苦劝学生们打好基本功,底下依然是短信声不断,仅有的几个乖学生也只能用同情的眼光注视着她。
唯一的好处是假期比原来长许多,熬两个月后就是暑假,回家时母亲问她新工作如何,吕品只得打点起精神笑道:“比原来清闲一些,没科研压力,一年还有三个月带薪假呢,你原来不就盼着我做老师嘛。”
母亲紧皱的眉头松开一些,又问:“那有没有还单身的男老师?”
早知道三句话离不开这个,吕品笑答:“有一些,不过刚到新环境,还没有深入交往。系主任说这件事包在他身上,妈你就别操心了。”
在家里呆了一个月,母亲才斟酌着机会说:“那个…你爸爸…说过年可能回来…”
“我没这样的爸爸!”吕品陡然翻脸,“他骗你几百次了你还相信他的这些鬼话?”
母亲怯怯的不敢再说话,吕品这才发觉自己火气太大——以前她就算心里对父亲多么不满意,也不会这样指责母亲,这一次…大概是这半年过得太憋闷,连脾气也变躁了。
“不管怎么说,他也是你爸爸…”母亲瞅着她的脸色和缓才开口,“他一直都想你跟他出国读书的,听他说美国有不少大学,你过去再读两年,就能拿到铁饭碗,三十五岁就可以退休…”
父亲,是的,他确实是她父亲,吕品恨恨地想,一个为了拿到绿卡就抛妻弃女和别的女人结婚,一个每每给她希望最后又总是无情粉碎的父亲!
每次他良心发现——如果他的良心没被狗吃完的话,又或者只是和美国老婆没处好,就会打电话跟吕品说:“品品乖,好好学英语,爸爸带你出国。”
每次说完这些话,过不了三个月,他又消失得无影无踪,和美国的妻儿共享天伦去了——这些是吕品后来才知道的,当初她只以为,是她的父亲太能干,能者多劳,所以忙。
这个糟糕透顶的父亲带给吕品的唯一良性影响是,她因为英语实在太出色,得到好几次出国交流的机会,天文台每每有外国专家来访,也都是她接待。
到最后吕品听说父亲要回国,就像听到“狼来了”一样。
狼第一次来是在十二年前,也是夏天,吕品还在膏矿的子弟中学读初三的时候。
那个夏天对吕品而言,有最甜蜜的开端,却以人生中的至痛结束。
统考前最后一次答疑,年轻的生物老师问:“同学们这几天复习还有没有遇到什么问题?有的话赶紧提出来,明天所有的科目统考就要开始,你们要找我恐怕不容易…”
在几个同学举手提问后,吕品终于也鼓起勇气发问:“我有问题。”
她整张脸紧绷绷的,严肃、认真,生物老师笑着点点头:“嗯,你说。”
后座的杨焕拿钢笔在戳了吕品两下,吕品赶紧往前站了一步,双拳不由自主地紧捏起来:“第十章说,胎儿是从受精卵发育而成的,可是精子和卵子分别来源于男人和女人,那么——它们怎么会变成受精卵呢?”
整个教室安静得连呼吸声都可以数出来,年轻的生物老师瞪着吕品很久都没出声,最后清清嗓子,一脸尴尬:“这个…这个问题,比较复杂,应该不会被包括在统考范围之内,你不用担心,也不用将重心放到这一章。”
吕品哦了一声,不明白生物老师为什么满脸通红,等她一坐下来,整个教室爆发出山崩地裂般的笑声。杨焕倏地站起身来,把书包从书桌里抽出来,又一手攥起吕品:“走,跟我回去复习!”
出乎吕品意料的,生物老师并没有阻止杨焕,任由他把她的书包扯出来,然后拽着她一路小跑到车棚。吕品从周遭同学的笑声里,也意识到自己或许问了什么不该问的问题,然而究其原因,她仍然不明白。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我国源远流长又博大精深的传统文化里,性是不应该被包括在早期教育中的。大人们似乎总觉得小孩子越单纯越好,等到了一定的年纪,又希望他们一夜之间什么都能明白。
杨焕没有带她回家,而是载着她停在回家途中的一个废弃的石膏矿井旁,停好车后铁青着脸劈头盖脸地骂:“白痴啊你!居然在课堂上问这种问题!”
“我,我之前问过你,你说不知道,让我问老师的…”
“我说我不知道你就相信,那我拿绳子打个圈,你就把脑袋钻进去吊死啊?”
吕品撅着嘴不吭声,心里十分不服气,但是隐约又明白刚才她确实在一个不适当的场合,问了一个不恰当的问题,但是——究竟这个问题的答案是什么?她意识到答案或许是不好意思说出口的,但是,她就是不明白,这来源于两个不同个体的精子和卵子,究竟以何种形式接触,才能变成受精卵,最后又在女性的子宫里孕育成胎儿——答案究竟是什么?
“我不知道,那你不知道也很正常呀,书上又没写,你要是知道…为什么不告诉我答案?”
吕品垂着头咕哝着问,又偷偷抬起头瞟杨焕两眼,只见他目露凶光,恶狠狠地瞪着自己。
有时候一个人要开窍,是需要契机的。就像武侠小说里常说的打通任督二脉那样,吕品在这一刻灵光劈过头顶,猜想她是问了一个和“性”有关的问题。
吕品脸上唰的一下就红了,还没来得及找借口回家翻医学杂志补习,杨焕的唇已压了下来,暖暖的,带着濡湿的感觉,压在她的唇上。
软软的温温的,那是一种吕品由出生到现在从未体验过的感觉,杨焕的眼睛也快贴到她的眉眼来。在那双蓦然和平时不同的眼睛里,吕品看到自己的影子,惊恐的影子,她甚至浑身都抖起来,无法自已。
“还想知道吗?”杨焕声音哑哑的,如果吕品不是也被吓到,她一定能听到杨焕那猛如鼓擂的心跳声。
吕品猛醒过来,紧箍着杨焕的两只胳膊站起来,好久才憋出来一句话:“医学杂志上写过的,接,接,接…接吻不会导致怀孕。”
后来读大学时寝室玩真心话大冒险,吕品被迫分享初吻经历,下铺的袁圆恨不得以头抢地:“吕品你真是天然呆啊!怎么会有人在被骗走初吻之后想到的第一件事是KISS不会怀孕啊啊啊啊!”
幸而矿井废弃已久,少有人往来。吕品急匆匆地抱着书包往回家的方向冲,杨焕骑着自行车追过来:“上车!”
吕品稍稍犹豫,还是跳上后座,杨焕故意捣蛋,把龙头扭得东倒西歪。吕品咬着牙忍住尖叫,死死地攥住自行车后座,还是不小心撞到他背上,猛地吸口气,鼻尖仿佛还闻到那带着一点点湿润的味道。
后来他一直都爱这样捣蛋,除非她乖乖地抱着他的腰,他才肯好好地骑车。
夏日里被烤得干焦的泥土,都散发出甜蜜的芬芳。
往后的许多许多年,她都没办法忘记那份甘甜——当时或许并未有多少甜蜜感觉,却在往后的不断回忆中日渐深化,直至铭心刻骨、无法忘却。
马路的尽头,站着吕品的妈妈,远远地看到杨焕的车,小跑着过来拦住他们:“品品,这几天…”她又望望杨焕,赔着笑问,“杨焕,这几天…能不能让吕品去你家住两天?”
“妈出什么事了?”
狼来了。
吕品回家收拾课本,准备去杨焕家复习,她看到久违的陈世美向公主介绍秦香莲等人:“这是我妹妹,这是她女儿,这是她大儿子。”
声音很熟悉,跟电话里听到过的千千万万次一样——实际上当然没有千千万万次那么多,只是那仅有吝啬的话语,早在吕品脑海中描摹深刻至刀刻斧凿。然而这脸孔又这样陌生,吕品的手被杨焕紧紧地攥着,指甲长长了还没来得及修剪,狠狠地掐着杨焕的掌心:“我,我…我前几天过来看外公外婆,今天哥哥来接我回家。”
凡人改常,非病即亡
吕品知道自己的亲娘就是个包子,任人捏扁搓圆也从不反抗,即便她说一百次“妈我现在可以养活你”,包子娘亲仍然坚守在没有任何人待见她的膏矿。吕品算算账,虽然工资不高,但有单独的教师宿舍,三线城市消费低,母女俩生活完全不成问题,但是——只有在坚持留守这件事上,吕品才觉得原来母亲的人生居然还是有原则的!
尽管吕品无数次指天誓日说打死我我也不会见那个陈世美老爹,然而因为打不死,所以她不得不一次又一次挤出笑脸,在陈世美老爹再次说带她出国的时候,继续敷衍说“我会好好学英语的”。
这次也一样,包子娘亲拉着她的手流泪:“是妈妈对不起你,从小就让你受委屈…”吕品记得包子娘亲的那双眼睛。在幼时冬天,包子娘亲给她做棉鞋钉鞋带扣时不小心切到手,险些把一颗小指头切下来,即便那个时候,那双眼睛也没有流过这么多泪水。
吕品特别喜欢鲁迅,因为在他的文章里她看到那句“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秦香莲还会告御状把那个狼心狗肺的东西铡了呢,包子娘亲却连去告陈世美重婚罪都不可能——不是不敢,是从来就没生出过一丝一毫的这个念头。
包子娘亲还常常跟吕品展示橱柜中陈世美当年送给她的定情信物:一个用石膏锻制的隋唐美女。在狼第一次来之前,吕品都深信不疑自己有世界上最聪明最上进最心灵手巧最会念书的爸爸,他到美国留学去了,他功成名就就会回来接她们母女去美国过有大房子住有佣人伺候还养两只狗三只猫的好日子。
事实真相是时任车间主任的陈世美,趁着出国交流的机会申请到学校,因有几分口才长相,数年后和一持有绿卡的女人结婚生子顺便换了国籍。而原来在膏矿总厂做办公室文职的母亲,受陈世美违规强行辞职的牵连,被下放到采矿车间,每天在三十多度高温的石膏矿井下开采作业,靠四十块一天的工钱养活公婆和吕品。
一直到狼第一次来的那天,吕品才明白为什么每次她去杨焕家吃饭时,杨妈妈都用那种极度怜惜的眼神望着她。
后来吕品渐渐明白,其实除了她,膏矿上所有的人都知道发生过什么事,包括包子娘亲。
只有她活在傻傻的谎言里,以为自己有一个天底下最牛逼的父亲。
这些事她一直没法和谁说,除去杨焕,唯一知道的人是袁圆,每次袁圆的总结语都是:难怪大家都说狗最忠诚了,因为人的良心都被它们吃完了嘛!
想起陈世美她就牙齿发紧,更让牙齿发紧的是随后发到她邮箱里的通知——本年度天文年会上,原定由她代表S市天文台所做的一篇关于恒星演化的口头报告,被其他报告替换下来。
今年的天文年会是在T大举行,吕品心里是有自己的小九九的,她不能永远呆在一个离天文界核心的边都摸不到的三流大学,靠攒课时挣死工资。为今之计,要么联系周教授回T大做博后,要么结纳天文界其他资深教授寻找机会——若干年前周教授曾建议她留校被她婉拒,现在让她如何跟周教授开这个口?思来想去只剩下学术会议做报告时和其他教授套磁这条路,如今也被活活堵死。
阔别数年后又回到T大,苍石环碧,落木溶金,仍是那样美丽的校园,却已物是人非。周教授安排了几位师弟师妹去太阳系分会场给袁圆捧场,吕品坐在台下,想起去年这个时候,袁圆博士论文盲审险些被退回,而她吕品正在天文年会上风光得意。真是风水轮流转,今年袁圆初露头角,自己则前途未卜,茫茫然不知何去何从。
周教授约她回实验室一起吃个饭,到了物理楼才发现还有个师弟留在实验室装望远镜,吕品看那师弟眼熟,随口笑道:“咦,你怎么没去会场给袁圆捧场?”
小师弟放下手中的平衡锤笑道:“吕师姐,今天轮到我值班。对了,原定吕师姐你做报告的那篇论文,我之前看过,不过有些疑问,不知道有没有机会和师姐讨论一下?”
吕品点点头,一边在脑海里搜索这个人的名字——好像有些印象,又记不起具体叫什么。好在周教授马上就给她解了围:“你还记得吧,这是钱海宁,我现在让袁圆在带他,有空你也帮我教教他。”
听周教授这么一说,吕品立刻把钱海宁这个名字和真人对上了号——记得临毕业时,有金融大二的学生过来找周教授,说自己的愿望一直都是学天文,高考时被家里逼着报了金融。谁知读来读去都没有兴趣,现在想转系,却已经错过时间,在校报上看到周教授的访谈,专门来请教是否有考物理系研究生的可能。
这位视金钱如粪土、舍炙手可热的金融而取清水衙门的物理、有理想有抱负的青年就是钱海宁同学了。
最初周教授的一干学生都为钱海宁同学的崇高理想所震动,每次钱海宁来实验室,众人都像看国宝熊猫似的前来围观。可惜钱海宁的基础实在薄弱,吕品彼时刚毕业,确定了保研,周教授觉得她最闲,便把钱海宁扔给她补理论基础和观测常识——为此袁圆向吕品表示了深切的哀悼:“喜儿,周教授不会因为你保研是和天文台联合培养,觉得你不是亲生的了,就故意来玩你吧?你知道那位立志为天文物理奉献终身的同学,问我什么问题吗?他问我为什么日全食的时候不能用普通墨镜看!”
当然,吕品并不认为非物理系的学生不知道日全食时不能用普通墨镜是什么罪大恶极的事情,但隔行如隔山,尤其是金融和物理这种完全不搭架的两个专业,她为钱海宁的前途表示深切的忧虑。没想到钱海宁卯足了劲泡在周教授的实验室里,不管自己的问题把师兄师姐们雷翻多少次,依然锲而不舍,两年后竟真的让他转系考研成功——吕品好笑地摇摇头,理想这玩意,还真是个难以捉摸的东西。
钱海宁就她先前的论文提出不少问题,和吕品讨论数次,反倒让吕品没时间和原来天文台的同事一起活动。不过也好,吕品想如今的形势,天文台那边所有的路是不通了,多见面也不过多尴尬,不如多留在周教授这边,顺便也能和袁圆多玩几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