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少轻狂时候的那些海誓山盟,杨焕说的一点不比言情小说里的男主角们少。
我爱你,我永远爱你,天长地久,海枯石烂…
那时候又的的确确非常的相爱。
他们一同考取T大,在梧园的情人坡幽会,做一切恋人间老套无比却又乐此不疲的事情。
甜蜜也好,感伤也好,一切都已像太阳那头的小行星一样,遥不可及。
用这颗星为自己的过去划一个句号,她还要和合适的人恋爱、结婚、生子,过日复一日平淡无奇的生活。
最伟大的词是岁月和时光,无论我曾多么爱你,你又曾多么爱我,终有一日我会爱上另一个人,就像我曾经爱你的那样。
吕品从来都是理智冷静又脚踏实地的人,生活是什么,她比绝大多数同龄人更早明白。
生活不相信眼泪,不同情弱者——事业如此,感情也如此。
吕品回到学校后第一件事是打电话给周教授,和他推心置腹地谈了谈自己的打算——要让她一辈子留在高校做理论研究,怎么想都还是不甘心,不如索性和周教授摊开来谈。学术界有句话,叫学生靠老师出名,老师靠学生出名,但归根结底还是老师靠学生出名。想明白这一层,吕品放下心来,能从周教授这里找到出路最好,若此路不通再通过以前的同学或师兄师姐们想办法,至多是自己丢脸,丢脸而已,又不是丢命,怕什么?即便走到绝处,最差不过是在三流学校熬两年,等到限制条款失效,想办法申请北美的学校,走出口转内销的路子。
做好最坏的打算后,她心里舒坦许多,周教授也颇深入地和她聊了聊自己的想法。依周教授的看法,也是认为她适合去做航天方面的科研,但从性别考虑,又觉得女孩子应该稳定为主云云。吕品听着听着便开始在心中翻白眼,因为周教授开始跟她研讨钱海宁的问题,王婆卖瓜似的要把钱海宁推销给她——难怪前两天周教授给她邮箱里发了好些申请博士后的材料,敢情都是钱海宁这小样儿的从中怂恿!吕品立刻向周教授信誓旦旦地保证:我是祖国一块砖,哪里需要往哪搬,稳定算什么,男人算什么?
当初在杨焕面前那句话说得很豪气,实际操作起来,现实还真有些残酷,爱情只是一个奢侈品。
周教授又和她聊起退休的打算,说是最近一年都在回顾从入行到现在的经历,言及理工科在国内发展的不均衡——工科是一投入便有产出,理科类研究要转化为实践成果则一不直接二不迅捷,近年来愈加凋零。周教授预备写一本天文科普类的书,效仿欧美流行的科普方式,摈弃教科书式的说教,以趣味性和悬疑性为推进,抽丝剥茧,概述天文发展史。吕品听得既神往又汗颜,神往的是周教授已进入著书立说的境界,汗颜的是自己前途未定,哪有周教授这样的高瞻远瞩?而且…她当初拼死拼活要挤进CE探测计划,也未尝没有觉得纯理论研究在国内不受重视的因素,她想到的是避开纯理论研究去搞航天应用,哪有周教授这样用切实手段改变现状的远见卓识?
当然,能力和影响力也是不容忽视的因素。吕品自认为还没有这个修为,周教授那是在天体力学各个领域都摸爬滚打一遍了,才有现在高屋建瓴式的宏观论述,她吕品呢?路漫漫啊!
周教授要吕品赶紧送一份新的CV过来,他也深入调查一下CE探测计划一期和预计的二期人员名单里有多少旧识,再给吕品引荐。
吕品心下大喜,连夜更新中英文CV,第二天又检视好几遍才发给周教授。等待的日子极其难熬,学院的领导夫人们又开始给她介绍男朋友——在这种小城市,她光一个博士文凭就够吓死人,于是有胆来和她相亲的,不是三十多岁读书读成智障的呆子,就是中年离异人士,偶尔能碰到一个没带拖油瓶的都算中六合彩。
转眼就到国庆长假,买好票回膏矿,有娘亲伺候着,吃吃睡睡兼养膘,日子过得惬意得很。吕品估算时间,心道:暑假时不是说“陈世美”过年要回来么,怎么这两天又不见娘亲念叨?娘亲的性格,吕品是最清楚不过的,“陈世美”随便两句不靠谱的“也许”、“可能”,到她这里就变成“确定”、“一定”以及“肯定”,即便最后不得不直面残酷的现实,她也会继续相信“陈世美”不着边际的解释,继续期待下一次的也许和可能。所以,如果“陈世美”说过年回家的事有后续,娘亲一定会献宝似的拿出来说服她,就算天空全是乌漆麻黑的云朵,只要坚持守下去就一定能见到白玉盘似的月亮。
吕品颇为无奈地趴在沙发椅的靠背上,望着娘亲忙前忙后在厨房杀鳊鱼的背影,忍不住长长地叹了口气,还没来得及感慨,手机铃铃铃地响了,一看名字居然是钱海宁。“喂喂喂,吕品,我是钱海宁。”
“我知道,有什么事吗?”
“你…今天在家吗?”
“在。”吕品估摸她拒绝T大博士后的事钱海宁也该知道了,不知道这小孩开窍没,“你是有什么问题不太明白吗?有的话发邮件给我就成。”
“不是,我…”钱海宁咕哝半晌,吕品也不接话。她有的是耐心,男人么,但凡晾两天,那股劲头过去了也就拜拜了,真正死缠烂打的男人倒没几个,都是成年人,谁还离了谁就不活了?
钱海宁叽咕半天,最后终于还是自己坦白交代:“我到膏矿了。”
“什么?!”
“周老师来和我谈过了,袁圆劝我和你面对面地问清楚。我已经到膏矿了,从火车站出来想直接到你家来,可是刚才那摩的师傅把我拉错地方又不管我了。”
吕品捏着手机气不打一处来,这钱海宁也不小了,还玩这十六七岁纯情少男的一套呢?不过怎么也是同门师弟,以后也都在这个圈子混,吕品还真不大好意思把人晾在火车站叫人买票直接回去,纠结良久后不甘心地问:“你附近有没有什么标志性的建筑?”
“有个移动营业厅,还有…还有个理发店,哦,我对面是个大排档…”
吕品心中默叹,钱海宁八成是从她留在学校的档案资料里翻出的家庭住址——那还是新生入学报到时杨焕大笔一挥替她填的地址,正是学校附近杨家旧宅。吕品赶紧骑车出门,找到钱海宁时他正在大排档一家面馆里吃拉面,钱海宁见到她立刻掏钱结账,吕品无奈挥挥手道:“你赶紧吃吧,从学校到这里七个小时的慢车,你饿死了我可不负责。”
钱海宁这才埋下头来唆啦唆啦地狼吞虎咽,大概又觉得形象欠佳,抬头朝她笑笑。吕品勉强扯扯嘴角,盘算着能在这里解决自然最好,正踌躇不知如何才能既不伤害钱海宁弱小的心灵又能让他知难而退,钱海宁却扬扬筷子指着外面:“喏,刚刚就是那个鞋拔子脸大叔拉我的,你们这里民风很彪悍嘛,明明拉错地方还跟我吵…”
“嘘…”吕品赶紧止住钱海宁,“吃你的,你拿的那是我们家以前的地址!”
钱海宁这才乖乖地低头继续吃面,边吃边抬眼偷觑吕品的表情,正待找点话题,只听另一家店里鞋拔子脸大叔正用极大的嗓门跟店主闲聊:“我今天刚刚载了个城里来的学生,你知道他找谁吗?”
“哪个?”
“他拿的地址是杨会计家的地址,到了地方才说要找吕主任的姑娘,自己拿错地址非要怪我!”
“杨会计不是都搬走好多年了么?”
“你说这个学生他到底跟吕主任的姑娘是什么关系?不会是吕主任的姑娘在外面谈的男朋友吧?”
“吕主任的姑娘,不是跟杨会计的儿子一对么?”
“这种事情哪说得准?杨会计的儿子,那也是个狠种,十一二岁跟人打架,一砖头就开瓢…不过说起来,怎么都没吕主任的姑娘狠,从小闷声不吭的,一下手就把自己的弟弟给捂死在矿井里头!”
“莫乱说,这事情到底怎样现在也没搞清楚,这话再传到吕主任老婆耳朵里,哎…吕主任他老婆也真是可怜。”
“所以说是报应呐,吕主任刚进厂的时候,蛮白净的个后生,当时厂里的大学生,十个手指头能数出来!哪里晓得是个陈世美咧,这要照以前,那是要请虎头闸的呀!”
“谁让人家厉害,跑到美国去了啊!”
“那又怎么样,听说他后来那个美国老婆,因为儿子死了跟他闹离婚,你晓不晓得,在美国离婚,那男人都是要倾家荡产的…话又说回来,杨会计一家一直都对吕主任的姑娘蛮好,我估计那事也未必是吕主任的姑娘做的,你看杨会计那精明的人…”
“也许是看他儿子的面子,他儿子跟鬼迷了心窍一样地中意吕主任的姑娘!要不是吕主任姑娘做的,怎么连她妈都这样说…”
钱海宁刚吞进一筷子面,腮帮子鼓鼓地还来不及咽下去,眼睛圆溜溜地瞪着吕品,吕品面色漠然,看不出任何情绪。钱海宁似乎想明白什么,掏出十块钱扔在桌上:“老板结账!”吕品悠悠地跟着他出来,仍默不做声,钱海宁偷觑她脸色,怯怯地问:“你…你到底怎么了?”
吕品笑容里微含讥诮:“你都听见了?”
钱海宁张张嘴,欲言又止。
“看人不能只看表面的。”吕品抿抿唇,嘴角仍噙着浅浅的笑,“你看我长得勉强也算个淑女,你能想到我会亲手杀死我弟弟吗?他死在膏矿矿井里面,高温、窒息,可是我运气好,一来没证据,二来我当时还不到十六岁,不止没入罪,档案上也清清白白。”
钱海宁愣愣地看着她,像是被吓傻了,半天没言语。吕品又伸出手来,“你看我这双手,我记得…我从T大毕业前,还教过你装望远镜吧?”钱海宁不自觉退后一步,吕品便向前进一步,“你看它像一双杀人的手吗?”
钱海宁眼睛瞪得老大,吕品正欲进一步逼近,钱海宁忽伸出手来挡住她的双手:“你别说,反正我不信。袁圆都跟我说过,她说你这人看起来特别凶,其实心肠特别软,她还说,甭管你把自己说得多么差劲,其实你特别好。”
吕品恨不得意念转移揍袁圆一顿,脸上却转成一副和蔼可亲的表情,笑眯眯地说:“钱海宁,你还小,很多事情看不清楚。”
“我不小,你就是吓唬我——上次我太直接了?”他挠挠头,“我也想再等等,怕你被我吓到,可一时没忍住就…”
他完全不把刚才听到的话当一回事,还摆出一副很了解吕品的模样。吕品哭笑不得,从他手掌中挣开双手,皱眉道:“你认识我才几天?”
“时间不是问题。”钱海宁信心满满地答道。吕品上次说他年纪小,他也是这么一副勇往直前的模样:“年龄不是差距!难道你发工资的时候还在乎钞票的印刷日期?”
“那你喜欢我什么?”吕品微哂,“我们连朋友都算不上,你了解我多少?我回T大开会到现在还不到一个月,你又是找周老师说和,又跑这么山长水远的来膏矿——你到底喜欢我什么?”
钱海宁努努嘴,“这有什么道理可讲?”
“我有自知之明,长得虽然不至于嫁不出去,那也没有到让人一见钟情的地步。”
“这种问题也有标准答案吗?压根没法回答啊…”
“你说不出来?那我总得有点什么优点让你短短几天就…”
“挺多的…”
“列举一两个?”
“比如…”钱海宁苦着脸琢磨半晌,“我觉得你做事挺认真的。”
“这个怎么能算呢,很多人做事不认真也有人喜欢。”
“那每个人喜欢的东西不一样呗。”钱海宁极无奈,“以前别人怎么回答的?”
吕品一愣,钱海宁忙摆手道:“不不不,我不是故意要问的。”
以前别人是怎么回答的?几乎是不用思考的,许多事情就纷纷跳出来,她什么时候开始问杨焕这些问题?在什么地点,杨焕是怎么回答的?印象中是上大学后,突然冒出来许多缤纷灿烂各式各样的女生,长得漂亮又多才多艺,家教出身都无可挑剔…其中甚至不乏杨焕的追求者。她开始惶恐,在膏矿的时候,她不是最漂亮的,但她是成绩最优秀的——一进T大,她唯一的优势也显得惨不忍睹。
亲眼看到辛然和杨焕搭档混双,参加全市高校羽毛球巡回赛,他们配合默契,从学校的资格赛一路杀入决赛圈,最终拿到季军奖杯和奖金。杨焕极阔绰地在悟园食堂三楼包厢请全班同学吃饭,所有的人都围着他和辛然敬酒,吕品像被扔在角落的残次品。杨焕喝得醉醺醺的,回寝室的路上捧着奖杯笑嘻嘻地说:“先将就着,你等着吧,总有一天我要把冠军奖杯带回来给你煮泡面!”
人都说酒后吐真言,吕品试探性地问:“杨焕,你真的喜欢我吗?”
杨焕诧异地瞅着她,她又问:“你喜欢我什么呀?”
奖杯从杨焕怀里掉下来,他拥着她抵到树干上,“怎么,今天发现我太牛了怕配不上我啊?放心,咱富贵了也不会忘记糟糠妻的!”说完他就低头吻住了她,酒意翻滚进来——这是他们自受精卵事件后第一次真真正正地接吻,后来他教她这就叫法式,至于有没有意大利式、俄罗斯式…没有来得及探究。
后来杨家搬到城里来,周末杨焕带吕品回家吃饭,杨爸、杨妈对她仍极好,夸得上天入地。她和杨焕在房间里写作业,双头的台灯,两人各占一边,吕品忍不住又想,如果杨爸、杨妈看到学校里更多更优秀的女生,他们还会这么夸她吗?一抬头,正看到杨焕直勾勾的眼神,在清冷幽白的光束下格外热辣。
这次杨焕用进一步的行动代替了回答,在他狭小的房间里,热情未能及时遏制,一发不可收拾。那时的杨焕毫无技巧可言,只有一股子猛劲冲劲,痛得她钻心刻骨,仿佛被人撕成好几片,又怕被外面看电视的杨爸、杨妈发现,咬紧牙关一声也不敢吭。晚上她睡在客房里,杨焕胆大包天,钻进来挤她的被窝,抱着她亲她,做成既定事实后才记起来问她疼不疼,闹腾到临天明前才溜回去——回学校后好几个星期她都在猜测杨焕是怎么处理床单的,结果…好像从此之后杨爸、杨妈就特别热衷周末出门旅游。她面红耳赤地看着抽屉里的方盒包装问杨焕:“你妈妈怎么说?”杨焕一脸得意地笑:“我妈说,孝子孝子,挣的钱全用来孝顺儿子,我和你爸从来都没用过这么贵的!”
想到这里吕品脸上也热辣起来。
“我也不是一时发热,”钱海宁皱着眉,“其实我们以前就认识啊。”
吕品收回思绪,不自然地笑笑,“你说你转系的时候?”
“嗯。”钱海宁直点头,“你不记得了?周老师说我基础太薄弱,让你有空先指导我一下。”
“我也没怎么指导你吧,就扔给你一堆书让你自个儿去看了。”
“我记得你跟我说过一句话。”
“什么?”吕品往后缩两步,“我怎么什么印象也没有。”
“你说,”钱海宁直起腰板,模仿吕品以往一脸小严肃的样儿,“钱海宁,你甭以为满脑子热情就能代替实际的观测分析。不能因为别人成功完成了X论证A的实验,你就不验证直接上马从X+Y到B的实验!实验的结果会随着很多因素的改变而改变,重复验证不仅是对实验数据负责,也是对你自己负责!”
吕品一脸不信:“我以前这么严肃吗?”
“是啊,而且后来袁圆每次都拿你这把尚方宝剑来教训我。”
吕品回想自己那时候的小古板样,又歪过脑袋瞅瞅钱海宁:“你怎么就记得我批评你?”
“因为你没鼓励过我啊!”钱海宁好笑道,“不过那时候大家都鼓励我,我知道你们其实挺看不上我的,觉得我脑子被驴踢了才来读天体力学。你们又不好当面说我,每次我兴冲冲地以为自己进步很快的时候,别的人都敷衍我啊,只有你从来不放水。”
这种答案算合格吗?吕品实在无从衡量,还没想到办法打发钱海宁,他已把她所有的算盘各个击破。她说送他回去,他就说要留在这里参观一下石膏博物馆;她说给他订旅馆,他就说没带钱;她说算她请,他就说男人用女人钱不好,况且无名无分的多不好意思…死袁圆,当初记得这个弟弟还挺清纯的,怎么跟她学了两年就变成这样?
反正他死乞白赖地就一个意思:一定要去她家吃个便饭。吕品心中暗恨,便饭便饭,你这哪里有一点方便了?
果然,不管她如何坚持只是个同学路过,娘亲仍极热络地张罗了一大桌菜,鸽子汤、小炒黄牛肉、蒜蓉菠菜…还有吕品最爱吃的干煎鳊鱼。钱海宁也极上道地帮忙,从洗菜到吃完饭的全程中,娘亲都在十分热切地关怀钱海宁同学的事业和感情或者说是金钱和前女友等各方面的情况。吕品怎么都觉得钱海宁是有备而来,回答得滴水不漏,极合娘亲的心意,因为——在饭后钱海宁预备帮忙洗碗而被娘亲赶去客厅时,娘亲偷偷跟吕品说:“挺不错的,你何必不好意思呢,也就年龄小一点,我又不是那种不讲道理的人!”
陪钱海宁在客厅看电视,百无聊赖地调台,体育台在直播斯诺克、电影台在放红色电影、音乐台是同一首歌,调来调去也找不到想看的,正准备问钱海宁要看什么,一只手突然被人从身后偷偷握住。
吕品试图缩开,钱海宁又加紧力道,有些试探、有些犹豫、还有些许暖意,从她的指尖掠过。
男女之间仿佛是牵手这一步最难迈出去,因为十指连心,所以十指扣在一起的时候,心也是贴在一起的——连杨焕那种粗枝大叶的人,也会印着她的掌心笑嘻嘻地说:“这叫心心相印。”
钱海宁的掌心,温暖得恰到好处,厨房里哐当一声锅盖掉下来,吕品连忙缩手。这一回钱海宁没再坚持,只是朝她笑笑,吕品心里直鄙视自己,都奔三的人了,还羞涩个啥呀?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何必这么吞吞吐吐?
她捏着指尖,好像还有些温度残留着,真可惜…现实地说,钱海宁总比那些读到目光呆滞的书呆子或中年离异男人强,错过这村也许就没那店了,况且…这个年纪还能吸引比自己小的可爱弟弟,虚荣心也是有那么一点点的。
吃过饭带钱海宁去参观石膏博物馆,吕品客串导游为他讲解纤维石膏矿如何从几十米深的地底被开采出来,怎么提炼磨成石膏粉,到最后变成精美的石膏像、石膏枕又要经历多少道工序等等。最后一个陈列馆全是石膏成品,既然是博物馆,总喜欢沾点人文气息,玻璃橱窗里陈列着一方晶莹剔透的石膏枕,展牌上镌着小字的诗句:表里通明不假雕,冷于春雪白于瑶。石膏成色极好,乳白晶莹,看起来竟似通透的玉一般,钱海宁啧啧称奇:“这得多少钱一个啊?”
“这里值一两百的出去要卖上千吧,”吕品笑笑,“你待会儿回去可以买一个孝敬你爸妈,老年人用有好处。”
钱海宁侧过脸来,撇撇嘴抗议:“你又催我回去。”
吕品收起笑容,玻璃橱的一角恰反射过来午后艳阳一束,明晃晃地刺到眼睛里。吕品略略一偏头,又听钱海宁说:“你总得给我一个和你相处的机会再决定我行不行呀,毕业生找工作还有三个月见习期呢。上次你临走前还答应我好好的,怎么这么快就变卦了?都说女人心海底针,你这也太深了吧,赶得上马六甲海沟了。”
吕品紧抿双唇,静静听他说完,才道:“上次…当着你的面,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她扯扯嘴角,无奈笑道,“我以为周老师会和你说得足够明白。”
“周老师说你想搞实际的航天项目,不愿意留校教书做论文——可是你现在要参加CE计划太难了,你该不会为了躲我找这么个理由吧?”钱海宁恍然大悟,急急道,“唉,你别啊!要是因为我的原因,得…回去袁圆还不打死我,你就当我什么都没说过好了,周老师帮你疏通关系弄回T大也不容易,你就当我什么都没说过好了!”
吕品哭笑不得,怎么现在的男人反而都这么幼稚起来?还是说同样的年纪,总是女人比较成熟一些?
“钱海宁,不是你的原因。”吕品慢条斯理地解释,“我以前、现在和将来,最大的愿望都是去搞航天。前一段时间发生太多事,我脑子有些乱,差点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对不起。不是你有什么不好,而是…你…和我对未来的设想,不在同一个方向上。”
钱海宁一时不能言语,其实来之前他想过各种各样的可能,袁圆也和他全方位多角度地分析过吕品种种可能的反应。他担心过吕品因为年龄的差距不接受他,也担心过吕品还沉湎在对前男友的怀念里,没想到吕品从来就没有把自己放在对未来的考虑中,甚至是一丝一毫的考虑也没有。
这比她随便拿什么年龄的差距或不了解之类的理由来拒绝他更令人难受。
“周老师说,你现在挤进CE计划的可能性很小了。”钱海宁露出一丝狼狈,来之前他向周教授打听过,是以方才他会猜测这仅仅是吕品的借口。
“现在的可能小,不代表将来都没有机会。”吕品那点拗性又上来了,“我研究过,CE二期至少也要五六年,我不信我一点机会都没有。一年两年三年,我都等得起。反而我现在要是答应周教授,这么大的人情…回去以后我顶多就只能参加一两个军工项目,做做外围,永远也无法参与核心部分。”
“这对你…有这么重要吗?”
吕品咬着唇,用低到近乎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说:“我不要再被踢出来,再做可有可无谁都能替代的螺丝钉,在这个领域,只有变成irreplaceable的人,才能真正立足。”
“回T大也可以啊。”钱海宁以为吕品是为离开天文台出来而抑郁,“现在系里的第一副主任也是周老师带出来的,你要是肯回来,周老师肯定会安排好你的。”
吕品不知怎样解释才能让钱海宁明白自己的想法——不过他明不明白又有什么要紧呢?她一遍又一遍地把下唇从红咬到白,又从白咬到红,“不一样的。”
钱海宁茫然不解,思前想后又计出一招,“那…我还没毕业呢,以后会去哪里也说不定,你这里不会一次面试失败,终身永不录用吧?”
吕品嗤地笑出声来:“钱海宁你怎么就不明白呢?”
“那你说得让我明白呀!”钱海宁委屈不已,心道我又没有让你现在就决定如何如何,你怎么就非得现在一棒子打死我?冥王星被踢出九大行星还研究再研究,开了好多次会呢,怎么到了你这里,连让我明恋一次的机会都没有呢?
吕品无奈默叹,声音微微软下来:“钱海宁,你以为两个人在一起,决定性因素是什么?”
“感情了。”
“不是,是合适,家庭、性格,以及…将来要走的路,很多很多因素。感情不是无所不能的,如果彼此要走的路不同,那么再坚固的感情,也只会变成彼此的窠臼…”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不知是解释给钱海宁听,还是在说服自己。
钱海宁听得懵懵懂懂,从认识吕品到现在,她永远以一个成熟理智的形象屹立在自己面前。对,是屹立,他不明白,为什么还未到热情干涸的年纪,为什么明明很柔软的心肠,偏能永远说出这么冷静而无情的字眼,仿佛人世间的一切,在她眼里都如宇宙天体那般各行其道,互不相干,恒定久远。
钱海宁并未难过,只是有些空落落的。
博物馆的琉璃瓦上又映进一束色彩斑斓的光,涂在光洁圆润的石膏枕上,似玉非玉,柔光流转。初看过去仿佛是晶莹剔透、一望见底的,近近细看过来,似乎又是另一番光景,朦朦胧胧,无法言述。
回学校后没两天吕品就接到袁圆的电话,自然又是劈头盖脸的一顿痛斥:“‘喜儿’,今年生日送你一套缁衣如何?”
“好啊,我要真丝的。”
“你——你白痴啊,合适、合适、合适,钱海宁哪儿和你不合适了?他爸爸基金公司王牌经理,妈妈武警医院外科大夫,家里有房、有车、无贷款,堪称新世纪四有青年,你还有哪儿不满意?你以为老娘天天给他耳提面命夸大你的种种优点都是为了什么?”
“嘿嘿,那我更不好意思荼毒祖国未来花朵了。”吕品干笑两声,“您老百忙之中给我打电话不会就为了鄙视我吧?”
袁圆顿了一下:“哦,差点忘了正事,周老师接了个CE二期的预研子项目,下周去北京,半封闭开发,换了号码我到时再通知你。”
吕品手一颤,心绪复杂地哦了一声,又听袁圆说:“一共五个人,哦,钱海宁也去。”
袁圆又和她啰嗦一堆钱海宁和她如何合适的话,比如他们都比较执著呀,比如他们都比较呆呀…吕品忍无可忍,只好还击说:“黄花闺女做媒自身难保,把他说得这么好你怎么不直接收了?”才让袁圆住口。
挂断电话后,吕品连洗了一半的衣服都懒得收拾,径直上床缩到被窝里。CE二期,项目预研…一个又一个的字眼,熟悉而又陌生。袁圆一心想混吃等死在T大安稳过完后半辈子,却被拎到北京去封闭开发;她削尖脑袋想挤进去,一夕之间却被踹出来,到如今心窝子还隐隐作痛。
真应了那句老话:有心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
周教授似乎很忙,吕品也不好成天价为这件事叨扰他。袁圆上过一次网,给她传到“八大处”玩的照片,有一张有钱海宁,背景是挂满许愿灯笼的树,之后她忽然就没了踪影。
袁圆的电话怎么也打不通,吕品开始着急起来,又不好意思发短信问钱海宁,只好找周教授打听,才知道出了大事。
袁圆和钱海宁参与的预研项目,部分机要装置图纸外流,所有参与人员一律隔离排查。
吕品一时震惊,这种事原来也听说过,某航海项目,就曾有潜艇内部重要数据外泄,最后查出来是被内部工程师以极低的价格卖给外方的。据说那起间谍案中,最后定位到的两名泄密人员已办好手续预备潜逃,却在最后关头被安全部门一举抓获,连同上线接头人,一网成擒。而令吕品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听内行一些消息灵通者说,那些价值百万美金以上的图纸,被我方工程师以不到十万美金的价格打包出售。最后刑期具体多少年吕品不清楚,有说十几年的,有说几十年的,还有更玄乎的小道消息,总之是众说纷纭。
为了区区数万美金,值得吗?
然而吕品依旧困惑不已,印象中那种间谍只存在于电视电影中,以各种面目出现在不同的机要场合中,神出鬼没出神入化——比如中学时看的历史小说里提前获知德国将进攻苏联的佐尔格。没想到有一天,这样的事情,会如此近距离地发生。
幸而袁圆和钱海宁都属外围工作人员,并不算此预研项目的核心研发人员,没多久便通过常规排查,被清理出重点审查范围。
这次的泄密事件恰好发生在CE一期火箭发射前夕,故而引起各部门的高度重视,消息围堵得密不透风。袁圆和钱海宁通过排查回到酒店后,也只和吕品通了个电话说一切安好,内部审查结果如何还未见分晓,吕品自知现在不该问这些,就算问了,袁圆既不在核心部门,也未必清楚真正的情况。
吕品现在完全是干着急,那感觉就好像看见邻村起了火,火势冲天,偏偏路上一条大河阻断去路,只能干瞪眼无计可施。反而距离核心并不遥远的袁圆和钱海宁,跟没事儿人似的,忙着和新认识的工程师们游玩北京,好像这次军工项目封闭开发,纯粹是让她多了个旅游的机会!独剩下吕品,每天晚上望着教师宿舍东南西北四面墙,又望望毫无装饰灰白一片间或渗水的天花板,揣测此次泄密事件,会不会对CE探测计划有什么影响,原定的二期项目能否按时上马等等。
盼星星盼月亮,在吕品觉得肠子都要望穿了的深秋,终于等来周教授的紧急电话:“吕品,赶紧收拾行李,立刻去北京!月中CE一期火箭发射,如果发射成功,CE的总工程师景教授将立刻回北京亲自负责CE二期的预研项目!你记得物理系早你几届的小高吗?他这些年一直跟着景教授,前一段时间他们都在西昌封闭,我没办法联系上。现在小高已经被调回北京临时接手这个项目,我一打听到这个消息马上和他联系上,他答应我帮你引见景教授。这个泄密案据说牵扯很大,很多国家都在关注我们这个CE一期计划之后的动向,这回事情一出来,好家伙,拔出萝卜带着泥,听说预备项目的核心层要大换血,这可是你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呀!”
吕品拿着电话不知是悲是喜,航天的圈子就这么大,引起如此震动的泄密案,竟然可能成为她进入CE二期计划的契机,吕品心中百味杂陈。
袁圆和钱海宁一起到西站接吕品,三天后吕品见到了周教授口中的“小高”。小高并不小,吕品跟着其他人叫他“高工”,来之前吕品估算他的年纪大约在三十五六,亲见其人时又觉他面相老成,大约是天天扑在科研上,太费脑子之故。吕品带着几篇权重较高的论文和自己的CV过去,和高工见过面之后,高工提出要请她和袁圆、钱海宁吃饭,算是同门师兄尽地主之谊。
中午吃饭时高工带来一对双胞胎,两个六岁的男孩,从长相看完全分不出谁是谁。两兄弟大概时常与人玩这样的把戏,在酒店饭桌间穿来穿去,要三人分辨他们谁是谁。袁圆眼尖,一眼便辨出哥哥耳上有痣而弟弟没有,引得兄弟俩大为钦佩。吕品却似长着一张不招小孩待见的脸,和他们搭了两句话,兄弟俩便撇开她和袁圆满大堂疯起来。高工摇摇头说道:“这两个小孩越来越无法无天了,以前有人管还好一点,现在真是两个混世魔王,一个就够我受了,还来俩!”吕品只得顺着他的话笑:“小孩子调皮点没事,都说小孩越调皮长大越聪明!”
吃饭时高工和三人闲聊CE一期开发的趣事,科研工作在外行人的眼里也许看似乏味,对身在其中的人来说,却是苦中有乐,苦中作乐,听得吕品羡慕不已。趁着高工上洗手间的空当,袁圆叮嘱吕品:“待会儿套磁说什么都好,千万别提他老婆的事。”
“有八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