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南,现在不是赌气的时候,难道你真想进少管教那种地方呆上几年吗?”

席睿南咬着下唇不说话,脸上的表情倔强中带着一种破罐子破摔式的自暴自弃,只是眼圈又软弱地红了。

安然的父母先赶到了,为女儿并没有受到什么实质性的伤害而庆幸不已。夜已深,她先跟着父母回了家。临走前犹自劝了半天薄荷,让她不要告席睿南。

将近凌晨一点时,薄荷的父亲薄家庆才从市郊小镇赶到派出所。看到父亲的那一刻,她也忍不住哭了。毕竟这天晚上的遭遇对于一个十五岁的少女来说是很可怕的经历,她有满腹的委屈与后怕要对父亲渲泄。

得知女儿被男同学企图强行施暴时,薄家庆愤怒得直嚷嚷一定要那个混蛋小子好看。

“爸,他们家仗着有钱想用钱私了,我们不私了,我们不要他家的臭钱,一定要告他。”

薄家庆立场鲜明地支持女儿:“告,一定要告,非告得那混蛋小子坐牢房为止。”

他话音刚落,突然听到身后有人愕然地发问;“你是…薄家庆?”

薄家庆回头一看,看见席文谦时整个人都愣住了:“席…席总。”

两位父亲和经办案件的警察一起进了一间办公室详谈。谈判过程非常顺利,警察对薄家庆大致地介绍了一下事情经过后,席文谦意味深长地看着他说:“老薄,南南完全是喝多了酒才一时糊涂做下的糊涂事,你应该能理解吧?”

尽管已经九年没见席文谦,早已不是他手下的员工,但薄家庆在他面前还是非常拘谨,不安地搓着手,僵硬地点头:“能…能理解。”

“好在他没有做出更出格的举动来,薄荷只是受了一点惊吓,没有受到多大的身体伤害。老薄,这件事我们私了行不行?南南还小,请你高抬贵手放他一条生路。”

席文谦的话,让薄家庆一脸的惶恐之极,慌忙摆手:“席总,您千万别这么说,这事我同意私了,我不会追究南南的任何责任。小孩子家,一时做了傻事也是可以谅解的,警察同志,我不告他了。”

席文谦从得知薄家庆就是薄荷父亲的那一刻起,对于私了的事情就胸有成竹了。但还是要等到薄家庆这一句确定无疑的话,才能完全放下心来。整晚都表情凝重无比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轻快之色。

薄荷得知父亲做主撤销了对席睿南的控告后,又惊又恼,气得大嚷:“为什么?爸,您为什么要答应私了?他答应给您多少钱?您刚才还答应我不要他们家的臭钱,一定要那个混蛋小子坐牢房的。”

薄家庆十分尴尬,费力地对女儿解释:“算了…都是熟人…席总跟南南你小时候也见过的。”

不提小时候犹罢,一提小时候薄荷更是气不打一处来:“爸,您还记得小时候我跟他见过。他从小就是个小流氓,现在长大了更加下流,不告他简直就是姑息养奸。而且您卖什么人情给他们席家啊!当年席睿南让他爸爸开除您的时候,他们家可没有半点情面留给你。”

她说话时,席文谦正好带着妻子和儿子一起走过来,薄家庆见他们来了,脸上的表情更加尴尬:“薄荷,算了,算了。”

席文谦看着薄荷一脸心平气和地笑:“大人做事自然有大人的理由,不要再为难你爸爸了,多多体谅一下他吧。”

薄荷却无论如何咽不下这口气,索性指着一旁的席睿南问父亲:“为什么要算了?为什么不告他?他刚才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就对我…对我…爸,您居然肯算了。”

7、

薄荷怒冲冲指向席睿南的手指,仿佛一枚子弹呼啸而去,让他的身体明显一震。抬眸看她一眼,他年轻的脸上有着深刻的痛楚。

今天晚上的事情,席睿南知道是自己做错了。可他是因为喝醉了酒才会一时糊涂做出那样的蠢事,为什么薄荷就不肯谅解一下他呢?她从来都不肯谅解他,储藏室中发生的事是如此,这次的事更是如此,她根深蒂固地对他存在着偏见。他以前不知道为什么?但是她的父亲出现后,在父母的提示下,他才大致地想起六岁时曾经与一个小女孩彼此解裤相看的幼稚行为。

那是他童年时代的一桩傻事。因为强烈的好奇心,他稚气十足地威胁那个小女孩脱裤子给他看她是怎么尿尿的,作为交换条件,他也答应让她看他的小鸡鸡。结果她那重重一抓,害得他不但哭哑了嗓子,还好几天尿尿都会疼,成为印象里非常深刻的一件事。

渐渐长大,十二三岁的少年懂得男女有别之后,再想起这件事来就觉得臊得慌了。暗自庆幸那个司机叔叔早已经不给他爸爸开车了,否则极有可能再见到他的女儿,那他还真不好意思面对。却无论如何没有想到,其实他早已见到童年时的那个小女孩,原来她就是薄荷。

突然间席睿南全明白了,为什么他会觉得薄荷的名字那么熟悉,为什么他会对她有着似曾相识的感觉。而她,应该是在母亲来为他送英语书的那个早晨,就已经认出了他吧?所以,她突然间就怎么都不肯原谅他了,还对他表现出格外鄙夷憎恨厌恶的激烈态度。

曾经乱麻一团的迷惑,有如找到了线头般,席睿南一下子就理清了薄荷态度急转直下的原因。纵然之前已经绝望到什么都不想再说了,这一刻,迎着她怒气冲冲的眼睛,他还是脸色苍白地本能辩解:“我一直都不是故意的,你为什么不肯相信我?”

“你凭哪一点让人相信?”

薄荷没好气。好吧,小时候的事就算他是无心之过。可是后来他在储藏室里对她做出的放肆行为,以及遭她拒绝后就马上转为打安然的主意;还有跟郭益起冲突之后指使人来令人发指地对他围攻群殴;更有今天晚上的非礼事件;种种不良行为一再证明了他的人品有问题,不值得信任。三岁看八十,这话不是没有道理的。从小就品行失当的人,又因溺爱而缺乏良好管教,长大后就是这样的品行恶劣。

她斩钉截铁的一句否决,仿佛锐利的针头朝着席睿南的心里硬生生地刺进去,疼痛迅速地注满心脏。他整个身体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可我却那么相信你。”

薄荷听懂了他话里的意思,突然被提醒了,扭头看向席文谦:“你那么护着你的宝贝儿子,你知不知道他一直在骗你?我告诉你吧,其实他的心脏病是假装的,他故意装病吓唬你,好让你不敢跟他妈妈离婚。”

席文谦和贺容芳一起愣了。很快贺容芳先回过神来:“不可能,南南怎么会是装病,当时的情况都是送到医院去才抢救过来的。”

薄荷深吸一口气,她何尝不知道,就算是装病,席睿南也是冒了极大的危险。她在他父母面前揭穿他,完全是因为气不过席家一味的偏袒护短。其实他们如果知道儿子冒这么大的危险装病,只怕会心疼他都来不及呢。所以她不多作解释,只是哼了一声又指着席睿南说:“究竟是不是装的,你回去问你的宝贝儿子吧。”

席睿南的身体已经完全僵住了,他脸上的那份苍白让人触目惊心,白得不仅毫无血色,甚至连起码的一点生气都没有了,整个人仿佛陡然变成了没有生命力的蜡像。他看着薄荷的眼眸依然漆黑,却是黯淡无光、死一般的漆黑。声音像锈死的齿轮般艰难地挤出来,低哑枯涩:“薄荷,你让我透心凉。”

他对她毫无保留的信任,到头来竟成为她用来打击他的有力武器,一而再地,她以此重创他。他的心如何能不凉?冰一般寒透身心的凉。

薄荷瞪着他咬牙切齿:“彼此彼此。”

她当初怎么会喜欢他?喜欢上这样一个徒有其表的男生。他越是劣迹斑斑她就越是为自己感到羞愧,居然曾经为这样一个人心动过。

这是薄荷与席睿南少年时代最后的对话,在这个冬日的凌晨时分,他们彼此的眼神与对白,比隆冬呼啸的北风还要寒冷凛冽。一段初始悸动的年少恋情,划上一个异常冰凉的句号。

凌晨两点过后,席氏夫妇带着儿子席睿南,薄家庆带着女儿薄荷一起离开了派出所。两家大人十分客气有礼地互相道别,两个孩子却谁也不看对方一眼,比擦肩而过的路人还要更加漠然无视地从此分别。

新学期开学时,席睿南没有来学校报到。据说他转学去了省城一家重点中学,让班上好几个女生都表现得怅然若失。最最怅然若失的是安然,她为此还勇敢地跑去了席家,想问到席睿南的联系方式,好给他写信或打电话。却一而再地吃了闭门羹,他家的门锁得非常严实,怎么也敲不开。后来才听隔壁的邻居说,这家的孩子上省城念书去了,家长也跟去陪读了,房子锁在这里已经没人居住。

安然满怀失望地对薄荷说起这件事:“席睿南就这样走了,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机会再见到他。”

薄荷难以置信:“有没搞错,这种人你还想再见他?安然你被吓得还不够是吧?”

安然吐吐舌头,不再说话。那天晚上的事情,薄荷比她要吃亏得多,所以她能理解她对席睿南的深恶痛绝。而且没有告成席睿南,反而让席家把她爸爸给“招安”了,这是薄荷非常恼火的一件事,但在安然看来,实在很为席睿南庆幸。

此后安然很少会主动再对薄荷提起席睿南了。一开始是刻意不提,后来日子长长短短如流水般地过去,渐渐熄灭了她对他那一束牵挂的火焰。虽然偶尔还是会念起,眸中却不再闪烁着火花。少女时代单恋的情怀浪漫如花,最是明艳,也最是容易被雨打风吹去。

在薄荷看来,安然这是回头是岸了,终于不再挂念着一个不值得去挂念的人。席睿南,他总算知趣地选择了离开清州一中,转去省城就读。他走得很好,走得越远越好。有辈子最好别再让她遇上他,否则,她一定会“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第一章——第五章

第一章剪不断、理还乱

一念至此,薄荷不由自主地悸动,为自己还如此清晰的记忆——年少的往事已逝去久远,久远得仿佛青翠丛林化为深埋地脉的煤矿。然而记忆却有如钻探,轻而易举地就穿透了它。

1、

日落时分,鲜艳的晚霞铺满蔚蓝天际,仿佛蓝裙摆上漫开了一樽玫瑰花汁。

薄荷去阳台上收衣服,看见晚霞满天的美丽景致却急忙掉转视线,无端端地,霞光艳艳落入她眼中竟有几分鲜血淋漓的感觉。

都是那天在医院看到席睿南血流不止落下的后遗症,他差一点就因为失血过多而送命。也令她这几天简直不能看见红颜色,一看见就浑身紧张心里难受。

衣服是席睿南的病号服,手术后的头几天,伤口痛得特别厉害,他天天都疼出一身冷汗,一天至少要换两次衣服。她不洗谁洗?

收了衣服就差不多准备往医院送晚饭了。医院住院部食堂虽然可以订病号餐,但内容实在乏善可陈,价格很高营养成分却不高,住院病人们几乎都是由家人送爱心营养餐,会订餐的人极少极少。

薄荷最初图省事订了一天的病号餐给席睿南吃,虽然是订的最高标准,但邻床一位病人的母亲看到后却直言不讳地说:“刚动过大手术的病人你居然订病号餐给他吃,这怎么可以,你想想食堂的大锅菜能有什么营养,一定要自家煲的汤汤水水才行嘛!”

薄荷看着端来的那盅排骨冬瓜汤,确实比清汤好不了多少,汤里就那么三四块排骨加五六颗冬瓜球,要价十五块。足够自己买斤排骨回来煲上一锅汤了,营养成分绝对更有保证。

席睿南对医院的病号餐没有任何意见,尽管一口口吃得很慢很勉强。薄荷知道再难吃他也不会说的,自从他苏醒后得知是她替他交的手术费住院费,他惊愕万分之余是沉默。除了沉默他也确实做不了什么,他的身体还虚弱得几乎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

薄荷也不跟他多说话。取消了在医院食堂订病号餐后,她一天来医院两次。中午送一次餐,晚上送一次餐,送完了就走,一句多余的话都无。具体照顾方面的事她请了一位男护工陪床照料,包揽喂饭擦澡换衣服大小便之类的琐事。她只管负责做营养餐,这方面她可谓行家里手。父亲当初生病住院几个月,都是她汤汤水水地精心照顾,变着花样让他吃好吃饱。只是想不到她还有为席睿南洗手做羹汤的一天,世事的变化真是难以预料。

这样送了两天营养餐后,邻床那位热心的阿姨又有话说了。这天傍晚,薄荷刚拎着保温桶走到病房门口,迎面正好遇上阿姨出来,她好心好意把她拉到一旁说:“你是不是很忙啊?都没时间多陪陪3床,他整天都是一个人孤零零躺在病床上,一句话都不说,怪可怜的。”

薄荷顺口应道:“我是比较忙,不过我请了人陪护他,二十四小时陪护的,哪会孤零零的一个人。”

“请来陪护的人怎么算,病人最需要的是亲人朋友们的关心啊!3床做完手术才几天,伤口还很痛,身边却连个安慰的人都没有。年纪轻轻的男孩子,模样也斯斯文文不像坏人,怎么除了你就没有别人来看他了?他的家人呢?朋友呢?你还总是来去匆匆。而且我跟你说,陪床的那个人一点不用心,白天总是拿着一摞报纸杂志看,夜里就睡得好死,3床昨天半夜醒来想喝水,叫了好几遍他都不醒。最后还是我听见过去倒了一杯水给他,顺便问了他一句伤口痛不痛?他的眼泪一下就流出来了,马上拉过被子蒙住头,我看了实在觉得他好可怜啊!”

阿姨一番无比同情的话,让薄荷听得呆住了。

这天她没放下装满食物的保温桶后就马上拎起另一只空的保温桶离开。在病床前的椅子上坐下,她尽量语气温和地问:“你这几天感觉怎么样?好些没有?”

席睿南十分意外地看向她,应该完全没有想到她会这样关切地询问他。他的脸色还是异样苍白,既因为之前大量的失血,也因为手术后伤口的疼痛。有着这份苍白做对比,她清楚地看到他的眼圈因为她这句问话迅速红起来。此时此刻,他真的非常脆弱——一种玻璃般不堪一击的脆弱。但他显然十分不愿意在她面前流露自己的脆弱,立刻扭过头去尽量不让她看见那一双红透的眼圈,嘴唇紧紧抿着一言不发。

薄荷也不再说话,因为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良久良久后,席睿南用低沉嘶哑的声音说出这几天来的第一句话:“你为什么要管我?”

薄荷实话实说:“你弄得重伤住院,我有很大一部分责任,不能撒手不管。”

“你一直还在憎恨我,我弄成这样子你应该开心才是啊!何必还管我哪么多。”

“话不能这么说,凡事一码归一码。是,我们之前的过节让我一直还很讨厌你,但是这次唐琳的事我误会你是我的错,做错了事我就会承担后果,绝对不会抵赖不负责任。”

席睿南霍然扭过头来,因为动作太快牵动了伤口,他痛得眉头紧蹙,嘴唇哆嗦,却挣扎着吐出一句:“你…是想说…我喜欢抵赖…不负责任吧?”

薄荷一愣,为他如此敏感迅速的联想与反应。高中时代的往事已经过去那么久了,他却这么快想起她曾经的指责,显然旧日种种,始终还在他的记忆中固执地占据着一席之地。

她放缓语气:“我随口一句话,你那么激动干吗?想吵架的话就快点好起来,等你有精神了我们再慢慢吵。”

席睿南也确实是还没有精气神来跟人争执,刚刚情绪一激动牵动了伤口就喘息不止。等他急促的喘息平静下来,薄荷想了想又问:“对了,你家人怎么联系呀?你一个人在这边动了大手术,总要通知父母过来看看吧。”

这句话没有换来席睿南任何回应,他闭上眼睛像是睡着了似的,再不说一句话。

薄荷当然知道他不可能会这么快睡着了,然而他什么都不说,她也就不好再追问。席睿南独自一人来到这座南国城市后,仿佛是一个没有过去的人一样,只字不提父母亲人或朋友。甚至像这样住院开刀动手术的大事,他都拒绝回应她联系父母的话语。每个人不愿提及的事多半都是伤心事,看来他家一定发生了什么重大变故。

到底是什么重大变故呢?薄荷无从知晓,满怀疑惑深深。

席睿南住院第六天,安然出差回来了,得知消息后她第一时间赶来医院看望他。

薄荷这回不计前嫌对席睿南施以援手,安然起初还以为是自己临走前的嘱咐起了效果,直到薄荷简明扼要地把误会他并导致他受伤的经历告诉她,这弄明白了整件事。她大大地表扬:“真不错,薄荷你总算知道一码归一码。错怪了席睿南后会想到回去找他道歉,要不然他这回只怕小命休矣。”

表扬完薄荷后,她满口嚷着要去找唐家理论,席睿南这次受伤住院唐家是有责任的,她觉得应该要去找他们追讨医疗费。

“都是那个唐琳伙同那个姓郑的混蛋栽赃陷害,席睿南才会遭此无妄之灾。唐家人怎么联系,我找他们讨说法去,医疗费也该找他们家要。”

薄荷劝阻:“算了算了,唐家也够烦了,你别去添乱了。而且唐妈妈推伤席睿南时他只是轻伤,当时啥事都没有,现在却找人家说重伤住院,那怎么说得清楚?”

“那他们多少也要出一点吧?薄荷,医疗费到现在你差不多花了五万块…”

安然说着说着突然警醒地打住了,当着席睿南的面说医疗费的事情不太好。薄荷也下意识地瞥他一眼,正好迎上他复杂无比的目光:“我会还你的。这五万块钱,我现在没有,以后无论如何都会想办法还你的。”

2、

席睿南的伤势一天天良好恢复起来,医生说再过一周差不多就能出院了。

这些天,天天跑医院照顾他成了安然的生活重点所在。每天下班后她都会跑去看他,喂他吃饭陪他说话,替他洗衣服。薄荷的差事都基本转由她来做了,只是每天送两顿饭依然是她的活。一来安然上班没时间烹菜炖汤,二来她也不擅此道,厨艺水平只限于能把生的食物好歹弄熟而已。

现在薄荷去医院又是只管单纯的送饭,不需要再陪着席睿南。有安然在,他得到的关心与照顾丰盛得无以复加,她就不用锦上添花了。偶尔多逗留一会,都是医生找她交谈。因为自始至终交纳各项费用的人都是她,医生有什么事当然是找她说。这天说是新到了一种进口针剂,虽然价格贵了点,但对于病人手术后的身体复原相当有帮助…

医生话没说完,就被病床上的席睿南打断了:“不用了,我觉得自己已经恢复得挺好了。”

遭到拒绝的医生笑笑走了,薄荷想也不想追出病房:“医生,有帮助就打吧,价格不是问题。”

再回到病房时,席睿南似是忍无可忍:“你为什么要为我花那么多钱,你知不知道我不想花你的钱?”

“我不是为你花钱,我是在为自己犯的错误尽可能好好善后。知道你不想花我的钱,但不想花也已经花了,多一点少一点有什么区别?你说过以后会还我的,到时还清了不就两清了。”

席睿南沉默很久:“钱还清了就真的能够两清了吗?”

非常迷惘苍凉的声音,薄荷下意识地扭头看向他,迎上他的眼睛——异样复杂的一双黑眸。

她什么也没说,拿起那个空的保温桶转身离开了。走出医院很远很远后,却还犹自觉得有一双眼睛贴在背后,不离不弃地跟着她。

这个周末薄荷又奉母命回季家吃晚饭,当天席睿南的晚餐就由安然负责了。第二天安然打来电话告诉她,她头晚做的饭菜席睿南虽然嘴里什么都没说,却一脸吃得很勉强的表情。

“看来我的厨艺真是不佳,一会得去买几本烹饪大全来好好学习。”

“你居然想学这个了?”

“当然要学,再过两天席睿南就可以出院了,医生说他出院至少还要好好休养一个月,我打算接他去我那里住下来休养。所以要练好厨艺,否则他吃不好怎么行。”

安然的打算让薄荷听得一愣,席睿南出院后她想接他跟她一起住——她立即表示反对:“安然,你要把席睿南接到你那里去住。这怎么行,你总得要考虑一下傅正的感受吧?去医院照顾他还可以说是老同学的交情,接他去你那儿住可就…”

安然麻利地截断她的话:“我不用考虑傅正的感受了,我和他已经正式分手了。”

“什么?”薄荷大吃一惊,“你们什么时候分手的?”

“就是今天,我打算把席睿南接到我家后,我就打电话和傅正说清楚了。”

薄荷呆了半晌才说得出话来:“这么大的事,你居然打个电话就算解决了,我要是傅正我一定被你活活气死。”

“傅正才没你那么小气呢,他接我的电话时很平静,不但同意和平分手,而且还说以后大家还是可以继续做朋友,我有什么事要找他帮忙只管开口。”

听起来傅正的表现还真是不错,十分冷静平和,一派包容有担当的男子气概。薄荷更觉可惜,竭力试图说服安然改变主意:“其实傅正这个人真得很不错,跟他分手你就真的一点都不觉得可惜吗?还是再好好地考虑一下吧。”

傅正冷静平和地接受分手,甚至没有一丝怨言,让安然心里也颇有愧疚感。毕竟当初是她主动追的他,现在却又打了退堂鼓,如果他恼火地大骂她一顿她会觉得好受一些,但他偏偏一句重话都没有,更是加深她的愧疚感。

安然长长地叹口气:“薄荷,可惜又怎么样。你不知道,傅正那个职业听起来威风神气,干起来却累死累活还不讨好。他经常没时间陪我,因为治安不好警力不足加班加点是常有的事,有时候一起约会才刚照个面就又被急召走了,我越来越受不了了。我是一个小女人,我不需要除暴安良的大英雄,我只要一个能时时陪在我身边宠我爱我关心我照顾我的普通人就足够了。这一点,傅正实在满足不了我。”

面对她振振有辞的理由,薄荷忍了又忍终究没忍住,跟她开门见山:“如果席睿南没出现,你会这么快下定决心和傅正分手吗?”

这点安然也承认:“不可否认,在我和傅正有了矛盾的情况下,席睿南的出现加快了我分手的决心。”

薄荷觉得自己有必要提醒他:“安然,傅正满足不了你的地方,你认为席睿南就能够满足你吗?你觉得他能够时时陪在你身边宠你爱你关心你照顾你吗?”

“我不知道,正因为不知道,我才想要试试啊。你知道我高一时就喜欢过他,隔了那么多年再见面,我发现我还是对他有感觉,那怕现在的他是这么落魄潦倒。本来我们这个年纪找男朋友无论如何不会找这样一无所有的男人了,会吃苦的,我也不是一个肯吃苦的人。可是,我却心甘情愿地想吃这个苦了,是不是太不现实了?”

薄荷沉默,的确太不现实了,作为一个已经二十四岁又有些社会阅历也懂得为自己打算的都市女郎。安然放弃警察男友转而去追求一个简直可以用“穷困潦倒”来形容的高中老同学,说给旁人听肯定都要说她脑袋坏掉了。倘若是九年前的席睿南,那还差不多。

“我也知道自己太不现实了,但就让我不现实一回吧。我真得很想很想重温十五岁时那一种“跟着感觉走”的纯粹感受。”

薄荷有些明白了,为什么安然时隔九年再见席睿南时,还是又一次为他情动意动。因为席睿南是她少女时代一个水晶般的梦,遇见他,是遇见年少时的梦,有着一种遇见岁月的亲切感。行年至此,人生越来越清醒,难得再有梦。如今能够有机会重温旧梦,她怎么能不任性纵情地投入一回?

而十五岁时那一种“跟着感觉走”的朦胧情愫,她也曾有过。那是非常纯粹的因为爱所以爱,什么都不考虑,全凭感觉决定一切。甚至言语都是多余的,默契的眼神是无声地书写,只有彼此才能看懂对方眸中热烈又含蓄的内容。两厢惊喜,又相对无言,静默中只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跳如鼓,咚咚咚咚咚…

一念至此,薄荷不由自主地悸动,为自己还如此清晰的记忆——年少的往事已逝去久远,久远得仿佛青翠丛林化为深埋地脉的煤矿。然而记忆却有如钻探,轻而易举地就穿透了它。

那些往事曾在清纯岁月里散发过百合般清纯的香气,最终凋为尘埃。已是经年后,居然还能够在记忆中暗香幽幽?

薄荷不能再想,也不愿再想,匆忙结束了谈话:“好,那你去跟着感觉走吧。”

挂了电话后,她一颗心全是说不出的乱,仿佛塞满团团乱麻,剪不断,理还乱,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3、

席睿南出院那天,薄荷说有事没有去,安然独自去接他出院。她的安排,他听后却一时怎么都不肯接受。

他直言不讳地说不想让安然的男朋友为此与她产生误会,以免影响到他们之间的感情。当安然告诉他她和傅正已经分手的消息,他惊愕过后更不肯去了。他是聪明人,显然立刻意识到了自己在这段夭折的感情中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虽然嘴里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问,但就是不同意安然的安排。

安然因为席睿南当初得知她有男朋友后就立刻跟她划清界限,所以想到了如果她依然是名花有主的身份,他绝对不会同意搬去她家休养,才快刀斩乱麻地和傅正分手。没想到这样还是不行,席睿南还是不肯去。

她苦口婆心:“席睿南,我和傅正之间的问题真的与你无关,你千万不要觉得是你破坏了我们。你就搬去我那里暂住吧,医生的交代你也听得很清楚了,你这种情况至少还要好好休养一个月,你之前落脚的工地能休养吗?而且工头早把你的行李都送到医院来了,他是不敢再收留你了。你说,你不去我那你能去哪?这个城市你还有熟人可以收留你吗?”

席睿南无言以对,他有几分茫然地朝病房门口张望了一眼,似乎希望可以走来另一个能够暂且收留他的人。但房门紧闭,他的希望如同死巷般没有出口。

“去了去了,你去我那里好好休养,把身体养好了我再托人帮你找工作。你说过薄荷垫付的医疗费你一定会还她的,不养好身体去工作你拿什么钱还她?”

这番话总算是勉强把席睿南给说动了,他蹙紧双眉看着安然不由分说地替他收拾东西,虽然还是一脸十分为难犹疑的表情,却再说不出一句反对的话。

他不反对就代表同意了,安然兴冲冲地去办理出院手续,办好后再去病房接席睿南时却找不到人了。心里顿时一惊:他该不会又是不声不响走掉了吧?那可真是要命。做完手术才半个月,他身上又没几个钱,一个人在这举目无亲的城市能到哪里去呀?何况这个盛夏天气伤口很容易感染的,一感染可就麻烦大了。

安然急出一身冷汗,马上转身冲出病房去找人,无论如何要找回他不可。幸好心急火燎地按电梯时,瞥见了席睿南就站在走廊那一端安装的投币电话前。他似乎想打电话,却又看着电话机犹豫不决,迟迟没有拿起话筒。

安然如释重负地跑过去:“原来你在这里,要打电话给谁呀?我有手机,用我的手机好了。”

席睿南却似是打消了打电话的念头,看着她递过去的手机摇摇头:“不用了,我们走吧。”

把席睿南接回小公寓后,安然张罗着把自己的房间整理出来让他住,她则搬去阿曼的房间。

席睿南看着她来回忙忙碌碌地腾房间,眼睛里有感谢,更多的却是不安:“安然,实在给你添麻烦了。”

“不会不会,绝对不会。”

迟疑片刻,他缓慢艰难地问:“我住在你这里,薄荷她知道吗?”

“薄荷知道,不过你放心,她绝对不会再像上次那样跑来赶你走的。这是我家,我的地盘我做主,她管不着,她要是敢来轰你我先轰她。”安然以为席睿南担心薄荷又会来赶他走,笑嘻嘻地替他宽心。

席睿南不再说话,眼睫一垂,如同一道闸门般关住了他眼中的所有神色。

黄昏时下了一场雷阵雨,千条万条银白雨丝清亮亮地坠下,洗去了盛夏的燥热暑气。雨后有清凉的风时时吹拂,穿过树梢间的每一片枝叶,发出一种风琴般的悦耳响声。

席睿南坐在阳台上静听风吟,一直以来,他都很喜欢听风的声音,觉得那是大自然美妙无比的天然音乐。

安然洗完澡后也去阳台上坐坐,找话题跟他聊天。实话实说他不是一个好的聊天对象,很多事不能问,很多话不好说。比如老同学在一起叙旧本该是最好的话题,但是他却不愿附和安然对高一生活的追忆。她能理解,毕竟高一时他差点两次进了少管所,换作她一定也不愿意再提及。不叙旧,也不谈目前的生活状态,无论她如何旁敲侧击,他始终滴水不漏他为什么会弄成现在这样孑然一身无依无靠的情形。

最后她只能随便找些闲话来聊。比如他学的是计算机专业,她便问一些计算机之类的相关问题,这类问题他就会比较配合地回答。无意中提起大学时期,他曾代表过系里参加某个计算机比赛拿到二等奖。

“哇,你这么厉害,你一定是你们系里的风云人物了,一定有很多女生喜欢你吧。老实说,你都交过几个女朋友了?”

安然很清楚像席睿南这样帅气又聪明的男生,在大学里会如何深受女生的欢迎。她也是过来人,大学校园四年时光,她不知看过多少漂亮的女生和英俊的男生被成群的追求者蜂缠蝶绕。想像中,席睿南有过十个八个女朋友都不足为奇了。大学校园本来就是一个上演恋爱剧的最佳舞台,加上二十一世纪的年轻人对感情大都有着“合则聚不合则散”的洒脱观念,你方唱罢我登场屡见不鲜。

谁知席睿南沉默片刻后,却低声说:“没有,一个都没有。”

安然难以置信,但席睿南的语气和表情都告诉她他说的是实话。

他的语气很淡然,表情也很淡然,但他的眼睛里,却有着很深很深的…她看不懂那种复杂的神色究竟是什么。迟疑半晌,才小心翼翼地问:“一个都没有——为什么不交个女朋友?”

他答得简单:“没意思!”

安然实在不明白他这句没意思的评语从何而来。既然从没交过女朋友,怎么会知道有没有意思呢?好比从没尝过梨子的滋味就没资格评论好吃不好吃。

而且,他这付兴致索然的口吻,让她不觉联想起自己的老朋友,随口说出来:“哟,你这回答怎么跟薄荷差不多。她也一直不找男朋友,说谈恋爱是天底下最没意思的事。”

席睿南迟迟没有回应,安然有所警醒,到底他和薄荷一直关系很僵,虽然这次有所缓解,但他可能还是不愿意聊起她吧?赶紧转移话题聊起别的来,他却似听非听,思维似乎跟着一阵又一阵清风飘向了遥远的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