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荷再次接到安然的电话汇报,说席睿南已经搬进她的小公寓时,心里没来由地一阵烦躁:“知道了,没其他事我挂了。”
安然和傅正闪电分手,然后接席睿南去她小公寓休养的事情,让薄荷理不清的思绪乱纷纷。
她觉得安然和傅正的分手太草率,可是她没有发言权。这是安然的私事,再怎么是关系亲密的老朋友,在人家的感情问题上都不能够太指手划脚。而她对席睿南主动热情地靠拢,她更不能多说什么,她凭什么阻拦她去追求自己喜欢的人呢?
安然却还有话要说:“薄荷,现在你和席睿南算是不再针锋相对了。这样很好,过去的早该让它过去了。改天大家一起吃顿饭,算是彻底化敌为友啊!”
薄荷苦笑,她知道安然是一片好心,但她和席睿南之间的问题,可不是一顿饭就能解决的。就算今时今日的他已经知错悔改了,可他当初犯下过错造成的伤害已经无法弥补,如同钉在木板上的钉子,即使能拔去也还是会留下深深的钉孔。
郭益的腿就是一枚无形的钉孔。粉碎性骨折让他受伤的右腿痊愈后也始终带着微跛,一个本来短跑如飞的田径苗子就这样废了。他不是读书的材料,全凭体育生的特长才进了清州一中。失去他所依仗的短跑速度后,没多久就被迫转学,原定的体育大学目标无可奈何地落空了。
而薄荷心里也存在着钉孔。十五岁以后,她变得非常讨厌来自异性的亲近或接触,总觉得他们都是目的不纯别有用心。她尤其不愿穿裙子,只要一穿裙子,就总感觉有几只手在她无遮无挡的双腿上下流地摸索——这是那个惊恐万分的夜晚留下的后遗症。
大学四年,薄荷一直都是短得不能再短的短发,总是买宽宽大大的男式上衣配牛仔裤,甚至球鞋都买男生款,尽可能地淡化自己身上的女性味道。她做得相当成功,系里的男生全部对她绝缘,众口一辞地说她比李宇春还李宇春,还说哪个男生要是跟她搞对象简直就等于是搞同性恋。
她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当然都是因为席睿南。虽然他现在已经改变了很多,她也因为唐琳那件事情错怪了他而有所歉疚,但说到化敌为友…她可以不再针对他,但要当成什么都没发生过跟他友好往来,这个结怎么可能如此轻易解开?
不只是她,相信席睿南也做不到,要知道他心里的怨恨并不比她少。
4、
又是一个周末的傍晚,薄荷例行公事地去季家吃晚饭。
她不像往常那样的好食欲,吃得很少,何婉关切地问:“怎么,菜不合胃口吗?”
“没有,挺好的,天气太热了所以不太想吃东西。”
与她相反,十六岁的季云可以用“踞案大食”来形容。她已经放暑假了,几乎天天跟着一帮同学泡在海滨浴场,游泳冲浪滑水沙滩排球玩得快活无比,一身肌肤晒成如蜜蜡般的颜色。活动量大自然胃口也就相应的好,吃得大快朵颐。
季风也吃得很欢,他出差了几天刚回来,说是家里的饭菜就是比外面的要香,继母做的家常菜比五星酒店的大厨更合胃口。听得何婉眉开眼笑,只是转眼一看薄荷食欲不振的样子,眉宇间又浮出一抹忧色。
季云一边大口大口地吃饭,一边对薄荷说:“薄荷姐姐,你长期对着电脑伏案工作运动量太少,身体功能受到一定影响所以才会胃口不好。你应该要多增加一点运动才是,不如明天开始你每天跟我们一起去游泳吧。”
“谢谢你,可是我不会游泳。”
“不会可以学呀!我教你呀!我游得很好的,我和哥哥从小就跟着爸爸学游泳。”
生长于海滨城市的孩子,海边出生海边长大,几乎就没有不会游泳的。
“可是我对游泳没兴趣,不想学,谢了。”
薄荷是不可能会去学游泳的,她不穿裙子,也从不穿那些吊带呀抹胸呀或是透明呀镂空呀之类比较暴露的衣服,因为暴露出身体部分会让她感到缺乏安全感。更何况是泳衣,那对她来说简直和没穿衣服一样了。
季云还是热心无比:“那你不想学游泳也可以套上救生圈去海水里泡一泡,夏天泡泡水很舒服的。”
薄荷继续谢绝:“我还是没兴趣,你自己玩吧,玩得开心点。”
季风看着她讶异地微笑:“薄荷,人类的天性都亲近水的,你怎么却一点兴趣都没有,是不是小时候被水淹过?”
薄荷敷衍地一笑:“差不多。”
晚饭后,何婉把薄荷叫到一旁悄声问:“妈还是觉得你有心事的样子,是不是上次那桩急事还没有完全解决?如果还需要钱,你只管跟妈开口啊!”
薄荷心中一暖:“妈,那件事我已经基本解决了,没事了,您不用担心。”
“那…如果有需要你随时跟妈说啊。”
“知道了,谢谢妈。”
离开季家时,季风坚持开车送薄荷。
“我听妈说,你最近好像遇上了什么难处,需要帮忙就说一声,别见外啊。”
何婉会对季风透露几分她的事,薄荷并不觉奇怪,她已经很了解母亲与季风长期和睦相处后培养出的那种不是母子胜似母子的感情。季风很尊重他的继母,对她这个半道上蹦出来的名义妹妹也如同自己的亲妹妹季云一样照顾有加。
考虑片刻,薄荷直言不讳:“还真是有事想请你帮忙,就是上回安然托你帮着找工作的那个老同学,你能继续帮他留意一下吗?”
“这么简单,那当然可以了。安然提出来我都不会拒绝,何况是你。行,我争取一周之内就搞定,你下周来吃饭可就不能再这么一付食欲不振的样子了啊,让妈看了闹心。”
争取一周之内就搞定,薄荷赶紧说:“不用这么着急,你慢慢来没关系,因为那位同学还要休养一个月才能开始工作,他前阵子因为意外事故住院开刀,才刚出院没几天。”
“因为意外事故住院开刀,出什么事了?哦,你那天急着找妈借钱是不是用来交手术费?现在动个手术没有几万块是搞不定的。”
季风还真是脑子转得快,一下就把那笔钱和手术费联系上了,薄荷没有否认,也无从否认。
“那位老同学你和他关系只有一般吧,当初安然想让你找我帮忙替他找工作你都不肯,这回是不是看安然的面子出手相助?”
“算是吧。”
个中缘由薄荷实在不想多说,季风察颜观色也就不再多问。
季风开车把薄荷送到公寓楼下,她道谢后独自上楼回家。刚刚进门手机就响了,是安然打来的,十分紧张的声音:“薄荷,傅正出事了。”
两位警察在阿曼的陪同下找到安然的小公寓时,她刚煲好一锅鸡汤端出来,准备和席睿南一起吃晚饭,对于穿着制服的不速来客满脸莫名其妙。
阿曼告诉安然:“我加班时这两位警察找到杂志社来了,他们问社里是不是有一位编辑小姐交了警察男朋友,有重要事情找她,我想他们应该是找你。再一问他们说的那个警察果然就是傅正,所以就带他们来见你了。”
当着席睿南的面,安然赶紧声明:“两位警察大哥,我和傅正已经分手了,请问你们还找我有什么重要事情啊?”
两位警察诧异万分:“什么,你们已经分手了?”
“是呀,前几天刚分手的。”
两位警察面面相觑半晌无言,安然不由再次询问:“请问你们找我有什么事啊?”
两位警察一位年长一位年轻,年轻的那个先回过神来,锐利的目光刀子般在安然和席睿南脸上轮流刻过,显然有所猜测,顿时就没有好声色了:“一个多小时前,傅正在街上巡逻时被一辆酒后驾驶的车撞了,现在正在市医院抢救。我们第一时间通知了他的父母后,又想办法通知他女朋友。我们没有你的具体姓名和联系电话,只有和他一起巡逻过你们杂志社这片街道管区的警员听他说过你在这条街的这栋大厦工作,所以就找上门来了。没想到你已经和傅正分手还另有新欢了,既然如何,那就不打扰你了。”
话一说完,年轻警察就怒气冲冲地摔门而去,年长的那位叹口气也跟出去了。安然愣了半天才回过神,追出去想要问问傅正的伤势如何,可他们已经走得连影子都没有了。
“薄荷,我现在心里好乱啊!怎么一分手傅正就出事了,他那么敏捷的身手居然没躲开一辆酒后驾驶的汽车,你说是不是…是不是因为我提出分手让他精神受到困挠所以造成了意外?”
确实有这样的可能,但是安然已经惶惶然不可终日了,薄荷不想给她百上加斤,安慰她道:“你不要这么想,他是一个警察,有着比常人更强的身体素质和心理素质,这次的意外应该和你们的分手没什么关系。”
薄荷的安慰之辞被事实证明是正确的。当晚市内某繁华路段发生的司机酒后驾驶连环撞人的新闻事件就上了本市新闻网的头版。着重报道了一名英勇救人的巡警,当失控的车辆连撞四人又冲向一位中年妇女时,他奋不顾身冲上前地推开了她,自己却被撞得飞出数米远,现正在市医院紧急抢救中。
安然决定去医院看傅正:“虽然我们已经分手了,但到底还是朋友,他现在在医院抢救,我不能不去看他的。”
“我也去看看,你等着我打车过来会合你。”
薄荷乘坐出租车来到安然楼下,她已经等在楼道口前了。满脸的紧张与担忧,明明不是基督教徒也不是佛教徒,却不停地在胸前划十字在嘴里念着阿弥陀佛,保佑傅正能够平安脱险。
薄荷打开车门叫她时,突然有所感应地一抬头,望见三楼小公寓的窗口席睿南脸色苍白地当窗而立。两道视线一触,他立刻垂下眼睫转身离开,削瘦的身影消失在窗后。
薄荷心里一动:“安然,打电话让阿曼帮你一个忙吧。”
心里乱七八糟的安然不明所以然:“阿曼能帮我什么忙?”
“帮你看着席睿南,他不是笨人,应该会猜到你和傅正的分手他起到了什么催化作用。现在傅正出了事,他心里头能过意得去吗?搞不好会不声不响一走了之。”
安然这才回过神来,确实如此,刚才两位警察离去后,本来她精心准备的晚餐搁在餐桌上再没动过,她哪还有心思吃饭。席睿南也没吃,而且他沉默着没再说过一句话。是得托阿曼看住他,否则他百分之九十九点九的可能会不辞而别,而他拖着手术后虚弱的身体又能走到哪里去?
5、
薄荷陪着安然赶到医院的同时,傅正的父母正好也被派去的警车接来了。
傅正的父母都是邻市某镇国营企业的职工。国营企业越来越不景气后,傅父因为身体缘故按政策提前办了病退,傅母则办了内部退养。企业不行了,日子却还是要过下去,夫妇俩于是一起另谋生计摆了个书报摊,每天风里来雨里去,一个子恨不能掰成两半花,精打细算地又把这个家撑起来了。生活不容易,但令他们舒心的是独生子十分争气,高中毕业后考上了省警校,警校毕业后又顺利通过录警考试当了一名巡警。也算是捧上了铁饭碗,让做父母的乐得合不拢嘴。虽然警察这个工作风险比较大,但儿子说巡警工作没什么风险只是每天在街头走走看看就行,他们也就比较宽心。
却万万没想到,儿子口中没有任何风险只是每天在街头走走看看的巡警工作却并不是那么太平的。警察其实是和平时期最危险的职业,天天有牺牲,时时在流血。当特意赶来报信和接他们的警车在门口停住时,傅父傅母就有所察觉地脸色紧张了。而来的两个警察一开口更是感觉有如天崩地裂——儿子果然出事了,正在医院抢救。
抢救还在进行中,安然陪着傅正的父母坐在手术室门口,压抑着自己满心的紧张与慌乱,尽量轻声细语安慰他们。这还是她头一次跟他们见面,因为他们住在邻市的小镇上,平时来往不太方便,而傅正又一直很忙,警力不足的情况下经常加班加点没有休息日地干。好容易赶上他有休息了,她又因工作脱不开身,总是没有适当的时机一起回去看看两位老人家。结果初次见面,竟是在傅正急救的手术室外。
傅正的母亲拉着她的手眼泪汪汪:“你就是安然啊,傅正跟我提过你,我早就想见见你了,没想到会在这种情况下见面。”
他们自然不知道安然已经和傅正分手了,满心仍当她是儿子的女朋友。陪着她们一起等手术结果的几个警察都赶紧拿眼色示意安然,那意思很明显是让她不要否认。看来那两个来找过她的警察把消息传得很快,傅正这帮同事们大概都知道她和他分手了。
安然觉得他们太小看她了,使什么眼色呀!此时此刻她怎么也不会说破已经分手的事,否则岂不是给这对不幸的父母雪上加霜嘛!
将近凌晨时分傅正才从手术室里推出来。除了全身多处骨折外,他的脑震荡是最严重的。医生宣布他已经尽力了,能不能苏醒就看病人的意志力和运气了。这当然不是一个好消息,医生的话音还未落,傅父就捂着胸口一头栽下去了,立刻又乱成了一团。
这一天对于傅家来说实在是非常不幸的一天,傅正因公负伤陷入深度昏迷后,傅父又因受到强烈刺激导致心肌梗塞,父子俩双双住进了医院。
这种情况下,安然根本没办法一走了之地离开。傅母年纪也大了,一个人顾了丈夫就顾不了儿子。而且傅正的情况还没有脱离危险期,她作为“女友”怎么可能不守在身旁呢?
警队的一干人显然很不放心安然,有位自称张队的警官特意把她拉到一旁悄声做思想工作:“我们知道你已经和傅正分手了,但现在的情况你也看到了,他爸爸已经受到刺激病倒了,如果你再说你和傅正已不是恋人关系不愿留下陪护的话,他母亲能接受这样一而再再而三的打击吗?你到底和傅正好过一场,也不想看到他们一家三口都躺在医院里吧?”
安然毫不含糊:“张队你放心,这点思想觉悟我还是有的。今天晚上我既然来了就一定会好人做到底,我不会走,我会留下陪护傅正。”
薄荷知道安然的决定后,意味深长地朝她竖起了一个大拇指。
安然叹口气:“薄荷,现在我必须留在医院守着傅正,席睿南那边怎么办?我一时顾不上他了,而且傅正这一出事,他是肯定不会再留在我那了。可他能去哪?他还要人照顾呢。”
这确实是个问题,傅正的伤势发展无论是凶是吉安然一时都走不开了。那刚刚出院的席睿南要由谁来照顾?薄荷还在沉吟中,安然已经想到办法:“薄荷,只能你收留他了。”
薄荷一震:“什么,要我收留他?!”
“你先别急着拒绝,你也说了他住院开刀是因你而起,所以你才拿钱去救他,既然救了他你就得负责到底吧?”
安然话音刚落,她的手机铃声大振,是阿曼打来的电话,说刚刚把席睿南拦在门口,他果真准备趁着夜深人静一个人独自悄然离开。
“怎么办怎么办?阿曼让他要走也等我回去交代一声再走,还说住了这么几天都没有一声答谢就悄悄走掉太不近人情了,总算先暂时把他稳住了。可是他终归不会久留了,我怎么放心让他一个人走掉呢?薄荷,你说到底怎么办?”
席睿南整个晚上都没有入睡,漫漫长夜过后,他看着窗外的天色一点点变白,心里的担忧一点点变深。安然守在医院彻夜未归,显然傅正的情况没有稳定。不知道她今天会不会回来?如果会,他就当面向她辞别并感谢这几天的照顾;如果不会,那他就只能留下一张纸条离开了。
他实在很不适合再继续留在这里。昨晚阿曼十分受人之托,十分尽责地一听到大门打开的声音就跑出来拦住他。今天她要去上班,不可能再守住他了,他一定要离开。
离开这里后要去哪呢?席睿南知道自己必须要有个适合休养一段时间的良好环境。他的伤口还是愈合初期,身体也十分虚弱,还要按时去医院复查。他的健康条件不允许他再像以前那样随便找个出租铺位或是工地暂且落脚,会让他愈合期中的伤口感染恶化的。
离开这里后,他还能去哪里?席睿南下意识地咬住下唇,陷入沉思中…
隐约听到大门被人敲响了,紧接着是阿曼脚步飞快地跑去开门的声音,伴着几句细微地交谈。是安然回来了吗?不对,如果是她回来不用敲门的,可能是查水电的人吧。
几分钟后,他的房门被人敲响了,可能是阿曼吧?他慢慢地下床,慢慢地走过去开门,他的身体还很虚弱,未曾痊愈的伤口带来的疼痛也不允许他有敏捷自如的行动。
房门一打开,他意外之极地看见了薄荷的脸。她没有任何表情,声音刻板机械:“安然这里不方便再留你了,你收拾一下东西,先到我那去吧。”
席睿南完全愣住了,愣得如化石般做不出一丝一毫的反应。她来接他暂时去她家,由她来照顾他吗?——他难以置信,无比怀疑自己的视觉与听觉。很久很久,他才让自己的声带困难地恢复运作:“为…为什么?”
薄荷没有看他,垂下头去看着脚尖,语气很不耐烦:“什么为什么?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呗。”
“你…这样…算是继续负责吗?”
“算是吧。不过,最重要的原因是你欠我的五万块还一个子儿都没还,要是被你不声不响偷溜掉了,我岂不是损失很大,所以还是看着你比较放心。”
席睿南定定地看着薄荷,眼睛里有无数复杂的内容在涌动纷飞…
第二章同居一室
薄荷觉得自己真是猪油蒙了心才会把席睿南接过来住,现在倒好,请神容易送神难,他简直是赖上她了。
1、
薄荷终是答应了安然暂时先把席睿南接到她的小公寓。她本应拒绝安然这个办法的,却不知怎地竟被她说服了。
最初她用“孤男寡女不宜同处一室”为拒绝理由,安然嗤之以鼻:“都什么二十一世纪了你居然还来这一套,异性合租不认识的男女都一起住呢。”
安然应该是想起了高一时期发生的事,猜测她对于与席睿南同住有所顾忌。再三对她强调席睿南如今绝对是谦谦君子,在她那里居住期间,言行举止都非常谨慎,简直可以说得上非礼勿视非礼勿听,让她不要担心他会有什么逾规越距的行为。还告诉她:“席睿南至今都没交过女朋友,说是没意思。他似乎真是对女人不感兴趣,我和阿曼两个美女都让他无动于衷,何况你这付男人婆的模样,所以你放一百二十个心他不会骚扰你的。”
薄荷听得心中一动,良久无声,安然瞄准时机说:“不吱声我当你答应了啊。”
木着一张毫无表情的脸,薄荷把席睿南带回自己的小公寓,想到至少一个月内她要跟他一起朝夕相处,心里的滋味都不知道要怎么去形容。
席睿南的心情应该跟她差不多,一路始终沉默不语。走进客厅后,一眼看到正中墙壁上薄家庆的遗像,才微微一震地脱口而出:“你爸爸…也去世了?”
这句问话中的那个“也”字,让她迅速做出反应,回问了一句一模一样的话:“你爸爸…也去世了?”
他黯然片刻:“我妈去世了。”
非常悲伤的声音,让空气中都充满了悲伤的味道。
她下意识地看他一眼,苍白的面孔,悲伤的表情,眼睛微微潮湿。显然母亲的逝世对他是一个莫大的打击,带来深刻的伤与痛。
她能理解他的心情。当久病的父亲撒手人寰时,那种锥心刻骨的伤痛,让她哭得肝肠寸断,恨得神佛共憎——为什么人家的父亲都可以活到桑榆暮年,而自己的父亲却会早早离世?她只做了父亲二十四年的女儿,父亲还曾经说过,哪怕她活到六十岁,依然是他眼中长不大的小女儿。可是她却没有福气继续做父亲的小女儿了——世界上最疼她的那个人去了,从此她在人世间再没有父亲。
同病相怜,一阵恻然的心酸从薄荷心底渐渐浮起:“什么时候的事?”
“我大二那年,车祸。”简简单单的七个字,蕴含无限辛酸与悲哀。
她沉默良久:“节哀顺变。”
最普通的安慰之辞,却赢得他语气中由衷的感激:“谢谢。”
这是重逢以来,他们之间最平和的一次对话。
席睿南住进薄荷的小公寓后,她并没有什么被打扰的感觉。
他很安静,有时候安静得像不存在。绝大多数时间,他只呆在他住的客房里,轻易不出房门。
而薄荷也大部分时间都呆在卧室里。她的卧室同时也是她的工作室,电脑台就摆在睡床旁边。床头柜上摆着一大壶水和几袋蛋糕饼干之类的食物,画累时聊以解饥渴。平时除了上厕所,可以整日不出房门一步。
现在当然不行了,有个休养期的病人在家,她得每天出门买菜,一日三餐地做营养餐。除去吃饭时两个人会在餐厅里碰个面,其他时间各自呆在各自的房间,互不干扰各自为政。
薄荷不知道席睿南整天呆在屋子里都干些什么,那间客房不大,只有一张床一组衣柜加一套桌椅,他在里面呆一整天应该很闷吧?
有次客房门可能是随手一带没有关严,薄荷出屋上卫生间,主卧室的房门一开一关,带动相邻的客房门震开一线细细门缝,她斜眼一瞥,透过门缝看见席睿南躺在床上双手枕着脑后呆呆望着天花板,没有焦距的目光像沙子一样四处散开。
稍一驻足,她迟疑片刻后终究还是没有敲门进去。只是晚餐桌上,她似是突然想起随口问道:“你每天呆在房间里很无聊吧?没事可以到客厅来看看电视。”
她轻描淡写表示的关心,显然也还是让席睿南感到意外。怔了怔,他才轻声道:“不用了,我怕我坐在客厅里你会不太方便。”
薄荷一时不明白:“你在客厅看你的电视,我在屋里画我的图,你又影响不到我,有什么不方便?”
他犹豫了一下,才低声说出他的理由:“我住在安然家时,有天阿曼加班到凌晨,第二天补休半天,她睡到上午10点多迷迷糊糊爬起来上厕所,一时忘了我借住在那,穿件面料很少的吊带睡裙就出来了…在客厅迎面碰上…大家都很尴尬。之后,我就尽量只呆在小房间里不出来。”
果然是非礼勿视呢,薄荷下意识地深深看了他一眼。他敏感地察觉到她这一眼,并迅速做出反应,眼睛异常明亮,因为瞳仁中多了两簇小小的怒焰:“你不相信我的话?你不相信我会回避?你一定觉得我应该是色迷迷地盯着她不放才符合真相吧?在你心里我就是一个…”
席睿南没有说完他想说的话,深吸一口气,他硬生生地刹住了涌到嘴边的两个字。那两个字是薄荷筑在他少年时代的耻辱柱,他不服,他不认,他无时无刻不痛恨着它。
“我没那个意思。”薄荷发现席睿南的敏感比起少年时代只多不少,她有心解释,却词不达意:“我只是觉得…你以前…反正是容易冲动的性情了…现在到底长大了…有好的改变是好事。”
席睿南一双眼睛更加亮得慑人:“你是想夸我浪子回头金不换吗?”
她看得出他更生气了,气愤于她含糊的话语中却明显表达出的那一种“改邪归正”的意思。他还是和九年前一样,不肯承认自己有错,他坚持昔日种种全是无心之失。但错就是错,无论有心或无意,他为什么不肯面对这一点?
薄荷的性子也不是温和型的,面对他的咄咄逼人,有丝怒气如火苗般一舔一舔地舔上心头,言语顿时不客气了:“的确是浪子回头金不换,当年一个月的时间就进了两次派出所,而两次都差点被人告进少管所,对比今朝的良好表现,怎么不算浪子回头金不换的最佳典型。”
夹枪带棒的一席话,让席睿南气呆了,他久久无声,只是怒焰高涨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薄荷,捏着筷子的手骨节隐隐发白——突然啪的一声,一双筷子齐齐折断,戳得饭碗也随之在餐桌上滴溜溜滑了半圈,一碗白米饭洒了大半,洒得满桌都是。
薄荷一惊,旋即啪的一声重重顿下碗筷,双眉一竖没好声气:“席睿南你什么意思?我不计前嫌好心收留你,你倒过来还要给我脸色看?不就是说了几句你不爱听的大实话嘛,你要不爱听那你随时可以走,”
随着她的话,席睿南的脸色变得难看极了,眉眼都被愤怒牵扯得份外凌厉。他瞪着薄荷的眼睛几乎就是两支火箭,如若有实形,一定可以在她脸上钉出两个洞。
“走就走。”
霍然起身,他头也不回地走回客房去,走得太快牵动伤口,他脚步一顿,微微躬下上身捂住伤口处,深吸一口气才继续接着走。走进房间后他重重甩上门,隔着紧闭的房门传出翻箱倒柜的声音,他在收拾行李了。
薄荷独自坐在餐厅里,看着一桌几乎还没有动过筷的二菜一汤,心里是满满的郁闷。原本是一番好意起头的谈话,怎么最后搞成这样了。气头上她想也不想地赶他走,他当真倔强地马上收拾东西要走人了,她却冷静下来了。才把人接过来几天,就又要把人轰走,她这是在干什么车辘轱事啊!要不干脆一开始就别管他,由他是死是活。现在十成都管了九成,最后一成弄得前功尽弃不值得呀!再说了,他现在是个病人,病人一般都因为身体方面的病痛导致情绪上的易怒易躁心理抑郁,何必跟他较真呢。
薄荷懊悔自己一时按捺不住性子,把局面弄成这样不可收拾,现在怎么办?人都被她赶得收拾东西要走了,即使她拉得下脸面收回自己的话去挽留,可席睿南那个脾气还未必会领情呢。
正不知该如何是好时,客房门打开了,席睿南走出来,脸色平静,两手空空。他没有看薄荷,径自缓缓走到餐桌前坐下,重新端起剩下的半碗饭埋头吃起来。似乎刚才的事完全没有发生过,他一直在心平气和吃他的饭。
薄荷倒是半天反应不过来,怔怔地坐在一旁看着他发呆。
慢慢咽下嘴里那口饭,席睿南一眨不眨地盯着手里的饭碗开了口,似乎是说给它听,十足十赌气倔犟的口气:“我哪也不去,我就住在这里。我受伤是因你而起,你说过你会为自己的行为负责任,那在我完全恢复好之前,你就不能赶我走。”
2、
去医院看望傅正时,安然特意问起薄荷席睿南在她那住得怎么样。她没有具体说什么,只说彼此相安无事,每天都是各自呆在各自的房间里,互不干拢。
安然信以为真:“我早就说了他住过去不会妨碍到你的。他很安静,有时候一天都说不上三句话,完全不是高一时那种傲慢冲动的脾气了。老实说他真是变了很多。”
薄荷暗中苦笑:改变很多吗?未必。安静沉默只是经年的时光与际遇赋予他的一层外衣,骨子里他其实还是当年那个激烈冲动的少年。
她岔开话题:“傅正还是没有苏醒的迹象?”
安然已经在医院陪了傅正五天了,他依然处于昏迷状态,没有好转也没有恶化,医生说这样下去不排除成为植物人的可能。
医生的诊断自然不敢对傅正的父母说,总不能让可怜的老人双双倒下吧。警队那边大大小小的领导陆续来了好多个,几乎个个都会找安然谈上几句。内容大同小异,清一色地请她在这个关键时刻千万不要撒手不管,为了体谅两位老人家也一定要撑下来——总而言之言而总之,这里需要她,非常需要她,如同地球需要太阳一样不可或缺。甚至杂志社方面也由他们派人专程前往代为请假,社里非常配合,慷慨地特批了她一个月带薪假期,让她去照顾“舍身救人的英雄男友”。
安然对薄荷说起这些时,摊开双手苦笑:“我算是脱不了身了,除非我的良心让狗吃了,才能这个非常时期不管不顾傅正一家人的死活自顾自走人。”
看似抱怨之辞,但薄荷却很了解她的多年好友:“你没有不管不顾地走人,不完全是因为你的良心,还因为你对傅正其实还是有感情的。这个时候,你不可能会丢下他一走了之。”
安然看着病床上昏迷中的傅正,好久才回应薄荷的话:“或许吧。听到他出事的那一刻,我的心几乎蹦出了喉咙。”
薄荷离开病房时,安然特意送她出门,正好遇上一个年轻女孩捧着鲜花进来。
傅正的病房是套间,外面的会客室里,鲜花水果和补品堆得到处都是。网络时代,因舍身救人而重伤住院的英勇警察的简介照片已经贴遍各大论坛。照片中一身警服英气勃勃的傅正被网友们一致评为最勇敢也最帅气的警察。很多热心市民自发地带着礼物前来探望他,其中不乏年轻单纯怀着倾慕之心而来的女孩。
她们大都捧着鲜花来探望,要求一定要见上英雄一面再走,自然只能隔着玻璃窗张望里间病床上躺着的傅正。重伤昏迷中的他气色很差,模样也脱了形,完全不能和照片上那个英气勃勃的年轻警察相提并论。再一听搞不好要变成植物人,于是很多女孩都是略站一站就走了。
这是一个现实的社会,一时的倾慕是一回事,一世的责任又是一回事,谁会愿意用一时的倾慕来换一世的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