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致君缓缓抬起头来,先是愣了愣,随即又笑了。

路小漫的目光在他的笑容里一层一层驳裂开来。

“你怎么来了?不是肚子又饿了,跑到我这里来找吃的了吧?”

“师父,我来向你要点儿药……消肿去淤复痕的……”

“过来我看看,你是又磕着哪儿了?”

“不是……给贝儿的。”

安致君没有多问,取出一个瓷瓶和一个小铁盒来。

“瓷瓶里装的是药酒,如何推拿去淤你应该很清楚了。这个小盒子里的是有助于伤口愈合的药膏。你都拿去吧。”

“谢谢师父!”

路小漫得了药奔回宫舍,洗净了手就给王贝儿上药。

“这药膏是什么做的?涂在脸上凉凉的,一点儿都不觉着疼了!”

“明天脸上的伤处就会结痂,就算痒也不能用手去抓。贝儿你一定不会留下疤痕的!”路小漫心中歉疚,如果自己不是成天躲着轩辕静川,王贝儿就不用遭这种罪了。

王贝儿露出大大地笑脸,一把抱住了路小漫,“小漫,你对我可真好!”

第二日,太医院无事,安致君与路小漫师徒两就坐在树下,讲了一天有趣的故事,每一个故事都与医理药材有关,路小漫听的津津有味。

杜太医给他们泡了茶,坐在一旁听着他们师徒两个说话。

“我还真是羡慕安太医啊,收了小漫这么个徒弟,人又勤快,又会给师父说话解闷儿。”

“那是因为她懒洋洋的时候杜太医你没见着。”

两人说着说着,竟然又摆开桌子对弈。一开始没见过安致君与人对弈的路小漫还兴致勃勃,看了没多久只见黑、白棋子交替之间的较量她压根看不懂,没过多久就开始犯困。

为了不让自己睡着,路小漫给自己找起乐子来。她东找找西看看,竟然找到了一个树杈,用手掰一掰,还挺结实。蓦地想起蹬了王贝儿两脚的陈顺,路小漫顿然有了主意。

她拿了小刀将树杈削平整,再到药房里翻出了一根鹿筋。将鹿筋栓在树杈两端,路小漫用力拉了拉,弹性正好。

“师父,杜太医,你们俩在这儿下棋我看不懂,我出去院儿里玩玩!”

“去吧!去吧!年轻人就是这么没定性!”杜太医挥了挥手,路小漫就跑远了。

路小漫将弹弓藏在袖子里,一路上捡了好几块碎石,来到了南园。

初秋的景致与路小漫刚来时的□满园已经有了截然不同的风韵。

枝头的树叶泛起淡淡地红色,池中的荷花也都开败了,只余光秃秃的莲蓬。

路小漫躲在廊柱后面望向那片草地。只见一群宫人正在陪着轩辕静川玩投壶呢。

王贝儿也在其中。

所有人都故意投不进去,王贝儿臂力本就不如那些年长的宫人,掷出去的箭连壶的边沿都没碰着。反倒是轩辕静川不知是不是熟能生巧,反倒是一投一个准儿。宫人们纷纷鼓掌夸奖他,就连路小漫都暗自佩服起他来了。

看来傻子也有利害的时候。

陈顺嘱咐了一个小太监在这儿看着,自己带着两三个宫人往寝宫方向去了。

路小漫知道他是要给轩辕静川准备水果消渴。她猫着身子沿着回廊,一路跟了过去。

就在陈顺快要跨进殿门的时候,路小漫瞅准了机会,猛地起身一弹,石子儿飞出去,将好打在陈顺的脊梁骨上。

“哎哟——谁啊!”陈顺一个踉跄,背上疼得要命,气哄哄地回过头来。

此时的路小漫早就趴了下来,缓缓向一旁爬去,趁着陈顺四下张望的当儿,她爬到假山后面。

“你们看见了没?是谁扔的石子儿砸了本公公?”陈顺尖着嗓子问一旁的人。

他们四下望了一圈儿,瞅不见半个人影儿。

“回公公的话,这儿没人。”

“没人……奇了怪了……”

路小漫趁着他们低头回话的瞬间,一个起身又是一弹,砸中的却是陈顺的额头。

“啊——”

陈顺向后栽倒,一旁的人赶紧将他扶住。

“公公!您没事吧!”

“公公!”

陈顺松开手,看着手指间的血渍差点儿没昏过去。

“是血!是血……”

“陈公公您挺住啊!”

一旁的小太监七手八脚地掏出帕子来替他按住额角的伤口。

路小漫蹲在假山下面捂着嘴笑得快断气,陈顺头破血流的样子实在太解恨了!要这家伙乱出馊主意!要他踢王贝儿!

有人按了按陈顺的任中,他吸了口气缓过劲儿来,立马指着空旷处喊了起来。

“给我把那个杀千刀的找出来!有胆子弹本公公石头子儿没胆子出来认吗!等本公公把你逮出来非扒了你的皮不可!”

陈顺那个气啊,几个宫人纷纷散开要把路小漫找出来。

见好就收的道理她当然知道。她将弹弓别到腰后,转过身正打算沿着假山爬到对面的回廊里,谁知道一抬头便对上一双狭长的眼睛。

“四……四……”

“四什么?”

慵懒的嗓音略微上扬的语调,正是四皇子轩辕流霜。

他蹲在假山下,撑着脑袋,不知道看了多久了。

“四皇子……”

这个时候一个小太监已经走到了假山下,轩辕流霜猛地一把将路小漫拽过去,顺带抽走了别在她腰上的弹弓。

路小漫差点儿摔个狗□,却被轩辕流霜扣住了肩膀。

“四皇子?”小太监愣住了,赶紧跪下。

轩辕流霜把玩着那只弹弓,唇上扬起一抹笑,“让陈总管流血了,对不住他了。”

小太监惊讶着抬起头来,“这……四皇子说的哪里话。陈总管若知道是四皇子您打的,不知道该多高兴呢!”

听见这话,路小漫噗地一声笑了出来。

被打的头破血流还能高兴,也就只有陈顺了。

小太监侧过头想要看清楚路小漫,却被轩辕流霜按住了脑袋。

“好了,我也玩够了。这个呢算是我赏给陈总管的,你替他收下吧!”轩辕流霜从腰间解下一个金子雕制成的花生,拇指般大小,纹路清晰,看得路小漫很是喜欢。

只可惜赏给陈顺了。

“奴才代陈总管谢四皇子赏赐!”

小太监弓着腰向后退了三步这才转身奔向陈顺的方向。

路小漫呼出一口气,心想若真被陈顺发现了,他估计要揪着自己大张旗鼓地去找安致君。这件事是自己与陈顺的私事,她并不想让安致君惹上什么麻烦。

“你胆子倒是挺大,一个小小的宫女得了四品太医做靠山,竟然能把南园的总管太监打的头破血流?”轩辕流霜缓缓转过身来,手指轻弹着鹿筋,路小漫却觉得他玩弄的是自己的心脏。

一时之间,路小漫根本不知道如何回他。

“陈顺这个人我是清楚的,被他欺负的人多了去了,不差你一个。不过有胆子报复的,倒只有你。”轩辕流霜倾□来,一手撑着膝盖,另一只手用弹弓抬起路小漫的下巴。

作者有话要说:下午和同事去游泳这时候才体会到不求自己瘦的像一道闪电,但至少别是又矮又宽的墙……

☆、师徒

他那双眼睛简直要将路小漫的魂魄勾过去,眉如同缓缓隐逸在云霭之中的一道墨彩,眼帘之间一开一合便是另一个世界。

光烈帝是俊朗非凡的,而轩辕静川与轩辕流霜却更胜一筹。

路小漫咽下口水,宫人们都说轩辕流霜是个与世无争沉浸音律中的人,可此刻,他的眉目之间却有一股精锐之气,破尘而来,仿佛要将路小漫狠狠钉在世间的缝隙里。

“我不是为自己报仇……”

路小漫觉着自己傻了,竟然在皇子面前自称“我”。

而轩辕流霜似乎根本不在乎她的自称。

“那你是要为南园除暴安良了?小侠女?”

“后宫不是除暴安良的地方。”路小漫抿了抿唇,她就快承受不住轩辕流霜周身散发出来的压力。

“哦,我还以为你不懂,等着看什么时候安致君罩不住你了,你把自己的小命玩完。”轩辕流霜的声音沉下来,路小漫的心绪随着他的声音瞬间涌入一片冰潭之中。

“我的小命不值钱,来了这里,也只有被人玩的命。”

明明紧张的不得了,路小漫却发觉自己说的话竟然十分顺溜,虽然压根不是自己应该说的话。

她此刻应该跪地求饶,哭泣着说自己知道错了,求四皇子不要将她用弹弓打陈顺的事说出去。而她的思绪却宛如被轩辕流霜牵着,轻轻一抽,她就将心里所有的话都说出来了。

“那你怎么忽然不认命了?”

“因为……因为他踹伤了我的朋友……”

轩辕静川的眉梢微微一颤,忽然哈哈大笑了起来。

方才□的气氛骤然消弭,路小漫呼出一口气来。

轩辕流霜笑的嚣张肆意,在宫中能这样笑的,除了轩辕静川也许只有眼前这个人了。

“路小漫,看你傻的有趣,不如我告诉你吧。”他微微侧过脸,离路小漫靠的越来越近,路小漫只得向后退,一不留神一屁股就坐在了地上。

轩辕流霜就那样居高临下地望着她,仿佛已经摸透了她的命运。

“在宫里,没有父子,没有兄弟,自然也没有姐妹。你对谁最好,谁就会伤你最深。”

说完,他缓缓起身,恢复了尘埃不染波澜不惊的笑容。

“这个弹弓我收下了,就当我帮你瞒过陈顺的谢礼。我很有兴趣看一看,你能和那个人做多久的朋友。”

他悠然转身,行入那一片秋色之中。

路小漫怔了怔,她甚至不觉得刚才的轩辕流霜是真的。

两日之后,祭祀圆满结束,光烈帝回到宫中。他得知宋才人小产之事勃然大怒,淳嫔在赵吉的指正之下无论怎样辩解都无济于事,光烈帝将她从嫔贬至才人,为了安抚失去孩子的宋才人,光烈帝恢复了她的嫔位。原本冷清的繁露阁换了主人,淳嫔不仅仅失去了光烈帝的宠爱,就连小公主也被送给李充容抚养,这对于一个母亲来说才是最严厉的惩罚。听说淳嫔在繁露阁中不吃不喝,整日哀求只希望能再见到小公主,光烈帝却不为所动。

这就是后宫,起落难料,昨日风光无限,今日却蒙尘浮垢。

安致君用稻草和废布给她做了一个状似真人的布囊,置于床榻上,教她识别穴道针灸通络。

路小漫也学的极为认真,她知道自己不能一直浑浑噩噩过日子,既然跟着安致君,若学不来他三分本事,自己总有一日要在这宫中吃亏。

每一次落针的位置,力道,悬针的频率,她都细细体会着。

“这布囊里的毕竟不是皮肉筋骨,只怕你还是难以体会其中的微妙。待到下次有宫人问诊,我再握着你的手指施针,让你好好体会一番。”

“谢谢师父!”

从前跟着爷爷,与其说是行医还不如说行骗,死老头子整个人神神叨叨,路小漫想要明白什么,爷爷只会弄的她更不明白。他完全关上了路小漫对医术的兴趣。

而安致君却为路小漫开了一扇窗。

“安太医在吗?宋嫔娘娘请您过去诊脉。”门外传来小翠的声音。

安致君对路小漫做了一个莫要出声的手势。

“小翠,劳烦你回禀宋嫔娘娘,微臣今日感染风寒,宋嫔娘娘小产之后身体想必还弱着,被微臣染上风寒就不好了。杜太医今日也在太医院当值,他医术高明,比起安某有过之而无不及,不如请杜太医去问诊吧。”

安致君说话流畅,根本听不出任何风寒的症照。

“安太医……”小翠欲言又止。

“小翠,在下刚服了药,要休息了。”

路小漫抬眼望着安致君,这是她第一次听安致君撒谎。可即使是撒谎,安致君也透露出几分清敛之气。

“既然这样,安太医请保重身体多加休息。”

小翠的脚步渐渐远去。

路小漫却按捺不住开口问道:“师父,为什么不愿给宋嫔娘娘诊脉呢?”

安致君沉默了。

路小漫觉着自己问错了话,去或者不去都是安致君的自由。她觉着此刻安致君正在思考着什么,这样沉静的气氛恰恰是她所不喜的,正欲起身,安致君却扣住了她的手腕。

“那日我得知宋嫔有孕,很清楚地告诉了她,螃蟹是不能吃的。”

路小漫的脑子像是被铜锣狠狠敲了一下,“那……那她怎么还吃了大半碗的蟹肉粥?”

蟹肉的味道那么浓重,她是不可能闻不出来的。明知道那是蟹肉,她却还是吃了……莫不是她根本就不想要腹中的孩子?

不可能啊,宫里的嫔妃哪个不想怀上龙裔?

“她心里很清楚,她只是一个失宠的才人。即便我向皇上禀报了她有孕的事,以她在宫中的地位,未必能保住这个孩子。”

路小漫记起安致君说过,这两年宫中连续有两个良仪一个昭容都小产了。谁都不想别的女人比自己更先拥有皇帝的骨肉,她们的小产不是意外,想必是宫中女人嫉妒的结果。

“就算这样……她也用不着……用不着……”

“她吃下蟹肉粥,流掉这个孩子,一面能博得皇上的怜悯,另一方面也能将自己的敌人淳嫔拉下马。”

路小漫差点坐不稳,她脑海中忽然一片空白,有什么断了连接不起来。

“师父……你为什么不向皇后娘娘揭穿宋嫔?”

“她失去孩子是事实,只要她随口说一句自己不记得了,我又能如何?而淳嫔有心害她,也是事实。”

“那……那是她的骨肉……又不是筹码也不是武器……她怎么能这样?”

蓦地,路小漫想起轩辕流霜说过的话,“宫中无父子”,自然也可以无母子。

“因为……她们已经习惯了踩在别人身上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子嗣,对于后宫嫔妃而言不过稳定地位的手段罢了。”

“师父……”路小漫的咽喉哽的厉害。

“我对你说这些,是不希望你成为她们那样的人,也希望你不会过上她们那样的日子。曾经姐妹情深,如今灰飞烟灭,可怜又可叹。”

“我害怕……”路小漫蓦地一把抱紧了安致君,越勒越用力。

“你害怕什么?”安致君轻轻环上她,拍着她的后背。

“我怕我和贝儿会变成她们那个样子。”

“那么从今日起,你是不是要与贝儿保持距离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