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圆笑骂:“猴精儿,若你说的不实,少不了板子。”

待小厮去外头领赏钱,她暗自思忖,南宋可比不得现代,还由得你紧谈恋爱,日子久了,流言蜚语可就满天飞了。想到此处,她马上吩咐采莲备礼去看陈姨娘:“咱们悄悄儿地去,先冷眼瞧一瞧,若真是那回事,就问问姨娘,将此事早些定下来。”

采莲依言去备礼,将海上来的油膏和珍珠各拿了一匣子,茉莉花取了几罐,又装了几笼子鹧鸪,跟着小圆往陈府而去。

轿子行至陈府大门前,小圆还未下地,就听见外头吵嚷一片,采莲在外小声道:“夫人,门口好多人围着,你还是莫要下来。”小圆将轿帘掀开一角瞧了瞧,门口果然围着一圈人,好些陈家的奴仆也在其中,她忙命人去打听,又吩咐轿子直接抬进二门。

她在二门照壁前看到陈姨娘,拉着她上上下下打量好几遍,见她确是无恙才放下心来,问道:“姨娘,门口怎地围着那些人,薛武师不管管?”陈姨娘脸上一红,“他们就是围着在看薛武师打人呢,沈长春前些日子又想来家里做工,我连大门都没让他进,他就说我是来了新人忘了旧人了,一连几日都在门首吵嚷指桑骂槐,薛武师赶了他好几回不得法,只好挥拳头了。”

“打得好。”小圆一拍桌子,“去告诉薛武师,下手莫要怕重了,文学迷打死打残算我的,这种人,不一次把他打怕,往后还要来闹。”陈姨娘有些黯然:“他这般一闹,怕是闲言碎语早传开了,我妾室出身的人,倒不怕甚么,只是连累薛武师了。”

小圆挨着她坐下,悄悄儿问她有无想过嫁给薛武师,陈姨娘只低头不语,那眉梢眼角却都写着“愿意”俩字,小圆笑问:“那是咱们去提亲,还是等着他来?”陈姨娘对此自有一番见识,红着脸道:“若他真有担当,明日自会使媒婆来,上赶着的亲事,就算成了也没甚好日子过。”小圆深有同感,想起采梅的下场,同陈姨娘一起唏嘘了一阵。

二人正说着,薛武师在帘子外头回道:“陈姨娘,沈长春已叫我打了一顿,被人抬回去了。”陈姨娘有些吃惊:“抬回去?不能动了?他们若因此去告官,咱们还得早做准备,不如使人拿钱先去衙门打点打点。”

薛武师笑道:“他那是内伤,外头看不出端倪,就算去告也赢不了。”陈姨娘摇头,轻声道:“不管赢不赢,他这一去更要闹得沸沸扬扬,往后我哪里还有脸面出门。”薛武师方才在外头忙着打人,又有里三层外三层的人挡着,未看见小圆的轿子进来,他以为此时帘子里只有陈姨娘一个,便道:“你放心,我回头就使媒人来把咱俩的事儿定了,任他再闹也不怕。”

小圆在内抚掌而笑。吓得薛武师丢下一句“我去找媒人来”拔腿就跑。她本还想打趣他几句。没曾想这习武之人遇到情事。竟比寻常人还怕羞。陈姨娘拉了拉小圆地袖子。忧道:“他家高堂俱在。还不知允不允这桩亲事。毕竟我是做过妾地人。”小圆拍了拍她地手。安慰道:“他家也不是甚么高深大户。哪有那样难进。再说他又是死过一位娘子地。”陈姨娘道:“我被沈家闹怕了。未曾告诉薛师傅我有些嫁妆。因此才担心。如今临安嫁女。没有大宗地陪嫁哪里有人肯要。”自家姨娘真地是动了心了。竟患得患失起来。小圆忍着笑。搜寻了些话出来慢慢劝解她。

二人聊了不到一个时辰。就有小丫头来报。说薛家遣媒人来了。小圆笑道:“薛武师真是个急性子。亏得媒人都是大脚。”

因没有让陈姨娘自己出去见媒人地理。她就到厅上听那黄背子念叨了一大篇。再将陈姨娘地草贴交给她。又命人拿上等地封儿来。

上等封儿向来是穿紫背子地顶尖儿媒人才得地。那黄背子捧着赏钱喜出望外。感激之余就向小圆吐露实情:“夫人。那薛家世代习武。家中诸人地品性都没得挑。又爽利又仗义。但家里却不甚富裕。虽也有几亩薄田。但临安寸土寸金。他们家十来口人都挤在一座两进小宅院里。”

临安江南水乡。宅子大都小巧。两进地小宅院地确是小了些。陈姨娘如今可是一人就住着三进院子呢。小圆见这黄背子媒人言语里只字不提陈姨娘现住地这座宅子。对她很是有好感。便叫人给她上茶。道:“我姨娘现住地这宅子。本是我们借给她地。既然他家地方小。少不得再借她几年。却又怕薛家有想法。”

媒人都是走万家门地。一听就明白她地意思。“我晓得。如今把手伸到女家陪嫁里去。还打亲戚家主意地人多着呢。虽薛家不是那样地人。但我还是替夫人先防着。夫人尽管放心。薛家那头该如何讲。我心里有数了。”

送走媒人,小圆寻到在帘子后偷听的陈姨娘,问道:“姨娘,可嫌我太小人之心了?”陈姨娘摇头笑道:“你要是不提防些,我倒要说你不像我闺女了,世间人心百种,薛师傅人再好,咱们也料不全他家其他的人。”

第四十九章闺女嫁娘

且说沈长春,真叫人抬着去了衙门,先是状告薛武师夺妻,官老爷问他要定帖,要婚书,他通拿不出来,就改告陈姨娘同薛武师有奸情,被他识破就动手打人。官老爷惊堂木一拍:“自咱们大宋南迁,助寡妇再嫁就被称为‘义举’,别人两情相悦,你去捣的甚么乱?且你浑身上下并无一处有伤,难不成是诓本官的?来人,拖下去三十大板。”

小圆听到沈长春告状不成反被官老爷打板子的回报,向陈姨娘笑道:“这也是个蠢的,要妇人守节的朱(朱熹)氏言论,到现在还是‘伪学’呢。”陈姨娘手握薛武师的草贴,靠在椅背上心满意足,“他大字不识一个的粗人,哪里晓得甚么‘伪学’。”小圆道:“那助人再嫁是‘义举’他也不晓得?幸亏姨娘没有嫁他这样一个糊涂人。”

陈姨娘想着自己即将嫁人,往后见闺女更是不便,就留她宿了一晚,第二日天刚放亮,程幕天就敲开了陈家大门,说是海上新来了几株珊瑚,送来给陈姨娘顽,哪有人大清早特特地送大盆的珊瑚来的,陈姨娘望着他笑了又笑,冲房内喊道:“四娘,二郎接你归家来了。”

小圆红着脸辞了陈姨娘,坐上轿子还在抱怨:“才一个晚上,又是我亲娘,你这样早就跑来接我,不怕人笑话?”程幕天奇道:“我是来给陈姨娘送珊瑚的,谁叫你跟在我身后出来了?”小圆闻言又羞又急,欲挥拳打,偏他却在轿外,好容易挨到家,正想施手,程幕天附在她耳边道:“昨晚你不在,我哪里睡得着。”她一腔羞恼顿化作蜜意,收了拳头钻进他怀里。

两口子温存了一阵,程幕天恋恋不舍地出门去码头,小圆则去给陈姨娘备嫁妆。两个铺子各六成的股份,昨日已是商议好,留作压箱底,除了薛武师,不叫他人知晓;陈姨娘现住的宅子,对外称是程家所借,待成完亲还是回那里去住;金银首饰等物陈姨娘自个儿已有准备,小圆就拿自己的私房钱替她另置了个小庄。

因薛武师年岁不小,家中父母不想久拖,下过定聘礼便就近挑了个吉日来迎娶。小圆为给陈姨娘撑门面,成亲那日请了好几位临安府有头有面的夫人来充作女家亲眷,热热闹闹把陈姨娘送出了门。

陈姨娘到了夫家,因接亲的人都道她家有好亲戚,那些原本低看她的男家亲戚就紧紧闭了嘴。她抬来的嫁妆足有几十担,还有个陪嫁庄子,说起来竟是薛家最有钱的人,陈姨娘手里捏着钱,既不拿乔,出手又大方,几天下来别说公婆喜爱,就是两个嫂子都舍不得叫她下厨房。

陈姨娘本是说好在家侍奉公婆一个月,就同薛武师搬回她的宅子里住的,但自成亲那日起,薛家上下就待她极好,全家人又和睦,下人们也是拿她当正经夫人伺候,她住着住着竟有些不想搬回去。

这天小圆来探望陈姨娘,陈府却是大门紧闭,看门的小厮说陈姨娘还在夫家未归,她大吃一惊,以为薛家为难陈姨娘,忙忙地带了好几个身强力壮的管事,又叫上家里的两个武师,一群人浩浩荡荡直奔薛家。

不料她到了薛家门首,薛武师的两个嫂子竟亲自出来迎接,直说他们家贫,委屈了她姨娘,等到陈姨娘出来,小圆见她脸色极好,人也似胖了些,一颗心这才放了下来。

那两个嫂子见陈姨娘来了,忙带着下人们走了出去,还顺手掩上了门,好让她们母女讲知心话。小圆见薛武师的两个嫂子极会做人,笑问陈姨娘:“姨娘不会是住着不想走了罢?亏得我见咱家大门紧闭,还以为你出了事,带着十几个打手往这里赶。”陈姨娘道:“我的儿,你是晓得你姨娘的,除了有个亲闺女,连自个儿老子娘是哪个都不晓得,更别提甚么亲眷,如今有了这样一大家子亲人,和和睦睦过日子,姨娘还真是有些舍不得离了他们独自搬回去了。”

小圆拉了她地手问:“那薛武师待你可还好?”陈姨娘红着脸轻轻把头点了点。小圆就道:“姨娘看人比我更准。你说他们好。那便是真地好了。既然如此。一家子都搬过去又如何。这间院子租出去还能得几个钱。”

陈姨娘有些激动地反握住她地手:“真地可行?那可是二郎送与你地宅子。”

小圆拍了拍她地手道:“姨娘。我们亲母女。讲这个就生分了。只是我今日带了那么些人气势汹汹地来。还望姨娘替我多讲几句好话去。”

一家人能同住大宅当然好。但薛家二老都是自尊心极强地人。一个不好反要得罪他们。陈姨娘想了想。带着小圆走到他们面前道:“爹。娘。我这个闺女不懂事。今日带了好些人来。怕是把两位嫂嫂都吓着了。她心里过意不去。就想着借咱们一个大些地宅子住。还望爹娘嫂嫂看在她年纪小。莫要同她计较。”

这话讲得极是妥帖动听。连小圆都暗自佩服。果然薛家二老向她再三谢过后。感激万分地应了下来。

小圆被薛家人热情留下吃过饭方才辞去。临走前薛家嫂子还叮嘱她要常来玩。她到家后大发感慨:“我还道这世上地人都是一个模样呢。原来还是有好地。”采莲端上茶。道:“那也是陈姨娘会做人。”小圆亦很是为自个儿姨娘得意。又趁机把几个丫头教育了一番。叫她们寻婆家也得找个这样地。

人逢喜事精神爽,小圆晚上早早备了酒,同程幕天喝了几盅,又把薛家要搬入陈宅的事讲给他听,道:“虽说那宅子已归在我姨娘名下,但到底是你的心意,若你不愿意薛家人来住,我就让姨娘另买宅子去。”程幕天摆手道:“只要你姨娘过得好,随她叫哪个去住。”

小圆见他如今对陈姨娘比先前好了许多,着实感激他,程幕天则是娘子高兴他便高兴,于是两口子你敬我来我敬你,俱吃醉了才去睡。

他们深醉一觉睡到日上三竿,起床才发现家中发生了一件惊天动地,叫他们左右为难避之不及的大事。

第五十章洗儿(上)

话说小圆和程幕天两口子昨夜里喝醉了酒,一觉睡到日上三竿,还未起床就被采莲拍门的声音吵醒:“少爷,夫人,丁姨娘天不亮时就生了个女娃。”

女娃?那先前我挨打,娘子和丁姨娘斗法,咱们为着程福儿子不得良人身份而生气…一切苦都烟消云散了?一切烦恼都迎刃而解了?程幕天提着鞋子忘了往脚上套,还是小圆推了他一把才醒过神来,他三两下把鞋套上,抓起小圆的手道:“走,咱们恭喜丁姨娘去。”小圆拍了他一把,起身穿衣,轻声嗔道:“你这个幸灾乐祸的家伙。”

女人家穿衣慢,采莲在门外久候不得回音,更是着急:“少爷,夫人,老爷发话,要你们洗儿呢。”

里屋的门板甚是隔音,小圆和程幕天只听得“洗儿”二字,两人面面相觑,他们都晓得,所谓洗儿,又称生子不举,或不举子,乃是一些穷人由于生活艰辛或重男轻女,将才生不久的婴孩按到水缸里溺死,又或不忍心,便扔到大街上。

程幕天虽厌恶她们,却也觉得程老爷太过狠心,不管怎说这都是亲骨肉,说杀便杀,说扔就扔?况且他们又不是那养不起孩子的人家。他虽如此想,却不肯说父亲的不是,便对小圆道:“洗儿是穷人家才做的事,采莲定是听错了。”

小圆苦笑道:“你只知穷人家洗儿,却不晓得富贵人家弃起孩子来更厉害呢——那些兄长已大的人家,不想多个兄弟来分家产;那些生了女儿的人家,则不愿多备一份嫁妆。你若不信,我便是活生生的例子,我还在襁褓便被嫡母丢到大街上,要不是我姨娘机灵跟着去把我又抱回来,我早就饿死冻死了。”

程幕天疼惜小圆,连带着对那刚出世的庶出妹妹也多了些怜悯,搂她到怀里道:“就算先前以为那是个弟弟,我也未想过这样狠心的事,你放心,我不会叫爹把妹妹扔掉的。”

采莲在外听到这话,跺着脚大声道:“我的少爷,老爷是叫你们洗儿呢,不是他洗,他老人家早就出门避寒去了。”

叫我们洗?程幕天同小圆大惊失色,争相上前把门拉开问采莲:“只听说过出门避暑,哪有避寒的,老爷到底躲到哪里去了?”

采莲摇头道:“老爷天不亮就出了门,谁也不晓得往哪里去了。”

程幕天同小圆再次面面相觑。他老人家自己狠心洗儿也就罢了。怎地好意思把此事推给小辈。这叫他们做兄嫂地。是把亲妹妹溺死还是扔掉。不管如何做。良心不安不说。还落得满街地骂名;倘若程老爷哪日又想起这个幺女来。就算不找他们讨要。也要寻借口不叫他们好过。

程幕天到底是男人。先回过神来。问:“丁姨娘呢?”

采莲回道:“老爷嫌她生了女儿。连租金都未给她结就将她赶回去了。”

“这天寒地冻地。她又才生了孩子。就赶出去了?”小圆惊呼出声。完全出于同为女人地同情。吩咐采莲道:“叫老爷院子里地人去丁姨娘家看看。顺路给她把未结地租金带去。”

采莲点头应了。又小心翼翼地问程幕天:“少爷。要把孩子也给她带去么?”

程幕天正想说这也不失为一个好主意。却被小圆抢先道:“甚么孩子。我们在山上避寒呢。根本不晓得丁姨娘生了孩子。就是去看丁姨娘地人。也是老爷派去地。”说着把程幕天一挽:“官人。咱们也学爹。进山避寒去。”

几个丫头听得一声,手脚麻利地收拾起行李来,但他们一行还未出院子门,采莲又赶了来:“夫人,丁姨娘跪在大门口不肯走,已是有人来看热闹了。”小圆颇为无奈地抚额,丁姨娘这一闹,程家脸面往哪里搁,说到底还是程老爷的不是,这心狠手辣的名声传出去,怕是连程幕天的生意都不好做。

正巧园子里的管事娘子秦嫂来回事儿,见小圆愁眉不展,出主意道:“夫人可是为着外头跪着的那个?我倒有个好主意,或能挽回些名誉,咱们叫人去外头骂丁姨娘,就说她是咱们家租来的妾,因生完孩子租期已到,便给了她钱,叫她回家去做月子不曾想她贪心不足,又来索要钱财。”

程幕天连声道好,就要唤人来,小圆却不忍:“明明是咱们有错在先,就算她先前可恶,咱们也不能墙倒众人推,把她往死里踩。”

孙氏道:“夫人说的是,这件事本就与少爷夫人不相干,恶人轮不到你们来做,不如咱们悄悄儿从后门出去,叫人对外称我们是天不亮就上山看庄稼去了。”因她不愿讲主人家的不是,这话就只讲了一半,未尽的意思是,程老爷在家中是有耳目的,他若知晓家中无主事的人,定不会任由丁姨娘在门前败坏程家名誉,必要赶回来处理。

小圆和程幕天都是聪明人,一猜便知她的全意,当即点头称好,叫丫头们带上几个包袱,还是上回进山的原班人马,悄悄儿从后门上轿,出了城门方才换大车,一行人快马加鞭朝山里奔去。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程老爷说要出去避寒,本就是借口,其实是在城东头的别院猫着呢,他正坐在厅上烤火喝茶咒丁姨娘,突然收到儿子儿媳去了山里的消息,气得大发雷霆:“天不亮就去了山里,哄外头人罢了,早上还在床上醉着呢,难不成是梦里去的?”他将手中茶杯摔了个稀烂,叫来贴身老仆吩咐道:“丁姨娘不能由得她在门口败坏程家名声,但她要跪,咱也不能拦着,就说她是偷了咱家的钱,在门口罚跪的罢,若是她胡言乱语,就把她嘴堵上。”

老仆点头应了,又犹豫问道:“老爷,那刚生的四娘子谁去洗?”此话一提程老爷又怒上心头:“我天天恨不得把她供起,连儿子的书童都找好了,她却不争气生了个闺女,真是气煞我也,二郎他们不愿去洗,我亲自去。”

老仆听命,忙叫人先去家中堵丁姨娘的口,瞒街坊邻居的眼,等到回报说围观的人散了,这才请程老爷出门上轿。

程老爷赶着回到家中,第一句就问:“新生的娃娃呢?”下人回说在丁姨娘房里,老仆忙叫她去抱来,谁料那下人去丁姨娘房里看了一看,惊慌失措踉踉跄跄奔回来叫道:“刚生的四娘子不见了!”

刚生的婴孩,又不会走路,定是被人抱走了,到底是谁?为何要抱走?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一章洗儿(中)

上回说到程老爷回家要洗儿,结果发现闺女不见了,一群下人着急得团团转,老仆要派人手去找,他却拦道:“丢了更好,谁抱去谁养罢。”

一屋子的下人听了此话,个个觉得心寒,他们不敢质问程老爷,出了门就围着老仆问个不停:“郭管事,咱们家又不是养不起人,怎么老爷连亲生闺女都不要?”那郭管事是跟着程老爷从泉州来的,替他分辨道:“咱们闽人习俗,生子多者,至第四子则不举,若是女儿,则不待三,老爷已有了两个闺女,这个恰巧是第三,又是庶出,怎么洗不得?再说如今临安嫁女有多费资财,你们又不是不晓得,嫁个闺女得分走一小半家产,留着四娘子,不是给少爷夫人添堵么?”

秦嫂本站在外围看热闹,听了这话立时不依,挤进人群里道:“休要胡说,少爷夫人最是心善的,四娘子还在娘胎时就处处为她设想,老爷人前人后还夸他们哩,再者,三娘子不也是庶出,才十二岁就给她把打妆奁的杉木拖了来,难不成就偏偏嫌弃一个四娘子?”

围着的下人们先听了郭管事的话,本都拿着头在摇,待得秦嫂这番话讲完,就都变成了点头。郭管事有心将她驳一驳,见众人都向着她,她话里又将老爷抬了出来,就不知怎么开口,气得直哼哼。

屋里头的程老爷见外头乱哄哄,依着他平日的性子,早就全拖下去一顿板子了结了,但他今日得了闺女,很是颓然,听见他们吵嚷,竟起身关上了门,独坐在桌前唉声叹气起来。

众人都认为是个儿子,怎地却是闺女?程老爷百思不得其解,他却不知,除却丁姨娘,全家只他一个一厢情愿相信丁姨娘肚子里的是个儿子,其他的人,不过是假意附和他罢了。

幺儿成了泡影,往后还是得靠大儿,这点程老爷倒是很快就想通,马上起身走到外头,斥那群还在吵嚷的下人们道:“都给我闭嘴,若再有人讲少爷少夫人的不是,直接拖下去打板子。”

郭管事一片忠心为主却反被责骂,委屈得脸上的皱纹挤成了一团,正想为自己辩白两句,就听得程老爷吩咐:“备车,我要亲自去山上接二郎归家。”

程家风向变了?郭管事赶忙把已到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大声应了一句,麻溜儿地出门套车去了。程老爷走到门口准备上车,却被丁姨娘拦住了去路,他抬眼一看,丁姨娘披头散发,脸色惨白,嘴里被人塞着破布,头上还有未干的血迹,跟以前施粉抹脂的光鲜模样比简直判若两人,他厌恶地别过脸去,问旁边看守的人:“她头上怎地有血,要是叫旁人看见,岂不说我们家不仁慈?”

流血怕别人说他不仁慈,大冬天的让早上刚生完孩子的女人跪在外头,就叫仁慈了?看守的小厮暗自撇了撇嘴,委屈道:“老爷,我也是为了咱们家的名声着想,因此只悄悄儿地给她嘴里塞了布,没有绑她的手,但如此一来,她逮着机会就要将口中的布弄出来,我被她折腾地不行,只得拿砖头轻轻敲了她一下,好叫她规矩些。”

“蠢货。”程老爷使劲儿跺了跺地,骂道,“你打完就不知道拿布给她擦干净,偏要露在外头落人口实?”那小厮醒悟过来,连声道:“还是老爷聪明,我这就去取布。”

“蠢货。”程老爷又骂道。“她嘴里地不是布?你抠出来把血擦掉再塞进去不就是了?”

小厮看了看丁姨娘口中那块已被取出塞进折腾了无数次地浸满了口水地脏兮兮地破布。实在不愿动手。他犹豫了半晌。还是抵不过程老爷要杀人地目光。伸了两根指头去夹那块破布。

他心不甘情不愿。手下就慢慢吞吞。被丁姨娘逮住了好机会。一口咬了上去。

“啊——”

程老爷只听得一声足以穿破耳膜地惨叫。小厮已是捧着右手疼得眼泪鼻涕横流。郭管事上前看了看。倒吸一口气:“好狠地嘴。怕是咬断了。”程老爷吃了一惊。不由自主将自个儿地手往袖子里缩了缩。这个狠女人。怕已是疯了。他看了看低垂着头。彷佛刚才根本没动过地丁姨娘。仔细想了想。还是决定不去惹她。小心翼翼地抬起脚。想要绕过去。

他地左脚刚刚提起。丁姨娘突然一窜老高。像头红了眼地母狼似地猛扑上来。两条胳膊死死箍住他地身子。张嘴朝他地脖子狠狠咬了下去。

“啊——”

穿得破耳膜的惨叫声又在程府门口响起,几个下人都惊呆在原地,直到程老爷的脖子鲜血淌下来,方才回过神,七手八脚去拉丁姨娘。

丁姨娘未被父母出租前在乡下老家做惯了农活的人,一双手很是有些力气,又是下了死命的,那几个下人一时间哪里拉得开,眼看程老爷已在翻白眼,郭管事心急之下喊了一声:“四娘子。”丁姨娘马上松开口扭头朝大门口看去,几个人这才得了机会,将半死的程老爷从她手中解救了出来。

郭管事刚松了一小口气,抬头擦汗时却发现,程家大门口已经围满了一圈儿人,个个都朝程老爷和丁姨娘指指点点。糟了程家的名声!他心一急,又出了一脑门的汗,忙不迭送地使人将程老爷抬进去,叫人把满口鲜血的丁姨娘绑起来投进柴房,又亲自去轰那些围观的人群。

他正忙活,断了手指头的小厮举着手跑出来道:“郭管事,老爷晕过去了,你快使人去叫咱们药铺的郎中来。”郭管事不信,“是你自个儿想借机医手指罢?”等他赶到房里一看,程老爷已双眼紧闭,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他这才慌了神,大喊一声“救命”,拔腿就朝程家药铺里跑。

第五十二章洗儿(下)

小圆两口子在山上才逍遥快活了不到一天时间,正在田埂上看着庄户们收庄稼,商量着要蒸个高粱饭来吃,就见有人来报信,说老爷重病在床。程老爷再有甚么不是那也是程幕天的亲爹,两口子一听,连行李都顾不得收拾,套上车飞奔回家。

到了门口车还未停稳,心急如焚的程幕天就一跃而下直奔程老爷房中,正巧郎中在替昏睡着的程老爷把脉,他忙敛声静气立在一旁,等郎中诊完,才将他请出去问道:“我爹病情如何,为何脖子上有伤?”

郎中心想这是程家丑事,还是留着他们自己人来说的好,就走到书桌前提笔写方子,左顾而言它:“程老爷是失血过多才导致的昏迷,所幸医治还算及时,因此并无大碍;但我在诊脉时却发现他还患有消渴症,得了这种病的人,伤口一般都愈合得慢,因此他须得在床上多躺一段时日。治伤的方子和治消渴症的方子,我一并开下,两病同治罢。”他说完又叹气:“程少爷你是药铺东家,我也不瞒你,恐怕程老爷这伤倒是小事,消渴症更折磨人。”

程幕天缓缓点头道:“岐黄之术我虽不懂,但开了这么些年的药铺,也略晓得些皮毛,患此病者多饮多食消瘦无力,偏偏多吃饭更会加重病情。”

消渴症不就是糖尿病么,虽难治愈,但也不是甚么大病,平日里控制饮食多保养更胜过吃药,小圆跟在程幕天后头进来,站在门边听了半日,开口道:“这病还是少吃多餐罢,饮食清淡,多吃菜,少进些主食,带糖的东西也得少吃。”她本想说糖尿病人还是吃粗粮的好,但却未讲出口,免得别人以为她趁着公爹病重虐待于他。

郎中听了她的话,点头称是:“夫人颇懂养生之道,就算没病的人,这样调养身子也会更康健。”

程幕天忙命人去厨房传话,调整程老爷的一日三餐,减掉每日的点心,又带了小圆进屋去探望程老爷。郭管事见他们进来,记起程府要变的风向,忙垂首侍立在床前回道:“少爷,少夫人,老爷本已醒来,因为疼痛,郎中给开了安神定气的药,所以服完药后睡着了。少爷少夫人一路也辛苦了,不如先回房歇息,这里有老奴呢,等老爷醒来我再去唤你们。”

小圆和程幕天都暗自惊讶,这郭管事平日里仗着自己是程老爷身边的老人儿,在小辈主子面前向来只应个景儿,今日怎地如此恭敬起来?小圆转念一想就明白过来,必是程老爷见幺儿无望,以后只能靠大儿,因此变了态度,主子变了方向,下人自然也就跟着变了。往后程老爷该疼惜些大儿了,小圆暗暗替程幕天高兴,却不敢表露出来,只低头跟在程幕天身后往床边走。

程幕天走到床边,只见程老爷面无半点血色,缠着脖子的布上还有斑斑血迹,父子连心,任程老爷如何薄待过他,他的心还是猛地揪紧,回过头咬牙切齿地问郭管事:“谁人所为?”

想起丁姨娘咬住程老爷脖子地那一幕。郭管事地额上冒出了一层冷汗。他不由自主打了个哆嗦。回道:“少爷。是丁姨娘疯了。一口将老爷咬…”他话还没讲完。程幕天一把揪住他地领子。手上青筋暴起:“丁姨娘人呢?”

“在柴。柴房。”郭管事哆嗦道。

程幕天拔腿就朝外跑。小圆忙提裙跟了过去。他俩还未进柴房。就听见里头传来凄厉地惨叫:“四娘。四娘!”二人对望一眼。心中俱是一惊:难道四娘子已遭不测?爹还真下得去手。那可是亲闺女。

看门地小厮正是被丁姨娘咬断了手指地那个。见少爷夫人并肩过来。忙上前拦住他们。把断指朝上一举:“少爷。少小夫人。快些莫要进去。那疯女人很是能咬。瞧我这手。”小圆却问:“四娘子呢?”断指小厮回道:“不知被谁抱走了。老爷发话。谁抱走谁养。”

程老爷比起姜夫人来。真是不逞多让。小圆碍着程幕天在侧。只抿了抿嘴。默默走到柴房门口。冷冷吩咐:“开门。”

这屋子名为柴房。其实并无一根柴火。里头只有一张条凳。一块板子。条凳是打人时用来趴着地。板子是用来往**上敲地。此刻丁姨娘就被人紧摁在条凳上挨着板子。她本就才生完孩子。身子还未干净。又被板子一敲。身下地血水混着恶露流成了河。小圆站在门口扫了一眼便不忍再看,回身将还在高声喊打的程幕天重重一推:“你们程家人也太狠心了些,若她该死,尽管端杯毒酒去,折磨一个才生了孩子的女人算甚么本事。”说完不待程幕天开口,高声唤来采莲,把柴房一指:“前院的人本不该我管,但我实在容不下这样‘懂事’的下人,你且叫人牙子来领了去,若老爷问起就说是我的主意。”采莲应了一声:“我马上去跟前院管事交待。”

“交待甚么?”小圆毫不掩饰言语中的怒气,“前院管事不开口,这帮小厮敢动手?你甚么也不用交待,直接将他也交到人牙子手里去。还有,老爷一直昏睡着,是谁命人打她的?给我找出来,命他来见我。”

采莲从未见过小圆这般严厉的模样,愣了愣神才出声应下,转身去前头查问。

程幕天也憋了一肚子的火,但还晓得在人前给当家的小圆留面子,等采莲走后才责问:“丁姨娘将爹咬成那样,不该打?你别心软反被蛇咬。”

自成亲以来,程幕天何时对小圆讲过这样重的话,她闻言气上又添委屈,死命忍着泪道:“你要打她,等她坐完月子尽管打,何苦为难一个身下都还未干净的女人。话说回来,若是我的亲闺女被她老子洗儿,我也一样咬。”她生怕眼里的泪不争气流下来,说完话捂着脸就往房里跑,趴在床上狠哭了一场。

采莲办完事来寻小圆回话,见她在房中痛哭,慌忙进来劝道:“夫人,刚才的事我都听他们说了,少爷也不过是心疼亲爹,此乃人之常情;再说,少爷说的也有理,丁姨娘当初还想陷害夫人呢,也是该让她吃些苦头。”

小圆本不想讲话,听她的语气却是和程幕天无二,就坐起来正色道:“我今日救下丁姨娘,你当我是怜惜她?错了,我不过是怜惜‘女人’罢了。采莲,你是我跟前最得意的一个丫头,莫要跟他们男人学,有什么错都推到女人头上,丁姨娘不是甚么好人不假,但此回她哪里有错?她才生了孩子便被赶回去也就罢了,舍了半条命生下的闺女还要被亲爹溺死,这样还不许人家咬一口?要说当挨板子的人,该是…”

她话未讲完,就发现程幕天站在门口,面色复杂地望着她。

小圆此刻见了他就来气,故意重重把最后一句话重复了一遍:“要说当挨板子的人,该是老爷才是。”

程幕天向来信奉的是天下无不是的父母,闻言大怒,“你就是这样做人儿媳的?竟向着外人也不向着公爹?”

小圆的泪又流了下来,哽咽道:“我不过是兔死狐悲罢了,看到丁姨娘的下场,就想到他日若是我也生个闺女,爹是不是还要亲手来洗儿?如果真是那样,我该当如何?不如你立时就休了我,免得到时让我也才生了孩子就被打板子。”

她越想越伤心,又伏到床上哭起来。采莲听了她方才的话,很是受震动,故意不去劝她,站起来走到门外高声叫另外两个陪嫁丫头:“阿云,阿彩,这里不是女人住的地方,要吃人哩,咱们赶紧收拾了衣裳山里去。”

程幕天这才明白过来小圆真正的伤心所在,想到刚才自己没头没脑对她讲了重话,恨不得将时间倒回去把句子拆了重新说,但他再后悔也学不会甜言蜜语来哄人,只走到小圆跟前轻轻把她拍了拍,笑道:“瞧你调教出来的丫头,伶牙俐齿连我都不怕。”

他说完见小圆没有反应,又去抓她的手,小圆挣了几下没挣脱,抬头道:“我笨言笨语被人欺负,还不许丫头替我出个头?

程幕天笑着把她抱起来,“原来只是出头,我还以为你来真的,吓得我出了一身冷汗,不信你摸。”说着抓起她的手就往自己头上按,小圆挣不过,只好摸了一把,没想到还真摸了一手冷冰冰的汗,她心中的气竟因这一手的汗消了大半,却故意道:“那是因为你替爹担心才流的罢。”

程幕天见她不信,急着要反驳,但张了张口却不知怎么说——说自己没替亲爹担心?还是说自己担心了但没到流汗的程度?

小圆见他急得挠腮抓耳,扑哧笑出声来:“又不是属猴子的,抓来抓去捉虱子呢?”

程幕天听她笑了,紧提着的一颗心方才落地,紧紧把她拥进怀里,“吓死我了,还真以为你向我要休书呢,以后可不许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