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季东海陪她过的最后一个生日。

傅希境真的喝高了,上车时身形微晃,将钥匙甩给南风,便靠在副驾上闭目不语,车内散发出淡淡的酒精味。

南风摸着方向盘,钥匙□去,去久久没有发动引擎。她有点恍惚。傅希境以前开一辆卡宴,后来因为她一句话,才换成了路虎越野,这辆车还是她陪他去选的。刚刚开始时,他很不习惯,跟他的西装革履确实有那么点不搭,每次她坐他的车,总忍不住捂嘴偷笑。没想到这么多年了,他一直开着这辆车。

她不知道,他习惯了,如同习惯她在他的生命里。

习惯真是件可怕的事。

而人这一生中,一定会遇到某个人,他打破你的原则,改变你的习惯,成为你的例外,然后岁月流经,不知不觉中,他变成你的原则,成为你的习惯。

“怎么了?”傅希境微微睁开眼,望向她。

南风晃了晃神,讷讷说:“你没告诉我地址。”

他说了个地址,又闭上眼。

南风心一颤,愣了好久,望了望醉意朦胧的他,无奈地发动引擎。

今天从早到晚,都在故地重游,也不差这一处了是吧?她自嘲地想。

记忆总是最诚恳,她没用导航仪,一路开过去,竟没走错路线。她将车开进江边公寓的地下停车场,准确无误地找到傅希境的专属车位。

“傅总,到了。”她喊了他两声,他置若罔闻。睡着了?南风蹙眉,伸手推他,傅希境终于缓缓转醒。

“到了。”南风重复道,将钥匙拔下来,递给他:“那你好好休息,我先走了。”

傅希境没接,揉了揉眉心,痛苦万分地说:“我头晕,你扶我上去。”

“……”

他一定是故意的!

“不愿意?”他放下手,望着她。

南风咬咬唇,说:“这是工作的一部分?”

他正儿八经地说:“自然。”

南风下车,绕到副驾驶,打开车门,咬牙切齿地说:“傅总,请下车。”

傅希境低了低头,在她视线够不到的地方,勾了勾嘴角,然后,伸手握住她的手,借力出来。

南风想甩掉他的手,却无用,他握得更紧了,像是真的很醉的样子,抓着她的手,身子摇晃了两下,她慌忙扶住他。他靠她很近,她闻到他身上的酒味,他脸色有点白,似乎是真醉。她在心里叹口气,搀着他往电梯走。

从F1到29楼,他们曾走过无数遍,可没有哪一次,南风觉得这短暂两分钟是这样缓慢。电梯里只有她跟他,他的身子倚着电梯内壁,闭着眼,可手指始终握着她的手腕,任她如何挣扎,都没有用。

“叮”一声,终于到了,南风呼出一口气。傅希境却依旧没有放开她的打算,用密码开了门,不容她多说,顺势将她拉进了屋子里,然后抬脚反踢上门,才将她放开。

灯打开的那一瞬间,南风望着这屋子,一怔。

时光仿佛倒流,又仿佛是从未走远,这屋子里的一切,跟五年前,一模一样。

鞋柜里湖蓝色女款棉拖鞋静静躺在那里,鞋口朝外,仿佛时刻等待主人的亲吻。餐桌上那只陶瓷花瓶依旧放在远处,像是一分一毫都没有挪动过地方,那是她当年去了十天陶艺班的唯一杰作。客厅角落里,一只脏兮兮的画夹斜靠在墙壁上,寂寥落寞。

她闭了闭眼,睁开,目光转向沙发上那对格纹抱枕,一只被傅希境此刻抱在怀里,一只躺在他身边。那是某个周末,他们一起逛商场,在她的撒娇耍赖下,他陪她一起参加了一个情侣活动,得到的奖品。抱枕在灯光下微微泛旧,那其实不是时光的痕迹,而是它们被他抱在怀里太多次,因为那是她窝在沙发上时最喜欢抱在怀里的东西。他曾经还很幼稚地与这对抱枕争宠。

南风觉得自己快要无法呼吸了,转身想逃,却听到歪倒在沙发上的傅希境在喃喃:“水。”

脚步仿佛不由自主般,自动往厨房的方向去,踮脚从壁柜里拿出杯子,饮水机在冰箱旁,冷热参半,又从壁柜里拿出蜂蜜,一杯水,两勺蜂蜜,这是他微醺时必须的搭配。

南风的动作忽地一顿,心惊地发觉,自己在做这些时,多么的轻车熟路,就像以前一样。他们相隔的这几年时光,仿佛从未存在过。

她的手一抖,杯子差点儿落在地上。

咬了咬唇,她端着杯子走到沙发旁。她告诉自己,等他喝完水,她就走!

傅希境微微睁开眼,接过水,灌下一大口。

“我走了。”南风起身,打算离开,手臂却忽然被他拽住,她不防,整个人随着他的力道倾倒在沙发上,跌在他身上。她还不及反应,他一个侧身,将她拥在怀里,紧紧的,像是怕她忽然消失一般。

“小不点……”他的声音响在她耳畔,哑哑的,他炽热的呼吸里夹杂着酒气,还有独属于他的气息,喷在她颈窝里,酥酥麻麻。“我很想你。”

声音那样轻柔旖旎,像是梦里的低语,令人心伤又心醉。

南风仿佛被魔咒了,就那样傻傻地任他抱着,心跳得厉害,明知道应该推开他,却仿佛全身力气尽失般,绵软无力。

他的头在她颈窝里蹭了蹭,深深呼吸,猛嗅着她的气息,满足般地低叹。拥着她的手指力道更紧了紧,嘴唇微移,亲了亲她的耳垂,而后慢慢游移到她的嘴唇,撬开她的唇齿,一路攻城掠地,唇齿相依,缠绵无限……

当她察觉到自己正在回应他的热吻时,她浑身一颤,猛地睁开眼,狠狠地推开他。

她所有的力气、理智、飞出体内的灵魂,在那一刻,统统归位。

她跌落在地上。

傅希境睁开眼,迷惘地望着她。他深黑的眸中,情绪多样,既又醉意,又有不解,还有未褪去的□。

南风慌乱起身,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

傅希境坐在沙发上,怔了好久,然后,他颓丧地躺倒在沙发上,手指盖在眼睛上,那种无力感与心中空荡荡的感觉再次汹涌而来,几乎将他淹没。

Chapter 13 愈靠近,愈心伤(上)

从莲城回来后,南风接到好几个应征护理的电话,她将见面时间全约在了礼拜六,地点就在医院。

来了三个人面试,都是即将从护理学校毕业的小姑娘,可惜没有一个谈成功。一个开出南风无法承担的薪水,一个女生是本市人,嫌医院离她家太远,听到需要住在病房里时立马打了退堂鼓,还有一个,一看到季妈妈的状况,闲谈两句就走了。

这已是第三拨面试了,南风觉得沮丧,琳琳安慰她说:“别着急,还有时间呢,我们慢慢找。”琳琳的婚期已经定了,家里要求她提前一个月回到老家,为婚礼做准备,她却把时间往后拖延了半个月,给出南风足够时间找新的护理。

南风离开病房,在一楼大厅见到护士长,忙上前喊住她:“护士长,我拜托您的事怎样了?”

护士长说:“现在专业的全职护理挺难找的,别急啊小季,我继续帮你问问看。”

“好的,谢谢您。”

转身,发觉陆江川站在不远处,正看着她。

“陆医生。”她走过去。

陆江川问:“你在找护理?”

南风点头:“现在这个护理要回老家结婚,时间挺急的,一直没找到合适的人。”

陆江川从白大褂里掏出手机,递给南风:“你电话输给我。”

南风讶异扬眉。

陆江川笑了:“我也帮你问问看,如果有合适的人选,我总得有个联系你的方式吧。”

南风眼睛一亮,太好了,他是医生,或许还真能帮上忙。赶紧将自己的手机号输入到他的电话薄里。

“谢谢啊。”

陆江川说:“对年龄有什么要求吗?”

南风想了想,说:“年龄稍微大一点也没关系,主要是有耐心、细心,还有,不能太娇弱。你知道的,我妈妈一切都无法自理,需要近身照顾,帮她洗澡、按摩。”

陆江川点点头:“我知道了。”

没想到陆江川办事效率那么快,隔天下午就给她打来电话,说找了个人,让她去医院面聊。

对方是个四十出头的女人,姓宁,衣着朴素但整洁,个子不高,很瘦。宁大姐简单介绍了自己的情况,她虽然不是学护理专业的,但她的丈夫因事故造成全身瘫痪,她照顾了他整整十年,经验丰富。

宁大姐看着病床上毫无生气的赵芸,兴许是相似的境遇令她想到了故去的丈夫,眼眶微湿,叹息般地低喃:“这样子不能动,她该有多难受呀!”

南风望见她脸上怜惜的表情,心里已做好决定,无论如何,一定要留下她。

谈到薪资,南风特意在她原定的基础上再多加了点,从简单交谈里,她得知宁大姐的经济状况并不太好,丈夫的病几乎花光了家里所有积蓄,还有个正在念高中的女儿,负担很重。

“你觉得怎样?”南风问,有点忐忑,毕竟全陪护理的薪水是比较高的,她开出的,确实不占优势。

宁大姐沉默了下。

南风生怕她拒绝,忙说:“如果你不满意……”

宁大姐摇头:“薪水我能接受。你的情况我听陆医生说了,”她看南风的眼神变得特别柔和,“你比我女儿大不了几岁吧,却有这么重的负担,一个女孩子,真不容易。而且,你是陆医生的朋友,他特意拜托了我,不管钱多少,这件事,我都会做。”

这是答应下来了,南风感激地连声说谢谢。

“不过,有一点,周末两天我只能各上半天班,周六晚上必须回家住。我女儿念的寄宿制高中,只有周末回家,我想陪陪她,给她做点好吃的。”提到女儿,宁大姐一脸的温柔神色。“有没有关系?”

南风表示理解,“没关系。周六晚上我来陪妈妈。”

南风要跟宁大姐签订一份劳动协议,但她说不需要。“你是陆医生的朋友,我相信你。”她这样说。

南风忍不住好奇:“你跟陆医生是?”

她没有细说,只说:“他是我们家的大恩人。”

原来如此。

南风也没有再问,心里对陆江川十分感激,都是沾了他的光。将宁大姐送走后,她又回了陆江川办公室,他还在手术室没有出来。她写了张便签条贴在他的电脑上,然后离开了医院。

晚上接到陆江川的电话。

“对宁大姐还满意吗?”大概是刚出手术室,他的声音听起来有点疲惫。

“很合心。谢谢!”南风说。

他笑了笑:“你还要说几次谢谢呢,谢意够浓了。”

写了张纸条,后来又发了条致谢的短信,确实谢意浓。

南风说:“你帮了我一个天大的忙,应该的。本来想请你吃晚饭,可惜你在手术室。”

陆江川说:“来日方长。”

“呃?”南风一时没反应过来。

陆江川故作惊讶:“呀,原来想请我吃饭只是随口说说而已啊!”

南风忙说:“当然不是!要不明天就吃?”

陆江川忍不住笑起来:“好啦,跟你开玩笑的呢。”他觉得她真是很好骗,她焦急辩解的声音透过话筒传过来,仿佛有种令人开怀的力量,手术耗神,他本是极疲惫,可此刻与她隔着一根线说几句话,身心都放松下来。连他自己都没察觉到,嘴角的弧度有多么温柔。

南风松一口气,说:“我说真的,明晚你有空吗?我知道一家很好吃的湘菜馆,你肯定会喜欢。”

她还记得他最爱湘菜,陆江川只觉愉悦,很想答应下来,可是:“明天我有约了,下次吧,先欠着。”明天他答应了妈妈回家吃饭。

“那好吧,再约!”南风挂掉电话,从沙发上站起来,刚转身,吓了一大跳,掩着胸口大叫:“谢飞飞!你无声无息地站在我后面,会吓死人的好不好!”

客厅里只开了盏落地台灯,谢飞飞的影子被拉得长长的,猛一回头,真令人心惊。

谢飞飞指着她,双眼发亮:“哼哼哼,跟谁再约?招,你是不是谈恋爱了?是不是是不是!”

“你不是在画图吗,画完了?”

“别转移话题!快招!”谢飞飞勾着南风的脖子。

南风推开她:“没有的事!谈恋爱我会主动告诉你的。快去画图,否则又要熬夜了!”

谢飞飞狐疑地盯着她看了几眼,最后握拳威胁道:“你敢偷偷谈恋爱试试看!”她那表情,真像个怕女儿被男孩子欺负的妈妈。

南风嗔道:“知道啦,谢妈妈!”

谢飞飞走到卧室门口,又转身:“对了,下礼拜三老太太生日,我在‘丽莎’订了位。那天你可不能跟别人约会!”

“我记着呢!”

隔天下班,南风去商场给谢妈妈买生日礼物。快过年了,商场里一派节日的喜气洋洋,各种促销活动,十分热闹。在收银台排队买单时,排在她前面的是一对母女,妈妈正在念叨等一下还要买的东西,十几岁的女儿哀叹连天,怨念道,天呐老妈,还要逛啊!我的腿都要断啦!

南风有点恍惚,仿佛看到了曾经的自己。从前,每到过年前,赵芸也爱抓着她来逛商场,从百货区到超市,可以逛一整天,大包小包的提回家。南风本来就不太爱逛街,逛半天就晕头转向,撅着嘴抱怨撒娇。

她多想对前面的小姑娘也对曾经的自己说,不要怨念,能跟妈妈像朋友般一起逛街吃饭,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

而这件看起来很稀松平常的事情,现在对她来说,却是梦寐以求的希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