芈月坐下,缓缓地道:“赵国有这样的人才,绝不在他们的国相公子成之下,当初大可以一争王位;纵争不成王位,做个国相或者大将军也绰绰有余。可在列国之间,此人的名气怎么就不大呢?除非是…”

赢稷问:“除非是什么?”

芈月摇头思忖:“除非是此人有更大的秘密。”

赢稷诧异道:“莫非母后与此人纠缠,是为了探听他身上的秘密?”

芈月笑得神秘:“这也算其中原因之一吧。”

因秦太后频频召见韩国、赵国使臣,令得楚国质子太子横十分不安,便与黄歇商议道:“子歇能去宫里打探一下消息吗?”

黄歇此时已经做了回楚国的打算,无奈公文往来,却需时日,好不容易收到了批文,正是准备回去的时候。但他这些日子以来冷眼看着,秦国的确是在做战争的准备,他欲归难归,心中也是无奈。

这些日子以来关于芈月的流言他也听到了,此时心中正纷纭复杂,面上却不露声色,只道:“太子想打听什么?”

太子横忧心忡忡:“楚国与韩国正在交战,若是秦国接受韩国的求援,必将撕毁与楚国的联盟,那么我们作为楚国的人质,就会有危险了。郑袖母子一定会借此机会,利用秦人对我们下手。”

黄歇摇头:“太子,臣倒不担心郑袖母子,只担心您如今这样的心态,更容易中别人的陷阱。”

太子横一怔:“是。”他有些惭愧,但终究还是放心不下,说:“若是子歇能够打听到确信,我也好放心一二。”

黄歇叹息道:“好吧,我明日会去宫中打探,也好叫你安心。”他已经收到回楚的公文,也正需要进宫与芈月辞行,当下便定于次日进宫呈文。

次日,他正在宫外相候,却见一队人马过来,停在宫门。一人正好下马,见了黄歇,主动走到他面前来,冲着他一笑道:“原来是黄子。”

黄歇一怔,两人却是见过面的,于是忙拱手道:“公叔维。”

赵雍举手示意道:“在下久闻楚国黄子之名,不知可否有幸,请黄子一起饮酒?”

黄歇犹豫片刻,答应下来,道:“好。”他曾经见过韩国使臣尚靳,美则美矣,却可以一眼见底,所以,他对这个深不可测的赵国副使有更多的好奇。看到他的这一刻,他忽然明白了芈月为何频频邀此人进宫,这个人身上有太多吸引力。

当下黄歇便随着赵雍去了一家赵人酒肆,两人人座,相互致敬。

三巡酒罢,赵雍直截了当道:“黄子之名,我早有耳闻,做楚国质子的随从,实在太过委屈了。我王有意招揽天下贤才,欲求黄子人赵,当拜为上卿。”

黄歇听他之言,霍然而惊,这番言论,让他忽然想到了与秦王驷第一次见面的情景,当下凛然道:“公叔龙行虎步,必非常人,而公叔之名,臣却不曾听闻。莫不是白龙鱼服,令世人不知其真形吗?”

赵雍哈哈大笑,此时他已经不欲再隐瞒,直白道:“黄子不愧其名。实不相瞒,吾乃赵王之父。”

黄歇一怔,起而下拜道:“外臣参见赵主父。”

赵雍道:“黄子请起。”

黄歇道:“不知主父潜入咸阳,所为何事。”

赵雍道:“秦太后上月秘密巡视边城,实为阅兵。秦国已经练成铁骑三千,我猜她下一步就是要与韩国联手,挥兵楚国。”

黄歇谨慎道:“韩国使臣尚靳在秦已经数日,却迟迟得不到秦国的许诺。依主父之言,难道秦韩就要签订盟约了吗?”

赵雍摇头道:“不是与尚靳,而是与下一个使臣。”

黄歇道:“主父为何要告诉外臣这些事,难道不怕外臣告诉秦太后?”

赵雍指一下他,摇了摇手指,充满自信地说:“你不会。”他看着黄歇,说了六个字:“因为,你是楚人。”

黄歇苦笑。

赵雍已经站了起来:“你不会留在秦国,必会回到楚国。我相信,将来赵楚之间,甚至你我之间,还会有更多的合作。你不必送了,如若有事,我自会派人找你。”他龙行虎步,疾行如风,转眼便已经离去。

黄歇看着他的背影,惊疑不定。

第十三章 谋楚计

而此时,黄歇在宫外被赵国副使赵维约走的消息也很快传进了宣室殿。芈月微一沉吟,许久以来的疑惑忽然变得清晰了,当下便道:“来人,去赵人馆舍,有请公叔维入宫。”

缪辛问道:“太后意欲如何?”

芈月的表情变得有些狰狞:“你们听我号令,若我击案,便要将他擒下!”

缪辛一惊:“太后猜他是…”

芈月长叹:“但愿他就是我猜的那个人,若能够生擒了他,秦赵格局,当可一变…”她说到这里,忽然一惊,下令道:“你速派人去城门处,关上城门,不许任何人出城。”

缪辛领命匆匆而去,旋即蒙骜便率人去了赵人馆舍,声称太后有旨,请公叔维入宫饮宴。

果然此人已经不在,平原君赵胜推说赵国刚刚来信,令赵维回去了。

蒙骜心知不对,当下便追去了城门,却得知在城门关闭前,便已经有一队赵人刚刚出城。他拿了手令,开城去追,已经无法追上了,无奈之下,只得回报芈月。

芈月得报,冷笑道:“果然跑了。”

庸芮正好被芈月召来,见状叹道:“这样看来,他果然可疑。”他看向芈月问道:“太后以为此人到底是谁?”

芈月后悔道:“我怀疑他就是赵主父。”她想起那一晚和对方在云台之上对饮,说起吴娃之事,自己曾试探着问他“吾与吴娃孰美”,他没有正面回答,却只说“山妻最美”,那时候自己就应该怀疑了。想到他居然在自己面前耍这种小花枪,气得击案怒骂:“竖子敢尔!”

庸芮一惊,也叫道:“当真是赵主父?可惜,可惜没能将他留下,反而让他在咸阳城中逍遥一回。就怕他回去以后,会对伐楚之事有所影响。”

芈月道:“事不宜迟,叫蒙骜这边派兵搜查,另一边,就动手。”

庸芮道:“是,臣这就去。”

芈月见庸芮远去,怒气不息,一捶几案叫道:“拿地图来。”看来,对赵国的攻击,也是要提到日程上来了。

韩国使臣尚靳听说赵人出事,吓得连忙入宫求见。

南箕引着尚靳走在宫巷中,尚靳问道:“听说赵国使馆出事了,不知公公可知道原因吗?”

南箕呵呵笑道:“奴才不知。”

尚靳又道:“我倒是听到一些风声,听说那个赵国副使,乃是赵主父白龙鱼服乔装改扮。”

南箕道:“多谢尚子告诉奴才,怪不得太后她…”

尚靳道:“太后怎么样了?”

南箕道:“尚子猜猜看?”

尚靳道:“太后想是十分震怒了?”

南箕只笑而不语。

侍女引着尚靳走上宣室殿台阶,坐在芈月的对面。

此时黄歇已去,芈月正自沉吟,尚靳看芈月的脸色不太好,温柔相劝:“太后的脸色不太好。”

芈月道:“你看出来了?”

尚靳道:“臣愿为太后分忧。”

芈月道:“你怎么为我分忧?”

尚靳道:“太后但有所命,臣无不遵从。”

芈月道:“还是尚子深得我心。若是我想让尚子从此留在我的身边,不要离开,尚子能答应吗?”

尚靳道:“臣不胜欣喜。只是…”

芈月道:“只是什么?”

尚靳道:“只是臣出行之日,韩王再三托臣转达他对秦国的期盼之情,如今楚国困我雍氏之地已经五个月了,不知道家中老小可安。臣有心服侍太后,若能够后顾无忧,岂有贰心?”

芈月轻笑道:“我对尚子求的是私情,尚子要我回报的却是一国之兵啊。这真不公平,难道尚子就不能单就你我之情,给我作一个回答吗,非要挟着其他的条件不成?”

尚靳道:“臣一心只为了太后着想,太后反不领情吗?秦国出兵,非是救韩国,乃是自救啊!”

芈月道:“何出此言?”

尚靳道:“韩之于秦也,居为隐蔽,出为雁行。臣听说,当年晋侯假道于虞,以伐虢国,宫之奇曾言‘唇亡齿寒’的道理,如今韩秦之间,也正如唇齿相依,唇亡齿寒,前车之鉴啊。”

尚靳本就长得唇红齿白,他说到“唇亡齿寒”四字时,眉梢眼角,唇齿之间,仿佛透着无限暖昧。

芈月缓缓站起,走到尚靳面前坐下,轻声呢喃道:“唇齿相依吗?尚子给了我一个很好的比喻呢。那我也给尚子讲一个故事好不好?”

尚靳道:“臣万分期待。”

芈月附在尚靳的耳边轻轻说道:“我当年侍奉先王的时候,先王把他的大腿,压到我的身上…”

尚靳的身体微微颤抖,耳朵也烧红起来,脸色更是白里透红,颤声道:“后来呢…”

芈月道:“我觉得,他真重啊。可后来,他把整个人都压到我的身上来的时候,我却不觉得重了。你说这是为什么呢?”

尚靳的脸更红了,连脖子都开始发红,颤声道:“因为,因为…”

芈月道:“因为那个姿势,对我有好处啊,让我觉得开心啊!尚子,你以为呢?”

尚靳的呼吸开始沉重,整个人也瘫坐到席上,他张嘴想说什么,却觉得口干舌燥,舔了舔干燥的嘴唇,想要缓解一下。他听得出芈月的意思来,可是,他到底是要答应,还是不答应,是等芈月说出来,还是自己主动邀请呢?

他正在天人交战之际,芈月忽然笑了,尚靳一凛,猛地抬头,忽然灵感涌现,入秦以来他与芈月所有的交谈往来一一涌上心头。

也就是这么电光石火一刹那,尚靳明白了一切,乱跳的心平静了下来,苦笑道:“太后莫不是在耍弄为臣?”

芈月轻叹一声:“尚子是个君子,韩王不应该派你来。”

尚靳咬了咬唇,不服道:“为何不该?”

芈月轻叹道:“你说,我若出兵韩国,兵不众,粮不多,不足以救韩。若想救韩之危,就要有足够的兵马粮草。这日费千金,对我又有什么好处可言呢?韩国能够交出什么,有什么能让我开心的呢?”

尚靳心上重击,额头的汗终于滴了下来,失声道:“太后是想要…”

芈月站了起来,居高临下看着尚靳,忽然笑道:“我想要…韩国真正的诚意。”

尚靳闭了闭目,又睁开,他已经冷静下来:“太后要的是城池,还是玉帛财物?

芈月嫣然一笑,托起尚靳的下颏道:“国与国之间,想要得到好处,就得付出利益。可是人与人之间,还是讲情谊的。我很喜欢你,只不过不愿意你以韩国使臣的身份来见我。你若想离开韩国,可以投我秦国,我必委你以重任。”

尚靳羞愤交加,站起来向芈月一拱手道:“多谢太后教训,臣——告辞了。”

芈月懒洋洋道:“你要回韩国去吗?”

尚靳已经转身往前走,听到这一句也不回头,背对着芈月道:“是,臣要回韩国去,去雍城,去作战。臣在咸阳,已经浪费了太多的时日。”

芈月道:“当真不考虑我的建议?”

尚靳苦笑道:“人贵有自知之明,臣感谢太后不嫌臣愚钝,还肯花费时间逗臣玩。在太后身边学到的,臣会铭记终身的。”说完,大步走了出去。

庸芮从后面转出来,轻叹道:“我这会儿倒有些欣赏他了。”

芈月道:“好了,你也应该去做你要做的事了。”

庸芮会意,一揖而出,便去了楚质子所居馆舍。

此时太子横尚在为当前事态的变化而高兴,正问:“子歇何在?”

随从回报道:“太子,太后请黄子入宫饮宴。”

太子横会意地道:“哦,她又请他入宫了…”两人相视一笑,笑容意味深长。赵国使臣走了,韩国使臣也走了,秦太后此时请黄歇入宫,是为了何事,实是令人遐想无限。

正在此时,一随从进来回报:“太子,庸芮大夫来了。”

太子横知道庸芮是芈月心腹之臣,收过自己的礼,亦帮过自己的忙,忙道:“快请。”

却见庸芮走进来,笑道:“恭喜太子。”

太予横一喜:“何事之喜?”

庸芮神秘笑道:“太后对太子,十分看重。”他虽然口中说着稀松平常的话,但神情间的含义,却远非如此。

太子横细瞧他神情,心中一动:“莫不是太后答应…”虽然秦楚联姻,楚公主已经嫁为秦王后,但秦国这边却一直托词说公主太过年幼,拖延至今仍未出嫁。

却说太子横之妇刚好于半年前病逝,太子横便有心钻营,欲娶秦公主为妻,以断了郑袖和公子兰母子夺嫡之念,此时见庸芮神情,这件事似有了好的方向,当下心中一喜,低声问道:“当真?”

庸芮左右一看,道:“此处不便,不如我们到外面饮酒如何?”

太子横亦知自己身边未必没有郑袖细作,忙答应了一声,只带了四个心腹,便与庸芮走了出去。他身为质子,秦国自然是负有保他性命的责任,且庸芮亦带着侍卫,自忖咸阳之内,应该无碍。

两人去了馆舍对面一家昔日去过的酒肆,对坐而饮。

太子横敬酒道:“庸大夫,在咸阳这些日子,一直多亏庸大夫照顾,横当敬庸大夫一杯。”

庸芮道:“太子客气了。庸芮只是喜欢交朋友而已,太子龙行虎步,乃是帝王之相,此时虽然困于一处,将来必会成就一番事业。”

太子横笑道:“哈哈哈,庸大夫过奖了。”

庸芮压低了声音,推心置腹道:“太子,驿馆人多嘴杂,不便说话。所以约太子到酒肆,避开闲人,实是有一则要紧事要告诉太子。”

太子横道:“什么事?”

庸芮凑近太子横的耳边,压低了声音道:“我听说郑袖夫人派人秘密潜入咸阳,想要制造事端…”他正说到此,忽然,一把短刀从他们耳边飞过。

庸芮惊得站起,就见一群军官,手中提着酒瓶子,喝得醉醺醺地撞进来,叫道:“掌柜,打酒,打酒。”

庸芮大怒道:“放肆,这把刀是谁的?”

一个军官醉醺醺地叫道:“是你爷爷的,又怎么样?不服,来比画比画!”

说着,就抽出刀来冲着庸芮砍过去。

庸芮见是个浑人,只得闪身避过,一边对太子横道:“太子,我们走吧。”

太子横连连点头。不料那军官本就喝高了,见庸芮闪避,一转头刀子又冲着太子横砍过去。太子横举起案几一挡,那军官退后两步,庸芮在他背后踢了一脚,他的头撞在柱子上,晕了过去。

众军官立刻沸腾了,这批人显见是下级军官,皆是粗鲁无礼的模样,应是吃多了酒。想是不知什么从酒宴归来,犹嫌不够,一齐拥人酒肆来添酒。此时见同袍晕了过去,便喝道:“好家伙,敢对咱们动手,弟兄们,上!”

这些浑人都是说不清道理的,庸芮与太子横无奈,只得拔剑与他们相斗,两人侍从也加入,顿时变成一场混战。

混乱之中,忽然有人惊叫道:“杀人了,杀人了,武大夫被人杀了…”

人群散开,就见太子横目瞪口呆地站在那儿,手中的剑血淋淋的,一个军官倒在了他的剑下。

众军官见状,都慌了起来,立时作鸟兽散。

太子横慌了,忙扔下剑,求救般地拉住庸芮:“庸大夫——我、我真没杀人啊,此人不知道怎么就忽然撞到我剑上来了…”

庸芮左右一看,忙一拉太子横道:“快走。”

太子横身不由己地被庸芮拉着向外走,一边还分辩道:“我、我是不是要等廷尉来分辩一二?我这一走就更说不清了。”

庸芮顿足道:“你傻啊,这群人分明是冲着你来的。”

太子横一怔,问道:“你说什么?”

庸芮道:“今日这些浑人来得稀奇,而且摆明了是冲着我们来的。我猜这必是郑袖的阴谋,见你我出门,就让人通知他们来此。借此制造混乱,再陷害你在咸阳杀人,将你害死在秦国。”

太子横顿时醒悟,越想越是这么回事,立刻慌了手脚,叫道:“那、那我该怎么办?”

庸芮道:“唯今之汁,只打速速离开成阳,潜逃回楚,再作打算。”

太子横大惊:“离开咸阳,潜逃回楚?”他被这一句话打击得整个人都蒙了,一时不知所措起来。

庸芮道:“正是。否则的话,你留在此地,若叫廷尉抓住,混乱之中将你害死,岂非有冤无处诉?太子,速速回楚,到时候才是真正的安全。”

太子横悚然而惊,拱手道:“多谢庸大夫救命之恩。”当下匆匆别过庸芮,转回馆舍便要收拾东西,轻车简从,迅速离开成阳。

他的随从不安,问道:“太子,要不要等公子歇回来再行商议?”

太子横顿足道:“来不及了。我先走,你留下,跟子歇说明情况,叫他随后追上。”

见太子横的马车出了咸阳城,庸芮静静地目送他远去,意味深长地笑了。

黄歇自得知赵雍之事,心中不安,却又被赵雍拿话逼住,不便直接告诉芈月,正踌躇之时,却遇到芈月派人请他人宫。他一路走来,已经于走廊上看到芈月调兵遣将之举,进了殿内,两人相见,黄歇便问:“你知道了?”

芈月一怔:“子歇,你也知道了?”

黄歇道:“我看到你派蒙骜找赵维,想来你已经怀疑到他了?”

芈月道:“我猜…他乃是赵主父雍,是也不是?”

黄歇轻吁了口气,点点头。

芈月道:“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黄歇道:“今日。”

芈月道:“你今日进宫前被赵雍截走,就是因为这件事?”

黄歇苦笑道:“是。我本是有些怀疑,没想到他却自己找上我,还一口说破自己的身份,倒逼得我不得不为他保守秘密。直到回馆舍之后,我听到蒙骜在搜赵人馆舍,才猜到你可能已经怀疑,特来证实。”

芈月苦笑道:“你啊!”

黄歇道:“你怪我不曾及时告诉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