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路将芈月等人送出国境,于燕赵国界与芈月母子道别。
芈月施礼道:“多谢公子胜一路护送我母子入燕,若有机会,定当还报。”
赵胜还礼道:“芈夫人客气了。”
芈月道:“请公子胜代我向赵侯致谢。”
赵胜道:“胜也代父侯多谢芈夫人夸奖。可惜行程匆匆,父侯不得与夫人交谈,否则定当引夫人为知己。”
芈月微笑道:“来日方长,我相信将来一定有机会当面向赵侯致谢的。”
赵胜看着芈月,意味深长地道:“胜亦愿有机会能够再为夫人效劳。”
芈月一行远去,赵胜凝视良久,拨转马头道:“回邯郸,我要即刻见君父。”
他身边的亲信壮着胆子问了一声:“公子,您向国君请假说要替朋友办事,国君已经准您三月之假,如今才不过一个多月,何必着急?”
赵胜冷笑:“你懂什么?此事,我须得立刻禀报君父。”
当下一行人疾驰回邯郸。
芈月一行人离赵入燕,一路直向蓟城进发。
他们出发的时候,已是秋季,这一路行来,进入燕国的时候,已经到了初冬。
芈月当年从楚国到秦国的时候正值夏季,这气候变化倒不觉得什么。此后都是在宫中,衣暖食饱,除了觉得吃食上一时难以适应外,其他倒也没有什么感觉。直至那两年随着秦王巡视四畿,这才真正感觉到西北之地与江南水泽的区别。这次入燕,轻车简从,一路上并无多少照应,所以只觉得马车四面漏风,越走越冷,似走进了冰天雪地一样。
薜荔已经因为风寒而病倒,女萝还勉强撑着,嬴稷也受了风寒。芈月却是自从病了一场之后,虽然人瘦了一圈脱了形,但条件越是困苦,她反而越是坚韧。
一路行来,不消说他们妇孺之辈,便是杜锦带着的秦兵也病倒数人。
马车进入蓟城的时候,天空已经飘起了雪花,蓟城如同一片冰雪世界。
芈月一行人的马车驰过蓟城街头,人们好奇地张望着。芈月掀开帘子,朝车外看去。
与楚国房子以竹木为主、秦国房子以砖瓦为主不同,燕国的建筑更多以石头为主,屋顶上盖着厚厚的毛毡。来往的庶民黔首或穿着羊皮袄,或穿着暗色的绨袍。而往来贵人则穿着外罩鲜艳锦缎,只在领口、袖口和边缘下摆露出毛边的裘服。
蓟城又比其他地方更冷,纵此时芈月已经穿上了厚厚的裘服,但车外一股冷气扑面而来,还是让她打了一个喷嚏。
嬴稷亦是裹得厚厚的,缩在芈月的怀中好奇地问:“母亲,燕国怎么这么冷啊?”
芈月轻抚着他的小脑袋回答:“是啊,燕国的冬天是很冷。我小时候听说,燕国的冬天,是能够冻掉人耳朵的。”
嬴稷吓得捂住耳朵缩了一缩:“耳朵怎么会冻掉呢?”
芈月见他如此笑了:“不怕不怕,咱们穿得挺暖和的,不怕冷。”她轻抚着嬴稷身上的裘服,心中却是暗叹,这次若非义渠王事先送了一车的毛皮,这一路上冰天雪地就不知道如何挨得过了。
一路上她和女萝、薜荔先紧着替嬴稷赶制了裘服,又依次替自己三人赶制,还挑了几件给护送的首领,亦是贿赂一下这些人,免得路上为难。
一路进了驿馆,便见一个圆胖油滑的驿丞笑着迎上来,一迭声地奉承:“公子请,夫人请,大夫请…”迎着芈月等人进了驿馆,安排了单独小院住下。
那驿丞自称胥伍。当时唯有士人有姓,其下的低阶小吏持贱业者,不过是在称呼之前加个职业罢了。如竖某,便是童仆出身;隶某,便是奴隶小头领;皂某,便是养马出身;黎某,便是黎民之属;胥某,便是胥吏之属;台某,便是台仆之属…那驿丞想来是胥吏出身。这等人若换了往常,便是连女萝等人也不扫一眼。眼下女萝却要赔着笑,将他拉到一边,给了些赏钱,叫他去好生准备。接下来芈月母子要在这里,不管住长住短,却是要这小吏安排一切了。
杜锦早就熬不得冷,裹成一团球似的,一路上不断嘀咕。此时见到了燕国,入住了驿馆,他便跑来向芈月求道:“芈夫人,下官如今已经将你们安全送到燕国了,求您修一封平安书信,让下官好带回去给魏将军吧。”
女萝眉毛一挑,道:“我们如今刚到,病的病,弱的弱。杜大夫,这‘平安’二字不好说吧?谁知道你们拿了书信,会不会又翻脸不认人啊?”
杜锦叫屈道:“夫人、公子,如今咱们已经入住燕国驿馆,小臣便有再大的能耐,难道还敢在这里动手不成?难道小臣就不要活了?”
芈月见女萝犹与杜锦争辩,便道:“罢了,待明日递交国书以后,我便与你书信吧。”
杜锦忙千恩万谢了,这边殷勤派人去请医者。不久,便有医者到来,给嬴稷和薜荔都开了药,两人服了,当晚倒也安稳。
次日,杜锦便去递交国书,又引了燕国专司邦交接应的大行人来,芈月便令人以嬴稷的身份递了文书。见燕国官方终于接手,芈月亦放下心来,而杜锦又来磨回信,也希望把这个不安全的因素早早消除,因此便给了他回信。
次日,女萝欲去寻杜锦,却发现前院的房间内无人,连东西都收拾得干干净净,显然已经是人去楼空。她一惊,一转头便见那驿丞胥伍探头探脑地进来,赔笑道:“娘子,可是寻杜大夫?您不晓得,杜大夫已经走了吗?”
女萝镇定心神,笑道:“昨日我们夫人已经给他回信,让他捎回秦国,只是我今日忽然想起一事寻他,还以为他没这么快走呢。想来必是因为他怕冷,一路上都嚷着要早早回秦国去呢。”
那胥伍满脸狐疑地看着女萝。这种他国质子进京的,他也见得多了,却从来不曾见过护送质子的官员跑得这么快,质子身边的随从这么少的。他本就是个油滑小吏,当即试探着问:“娘子,我说你们是不是得罪了人啊?”
女萝脸色一变,质问道:“你这是何意?”
胥伍赔笑道:“小人不敢,嘿嘿,嘿嘿…小人在这驿馆倒也见得多了。有些国家的质子啊就是特别倒霉,说是出来做质子为国牺牲,可只怕自己国内倒比别人更盼着他们死。您说这世道,是不是…嘿嘿,嘿嘿!”
女萝听得出他言语之下的恶毒试探,知道这等胥吏最是势利凉薄,心中既惊且怒,却不敢教他看出来,只顿了顿足,道:“原是我前几日病得糊涂,记错了吧。”说完,转身就跑回房中。
芈月坐在门边迎着亮光,正拿着毛皮缝裘服,见女萝匆匆跑回,问道:“出了什么事?”
女萝话到嘴边,又转了话题,只道:“夫人,您说,咱们国书已经递上去好几日了,易王后若是知道我们来了,必不会如此冷落我们。这其中,会不会有什么事?”
芈月停下手,沉吟:“杜锦递交了国书以后,她应该知道我们来了。如今不见,就怕…这其中出了什么岔子。可是,燕国有什么人会从中作梗呢?”
女萝脸色一变,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夫人,那杜锦…那杜锦原是奉命来杀我们的,因为魏将军的缘故他不敢下手。可是他会不会在燕国有所安排?”
芈月低头想了想,皱眉道:“可是子稷是易后的弟弟,就算他们不看在他是秦国公子的分上,又有谁敢得罪燕王的母后?”
女萝想了想,也点头道:“是这个理…”转而又恨恨道:“没想到杜锦走得如此利落,居然一个侍从都不给我们剩下。夫人,如今只剩下我们四个人了,该怎么办?”
芈月摇头道:“惠后是存了心要我们在燕国无依无靠,没有任何援助。杜锦走了也好,他终究是个势利小人,他若留了人,我用着还不放心。”
女萝见她如此说,倒是松了一口气,悬着的心也放了大半,一边帮着她收拾针线,一边道:“不知为何,如今易王后还没有派人来见我们。”
芈月却是皱紧了眉头,苦苦思索:“如今我倒觉得奇怪,惠后为什么会将我们送到燕国来…”
女萝吃了一惊:“夫人,怎么,有问题?”
芈月沉吟:“她分明知道,孟嬴与我颇有交情。她若是将我送到齐国,我倒是担心。你要知道,大公主当年便是嫁到齐国去的…”她口中的大公主,自然是指芈姝的嫡姐,楚威后的嫡长女芈姮。当年芈姮嫁后,也偶有信回来,但芈姝与芈月嫁到秦国之后,便再也没听过她的消息了。
芈月沉吟片刻。她并非没有想过,只是当时她无从选择,能够让自己从宫中脱身,与嬴稷一起走,便是唯一的目标。接下来的事,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她起初猜想,芈姝派嬴稷到燕国为质,或许是用来应付樗里疾,让他好松口。她若是明着把嬴稷送到险恶的地方为质子,樗里疾必不会答应。而芈姝一开始便打算将她留在宫中,甚至有可能在半路杀了嬴稷,所以,去哪个国家根本不重要。
可是如今到了燕国,她预料的情况却没有出现。以她与孟嬴旧日的交情,孟嬴不可能不派人来见他们。
那么,就是两种情况,芈姝在这里埋伏了对付她的人,甚至已经架空了孟嬴。
又或者,孟嬴拿他们做了政治交易。
这两种可能,都令她的心沉到了海底。可是,以孟嬴的母后之尊,又有谁能够架空她,强迫她?又或者,以孟嬴的为人,芈月不相信她真会如此无情无义。
想到这里,芈月便令女萝:“你把义渠君送的那木箱子拿来。”女萝忙搬过木箱,拿钥匙打开,芈月便指了那箱中的金玉珠宝道:“你去给那驿丞送钱,让他想办法把我们的信送到宫里去。”
想当年孟嬴在韩国那样孤立无援,都有办法通过苏秦把信送到咸阳去。她就不信同在蓟城,她还能与孟嬴隔断音讯不成!
然而,不管送了多少东西,多少信件,一切都如石沉大海。燕宫之内,没有任何消息,孟嬴仿佛根本不知道秦国来的人质是芈月母子,也没有派任何人来主动寻他们。
眼见天越来越冷,芈月的心也是越来越焦急。
女萝见她着急,只得又去寻那胥伍打听讯息。这些日子以来,或许是觉得他们没有多少倚仗,那胥伍的态度,便渐渐有些傲慢起来,叫他打听消息跑腿,便都要财物才能够叫得动。女萝深知小人不能得罪,只得忍了,态度反而越加和气,手中财物,也是漫撒了出去。
这日她又去寻那胥伍,那人却不在。打听之下,才知他早上便出去了。女萝无奈,见天已近黄昏,料得他也不会不归,只得叫人留了话。
直等到傍晚,才听到消息说人已经回来,忙迎出院去。却见那胥伍挺胸凸肚,打着酒嗝,一摇三摆着走进来。女萝连忙迎上去,却闻到一股酒味迎面而来。她举手挡了挡,脸上不禁露出厌恶之色,却不得不赔笑问:“胥伍爷,您把信送了没有,宫中可有回复?”
胥伍色眯眯地看着女萝,伸手握住她的手:“姊姊放心,我已经把书信递进去了,那宫中寺人我也送了厚礼,一有消息,定然报知姊姊。”
女萝心中暗恼,这小吏愈来愈放肆,竟占起自己的便宜来了。她恨不得一巴掌朝他的脸抽过去,只是不敢坏了大事,只得强忍怒意又递去一串钱,笑道:“这是夫人所赐,请伍爷多多劳心。”
胥伍皮笑肉不笑地接过钱,道:“虽然说夫人已有赏赐,小人实不应该再收。只是姊姊也知道,这宫里头的事,小人也要打点打点。”
女萝强笑敷衍道:“我知道,总不好让伍爷自己掏钱,这些都是谢伍爷的,劳烦您了!”
胥伍将钱塞入怀中,却又色眯眯地看了一眼女萝,笑道:“其实,夫人赏的我实在不好意思拿了,只要姊姊说句话,我胥伍也一样会…”
他正说着,但见薜荔蓬着头发自院内出来,一边咳嗽,一边泼辣地上前打断了胥伍的话:“钱也拿了,还不快去!”
胥伍见状,只得悻悻地哼了一声,转身而去。
薜荔朝着他的背影狠狠啐了一声,骂道:“这饿不死的贼囚,我真想把他一双贼眼给挖出来!”
女萝见她动怒,反来劝解:“你风寒还未痊愈呢,就这么迎着风跑出来,小心又着了凉。那不过是条狗子,你为这种人动什么气?”
薜荔怒骂:“拿根骨头喂狗,狗还能汪几声呢。多少东西填了这贼囚,连点回音都没有。阿姊,我看这混账只怕根本没给我们办事,只是来讹钱的。”
女萝心中亦有些猜到,无奈叹息:“可如今我们又能够找谁呢?可恨那杜锦将人尽数带走,我们两人又是无用。送信跑腿,亦只能倚仗此人!”
薜荔叹道:“可我们所携财物总有尽时,再这样下去,岂不是坐吃山空?”
女萝见她涨红着脸,忙抚了抚她的额头,道:“快些进去,你如何还能迎着风头说话,纵有事,还是请夫人拿个主意。”
薜荔咳嗽了几声,恨恨道:“只恨我这病,要不然,也不能只叫你一人劳累!”
女萝打断了她道:“别说了,快进去吧。”
两人进去的时候,见芈月正在教嬴稷念书,便不敢说话,只得站在一边。
芈月已经看到两人进来,却并未停下,教完嬴稷,又叫他出去跑一圈,这才抬头问两人:“怎么,是不是那胥伍又是不曾使力?”
女萝叹道:“正是。夫人,奴婢想,还是等明日奴婢自己出去,把信送到宫里。便是遇不上易后,与青青、绿竹她们也可寻机见上一面。”
芈月听了她两人的禀报,却摇了摇头道:“你们不成,还是我自己去。”
女萝一惊,跪下道:“这等事情还要夫人亲自去,岂不是奴婢该死了?请夫人允准奴婢去吧。”
芈月却摇了摇头,道:“我想着此事必然有人从中作梗,你虽然忠心,但许多事历练不够。万一遇上意外,你未必能够处理得了。”
女萝只觉得羞愧无比,又道:“那…还是让奴婢跟着您一起去吧。”
芈月摇头:“薜荔病着,子稷还小,屋里不能没有人看着。”
薜荔却跪下道:“奴婢已经好多了,夫人,还是让阿姊陪夫人一起去吧。本就是奴婢等无能了,这天寒地冻的,还要让夫人亲自出去。若是再教夫人遇上什么事,奴婢岂不是死也难消罪过?”
女萝也道:“夫人,外头尽是些贩夫走卒、奴隶贱役,您尊贵之人,如何能够独自行走,万一被人冲撞了可如何是好?”
芈月心中却是轻叹一声,偏生自己是女儿身,若是换了秦王驷,只怕独自一人,哪里都能去得吧。却强不过两人坚持,只得同意。
薜荔见状,忙脱下身上的皮袍,盖在了芈月身上,道:“外面冷,夫人多穿一点,休要受了风寒。”
芈月摇摇头,将外袍披回薜荔身上:“我穿着皮袍呢,那些毛皮典当了不少,如今一人就一件皮袍,哪里还有多余的?你若没有厚衣服穿冻着了,我更没有帮手了。放心吧,冻不着我。”
说完,芈月便走了出去,女萝只得跟了出去。她出行本应该有车,只是驿馆里竟寻不出车来了。当初他们是坐了马车来的,杜锦一走,把车夫也给带走了。没过几日,胥伍便说马跑了。又过得几日,又说那车挡了进出的地方,一推走就不见了。两三下工夫,这马车便连木屑也不剩了。
女萝待要去叫个车来,芈月却道:“既然已经来了,我们便出去走走,看看这蓟城长什么样吧。”
女萝无奈,只得扶了芈月前行。
第四章 魑魅行
好在蓟城乃是燕京,前往宫门的大道上都已清扫,倒不必踩着积雪前行。蓟城冬日,寒风凛冽。街道上店铺都关着门,街面上也没有几个人走动。
这冰雪世界,芈月昔年也在秦宫见过。那时候宫中踏雪寻梅,围炉温酒,别有一番情致。任外头如何风雪肆虐,她都能身裹厚裘,手抱暖炉,在温暖如春的室内吃肉饮汤,通身俱暖,从不为饱暖忧愁。可如今她坐困愁城,在这冰天雪地中,眼睁睁看着坐吃山空,费尽财物,却是不能见故人一面,只能独自在这刺骨寒风中艰难行进,实是天差地别。
芈月走着走着,忽然停下脚步来。
女萝跟上前,问道:“夫人何事?”
芈月指了指前面一座小酒馆屋檐下,却见有一堆壮汉坐在门口,只借得室内一点点的炉火暖意,道:“这些人看着形容不像贱役,何以穷困至此?”
女萝见状,忙过去向旁人打听了,回禀说:“夫人,那些却不是旁人,而是落魄的士子。前些年燕王哙让位给子之,又有太子平与之相争,几番厮杀来去。国中士子,依附太子平的,被子之追究罪责,削爵去封;依附子之的,齐人来了以后,又被追究罪行。这些旧士人原是奴婢成群,如今一朝获罪,钱财耗尽,便沦落至此了。”
芈月听得怔了一怔,道:“原来如此。可见人之贵贱,朝夕相易,何等脆弱。”
女萝却道:“此处便是西市入口,市井之地,素来鱼龙混杂。听说那些混杂于西市的人中,不光有燕国贵人,也有当年来投燕国的列国士子,只是不幸遇上几次变乱,应变无方,新朝建立,又不爱用这些人,钱财耗尽归不得,所以一朝沦落,有些便死于街巷,不得人知了。”
芈月心头一紧,忽然幽幽一叹,道:“女萝,你说这些人中,又有几个可能是苏秦,几个可能是张仪呢?”
女萝苦笑:“是啊,便是国士,又能如何?如今的士人,就算可凭着一张嘴游说公卿,只怕也躲不过乱世刀枪。便是有一身好武艺,遇上乱兵溃散,也未必能够比别人活得更长。”
芈月沉吟良久,忽然道:“女萝,你明日便以秦公子稷的名义,买一些肉食和炭火,到西市来送与这些落魄游士。”
女萝吃了一惊:“夫人,这…”
芈月沉声道:“钱财乃身外之物,我们若不得门路,见不到孟嬴,难道就要坐困驿馆,任由那些小吏敲诈不成?”
女萝闻言,不禁默然,只仍不解其意,看着芈月。
芈月苦笑道:“重耳当年虽然流亡各国,却有狐氏、先氏、赵氏等家臣相随;便是秦国的献公,当年虽然流亡三十载,亦有不少家臣。而子稷却因为年纪尚小,未曾有自己的臣属,且因为我母族薄弱,如今孤掌难鸣…”
女萝顿时明白:“夫人是要为公子寻找他将来的狐偃、先轸和赵衰吗?”
芈月点了点头。
女萝崇拜地望着芈月,她这个主人,每一次都能够让她升起新的激动来。不管到了别人眼中如何的绝境之地,她总有办法找到新的出路、新的力量。
人人只道她落魄燕国,投奔无门,她却能够在任何最细微之处,看出生机。
想到这儿,她本来有些绝望的心,也多了几分勇气。不管从哪一方面来说,芈月的能力和才干,都胜过孟嬴。孟嬴在最绝望的时候,还能绝地翻身;那么她相信,就算是流亡,她的主人也能够再度创造奇迹。
风呼呼地吹着,吹到脸上,一开始还是刀刺般地疼,没过多久,整张脸都被吹得僵硬麻木了,口中每喷出一口白雾来,便觉得心口又冷了一分。芈月裹紧了外袍,艰难地行走着,走了很久,才来到王宫门前。
燕宫巍然屹立,冰雪覆盖,看上去如同一只怪兽伏地,欲择人而噬。
两人才近燕宫,远远地便有穿着厚甲的卫士上前挡住了她们,喝道:“做什么的?”
女萝方欲将来意说明,道:“我是秦国…”
芈月忽然心头一动,却打断了她的话:“我们是秦国人,与易后身边的女御是亲戚,给她们带了礼物和书信来。不晓得能不能劳烦郎将帮我们转达,必有谢意。”
女萝惊诧地看了芈月一眼。她跟随芈月多年,这点默契却是有的,忙咽下了已经到嘴边的话,只站过一边。
那守卫一怔,对两人换了一副客气的神情,问道:“不知哪位女御,与娘子有何亲,要捎什么书信礼物?”
芈月走到女萝身边,低声问:“青青与绿竹在名册上如何称呼?”这两个名字,不过是孟嬴拿了《诗经·卫风·淇奥》篇给她们起的罢了,在宫中原始名册上,却不知是什么。
女萝却是知道的,忙上前答道:“女御方氏名绿竹,女御霍氏名青青,皆与我主人有亲有故,不知郎将能否行个方便,帮我传个话给她们?”此二女恰如芈姝跟前的珍珠、琥珀一般,并非女奴出身,而是有姓的衰落小族所献。
那守卫听了这话,更是满脸堆欢,殷勤笑道:“原来您与方女御、霍女御有旧,好说好说。不知道要传什么话?”
芈月便与女萝一点头,女萝取了四镒黄金,芈月又解下素日常用的一块玉佩,将写好的帛书一并由女萝打个小包,交与那守卫道:“烦请将此玉佩转给两位女御,就说故人在驿馆等候消息。”
那守卫满口答应:“好好好,娘子尽管放心。”
芈月行礼道:“有劳了。”她看了女萝一眼,道:“我知易后素日有日中之后小憩之习,若是两位女御见信,当于此时有空,我这个侍女这几日皆会于此时到此相候。若能够见到她们,当对郎将另有重谢。”
女萝会意,又取了一串燕国刀币,给了那守卫。
那守卫听她连易后的生活习性也知道,当下眼睛一亮,笑容更灿烂了:“好好好,我一定送到。”
芈月见他已经应下,便踩着雪,转身慢慢离开。
女萝连忙跟上,问道:“夫人,您方才为何阻止我问秦国质子书信之事?”
芈月摇了摇头,道:“我只是忽然想起,若只是那胥伍一人,便是再贪婪再大胆,也不敢吞没了我们的钱财,却不替我们送信。那么燕宫之中,一定有人阻止我们见到孟嬴。既然如此,那么只怕问也是无益。你还记得那苏秦当年,每日到宫门问询,又有谁替他传信到大王跟前?”
女萝恍然:“夫人的意思是,便是我们问,只怕也没有结果。所以您打算通过青青和绿竹两人,帮我们找到大公主?”
芈月点了点头:“我怕我们这一问,反而打草惊蛇,不如曲而行之。这等小吏贪财攀势,有机会与易后身后的女御攀上交情,又能得我们的谢礼,自会私下替我们送信进去。你这几日便依时而来,看看能不能遇上她们。”
女萝心悦诚服,忙应道:“是。”
两人回了驿馆,芈月便打开义渠王所赐的箱子,道:“女萝,你去将这箱中的一半黄金换成铜钱,每日去燕宫等候消息之前,买些酒肉柴炭,送与西市那些沦落的策士游侠御寒饱食。若有人问起,你便说,这是秦公子稷的一片心意。余者,便不要多说了。”
女萝连忙应下。
次日便将金子装在较小的匣内,抱着出去兑换了铜钱,又买了酒肉柴炭,每日依芈月所言,送到西市。不久之后,蓟城游侠策士之中,便悄悄流传关于秦公子稷仗义疏财,将来必是一位有前途的公子等传言。
芈月主仆那日出去之后,虽然依旧每隔几日便与胥伍钱财,叫他去送信打听,但明显可以看出急切之心大减。那胥伍看在眼里,心头便有些慌了。
这日他便躲在暗处,看到芈月走出后,过得不久,又见女萝捧着食盒走出。他知道素日这两人奔忙时,屋里只剩下一个小孩,一个病人,便悄悄地走到芈月房间门口,掀开帘子的缝往里看。
此时嬴稷正捧着竹简在读书:“惟王建国,辨方正位,体国经野,设官分职…”忽然感觉到一股细细的风,缩了缩脖子,回头一看帘子开了一条细缝,胥伍正探头探脑地往里看。
薜荔这几日已经好了许多,此时便强行支撑着坐在嬴稷身边缝衣服,也陪着读书,见状立刻站起来走到门口,掀开帘子,正见胥伍。
胥伍正窥视间,帘子掀开,猝不及防之下,他尴尬地搓着手站在门外赔笑道:“呵呵,小人是来问问,公子有什么要吩咐的,要不要加个炭火什么的…”
薜荔见胥伍口中说得好听,眼睛却是直勾勾地往室内看去,看到放在嬴稷脚边的珠宝匣子时,视线更是移不动了。她恼得上前一步,厌恶地道:“公子在读书呢,就不劳您老了!有什么事,我阿姊自会去找你的。”见胥伍踮着脚尖歪着头,试图再往里看,薜荔索性将毡帘一放,遮住了那小人的眼睛。
胥伍无奈,只得赔着笑退了出去,心中却算计着那箱中钱财。他这些日子也瞧得清了,芈月母子主仆只有四人,虽然独居小院,洒扫饮食都是自己动手,他轻易也不能探知情况。然则芈月一行人来的时候,只有几辆马车,装的行李虽少,但这些日子他窥伺得许多情况,便知她身边财物不少,尤其是在芈月卧榻边的一个箱子,更是被那两个婢女看得十分小心。
他这些日子得了许多赏赐,本当满足,奈何人心却是越来越贪的,又岂有满足的时候?
他一边在心里头算计着,一边走出来,忽然背后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胥伍吓了一跳,回头一看,却是一名护卫打扮之人。胥伍见了此人,便心惊胆战,连忙点头哈腰谄媚地道:“是您老来了,不知‘那位’贵人,又有何吩咐?”
那护卫冷冷地看了胥伍一眼,道:“贵人要见你。”
胥伍心头一惊,想到又要去见那位可怕的“贵人”,他的腿肚子便打战,却不得不去。当下只得随那护卫出门,一直走到某个传说中的府第,又被人引着,进了一个厅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