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见那厅中华贵迷眼,他一进去便恭恭敬敬地跪下,趴在毡毯上,不敢细看,抬起一点眼皮,亦只能见到面前的精美铜鼎炭火正旺。
他趴了好一会儿,看到一双红色绣履走到他的面前,红衣及地,上面绣纹重重,环佩叮咚。
却听得身边的侍女道:“参见夫人。”
胥伍不敢抬头,不住磕头道:“小人参见夫人。”
便见那红衣女子坐了下来,胥伍只看到她的腰间,便不敢再抬头,忙把头伏得更低了。
便听得上面那声音娇媚异常,问道:“这几日,她们还叫你去送信吗?”
胥伍连忙应声:“是是是…”
那红衣女子轻笑:“看来,你倒是发财了!”
胥伍吓得不断磕头:“全赖夫人提携。”
那红衣女子冷冷地道:“她们近日,又在做些什么?”
胥伍便将芈月主仆近日去王宫打听消息之事说了,那红衣女子冷笑道:“缘木求鱼,也是枉然,教她天天顶风冒雪地去宫门口低三下四求人,也是挺有意思的。你便不用再管了,那宫中,我自有安排。”
胥伍趴在地下,心惊胆战,却听得那红衣女子道:“哼,哼,看她如今懵懂无知的样子,我当真又是快意,又是不悦…你可知道是为了什么?”
胥伍知她性情喜怒无常,哪里敢开口,只得赔笑道:“小人不知。”
那红衣女子性情果然是喜怒无常,正笑着说着,忽然又暴怒起来:“哼,我要她哭,我要她痛,我要她夜不安枕,食不下味。可如今,如今…”她暴怒地走来走去,“如今她却是还未真正吃到苦头,我却已经睡不好,吃不好了!不成,我等不得了,我要她现在就痛苦,现在就难受!”说到这里,转而骂胥伍道:“你这无用的奴才,过得这么久,还是没能够叫我如愿,我留你何用!”
胥伍上次来,便领教过她的喜怒无常,此时见她忽然又发作,吓得浑身冒冷汗,忙道:“小人还有话说,还有话说…”
那红衣女子冷哼一声:“什么话?”
胥伍猛然想起那房中令他垂涎万分的藏金箱子,顿时生了主意,亦想借着眼前之人壮胆撑腰,忙道:“夫人有所不知,世间最苦最痛之事,便是叫人衣食无着,挣扎求生。夫人若能够夺了那人的财物,岂不是更好?”
那红衣女子惊道:“她还有财物?哼,哼,看来那惠后转了性子,居然如此厚道啊,还能让他们带出这么多钱来!”
便见旁边的侍女赔笑道:“听说,是他们出了咸阳之后,有人送的。”
那红衣女子一把抓起一只酒爵,把玩着,忽然笑了起来:“这样就不好玩了,既然是做人质,总得让她尝尝苦日子,这才像话。”
胥伍忙道:“正是,正是——小人有个主意…”说着便膝行两步,低声将自己的主意说了。
那红衣女子听了十分快意,咯咯地笑了起来:“胥伍,你果然是个做小人的材料。不错,不错,你便依此去做吧。”
胥伍却傻了眼:“我…”
那红衣女子冷冷地道:“既然主意是你出的,自然也当由你去执行才是,怎么,你有意见?”
胥伍苦着脸,只得应声道:“是,小人遵命!只是事后,夫人当让小人换个位置才好。”
那红衣女子冷笑:“你只要把事情办成,自然有你的好处。”
胥伍忙应声退了出去,那红衣女子看着空落落的大厅,忽然狂笑起来,笑声忽高忽低,十分癫狂。
她身边侍女知道她的脾气,此时俱已退了出去,只留有一个心腹在,那侍女劝道:“夫人,您消消气,如今您已是苦尽甘来,何必再想过去呢?”
那红衣女子的笑声渐渐低了下去,喃喃道:“是啊,已经过去了…”那侍女方松了一口气,便听得那红衣女子的声音陡然转高:“可是…我的苦不能白受!我要把我受过的苦,十倍百倍地还给她!”
她冷笑一声,将酒爵中的酒泼入铜鼎的炭火中,火焰骤然升高。
夜深了,又是魑魅魍魉出动的时候。一个黑影潜入小院之中,悄然摸上走廊,来到芈月所居的房间之前,轻轻推开门,掀开毡帘的一角。
芈月和嬴稷正在榻上熟睡着,铜炉中烧着炭火,发出微光,熏得一室温暖。
一支长戈缓缓地伸进房屋,朝着闪着亮光的铜炉钩去。铜炉被长戈钩住,那人用力一拉,铜炉倒地,却因为地上铺着毡子,只发出一声轻响。
那人缩了一缩,见芈月母子仍然在睡眠中,才松了一口气,又探头进去看。炉中的炭火已经滚落出来,掉在地上的羊毛毡上,灼黑了一大块,将燃未燃。但这天气实在太冷,那火炭亮了一会儿,就慢慢地熄了。
那人怔了一下,见室内的人仍然睡着,终于狠狠心,又拿火石点着了一根火把,扔了进去,整个房间顿时燃烧起来。
那人冷笑一声,便悄悄退了出去。
不一会儿,火光大作。
院外有人立刻尖着嗓子叫道:“走水了,走水了…”
室中火已经烧起,芈月在睡梦中,只觉得灼热逼人。忽然听到外头噪声,睁开眼睛,见满室火光,骤然惊起。
嬴稷也被惊醒,见状吓得尖叫一声,扑到芈月怀中哭道:“母亲,母亲,怎么办?”
芈月翻身坐起,却见火光从门边过来,刚好挡住了逃生之路。眼见室内火起,她不假思索地抱起嬴稷,一把扯起身上的许多毛皮,包住自己母子,向外冲去。
一直冲到门边,却见门上的帘子也起火了,门边地上的羊毛毡更是火光一片。
嬴稷吓得反抱住芈月道:“母亲,火…”
芈月一咬牙道:“子稷,相信母亲,不要怕,抱紧母亲…”
她当即抓起两张毛皮盖往火头,见火头被压下了一些,便用毛皮护住头脸,抱着嬴稷,朝着火光冲了出去。
此时女萝和薜荔也被吵醒,衣衫凌乱地跑到走廊上,却看到芈月房间内已经着火。她两人冲到门边,便见到门口正在熊熊燃烧的毡帘,实是冲不进去。
女萝急红了眼,一转身抱了两大团雪块拍到毡帘上,就要冲上去,不料却正与从里面冲出来的人撞了满怀,三人滚过走廊,滚下台阶,滚入院中。
幸亏毡帘上的火已被女萝用雪块扑熄了些,芈月冲出去时又用毛皮挡住,火头并未烧到脸上。但她冲门之时,护住头脸的毛皮已经燎着了,女萝被她一扑,身上的衣衫也着了起来。三人沿着走廊一路滚落台阶,掉到院中积着的雪中,打了好几个滚,才将身上的火头熄灭。
芈月和女萝在雪中对坐,满眼惊恐,颤抖不止。嬴稷“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薜荔惊叫一声:“夫人,公子——”她连忙奔下,拉起嬴稷,拍打着他身上的雪,又将自己的外袍脱下披在嬴稷身上:“公子,小心着凉。”
这时候惊魂初定的女萝也扶着芈月站起来,拍打着她身上的焦黑和雪渍。
芈月的头发一片焦痕,脸上也是一道道漆黑,手上脚上更是灼痛入骨,分明已被烧伤。但此刻她却顾不得这些,先拉过儿子来问道:“子稷,子稷,你没事吧?”
嬴稷一下扑到芈月的怀中,颤抖了半晌,竟吓得哭不出来了。
女萝犹是惊魂未定。薜荔忙拉着嬴稷全身检查一遍,才道:“夫人,万幸,小公子只是手臂上灼伤了。”
芈月松了一口气,顿时跌坐在雪地上,再也站不起来了。
嬴稷这才吓得哭了出来:“母亲,母亲,你怎么了…”
薜荔已经看到,尖叫道:“夫人烧伤了。”
女萝和薜荔忙将芈月扶起来,眼见火越来越大,忙尖声大叫起来:“着火了,着火了…”
只听得一声轰响,胥伍带着一群驿吏拿着水桶等物冲了进来,见房中火起,高叫道:“快救火,快救火…”他这边手舞足蹈地指挥着救火,见了芈月一行四人站在一边,便顿足埋怨道:“夫人,你们如何这般不小心,把房子都烧着了。”见女萝还要解释,便一指外头道:“这院子狭小,你们这些贵人不要添乱了,快快先到前院去吧。”
薜荔见芈月受伤,早已经慌得不知如何是好,见状忙道:“夫人,我们先到前院去,再叫个医者给您治伤吧。”一边与女萝扶着芈月牵着嬴稷走出小院。
此时四人均是赤足,走了几步,薜荔忙欲回头去取鞋子,却见小院入口已经被救火的人堵上了,芈月见状叹了一口气道:“薜荔,走吧。”
薜荔只得扶着芈月慢慢走着,一边道:“夫人,您且忍耐片刻,咱们到了前院便寻医者为您治伤。”
女萝却忽然“啊”了一声:“我们的东西都还在房间里!”
芈月苦笑:“此时也是顾不得了,待灭了火,再去看看吧。”
四人走到前院坐下,女萝忙揭开芈月的裙子,顿时眼泪就下来了,却见芈月的腿上已经烧得皮肉翻起,焦黑血污一片。
嬴稷顿时大声哭了出来:“母亲,母亲——”
芈月强忍一口气,到得此时,方才松下,只觉得腿上手上痛得几乎要晕了过去,当下咬牙道:“女萝,你去寻医者来。薜荔,你照顾着公子。”
一夜忙乱,到天明时,女萝寻了医者来,替芈月治伤包扎。此时薜荔方去后面看火势情况。幸而蓟城冬天天寒地冻,火也烧不太旺,已经被扑灭了,驿吏们也各自散去。
薜荔赶去的时候,那些驿吏正三三两两地离去。她进入院中,见后院正房已经烧得只剩两堵墙了,连薜荔和女萝所居的耳房也烧塌了一面墙,地面上泛着救火后留下的水迹,芈月房间的门窗全烧光了,只剩下残垣颓墙。
薜荔赤着一双脚,冰寒入骨,想到廊下先把鞋穿上,却见诸人的鞋子被一堆人救火踩踏,东飞一只,西飞一只,早已浸透雪水,污浊不堪,不能穿了。她只得赤了足,在一片焦炭中翻找。
头等大事便是芈月榻边的珠宝箱子,她依稀记得地方,费尽气力搬开倒塌的焦木,却找不到那珠宝箱子。她心里一凉,顿时说不出话来。
再细找其他的箱子,倒是还在,只是都烧得不成样子了,里面的衣服裘皮也大半不能用了。再寻到一个芈月的首饰盒,虽然外头木匣已经焦黑,打开来看,里面的几件首饰倒还是好的。
她再仔细找去,又发现了几个未锁上的箱子,里头都被翻乱,少了东西,有被偷盗的痕迹。几个锁上的箱子,却都还好。唯独那个珠宝箱子,竟是连箱子带东西,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跌坐在废墟里,惶惑无措,一边哭,一边扒拉出一些鞋子衣服等物,先拿了给芈月等人,又哭着将事情说了。女萝大惊,对芈月道:“夫人,我和她一起去看看…”但眼见芈月有伤,嬴稷幼小,还是薜荔留下,女萝再去找。
女萝把房间翻了个底朝天,一脸惨白地回来,全身都是焦黑的炭痕,仍没有找到那个装珠宝的箱子。
薜荔边哭边道:“夫人,必是那些驿吏把箱子拿走了。否则就算是木头能烧光,可金子和珠宝不可能烧没了,何况烧得不是很厉害,火扑灭得也很快啊。”
芈月思索片刻,忽然问道:“女萝,你们是怎么知道着了火的?”
女萝道:“我们是听到有人在叫,走水了…”
芈月道:“我也是…”
女萝恍悟:“难道是有人放火?”
薜荔忽然想到:“呀,前些日子夫人和阿姊出门以后,那驿丞就站在门外偷看…”
嬴稷也想起来了,添了一句:“对,他眼睛贼溜溜的,直盯着那珠宝箱子看…”
女萝将手上的东西一摔,道:“我找他去——”说着便跑了出去。
薜荔转向芈月请示:“夫人,我要不要去帮帮阿姊——”
芈月摇头道:“不必了。”
薜荔急道:“可我怕阿姊吃亏。”
芈月却道:“你去了也没有用。”
薜荔茫然地看着芈月,不明白她的意思。芈月却心中有数,若是她料得不差,昨夜那火,必有蹊跷。虽然昨夜她因为受伤而心神大乱,可今日细想起来,却越想越疑。
她知道自己铜炉中烧的不是明火,而只是以炭取暖。那铜炉底盘甚重,便是嬴稷不慎踢到,也是不会倒的。更何况她母子熟睡,离那铜炉还有一段距离,半夜无论如何也不会把铜炉踢翻。那炉中的火如何能烧到外面去?
她忽然想起,昨夜睡眠之中,似乎做梦听到外头有什么东西嗒嗒作响。当时自己睡得沉,惊醒后便因为火起,一件件事情接踵而来,不及细思。如今想起来,倒似火石打火的声音。
她闭上眼睛,忍着腿上和手上的伤痛,将昨夜匆匆逃出时见到的景象一点点回想起来。她一眼看到火起的时候,火势最大的是门边,其次才是铜炉边,那铜炉是朝着门边倒的,而她逃出时,室内摆设未变。她虽未仔细看清室内景象,但榻边若是少了一个木箱,肯定会有所察觉。这说明,她逃出的时候,那木箱还在。
那么,很有可能是有人纵火,意在珠宝箱子。昨夜刚刚火起,胥伍便已带着驿吏等着救火,再结合嬴稷与薜荔所言,芈月顿时明白了,必是之前她急于将书信送到孟嬴手中,频频贿赂那胥伍,后来又渐渐冷落他,才引起他的纵火夺财之心。
想到这里,她不禁暗悔,只想着在燕国或有幕后之人操纵局势,不让自己见到孟嬴。她推演着燕国的政局、背后之人的图谋,却失去了警惕,没有防备眼皮子底下的贱役之人。
她轻抚着已经包扎好的腿部伤口处,心中惕之。有时候一件小事,一个小人物,便足以毁掉太多重要的人和事。
却说女萝一想很可能是胥伍纵火偷盗,怒不可遏,一气之下冲了出去。她跑过积雪的院子,跑到驿丞房间的门口,掀帘进去,就只见几个驿卒围着炉子在喝粥,见女萝进来,却怪笑一声道:“好俏的小妞,难道是驿丞的相好吗?”
女萝见了他们,想到被烧过的房间内,许多财物亦是不见,想来偷盗之事,这些人也是人人有份,心中怒火升起,喝道:“你们放肆!难道不认得我是秦公子的侍女?”
一个驿吏见她恼了,才哈哈一笑道:“原来是娘子你,失礼失礼。这须怪不得我们,昨夜你们院中失火,害得我们累了一夜,自然又困又乏,看错了人。”
女萝阴沉着脸问:“我且问你们,驿丞胥伍去哪儿了?”
便见之前的驿卒道:“你问我,我们还要问你呢!他一大早就不见了。”
女萝诧异道:“不见了是什么意思?”
又有另一个驿卒端着碗过来,道:“昨晚着火的时候伍爷还在呢,可等我们救完火,回来找他,他就不在了。我们还等着伍爷发赏钱呢,就是死活找不着他。”
之前那个驿卒便怪笑一声,道:“是了,是了,昨天是你们的房间着火吧?我们可是救了一夜的火,如今找不到伍爷发赏,那就找你们发赏吧。”
女萝脸色苍白,看着堵了一房间的驿吏们,心中忽然明白了,一顿足,转身跑回芈月住处,上气不接下气地禀道:“夫人,夫人,不好了——”
芈月看到她的脸色就已经明白:“是不是人已经不在了?”
女萝忙点头:“是。”忽然间醒悟,“夫人您怎么会知道…”
芈月淡淡地道:“贼偷了东西,焉能不跑?”
女萝想着那小院中房间烧毁,东西俱无,忍不住哭了出来:“那我们现在应该怎么办呢?”
芈月叹道:“你们去收拾收拾,看还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凑一凑,把这个冬天先度过吧。”
嬴稷的手臂亦是灼了一串水疱,也包扎了起来,此时怯生生地拉住芈月,含泪抬头问道:“母亲,我们这样惨,大姊姊知道吗?她什么时候会来看我们?”
芈月心中一痛,抱住嬴稷道:“会的,她会来的,母亲一定会想办法让她见我们的。子稷乖,你忍一忍,等薜荔她们收拾好东西。”
此时他们所居的小院已经被毁,在这前院的厅上虽可暂居,但终究不是能住人的地方。此时驿丞胥伍也已经不见,这蓟城的冬天,若无宿处,只怕不能过夜。薜荔和女萝央求了半日,才又寻到一处院落,却是破旧不堪,整个房子狭窄破旧,连门缝里都是挡不住的阴风呼啸。
房间里没有床榻,女萝和薜荔只能尽力用几块毛皮拼起来铺成下褥给芈月母子,自己将草席铺在炉火边,又将那烧掉的废墟中能捡的东西俱捡了过来,慢慢收拾。
芈月坐在地板上,把一件件丝绸皮袄烧焦的部分用小刀裁去。嬴稷虽小,却也强忍伤痛,不哭不闹,还把烧焦的竹简一片片拣出来。
女萝心痛如绞,哭道:“要让夫人和公子住这样的房间,实在是…”
芈月却摇摇头,叹道:“有这样的屋子住,我已经知足了,就怕接下去,连这样的屋子都住不了…”
女萝一惊:“夫人,您说什么?”
芈月叹道:“我总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那个驿丞背后若是无人撑腰,便是再利欲熏心,又如何敢对他国质子纵火夺财?他岂有不怕死之理?”
女萝心惊胆战地问:“夫人的意思是…”
芈月看了嬴稷一眼,压轻了声音道:“我怕那幕后之人,与阻止我们见到孟嬴的,是同一个人。我现在才明白,为什么惠后要将我母子流放到燕国来,想来这个人,便是她准备用来对付我的人了。”
女萝急了:“那,这人是谁?”
芈月轻叹:“我也不知道,但愿…”但愿什么,她没有继续说下去。
第五章 国相妾
果然不出芈月所料,过了两日,便有事情发生了。
这一日,一个瘦削阴沉、面相凶悍的中年人在几名驿卒的陪同下走进芈月暂居的小院。此时女萝正端着木盆走出房间,被那中年人看到,指着她道:“你,过来——”
女萝抬头,诧异道:“你是何人?”
便有一个驿卒介绍道:“这是我们新上任的驿丞,皂臣。”
女萝端着木盆看了他一眼,点头道:“皂驿丞。”
那皂臣却与原来一身油滑的胥伍不同,满身的阴气戾气,他直勾勾地盯着女萝好一会儿,才喝问道:“你就是秦国质子的侍女?”
女萝点头:“是。”
皂臣忽然厉声质问道:“驿馆的馆舍被你们烧了,该怎么说?”
女萝一惊,心头大怒,反问道:“皂驿丞,难道不是前任驿丞胥伍为了偷盗我们公子的财物,所以放火烧了驿馆的馆舍吗?新驿丞来得正好,既然寻不到胥伍,便只能问你了。我们夫人和公子的房间烧了,至今无处安排,只在这种偏僻小院凑合,这一个冬天,总不能一直住在这种地方吧。”她本是自楚宫秦国历练出来,这等一开口便栽赃恐吓的事,却是并不稀奇的。知道此人来意不善,胥伍的离奇失踪,芈月之前的推测,更令她明白对方来意,当下便口齿伶俐地反驳过去。
那皂臣本就来意不善,只道她一个小小侍女,便于恐吓,不想对方如此伶牙俐齿,不禁将原来的算计丢开,阴阴冷笑一声,道:“混账!本官还未曾向你们追要赔偿,你竟然就敢反咬一口,说前任驿丞偷盗,不过是恃着他人不在此地罢了。人说秦国是虎狼之邦,秦人都是虎狼之性,没想到一个小婢,竟然也是如此蛮不讲理!”
女萝早因最近接二连三之事,感觉到了幕后黑手的步步紧逼。她自跟了芈月以来,经历事情虽多,但却从未到这种程度。这几日不但房屋烧毁财物尽失,芈月更因烧伤而病倒。主忧臣劳,主辱臣死,她心中的愤怒已经无以言表,见这皂臣明显来意不善,想要恐吓于她,更是不肯退让,当下冷笑道:“我们既入驿馆,所发生的事,便是你们驿馆之责。质子居处忽然失火,财物丢失,前任驿丞忽然失踪,新任驿丞便要诬陷栽赃。我竟不知,这是驿丞您的意思,还是要让我家主人去问问您上面的掌讶、大行人,或者司寇?”
皂臣不想她一个女婢,竟懂得如此之多,当下也变了脸色。他本是故作威风,见恐吓不住,便阴狠地道:“一个质子罢了,你以为上面诸位卿大夫闲着无事,会理你们?你们若有人倚仗,如何会无人过问?我劝你还是老老实实的好,否则的话,吃亏的是你自己!”
女萝将木盆往地上一放,冷笑道:“我们就算老老实实,还不照样是房舍被烧,财物被盗,受人恐吓!皂驿丞还要我们如何老实,又还要让我们如何吃亏?”
皂臣没料到她如此厉害,被她一句顶一句,竟是猝不及防,反应不过来,当下气得哆嗦,指着女萝道:“好、好,既然不受我好意,你们便自己看着办。”说着,便率着一众驿吏,拂袖而去。
女萝见他离去,心中不安,端起木盆,匆匆去找芈月,将方才之事说了一遍,又道:“夫人,如今怎么办呢?”
芈月点头道:“果然是背后有人作祟。接下来,这皂臣必是会处处为难我们。”
女萝急了:“夫人,那咱们怎么办?要不要去找小行人或者掌讶?”
芈月却摇了摇头,苦笑:“咱们和燕易后的联系,都有人敢截断。我们与这一介小小驿丞纠缠,又有何用?莫说是找小行人或者掌讶,如若我猜得不错,便是找大行人或者司寇也是无用。我猜他们对我们根本会避而不见;便是见了,也不过当面应承,事后毫无消息;便是我们把事情闹大,逼着他们换个驿丞,甚至换个掌讶或者小行人,最后的结果都是一样。换来的人,只会变本加厉地为难我们。甚至最后落得个秦国质子刻薄寡恩,得罪燕国诸封臣世家的结果。”
女萝倒吸一口凉气,急得险些哭了出来:“那怎么办?夫人,都是奴婢的不是,方才不应该逞一时口舌之快,更让他找到为难我们的借口。”
芈月摇摇头:“你刚才并没有做错,若是你软弱可欺,他就更加肆无忌惮了。”
女萝问:“那我们应该怎么办?”
芈月沉声道:“先等等,看他们意图为何。”
女萝有些无措,焦急地问:“那,还有呢,奴婢等还能做什么?”
芈月看了女萝一眼,道:“你这两日,可还有去西市和燕宫?”
女萝垂泪:“遇上这样的事,奴婢方寸俱乱,如何还能够再去?何况我们财物尽失,如何还能够去西市给那些人送酒肉柴炭?”
芈月想了想,摘下手上镯子,道:“你尽管再去,把这镯子当了,再买一些食物送过去,然后把我们发生的事情,悄悄地同几个好事之人说了,再找几个消息灵通之人,叫他们帮我们找那胥伍下落…”她顿了顿,自嘲道:“若我所料不差,那胥伍必是已经被人灭口了,只是他所盗的珠宝,却尽可以让人寻找下落。这样,便是打草惊蛇,那幕后之人藏得再深,他的手底下必有人会露出形迹来。再则,你悄悄收买几个人,盯着那皂臣,看他去了何处,向何人禀报,或许能够查出些什么来。”
女萝不想她这一会儿,便想了数条计策来,当下接过手镯,立刻答应了下来。
芈月看着女萝出去,方才脸上镇定自若的神情便塌了下来,看看四处漏风的破壁,看看天边又开始飘起来的雪花,暗叹一声,这蓟城的冬天实在是太冷也太漫长。这时候她隐隐能够明白张仪当年在楚,苏秦当年在秦时的感受,纵有经天纬地之才,却不得不面对困居斗室、钱粮耗尽、日益绝望的境况。她这一生,虽然历经生死之险,可却从来不曾沦落到这种衣不能御寒,食不能甘味,甚至病不能延医的境地。照目前的趋势,这种情况只会越来越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