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瞧小昏君登基这两年,重用的都是些什么货色!

王僚气得脸孔通红,指着秦堪抖索道:“你…你是大权在握的国公,不是船坞里钉板敲橼的工匠,你没亲手造船,难道不会指使下面的人干这件目无王法的事吗?”

秦堪冷冷道:“证据呢?说我指使别人干这事,王大人可有凭有据?”

王僚一滞,顿时说不出话来。

以往朝争走到这一步,便是你死我活的紧要关头,像这种几乎可以称作众目睽睽的事情,哪里需要什么证据?但凡一个稍微要点脸的人都无可争辩。

文官们都错了,他们错在深深低估了秦堪的脸皮,他们没想到一位贵极国公的人耍起无赖来不仅脸不红心不跳,而且一副比念颂论语更真理的嘴脸,实在大大超出了众臣的预料。

王僚气得浑身直颤,往前跨了一步,指着秦堪怒道:“你…明明做过的事情,堂堂七尺昂藏丈夫,敢做不敢认么?”

秦堪冷笑:“我还说你昨夜子时翻过右都御史屠大人家的围墙,跟屠大人的第三房小妾幽会呢,你承不承认?”

满朝大哗,包括朱厚照在内,无数双眼睛齐刷刷地盯在屠滽身上,所有的目光皆是那么的意味深长…

屠滽站在大殿中央,老脸比黄瓜还绿,不用照镜子也知道,自己的头顶跟脸一样绿。

不知出于什么龌龊心思,秦堪刻意沉默了一小会儿,让满殿大臣的猜疑在心中充分发酵之后,方才对屠滽拱手陪笑:“屠大人见谅,我刚才只是一个比喻,您大人有大量,莫往心里去…”

“噗”原本急得嘴角生泡的朱厚照忽然喷笑出声,又想起场合不对,急忙用一串咳嗽声掩饰。

由于文官们低估了秦堪的无耻,今日朝会发动的攻击不了了之。

在朱厚照憋着笑的古怪表情里,值日太监扯着尖细的嗓子宣布退朝,迎着百官们或恨或怒的目光,秦堪双目半阖,一副没睡醒的模样旁若无人地在人群中穿行而过。

走过金水桥,丁顺急忙迎上前,笑意盎然朝秦堪抱了抱拳,道:“公爷刚才在金殿那一番急智真妙,属下钦佩万分。”

丁顺人在宫外,秦堪出宫他便知道了朝争过程,显然宫中有锦衣卫给他报信。

秦堪笑了笑,道:“难为你把我刚才的胡搅蛮缠形容为‘急智’,丁顺。你将来一定是个人物。”

转身看着宫门处,大臣们三三两两走出宫,神色不善目露冷光,秦堪有种仿佛被一群狼盯着的感觉。

“这回恐怕真是不死不休了…”秦堪喃喃叹道。

丁顺神情一振:“属下愿为公爷分忧!”

每次秦堪举起屠刀之后,伴随而来的不是加官便是晋爵,秦堪杀人对丁顺绝非坏事。

秦堪缓缓道:“今日我在金殿上胡乱搅和,此举顶多只能拖延三两日,文官们不会放过我,而我亦不可能放弃造船出海,双方无法妥协。眼下已是死局不可解。既然如此,便跟他们硬碰硬斗一回吧,丁顺,你马上派人打听一下。王僚只是区区七品给事中。借他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对我发难。王僚的背后定有人指使,你去查查这事,尽快给我回报。”

“是!”

天津城早已今非昔比。

当初一座小小的夯土围成的小土城。拥户不过二千余,城中除了天津三卫指挥使司和一个锦衣卫千户所以外再无任何衙门,城内城外但凡民生商贾纠纷刑案等等,一应由天津当地乡绅望族或三卫中的文吏判决。

一个地方若无按察司和知县知府衙门的互相制约,只靠着军事卫所来维护民生商事,迟早会惹出大乱子。当初白莲教将势力渗透进天津三卫,致使三卫哗变,朝廷不得不调集大军镇压,其中固然有白莲邪教蛊惑人心的原因,但不可否认三卫权力失控和无人制衡也是一大主因。

如今的天津城已大不相同,城池已向西扩充了近十里,原来的夯土城墙已被推倒,取而代之的是坚固的青石方砖,墙高十丈,墙上城楼箭楼垛口和走马道兼备。

城外飞雪漫天,寒风裹挟着雪粒在白茫茫的原野上肆虐,抽打在脸庞上生疼。

今日的天津城依旧平静如常,城门前两队值卫的军士环臂抱着铁枪,两手伸进单薄的袄子袖口不停地跺着脚取暖,城门外生了一堆奄奄一息的篝火,火已快熄灭。

远处传来缓慢的马蹄声,守门军士眯着眼望去,不由一呆。

城外官道尽头,一匹神骏的棕马载着一位身穿黑色夹袄,肩披蓑衣斗篷的姑娘,姑娘的脸上用黑巾蒙着面,看不清眉目,但是单看她骑的那匹马便知这位姑娘身家不凡,不知是哪个富贵人家的小姐跑出来游玩。

时下大明虽是路引制度,但这个制度显然贯彻得并不好,至少此刻守门的军士便完全没有查看这位姑娘路引的想法,骏马行至城门前,两队军士仿佛瞬间变成了瞎子,目不斜视地任由骑马的姑娘缓缓策马入城。

直到姑娘入城之后,一名总旗模样的军士这才眯着眼依依不舍地瞧了姑娘背影一眼。

“瞧这气派,这身装扮,应是哪一卫指挥使家的远方亲眷吧?啧啧,身段美死了…”

姑娘进城之后下了马,却仍蒙着面巾,面巾上只露出一双清澈如水,亮若星辰的美眸。

进城后姑娘微微吃了一惊,只见城内已拓宽的大道上人影幢幢,车水马龙,街边商铺林立,路上小贩行商如云,充斥眼耳的只有一片喧闹和喋喋不休的讨价还价,小孩的笑声,妇人的骂声,声声传入耳中,却是好一幅盛世市井画面。

姑娘定定站在路中看着这一切,眼中不知何时蓄满了泪花儿,面巾下的红唇微启,蚊讷般呢喃。

“当初答应我的,他…真的做到了。”

第六百六十章故地重游

严格说来,答应她的事秦堪没做到,而是正在做。

天津城虽然较以前繁华了无数倍,但离秦堪心目中的繁华程度还是相去甚远,如今的天津城比原来扩充了近五倍,是三面围城一面临水的格局,城池东临渤海之滨,造船的东港码头便建在渤海边上,海边不仅打下十余个深水埠头,而且出港口两侧的山崖边还布置了无数门火炮,两边互为犄角呼应。

城中早已焕然一新,当初李东阳发动内阁廷议,而秦堪又以海运红利忽悠司礼监刘瑾批红照准之后,朝廷建设天津的政策便成了板上钉钉之事,通政司将朝廷的决议下发到地方官府时,果如秦堪所料一般,官府还没来得及有动作,天南地北的商人巨贾们却闻风而动,纷纷带着充足的银子和各种物质蜂拥而至,狭小的天津城内涌进一大批商人,如同黑社会划地盘似的,各出手段机谋早早地抢占最有利的地形地势,买地,建仓,开店,忙得如火如荼不亦乐乎。

待到严嵩奉秦堪之命来天津上任知府时,刚进城的他吓了一跳。

建城之事根本不用他忙活了,提前到来的商人们已把他该干的事干了一半,令人哭笑不得的是,几位身家颇丰的大商人私下凑了份子,免费在天津城内建了一座五进五出的知府衙门,里面亭台水榭回廊假山应有皆有,原本做好了心理准备打算吃几年苦头的严嵩一进城便被商人们众星拱月般迎进了新建的知府衙门大宅,踌躇满志下基层熬资历的有为青年瞬间被满身铜臭的商人腐蚀成了一个先天下之乐后天下之忧的无为干部。

天津城就这样建起来了,说实话,跟严嵩的关系并不大,秦堪左算右算,还是低估了这个时代商人的巨大作用,他们不仅有庞大的资产,更重要的是,有着一往无前的魄力。欲逐巨利,先下重本,包括天津城的城墙和街道民居扩建,其中大半资金都是商人们先掏腰包借给严嵩,然后由天津知府衙门逐年还清,只不过商人借银给朝廷实在太难听,于是这笔银子从锦衣卫的帐上走了一个过场,权当是锦衣卫先行调用,私下里再由锦衣卫逐年还给商人。

直到朝廷公文正式下达,商人们的银子如流水般投进这座城池后,他们这才发现那位提议繁荣天津的秦公爷目光何等毒辣。

唐子禾牵着马,独自一人走在天津城内新铺上青石的大街上,身边的熙熙攘攘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而她仍在自己安静的世界里好奇地看着周围的繁华,繁华如花似锦。

不管什么人什么身份,脸上都带着知足的笑容,笑容是发自真心的,在这烽烟四起的乱世里,能在某个地方看到这么真实的幸福,多么难能可贵。

走了不到百步,唐子禾藏在面巾下的俏脸也终于浮出了笑意,也是淡淡的幸福,只是她的幸福与饱暖无关。

仿佛忘却了当初你死我活的争斗,忘却了明里暗里各施机谋的杀机,能记起的唯有那一株腊梅树下,一个权倾天下的男子,遇见了一个恰好时光的她,他们并肩站在树下看一朵朵腊梅绽放,还有天际的云卷云舒。

一载离索,故地重游,唐子禾的俏脸终于像腊梅般绽放出笑容,只是那笑容深深藏在面巾下,只愿为悦己者倾城。

在严嵩的经营下,天津城的格局和京师颇有几分相似,同样有东市和西市,东西市中间一条大道正通往东港,道路两旁是崭新的商铺,行脚的商人背着褡裢在各个店铺里进出,也有赶着骡车的贩夫将一袋袋货物搬上车,然后扬鞭便走,巡街的衙役拎着铁尺挎着腰刀,一边走一边含笑跟相熟的商家打着招呼。

一身黑色斗篷的唐子禾牵着马儿,袅娜的身影在人群中异常显眼,人们纷纷向她投去好奇的目光,然后很快将目光收回。

“这里…真个像是世外桃源呢。”唐子禾含着笑喃喃自语。

抬头看看天色,已近午时,不远处有一家新开的茶肆,唐子禾犹豫了一下,牵着马儿便向茶肆走去。

茶肆并不大,而且午时正是用膳之时,茶肆里的客人并不多。唐子禾进了茶肆后径自登上楼,楼上只有寥寥两桌客人。

一位单身且身段袅娜的姑娘走进茶肆无疑是非常显眼的,唐子禾刚坐下便察觉四周的目光全部投注在她身上,只是她行走江湖多年,早已对这些倾慕或不善的目光视若不见,更不怕别人对她心生歹意,只要她愿意,抬手之间便可令这茶楼鸡犬不留。

或许唐子禾表现出来的气势颇为华贵,一看便是惹不起的主儿,茶肆里的客人很快便移开了目光,唐子禾淡淡一笑,坐在一张临窗的空桌边,叫了一壶龙井慢悠悠地品味。

心中激荡的情绪还未平静下来,耳边却听得邻桌的客人窃窃低语,唐子禾本来对这些市井话题没什么兴趣,然而一个熟悉到仿佛刻进她骨子里的名字却从邻桌传来。

唐子禾一怔,端着茶杯的纤手忽然停顿,面巾下的俏脸迅速冷凝。

“京师走货来的货郎今早说了个事儿,昨日朝廷六科十三道御史言官在金銮殿里一齐发难,借天津东港造船之由,矛头直指宁国公秦公爷,秦公爷这回凶多吉少呀…”

另一名茶客嗤笑:“呸!别一副忧国忧民的嘴脸,朝廷的事是那些顶天的大人物掺和的,关你一个卖窑瓷的小商人何事?”

“你就一根筋儿,朝廷大人物争斗我当然没资格过问,但是这事是冲着秦公爷来的,你以为这真只是大人物的事?”

“不然怎样?就算他们把秦公爷扳倒了,难道还会株连到咱们头上不成?”

茶客气得使劲敲了敲桌子,压低了声音怒道:“老子真奇怪你是怎么活到今日的,用你的猪脑子好好想想,朝廷的御史拿天津造船之事对秦公爷发难,若秦公爷真个被御史扳倒了,你以为咱们能落得好儿?别忘了天津扩城是谁最先提议的,当初内阁廷议,司礼监和通政司照准,方才有了咱们天津今日这般气象,秦公爷若因天津一事倒下了,你以为朝中那些大人物会放过咱们天津?如今天津各个衙门多是秦公爷的故吏门下,秦公爷这棵大树倒下,树上的猢狲还不得被朝廷一锅端了,这一锅端了不打紧,上面再派几个黑心的官员来接手天津,那时官贪贼抢一塌糊涂,天津大好的局面还不得跟着秦公爷一起倒了?”

另一名茶客听了这番话,不由倒吸口凉气,语气有些慌乱起来:“如此说来,秦公爷还真倒不得呀!他若倒了,咱们天津的商人百姓可倒了血霉了!”

茶客叹了口气,接着道:“自秦公爷提请天津扩城,咱们可算过了一年好日子,新迁民户免五年赋税和徭役,东港造船大把大把做工赚钱的机会,埋头苦干几年没准能给儿孙挣下一笔不菲的家当,谁曾想到这样的好日子才过了一年多就出事了,秦公爷若被御史们参倒了,咱们的好日子也算是到头了,如今的天津城跟秦公爷是拴在一根绳上的,秦公爷若不在了,他的对头仇家还不把天津往死里整呀…”

另一名茶客忧心忡忡摇头:“赶紧灌两口走吧,趁着京师的坏消息没传出去,我得赶快把手里的这批货倒腾了,今日起坐在家中看看风声,给自己寻摸一条后路…”

二人没滋没味地品着茶,浑然不觉他们身后那桌的女子将他们的对话一字不落听进耳中。

待二人走后,唐子禾才缓缓放下茶盏,美眸中杀机闪烁不停。

“群狼伺虎,必有恶斗,这京师,说不得我便再走一遭!”

第六百六十一章国运之争

故地重游,刚进天津城不到一个时辰,唐子禾又上马急匆匆离开。

回头留恋地再看一眼这座熟悉的城池,它的每一个角落都布满了曾经又爱又恨的痕迹,渐行渐远,遥远的城池仿佛幻化成了他的笑容,孤独而傲然,静静伫立在海滨,无声地向她昭示着曾经的诺言,如同城墙上的青石般坚不可摧。

转过身望向前方时,唐子禾的面容浮上无比坚毅。

这一年多以来,她一直在路上,从霸州辗转到京师,又从京师辗转到江西,朱宸濠之乱被朝廷平定后,她悄然抽身远遁,仿佛又一根无形的丝线拉扯着自己,她终于情不自禁策马回到了天津。

她想看看故乡,想看看曾经和他一起住过的屋檐,想看看官衙院子里那一株腊梅今年是否又开了花,想站在腊梅树下带着笑容回忆当初一针刺入他的背后,将他生生定住动弹不得的黯然离别…

满载着过往的回忆,又是一个风雪漫天,腊梅绽放的季节,唐子禾悄然回来了,然而来不及寻找回忆的痕迹,她却不得不快马加鞭离开。

秦堪有难,她怎能坐视?

朝堂争斗她不懂,那是男人的事,但争斗的一方是她的男人!

仅从两名茶客寥寥数语里,她便预感到不妙,当初秦堪领十万大军兵围霸州时,她也是这般感觉,她的感觉从来不骗她。

四面楚歌之际,她必须回去。与他共赴患难的人里,必须有她。

京师宁国公府。

徐鹏举盘腿坐在暖炕上,嘴唇上下快速蠕动,小公爷虽然是吃货,但吃相倒是很文雅,这跟国公府的良好家教分不开,再怎么喜欢食物,也不容许他表现得像土狗遇见了骨头似的又舔又啃。

徐鹏举吃东西的样子很…神圣,通常用双手捧着食物,眼睛闪闪发亮地盯着它。然后充满虔诚地一口咬下去。食物在嘴里咀嚼时不停抬头张望四周,目光有种淡淡的警惕,好像随时有人冲出来把他手上的东西抢去似的。

秦堪翘腿坐在椅子上含笑看着他,看徐鹏举吃东西比自己吃更有趣。像松鼠啃坚果似的。蠢萌蠢萌。

徐鹏举吃的是蛋。秦堪前几天兴之所致顺手发明的茶叶蛋,这个年代茶叶蛋还不存在,是个很新鲜的玩意。煮好后冷浸四五个时辰,味道正是香浓之时。

对于新奇的吃食,徐鹏举永远不会拒绝的,秦堪怀疑就算把狗屎换个别致的方式摆在盘子里,他也会毫不犹豫一口吞掉,更别提香浓扑鼻的茶叶蛋了,初见时便两眼放光,二话不说直接吃了四个,现在已开始朝 第 702 章团形成威胁了,如今朝堂正是皇帝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的格局,文官们怎愿见到另一股势力平空拔地而起,与他们分庭抗礼甚至取而代之?”

徐鹏举吃惊道:“他们竟想得这般深远?”

“都是朝堂上打滚半辈子的人精,眼皮子浅的早被大浪淘沙淘干净了,走一步看百步的眼光谁没有?大臣们不论私下有没有参与海运,皆将矛头对准我,究其原因,就是怕勋贵们拧成一根绳的这股力量。”

秦堪冷笑数声,接着道:“其二,文官不准咱们勋贵造船出海,表面上看是不愿自己的私利被分润,实则这次咱们大明大亮造船募兵列炮,他们早已看穿了我的想法,出海牟利是假,开海禁才是真,若我大明果真开了海禁,届时人人皆可造船出海与藩国贸易,那时文官和士大夫的优势何存,一群只知以权谋私的囊虫,他们有什么本事与天下商贾相争?”

徐鹏举若有所思:“所以这次文官对你大动干戈,直欲将你除之而后快,就是为了将对他们不利的苗头抢先掐死,继续维系文官士大夫的百年利益?”

秦堪叹道:“他们的利益维系了,我大明的国运可就衰竭不振了,说到底,这次我与文官之争,实则是私利与国运之争,我和他们没有别的选择,只能迎头正面碰撞,看谁笑到最后。”

徐鹏举神情阴情不定,沉思许久,缓缓道:“我今日来正要告诉你一个不好的消息,这几日我与京师不少勋贵家子弟在一起游玩,听到一个消息,他们的长辈不少人准备打退堂鼓了,毕竟这次文官来势汹汹,勋贵们的爵位皆是祖辈百年前拼死征战而来,家大业大根深叶茂,他们冒不起这个险…”

秦堪叹了口气。

任何利益群体都一样,只能同富贵,不能共患难,从来都不是铁板一块。

说着徐鹏举神情有些讪讪,颇为羞愧地道:“我爷爷不知从哪里听说了京师的事,派了八百里快骑传信给我,众勋贵合伙造船出海一事,魏国公府暂不参与,待日后京师情势明朗再说…”

秦堪盯着徐鹏举,道:“你呢?你怎么想?”

徐鹏举忽然挺起胸,大声道:“我当然站在你这边!爷爷给我送的信我看完就烧掉了,做朋友哪能不讲义气?富贵时勾肩搭背,患难时撇清关系,这种事我徐鹏举干不出来!”

秦堪被感动了,吃货虽然是吃货,但至少是个讲义气的吃货。

人生得一知己,夫复何憾。为酬知己,秦堪决定今晚便在自家内院里摆个法坛,祈祷上天降下神雷,让徐老公爷早日位列仙班,让徐小公爷早点继承爵位…

第六百六十二章四面楚歌

徐鹏举走了,带着满腹的担忧,顺便也带走了一锅香喷喷的茶叶蛋。

忧国忧民与大快朵颐毫不冲突,吃货的世界永远是最单纯最幸福的。

徐鹏举走后,秦堪一直坐在前堂动也不动,盯着前院地上铺满的皑皑白雪出神。

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感充斥心间,向来有主意的秦堪这次也犯了难。以往碰到任何绝境和艰困,随便想个法子便很轻易地解决,然而这次不一样,国事之争哪里容得半点取巧?往常的小聪明此刻完全没有作用。

从进京师当锦衣卫千户开始,文官们便对他多有敌视,这次终于朝他完全亮出了利爪尖牙,面对这样的庞然大物,小聪明小计谋怎能有用?

望着院子里白茫茫的雪,秦堪沉沉叹了口气。

好久没有四面楚歌的感觉了,这次他不打算妥协退避,因为终究要面对的,从崇明抗倭之后,他便立下宏志,一定要改变这个世道,而打破大明百年海禁,便是他宏志里最重要最关键的一环,海禁开了,君臣百姓的眼界也开了,知道天高地厚了,知道什么是无知什么是愚昧,官员和百姓有了自己的眼界,有了对这个大明天下的认知,便向国富民强迈出了第一步,秦堪要做的,便是推动天下的臣民迈出这一步。

所以秦堪不能退,退一步便将多年的宏志化为乌有。

内院仍如往常般平静,秦堪像树。给了家人一片凉荫,外面风急雨骤,却一丝也飘不进这个家,杜嫣和金柳甚至浑然不知京师山雨欲来。

子夜,万籁俱静,内院东厢房里仍点着一盏红烛,昏黄的灯光下,一对人影在呻吟声中纠缠肉搏,不知过了多久,女人仿佛一只中了箭的天鹅。发出羞涩却畅快的轻吟。最后风停雨歇,春光无限的暗室里,唯有粗重的喘息,还带着旖旎的余韵。

“相公今晚格外卖力。像牛…”杜嫣喘息着送上自己由衷的赞叹。显然她对秦堪的表现很满意。

“让牛歇会儿。耕地累坏了…”秦堪也喘息。

“这几日相公愁眉不展,可是朝中又发生什么事了?”

秦堪轻抚着她光洁的裸臂,笑道:“哪里有事。相公如今威风得紧,不主动找别人的事他们就该烧高香了…”

终究忍着没告诉杜嫣即将到来的危机,男人的本分是最大程度维护这个家,而不是让家人妻小整日担心,以杜嫣的火爆性子若知道那些文官针对他,说不定一怒之下将他们挨着个儿的痛揍一顿,那时秦堪会不会被治罪先不提,上朝时满殿缺胳膊少腿且身残志坚的老家伙杵在殿内,朱厚照肯定龙颜大悦,但毕竟太损国体。

激烈运动后,夫妻二人有些累了,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几句,最后沉沉入睡。

秦堪醒来时天色仍漆黑,心事满腹的他连睡觉也睡得不安稳,没睡多久便醒了。

顺手习惯性地一摸,身边床榻空荡荡的,大半夜的,杜嫣不知跑哪儿去了,秦堪不忍心叫醒屋外的怜月怜星姐妹,于是自己摸索着将蜡烛点亮。

昏黄的光影布满厢房,一道黑色的影子一动不动地投映在墙壁上,秦堪倒吸一口凉气,吓得往后蹬蹬退了两步,惊惧地抬头望去,却见杜嫣只穿着里衣亵裤,一双洁白修长的双腿像白色的钩子,稳稳地勾在厢房的横梁上倒挂着…

大半夜何其有幸能见到这一幕,秦堪没当场吓昏过去,多亏他有一颗久经风浪见惯魑魅魍魉的坚强心脏。

“嫣…嫣儿…”秦堪小心翼翼地轻唤,脸色在烛光下一片煞白。

杜嫣的反应很灵敏,秦堪话音刚落,她那双勾着横梁的修长双腿猛地一弹,整个人像一片轻巧的落叶,悠悠地飘落地上。

“相公你醒了?”杜嫣瞧着他嘻嘻一笑。

“你刚才这是…”秦堪指了指横梁:“…娘子何故自挂东南枝?难道岳父大人破产了?”

杜嫣笑着推他一下:“去你的,你才自挂东南枝呢,这是上次那位给我瞧病的老婆婆教我的秘法…”

“秘法?”

“对,生孩子的秘法…”杜嫣俏脸一红,神情羞涩道:“老婆婆说了,每次…每次与相公行房后,最好让身子倒立起来,这样相公的那个,那个东西就会往我身子里面流,受孕的机会很大…”

“相公,老婆婆给我开的药方我早已吃完,她还给我算过日子,原来女人受孕可以算日子的,相公你放心,秦家绝不会断了香火,我一定给你生个白白胖胖的儿子。”

秦堪:“…”

夫妻果然是前世注定的缘分,曾经的吊颈秀才,找了一个挂房梁的老婆,一家子都跟房梁过不去。

说起给杜嫣瞧病的老婆婆,秦堪脑海中不由浮出一张绝美而倔强的面容。

流浪在外一年了,那个倔强的女人倦了吗?愿意回来了吗?

意料中的风暴果然来临。

接连几日的朝会上,群臣蜂拥而上,无数道参劾秦堪的奏疏递进内阁,此时内阁由于李东阳致仕,只剩杨廷和和梁储二人支撑。

奏疏参劾秦堪无数款罪状,从早年蛊惑东宫太子开始说起,大概意思说秦堪从值卫东宫开始便心怀鬼胎,伙同八虎煽动蛊惑太子干一些离经叛道之事,当今皇帝昏庸成这副德行,责任不在师而在侍,正是由于太子身边充斥奸佞颇多,致使太子择其不善者而从之,择其善者而驱之,秦堪之罪当与刘瑾同,其刑亦当与刘瑾同。

早年的旧帐被翻得哗哗作响,按大臣们的意思,秦堪不仅应该和刘瑾一样被千刀万剐,就连朱厚照这个皇帝也被拿出来当成了反面典型。

翻旧帐只是大臣们的手段之一,更要命的是造船出海一事,这件事秦堪做在明处,大臣们看在眼里,和翻出来,实实在在的大罪,怎么辩解都没用。

奏疏如同被秋风扫过的落叶,铺天盖地朝内阁飞去,内阁大学士梁储和杨廷和也懵了,上一次文官们如此团结如此豁出去要一个人的命,还是在刘瑾倒台之前,时隔一年多,文官们再一次拧成了一股绳,杀气腾腾直指秦堪。

事情闹大了,梁储和杨廷和也不敢得罪满朝文官,参劾秦堪的奏疏他们一份都没截留,原封不动送进了司礼监张永的案头上,死道友不死贫道,这事还是留给张永伤脑筋去吧,谁让他掌着批红权呢。

明面上的攻讦在秦堪的意料之中,可暗处的阴谋却防不胜防。

就在满朝文官一声声喊杀声中,带头上窜下跳最欢快的兵部给事中王僚竟然被人毒死了。

第六百六十三章身陷困局

黄泥掉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

王僚的死将秦堪推入了绝境,被京师文官千夫所指之时,只有秦堪和他身边的亲信才最清楚,王僚的死与他毫无关系。

尽管这个人很讨厌,秦堪也暗自决定等风暴平静以后,找个机会弄死他,但弄死王僚毕竟还只是个构思,构思没付诸行动,有人却帮他把事情办了。

帮他的人自然不是明朝版活雷锋,而是摆明了陷害他,本来秦堪已是四面楚歌,诸多参劾缠身,在这个万分敏感的时刻,叫嚣声最大,表现最活跃的政敌王僚忽然死于非命,对秦堪来说这实在是一件很要命的事…

王僚死得很蹊跷,昨日散朝之后回到家,书房里坐了一阵,家仆催请晚膳时,发现他已七孔流血暴毙在书房中,顺天府仵作验过尸后,证实王僚服用砒霜而死,书房中有打斗过的痕迹,总而言之,现场被布置得连瞎子都看得出凶残被杀死不瞑目…

这已不仅仅是一桩单纯的凶杀案了,它代表着狂风暴雨的来临。

顺天知府瘦弱的小肩膀扛不起这么大颗雷,文官和锦衣卫他谁都惹不起,于是二话不说将此事直接报给内阁。

王僚的死像久抑的火药桶遇到了火星,京师朝堂顷刻间被点爆了。

大雪纷飞,寒风呼号,正德三年的年末,离过年休沐只有五日,原本应该喜气洋洋的京师朝堂却阴风阵阵。杀意盈天。

私自造船出海已违祖制,王僚的死更给了文官们一个诛除奸臣的绝好借口。

不愿见到秦堪分润海运的利益也好,不愿坐视勋贵拧成一股绳势力坐大也好,还有纯粹对秦堪心怀恶感,只欲将其除之而后快,总之,不同派系各怀目的的文官们这次空前的团结,王僚被毒死府中的消息传开后,雪片似的参劾奏疏同一时间飞进内阁,飞进司礼监。

这次参劾秦堪的奏疏措辞严厉多了。历数秦堪自调任京师以来的种种罪状。罪状少则十余款,多则数十款,若这些罪状果真属实的话,秦堪至少可以被砍二十次头。九族被诛五次。

群情激愤的文官们这次铁了心要除掉秦堪这个祸害。内阁也弹压不下来。李东阳致仕后,新的内阁大学士尚未补任,梁储和杨廷和不得不将这些参劾奏疏全部发往司礼监。杨廷和没做任何批示,而梁储素来对秦堪颇有敌意,于是将奏疏发往司礼监的同时,梁储又用蓝笔写了一张条子给张永。

这张条子自然不是对秦堪的表扬信,而是落井下石,乘着群情激愤的东风,梁储不介意火上再添点油。*

北镇抚司。

秦堪仍旧每日坐在镇抚司二堂东侧厢房里批文办公,他面沉如水无悲无喜,外面喧嚣的喊杀声仿佛对他没有丝毫影响,眼睛只盯在案前的公文上,不时提起笔做两行批示,候在外面的锦衣校尉便接过批示后的公文,飞快呈递各地。

锦衣卫每日收到的各种情报公文不下万数,经过下面的百户,千户,镇抚使,都佥事等各级层层筛选后,搁在秦堪案头的仍有数百份,这数百份公文情报皆与军国大事,藩国动向,各地民变,市井流言等有关。

丁顺站在秦堪的厢房前搓着手,急得来回踱步,欲进又不敢进。

等了大约半个时辰,里面传来秦堪不满的声音:“想进来就进来,不进来就滚远,我门前的地都快被你磨出一条壕沟了。”

丁顺一喜,急忙踮着小碎步走进去。

见秦堪穿着大红色蟒袍气定神闲地坐在案后批阅公文,丁顺急得跺了跺脚,苦笑道:“公爷,您怎么还坐得住呀,外面都快翻天啦!”

秦堪眼都没抬,目光仍落在公文上,淡淡道:“谁要翻天?”

“还能有谁,那帮文官呀!今早王僚被发现毒死府中,朝中大臣皆说…是公爷派人干的,六科十三道御史纷纷上疏,要求陛下将你罢官削爵拿问,陛下今日称病罢朝,这会儿大臣们都跪在承天门外磕头不已,一定要为王僚讨个说法…”

丁顺一边说一边偷偷抬眼瞧着秦堪,神情犹疑不定,看来连他都觉得王僚的死跟秦堪脱不了关系。

秦堪仍淡淡道:“是非黑白,自有公论,他们说是我干的,拿出证据来。”

“公爷,这事需要证据么?众口铄金之下,便不是公爷干的,他们也有法子将这桩罪扣在公爷头上…”丁顺越说越气愤:“太过分了!这种勾当原本应是我锦衣卫的拿手好戏,文官们什么时候学去了这一招,现在反用在咱们锦衣卫头上了。”

秦堪没接丁顺的话茬儿,换了个话题道:“前几日叫你彻查与海商勾结牟利的京官,你查清了吗?”

丁顺一脸苦色道:“公爷,这事可不是一天两天能查清的,海商皆在大明沿海城镇,锦衣卫消息传递最快的只有飞鸽,查缉的天数再加上一来一往路上耗费的时日,少说也得十天半月的。”

秦堪点点头,他相信丁顺的办事能力,在这个交通闭塞的年代,能做到十天半月有结果已然非常难得了。

顺手从案头上抽出一本册子扔给丁顺,秦堪淡淡道:“你看看这个。”

丁顺翻开看了几眼,接着惊愕抬头,失声道:“公爷何时有这东西?确实吗?”

秦堪笑道:“江西宁王之乱,王守仁率军攻占宁王老巢南昌,并以风雷之势迅速占领宁王府,这本册子便是王守仁从王府密室里搜到的。”

“公爷,这上面写的东西委实要命,列举了历年京官受宁王贿赂的名单和数量种类时间,王守仁怎会将这要命的东西交给你?”

“因为王守仁相信我的人品,请我帮他把这本册子烧掉,否则这东西贻害不浅。”

丁顺指着它讷讷道:“可是,可是它没被烧掉…”

秦堪慢吞吞道:“事实你也看到了,我的人品很值得怀疑…”

丁顺:“…”

尴尬沉默了一会儿,丁顺终于适应了老上司的人品,忽然使劲一拍掌,兴奋道:“没烧掉是好事啊,公爷,有了这东西,朝中至少三成文官不死也得脱层皮,陛下虽终日嬉戏玩乐,但对造反这种事可是非常忌讳的,有它在手,公爷还怕那些杂碎参劾么?”

秦堪摇摇头,道:“这东西只可用于震慑,若真公诸于众,就算它能帮我度过这次危机,但从此我与文官可真是不死不休的局面了,所以这东西不到被逼入绝境时,万不可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