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僚气道:“臣今年三十有六,陛下觉得臣会算错这种连稚龄小儿都不会错的事吗?”
朱厚照正色道:“那可不一定,虽说君子六艺里有‘数’之一艺,但你们谁敢保证自己精通六艺?比如说,一个水池两根管,一根水管每时辰进水六千斤,另一根水管每时辰出水四千斤,问多久能把这水池装满,王僚你算得出吗?”
王僚一滞,接着厉声喝道:“一头进水,一头出水,这是哪个奸佞妖言惑众,给陛下出这么无聊的题目,应该拉出去斩了!”
“咳咳咳…”
人群中的宁国公秦堪不幸躺枪,毫无征兆地呛咳起来。
秦堪咳了许久方才在满朝文武怪异的目光中停下来,接着露出苦笑。
朱厚照这般胡搅蛮缠自然不是毫无因由的,诚如王僚所言,四百门火炮不是小事,不事先禀奏的话,一顶意图不轨的帽子是摘不掉了。所以勇士营将士动手之前,秦堪便已入豹房向朱厚照禀明了此事,告诉朱厚照这四百门炮是要列装新战船,用来轰击倭寇栖身的海岛,以及未来海上与倭寇必然的遭遇战所用。
出海行商秦堪早已算上朱厚照的一份,而且是最大的一份,将来每船货物盈利所得,至少有四成是属于内库的。从造作局弄四百门炮将商队武装到牙齿,如此好事朱厚照岂能不准?事实上朱厚照早知此事,今日被王僚捅了出来,朱厚照只好含糊推诿,顾左右而言他,把话题带偏了十万八千里。
第六百五十六章风暴来临(下)
金殿上的气氛极为怪异,一众文官的表情今日格外冷漠,虽然只有王僚一人在殿内大作文章,可其余众臣面无表情一言不发的反应本身就很不正常,像一只无形的黑手渐渐露出了原形。
朱厚照带偏话题的计划完全无用,小昏君有他的执着,每次殿上碰到棘手的事他总试图转移话题或直接逃避了事,结果没一次回避成功,可他似乎从来没吸取过教训,乐此不疲地一次次回避,回避的方式比刘良女当初指着他鼻子让他滚更生硬。
“陛下,四百门佛朗机炮不见,此事非同小可,臣请陛下彻查!”王僚开始舞剑,其意不善。
从明面上说,王僚的请求并没错,不仅没错,而且非常必要。四百门火炮不是小事,它甚至可以决定一场战争的胜负,这种能把人间一切变成渣渣的大杀器必须只能掌握在朝廷手里,若流失出去哪怕只有一门,都有可能造成不小的祸事,更何况整整四百门。
朱厚照急了,坐在龙椅上颇为焦灼地扫了人群中的秦堪一眼,然后摸了摸下巴,道:“查…这事当然要查,宁国公秦堪,朕命你遣锦衣卫好好查查这事,查清楚了速速禀报朕…”
殿内所有文武官员,不论知情的还是不知情的,他们的脸全都黑了。
这小昏君拉偏架未免拉得太明显了,造作局的官员刚刚还亲口承认是御马监勇士营所为,眼下只须将御马监掌印苗逵召来当面对质一番。一切便真相大白,小昏君却偏偏下令锦衣卫去查,缓兵之计实在是太拙劣不堪了。
王僚脸上浮出冷笑,大声道:“陛下不必麻烦锦衣卫了,臣是言官给事中,有风闻奏事之权,臣说的每一件事皆有据可查,据臣所知,那四百门火炮已被御马监运往了天津,在这金殿之上。臣想当着满朝文武的面问一下宁国公秦公爷。你可知这四百门炮用作何途?”
大殿又是一阵寂静,所有人扭头,无数道目光顿时投注到人群中不显山不显水的秦堪身上。
王僚话至于此,许多大臣脸上露出喜色。终于指向秦堪这奸佞了。自刘瑾亡后。这一天他们已等待了很久。
被无数道目光注视着的秦堪却面不改色,脸上不兴一丝波澜,双目半张半阖如入定老僧。
等了许久不见秦堪回答。王僚不由愈发愤怒,向前跨了一步,冷笑道:“秦公爷能否放下架子,为下官解惑?”
秦堪终于睁开眼,淡漠地朝王僚瞥去,随即又把眼睛闭上,淡淡道:“王大人如此咄咄逼人,可是在审讯本国公?按律,刑部,大理寺,锦衣卫和东西二厂皆有缉拿审讯之权,但本国公可从来不知道言官也有审讯权,七品言官金殿指问当朝国公,是为邀买直名还是以下犯上?”
王僚被秦堪拿话一顶,脸色顿时铁青,还没说话却见朝班中又站出一人,正是右都御史掌院事屠滽。
“哼!王僚品阶微末,问不得秦公爷,不知本官可有资格问一问?”
秦堪暗暗一叹,屠滽为人清直,或许并未参与文官勾结海商一事,但从刘瑾乱政时期开始,屠滽便一直对八虎和他不假辞色,固执地认为秦堪和刘瑾一样都是祸国奸佞,是以处处针对。
于是秦堪当即浮起笑容,道:“屠大人自然问得,本国公当知无不言。”
“那好,本官敢问秦公爷,王僚所言四百门火炮之事,秦公爷可知去处?”
秦堪笑容忽隐,白眼一翻:“不知道。”
这句回答令满朝大臣非常无语,实可谓无赖之极,屠滽被噎得差点背过气去,指着秦堪抖抖索索。
正是大出风头的王僚不甘寂寞地又开口了,嘿嘿冷笑道:“秦公爷揣着明白装糊涂,下官索性代您说了吧,那四百门佛朗机火炮已被连夜送往天津,天津港口正在造船,眼下已造了五艘大福船和若干千料战船,四百门火炮就是为了列装这些船只,而这些船足以组成一支强大的舰队出海远赴藩国,秦公爷,据下官所知,这些新船正是奉你的命令建造,从去年便开始动工了,下官敢问公爷,你建这支舰队意欲何为?”
秦堪再次沉默,双目半阖不言不动,仿佛睡着了一般,在殿内无数不善的目光注视下,沉默许久方才淡淡道:“造船当然是为了出海,不然还能干什么?”
“出海何为?”
“出海打鱼…”
“噗哈,咳咳咳咳…”朱厚照很不合时宜地喷笑出声,才笑了一声顿觉场合不对,急忙用咳嗽掩饰。
王僚被激怒了:“这里是金銮殿,秦公爷请庄重,舰队列装四百门佛朗机火炮难道也是为了打鱼吗?当王某和满朝文武公卿是傻子不成?”
秦堪叹道:“本国公真不知王大人的进士是如何考中的,有云:‘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王大人试想想,几千里的大鱼,用四百门火炮轰它,过分吗?过分吗?不过分啊!少于四百门火炮,你把鲲的骄傲和尊严置于何地?”
“哈哈哈哈…”龙椅上的朱厚照再也忍不下去了,终于破口大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眼泪直流,不停地用拳头捶着龙椅扶手,浑然不顾殿内群臣越来越难看的脸色。
几名颇中礼仪的老臣看不下去了,同时站出朝班,朝龙椅子上那位笑得完全没正形的皇帝沉声道:“陛下请庄重!”
朱厚照依依不舍地收敛了笑容,眼底里的笑意仍旧挥散不去。
王僚被秦堪连番无赖的做法深深激怒了,猛地向前跨了一步。拳头攒得紧紧的,似乎想对秦堪动粗。
大明官员打架斗殴已是百年来的优良传统了,而且他们打架斗殴从来不分时间和场合,哪里遇上哪里解决,先辩再骂,骂不过便打,打不过便顺手抄离自己最近最趁手的兵器继续打,除了骂人时比较文雅以及不拜关二爷以外,从本质上来说,这帮家伙跟后世街上争地盘收保护费的古惑仔没什么太大的区别。
眼下王僚双手握拳蠢蠢欲动。大抵便是动了想揍秦堪的心思。七品言官揍当朝国公算不得什么惊世骇俗的事。代宗时期曾有过满殿大臣将一位锦衣卫指挥使当着皇帝的面活活揍死的先例在前,可见明朝的文官们是何等的幸福。
秦堪将王僚的动作看在眼里,当即便非常利落地将插在身后玉带里的象牙芴板抽了出来,眼皮下垂静静地站在殿中央。一只手轻轻抚摩着芴板。目光专注且痴迷。仿佛一位绝世剑客在爱抚着他的宝剑,整幅画面令人格外瘆的慌…
打算动手的王僚顿时一滞,犹豫了片刻终于索然一叹。放弃了动粗。
不可否认秦堪是狠角色,手底下攒着几千条人命。今日若金殿上贸然动手,且不说日后秦堪会对他怎样报复,仅看现在这孽畜一副绝世高手的风骚姿态,王僚也不见得能打得过他,万一动了手反而被对方一顿胖揍,那就太没面子了。
“秦堪,当着满朝文武公卿的面,你连一句实话都不敢说吗?从去年到如今,你令锦衣卫从大明各地调集造船工匠上千人,在天津东港日夜不停打造船只,招募水师将士,不是为了出海与藩国贸易却是为了什么?”王僚冷笑:“我大明自太祖皇帝开始便有旨意,严令禁海,片板不得下水,违者以大逆论处,如今你公然造船,募练水师,敢问秦公爷,你置我大明律法和祖制于何地!王某敢问殿内诸同僚,私自造船出海行商该当何罪!”
王僚话音刚落,二十多名监察御史和给事中如同商量好了似的呼啦一下同时站出朝班,人人脸上一副义愤填膺怒不可遏的表情,异口同声道:“果有此事,论罪该斩!”
与其呼应的还不止这二十多人,更有数十名官员站了出来,人人脸上或震惊或凝重,仿佛秦堪做了什么天怒人怨的极度罪恶之事一般。
“若此事不虚,实为我国朝大案!”
“恳请陛下下旨严查!”
“出海行商,违我祖制,实为大逆,请陛下将秦堪削爵罢职,下狱拿问严审!”
“…”
仿佛阴沉的天空里忽然炸响一连串惊雷,久抑的金殿顿时沸反盈天,指责斥骂声如山崩海啸,忽然之间秦堪便成万夫所指的目标。
秦堪仍旧神情镇定地站在人群里,不悲不喜如悟大道。
从昨日王僚将矛头直指造作局官员,并引出四百门佛朗机火炮开始,秦堪便预感到今日必有一场风暴,所以他才参加了今日的早朝,众臣的反应亦已在秦堪的预料之中。
该来的总会来,开海禁任重而道远,不可能没有波折,而且他也非常清楚,事态这么发展下去,更大的风暴还在后面等着他。
龙椅上的朱厚照终于变色,直到此刻他才察觉到,今日的朝会似乎不是那么简单,王僚参劾造作局只是个由头,他们真正针对的竟是秦堪。
当初朱厚照刚刚即位之时,满朝文武忽然发动,异口同声请求诛除八虎,今日此情此景,与当初何其相似。
朱厚照急了,略带慌张的目光在人群中扫来扫去,最后停留在秦堪那张古井不波的脸上,见秦堪仍旧镇定,朱厚照不由暗暗气苦,这家伙如此镇定,也不知是有把握解决这桩麻烦还是故作镇定的装佯。
作为朋友,朱厚照还是颇讲义气的,不管秦堪此刻有没有法子应付,该帮的忙一定要帮,哪怕暂时解围缓议也好。
朱厚照眼睛眨了眨,立马有了主意。
此时殿内喧嚣吵闹不休,文官们仿佛一群发起抢劫信号的山贼棒老二似的,纷纷跳出来对秦堪指责斥骂,声浪一阵又一阵,如惊涛拍岸,一浪接一浪。
群情激愤之时,秦堪叹了口气,打算站出来说话时,却见龙椅上的朱厚照忽然站了起来,身躯摇摇欲坠,脸色不知怎地变得有些潮红,额头上的汗珠滚滚而下,眼睛更是充血通红。
满殿喧嚣声顿时一静,所有人惊恐地看着朱厚照,眼睁睁看着朱厚照的身躯摇晃几下,最后像个炸完碉堡后的英雄一般,非常壮烈地往左侧一倒,旁边吓得小脸煞白的值日太监抢步上前,伸手将朱厚照的身子及时接住,然后扯着尖细的嗓子大叫,开口犹不忘推卸责任:“陛下被你们气晕啦,赶紧宣太医!快,快!”
满殿文武大惊失色,平日里吵架也好,指责皇帝也好,那都是为臣的权利和义务,怎样都无可厚非,但若臣子真把皇帝气出个好歹来,那可就是真正的大逆不道,其罪简直可以和行刺皇帝相提并论了,绝对是诛灭九族的大罪。
于是满殿大臣扑通跪倒一地,异口同声道:“臣等万死,陛下保重龙体。”
最心焦的莫过内阁大学士杨廷和,他和朱厚照既是君臣也是师生,有时候师生关系简直比亲父子更亲。
“都楞着干什么!殿外大汉将军速速去请太医赴乾清宫给陛下瞧病,殿外内侍太监将陛下小心抬回宫里,快!十万火急!”杨廷和沉声喝道。
众人呆楞片刻,接着如梦初醒,忙不迭按杨廷和的命令执行起来。
朱厚照演技见长,人群中屹立不动的秦堪此刻也担心起来,心中忐忑不已。
这家伙到底真晕还是假晕?
晕过去的朱厚照被哭嚎着的太监们七手八脚抬走了,值日太监踮着小碎步跟在后面,想了想又转身走了回来,手中拂尘狠狠一扬,匆匆说了句废话。
“百官退朝”
一场如黑云压顶般的朝争,刚刚开了个头儿便被朱厚照暂时化解了,百官各怀心思离开皇宫,朱厚照则被太监们匆匆抬往乾清宫。
转过奉天殿,直入谨身殿,刚转过殿外回廊,软榻上不省人事的朱厚照忽然醒了,一个鲤鱼打挺蹦了起来,神采奕奕精气十足,抬着他的太监们脚步一滞,呆呆看着朱厚照许久,然后众太监吓得急忙跪地频频磕头不已。
朱厚照面带得色,仰天哈哈笑了几声,然后垂头呸呸吐了两口,两片黄色的姜片被吐到地上。
“这东西发汗犹可,只是太辣了,辣得朕舌头都麻了…”
“派个人秘密将秦堪请到乾清宫来,唉,麻烦大了啊!”
第六百五十七章逆流而上
连朱厚照这么粗神经的人都觉得麻烦大了,说明麻烦真的大了。
当了三年皇帝,朱厚照渐渐对朝堂有了更深的了解,他知道今日这场毫无征兆的风暴不会因为他装病而停止,今日只是一个开头,大臣们不会就此放弃参劾秦堪。
朝会散了,大臣们三三两两出宫,而勋贵们则有意无意慢了两步,看着面色平静的秦堪,大伙儿的神情颇为复杂。
其实造船出海与藩国贸易的事情,百多年来每个勋贵都在干,他们或者直接造船,或者跟沿海商人合伙,只不过规模并不大,一支船队充其量只有两艘千料货船再配上几艘小战舰,但就这么一支舰队从日本或琉球来往一趟,赚得的银子也是一笔巨大的数字。
一件明令禁止的事情,实则背地里文官也干,勋贵也干,大家都在干,它既是一块香甜可口的蛋糕,也是一片噤若寒蝉的雷区。一张纸的厚度,如果不戳破它,大家相安无事,一旦戳破便只能是你死我活的下场。
随着王僚带头很不讲究地戳破了这张纸,秦堪无疑再一次成了风暴的中心,勋贵们看秦堪的眼神也渐渐有了变化。
同属于大明世代享受爵禄的团体,大家的利益是紧密相连的,但是利益相连并不代表这个团体必须是铁板一块,都是混迹朝堂多年的老油条,今日朝会上文官们风雨欲来的架势,深深震慑住了勋贵们。
终究是皇帝和士大夫共治天下的格局。勋贵虽然地位高贵,但论起实权,毕竟比文官们弱了一大截,满朝文官聚集起来的这股力量简直无坚不摧,勋贵们不得不打起了退堂鼓。
迎着勋贵们复杂的眼神,秦堪颇为无奈地笑了笑,然后整了整衣冠,向乾清宫走去,脚步不急不徐,沉稳有力。依然有种踏平一切的气势。
在小宦官殷勤讨好的笑容里。秦堪走进乾清宫。
乾清宫本是历代皇帝的寝宫,是京师皇宫内除了奉天殿以外最大的宫殿。朱厚照搬出乾清宫已半年多了,如今的乾清宫由于长久以来荒置,殿内多了几分阴恻恻的寒气。
秦堪两脚踏进殿门便感到一阵阴冷。仰头四顾这座偌大的殿阁。殿阁仍如往常一般雄伟。却少了一份人气,连殿内那些如林四立的宦官宫女们都不像活人,仿佛一尊尊没有生气的雕像。木然地站立在属于他们的位置上。
皇帝住的寝宫尚且如此,真不知夏皇后住的坤宁宫会是怎样凄凉的景象。
暖阁里不仅烧着热炕,屋内还摆着四盆炭火,朱厚照撩着皇袍毫无形象地盘腿坐在地毯上,用麻纸沾了水,将生鸡蛋裹紧扔进炭盆里,没过一会儿便听见炭盆内“啪”地一声轻响,朱厚照喜滋滋地用火钳将鸡蛋夹出来,一边吹着冷气,龇牙咧嘴地剥掉鸡蛋壳,一口一口吃掉烤好的鸡蛋,然后打了个饱嗝儿,露出满意的表情。
见秦堪进屋,朱厚照挑了挑眉:“来一颗?”
“臣不好这一口儿…”
“这么好吃的东西,你居然不懂享受。”
秦堪叹气,不咸不甜毫无味道的生烤鸡蛋也叫好吃?这是当今皇帝啊,怎么看都像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若他吃过后世土豪才吃得起的茶叶蛋,岂不是要流下幸福的眼泪?
“茶叶蛋?什么东西?”朱厚照听清了秦堪喃喃自语的最后一句,忽然来了兴致。
肉桂,大茴香,盐,茶叶,再加一点点小茴香和一小勺糖,茶叶蛋功成出锅。
朱厚照闻着浓浓的香味,眼睛渐渐发亮,没等冷却便兴致勃勃剥了个蛋,一口吃下去,眼眶居然真的蓄满了泪水,也不知是被烫的还是果真幸福得流泪了。
“这么好吃的东西你怎么才拿出来?不仗义!”朱厚照一个接一个吃着蛋,犹不忘狠狠瞪秦堪一眼,令秦堪瞬间有种肉包子打狗后的失落感。
接连吃了好几个蛋,朱厚照停了嘴,忽然露出忧伤的表情。
“真这么好吃吗?好吃到忧伤了?”秦堪有点不敢置信。
朱厚照叹了口气:“秦堪啊,今日王僚金殿参劾你,这事怕是不简单,更大的麻烦在后面等着呢,都火烧眉毛了,朕居然还在吃蛋,而且吃得这么开心,你说朕是不是太没心没肺了?”
秦堪笑了,他对朱厚照这种知耻近乎勇的认知表示很欣慰。
“陛下,文官们确实蓄势待发,朝堂从今日开始怕是不能平静了。”秦堪静静地道。
朱厚照露出懊恼之色:“咱们也没说开海禁呀,不过是造船与藩国贸易有无,这些人为何如此激动,就跟刨了他们祖坟似的…”
顿了顿,朱厚照猛然想起秦堪的为人,不由狐疑地瞧着他:“…你不会真刨了人家的祖坟吧?”
秦堪正色道:“陛下怎可如此猜疑忠臣?臣是君子来的。”
朱厚照白他一眼,道:“你这样的君子幸好整个大明只有一个,秦堪啊,要不咱们还是算了吧,虽然内库入不敷出,但文官太不好惹了,咱们不如换个赚钱的法子…”
“箭已在弦,不得不发,陛下,这已不仅仅是赚银子的事了,开海禁是强国之道,岂可因区区阻力而放弃?只要咱们过了这一关,前方便是一片坦途。”
朱厚照忧心忡忡道:“日后满朝文官群起而攻之,朕和你如何自处?”
“迎头而上便是。”
秦堪走出皇宫时天已擦黑,金水桥外。丁顺和一众侍卫站立如松,仍在等着他。
见秦堪出来,丁顺急忙迎上去。
“公爷,属下听说今日早朝不大对劲儿,王僚那狗东西借着参劾造作局,矛头却直指向您,狗东西活腻味了,属下愿为公爷分忧。”丁顺眼中闪过一抹戾气。
秦堪摇摇头:“你除了杀人还会什么?今日参我的是王僚吗?明明是满朝文官,你能杀王僚一人,你敢把满朝文官全杀了吗?”
“公爷心慈仁厚。但是若欲握牢权柄。杀几个人还是很有必要的,把带头的几个人一刀砍了,剩下的人就算心有不满,也不敢再对公爷指手画脚了。这就叫杀一儆百。当初刘瑾就是这么干的。虽说刘瑾不是好人。但他对文官用的法子无疑很有用,公爷何不借鉴一下?”
秦堪似笑非笑:“丁顺啊,看不出你最近越来越深邃了。你说刘瑾的驭臣之法可以借鉴,我要不要顺便再借鉴一下他的死法?”
丁顺一呆,急忙陪笑道:“那倒不用,咱们取其精华,去其糟粕…”
秦堪冷冷道:“刘瑾从得势到倒台,总共风光了几年?他在位时大臣们倒是对他噤若寒蝉,敢怒不敢言,但愈是这样,大家就对他愈仇视,所以刘瑾死得也就愈快愈惨,他对付大臣的法子咱们能用吗?自取灭亡之道!”
丁顺被训得面红耳赤:“是是是,公爷教训得是,属下想差了…但是公爷,今日朝堂风向不对,连属下这样的粗鄙汉子都感到麻烦大了,今日之后必有风暴,咱们如何应对?”
秦堪叹道:“不得不承认,这件事是我思虑不周,我没想到这些人对利益的占有欲竟然如此疯狂,不仅用祖制的借口牢牢封锁我大明海疆,连我这般权势人物想要在海运里分一杯羹都是难如登天…”
嘴角轻轻一勾,秦堪竟然笑了:“由此可见,海运的利益是怎样的庞大,庞大到这些人不惜与我以死相拼…”
丁顺笑道:“也就是说,只要咱们过了这一关,以后咱们就发了,大发特发。”
秦堪摇头笑道:“你还要想得更长远一些,海运的利益如此庞大,若将来我大明开了海禁,从此与藩国互通有无,贸易所产,当我大明的海疆不再是禁地,人人可随意下海,那时发的可不止是咱们少数几个权贵和商人,而是全民皆富,由海运而带动大明内地的桑麻,织造,窑瓷,茶园等等,从此以后,种地不再是百姓们唯一的选择,他们还可以做工,跑船,种茶,开窑,百姓们多了这些活路,就算碰到天灾,想必也不会饿死太多人了…”
“当有一天,咱们大明的普通百姓可以随意掏出几两甚至几十两银子而不伤自家元气时,咱们大明才叫真正开始富强了,那时咱们再发展军备,引进藩国粮种,修堤,治河,整理朝政军制…如果真能看到那一天,我此生的理想算是实现了。”
秦堪越说越激动,脸孔渐渐涨红,直到一阵寒风迎面吹拂而过,秦堪才如梦初醒,赫然发觉刚才说的一切只不过是一个梦境,眼下自己还即将要面对一个天大的麻烦,想到这里,秦堪神情顿时黯然。
丁顺定定注视着他,忽然朝秦堪单膝一跪,重重抱拳道:“公爷,属下只是个不通文墨的粗鄙汉子,但我老丁一双招子却没瞎,它分得清是非,看得见黑白,世人皆骂公爷是奸佞,老丁活了这么多年,可从没听说过将家国天下放在心上的奸佞,世人瞎了眼,老丁没瞎!公爷以后但有吩咐,属下万死不辞!”
第六百五十八章千夫所指
不论从哪个角度来说,锦衣卫都算不得好人,或者这句话反过来说,好人当不得锦衣卫,能进锦衣卫的必须有一副铁石心肠,纵然做不到大义灭亲,至少也得心黑手辣。
当然,大明历代锦衣卫指挥使里的好人就更少了,没练会一身杀亲爹卖朋友的过硬本事,这个指挥使的位置还真坐不稳。
秦堪这位锦衣卫指挥使便温和许多了,把他和那么多恶贯满盈的前辈们放在一起,相比之下秦堪身上散发出来的人姓光辉简直耀眼夺目,除了偶尔坑一下岳父杀几个东厂番子以外,基本没什么太大的缺点。
指挥使里好人太少,而真正能将家国天下放在心里,把国富民强当成志向并且一丝不苟朝着这个志向努力的指挥使,大明历史上闻所未闻。
然而这样一个好人,却偏偏不能被朝堂所容,竟被天下人冠以“歼佞”之名,只有秦堪身边亲近的人才知道,这位国公爷是怎样的忍辱负重。
…
秦堪的猜测并没错,第二天的朝会上,文官们终于开始了进攻。
仍旧是兵部给事中王僚打头阵。
首先倒霉的仍是造作局的官员,事态发展到这一步,证据和青红皂白已不重要,出了事必须有人出来当替罪羊,秦堪这只羊太肥太凶,于是文官们先拿小羊羔开刀。
造作局官员很想死,昨曰他们躺着中了一回枪,今曰换了个姿势,谁知趴着也中枪。
大家都清楚王僚参劾造作局是怎么回事,可偏偏这事跟茶壶里的饺子似的,心里有数倒不出来。
对造作局官员的处置还没定论,王僚紧接着又掏出一道奏疏,今曰他显然是有备而来,这次他参劾的却是御马监掌印太监苗逵,王僚告苗逵私自调动兵马,与造作局一同谋取四百门火炮。
整件事如同走阶梯似的,一步一级,每一步都牵扯出一些人和事,阶梯的终点正是宁国公秦堪。
朱厚照坐在龙椅上,脸色越来越白,额头上汗珠滚滚,也不知是被气的还是被吓的。
太像了,跟当年内外廷联手诛八虎时的情景太像了,殿下每一个人的眼神都是那么的凶光毕露,说的每一句话都是那么的咄咄逼人,每一张面孔都是那么的狰狞可怖…
前面参劾造作局犹可,然而当王僚开始参劾御马监掌印苗逵的时候,许多御史终于站出来了,他们当然不会为苗逵辩护,而是落井下石。
苗逵的履历被人挖了出来,像光天化曰下被一群流氓剥干净的良家妇女,从宣府监军到被调回京师后的所作所为,一桩桩一件件暴晒在阳光下一览无遗。
宣府克扣将士粮饷,与宣府总兵不合并暗中送密奏至京师污蔑构陷,与蒙古鞑子交战时因自大而延误战机,就连苗逵亲自抄刀冲锋陷阵的正面事迹,到了御史们嘴里也完全变了味道,说是有勇无谋,只能逞匹夫之勇的表现…
心惊胆战的苗公公躲在金殿外的回廊下泪如雨下痛不欲生…
继造作局官员趴着中枪后,苗公公也躺着中枪了,姿势不同但一样的痛。
…
秦堪双目半阖,仍旧淡定地站在朝班中,面无表情地听着王僚唱作俱佳的表演。
他知道事情不会太快结束,王僚和御史们做了这么多的铺垫,最后的矛头必然是他。
四百门火炮不过是个由头,其姓质大概跟几百年后曰军借口士兵失踪而要求进宛平县搜查一样,纵然没有这四百门火炮的事,他们还会有其他的借口。
果然,参劾完御马监后,王僚一边抹着激愤的眼泪,一边从怀里又掏出了一道奏疏和两本薄薄的书。
秦堪终于睁开了眼睛,饶有兴致地盯着王僚的官袍。
这家伙真神奇,看着干干瘦瘦的一个人,穿着官袍也是一根瘦竹竿儿,可他却跟机器猫似的,怀里却总能掏出各种体积各种形状的东西,目前为止已掏了三道奏疏和两本书,身材居然完全没变样,这些东西他从哪里变出来的?
“臣,兵部给事中王僚,再参宁国公锦衣卫指挥使秦堪目无王法,私自造船贸易藩邦,列装火炮意图不轨!”
王僚的字字句句如绽春雷,尽管殿内文武大臣已然心中有数,却还是被他震得耳膜嗡嗡作响,殿内顿时一阵搔动。
王僚跪在金殿中央声泪俱下,不仅搬出了《大明律》和《皇明祖训》,就连洪武年间太祖亲自处置的跟出海贸易有关的几道圣旨也被他从不知哪个犄角旮旯里搬了出来,这还不够,永乐年间郑和七下西洋的弊端也被当成了反面教材,由此证明出海贸易是何等的劳民伤财祸国殃民。
王僚打过头阵后,马上有十几名监察御史出班同声附和,历数大明自立国以后对私自出海的惩罚是何等的严厉,而宁国公知法犯法,冒天下之大不韪造船,甚至列装四百门佛朗机火炮,这已不仅是私自出海那么单纯,四百门火炮简直可以被称为意图不轨,最后十几名御史跪地同声恳请朱厚照将秦堪罢官究办。
关于如何控制**风向,这种事文官们干了一百多年,可谓驾轻就熟的祖传手艺,随着十几名御史带头参劾,金殿仿佛一只被点燃了引线的火药桶,顿时全爆了。
文官集团从来不是一个团结的整体,这群人平时互相勾心斗角,各有派系,无数次朝堂争斗倾轧,大浪淘沙之下胜者风光,败者引退。然而一旦涉及到整个文官集团的利益,平曰里斗得你死我活的文官们现在却抱成了团,不论政敌还是盟友,各种派系皆将矛头指向了秦堪。
金殿内沸反盈天,朱厚照坐在龙椅上一脸焦急和怒意,秦堪站在朝班里面无表情,仍旧一副老僧入定的模样。
他很清楚自己被千夫所指的原因,原因不止一个。
因为他秦堪是公认的读书人里的败类,因为他的价值观与文官从来没有一致过,因为他触到了文官们最敏感的利益底线,也因为他破坏了传延百年的游戏规则…
正义与**只是文官们挂在嘴上的托词,利益才是他们不可触碰的逆鳞,秦堪不仅碰到了,而且不小心把他们的鳞片刮了下来。
PS:早上码完了上传,结果忘了点发布,刚才有读者在微博上私信我才惊觉,抱歉…
第六百五十九章盛世光景
朝争永远是谋定而后动,准备工作比金殿上图穷匕见更重要,要有占得住大义的理由,要有墙倒众人推的声势,要有煽得群情激愤的罪状,更要有拿得出手的证据,具备了这几样东西,被参的那位等于闻着味儿找茅房,离死不远了。
想要弄死政敌,罪状很重要。不论罪状是真是假,绝对要跟皇权和社稷联系起来,比如当初刘瑾倒台,若非秦堪设局把刘瑾和谋反联系在一起,以刘瑾受恩宠的地位,怎么可能弄得死他?
今日此时也是这样,文官们必须找到一个充足的理由,这个理由至少是祸国殃民级别的,才有可能把秦堪扳倒,换个诸如秦堪利用职务之便,将全京师四品以上京官府邸内院妻妾们洗澡时的模样全看光了之类的理由,虽然同样会引起群情激愤,但绝对弄不死他,不仅弄不死他,照当今皇上那昏庸荒淫到令人发指的性子,恐怕还得强烈要求秦堪带着他一起共襄盛举…
随着王僚最后一道参劾奏疏在金殿上铿锵有声说出来,殿内大臣们顿时躁动起来。
这是对国朝奸佞的正面一击,继刘瑾死后一年,终于轮到他了,同样的作恶累累,同样的误国误君,同样的权势滔天,今日机会来了,终于拿到了他的把柄,若不齐心除掉他,来日自己的身家性命焉存?
王僚话音落地,殿内呼啦一声忽然站出二十余名言官御史,仿佛事先排练好了似的。异口同声喝道:“臣等附议王僚所奏,为维护祖宗成法计,为黎民百姓生祉计,恳请陛下将秦堪罢职削爵,并彻查秦堪私自造船出海一案。”
御史们说完,右都御史屠滽和六部中几位侍郎也站出来附议,殿内一片喊杀声,唯有两位内阁大学士和六部尚书面面相觑,神情犹豫半晌,终于没迈出脚步。
此刻金殿可谓杀机毕露。朱厚照吓得脸蛋煞白。六神无主地坐在龙椅上四处张望,最后目光终于锁定在人群中的秦堪脸上。
见秦堪仍是一派不慌不忙的样子,朱厚照急得重重跺了跺脚,大声干咳了两声。道:“秦堪。你有何看法?”
满殿吵闹声顿时一静。所有人目光投向秦堪。
听到朱厚照点了名,秦堪这才睁开了眼睛,如同大梦初醒般打了个呵欠。然后缓缓走出朝班。
“陛下,方才殿内诸多同僚的参劾,臣已听到了…”
朱厚照坐直了身子,语气略带急促:“你可有辩解?”
“有。”
“快快说来。”
秦堪扭头扫了一圈四周无数不善的目光,冷冷一笑,道:“臣想问问参劾我的几位大人,你们哪只眼睛见到我在天津造船了?连守皇宫的土狗都知道,我最近只在北镇抚司,国公府和奉天殿三点一线忙碌,京师城内随便拉一个人出来都能做我的人证,你们却说我跑到二百里之外的天津造船,简直是胡说八道,陛下,臣恳请陛下治王僚构陷忠直大臣之罪。”
满殿老伙伴们都惊呆了。
简直不敢置信,堂堂钦封国公,竟当着满朝文武公卿的面公然耍无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