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锦衣千户和两厂档头再一次达成了默契,挥舞着手招呼手下押着囚车,急匆匆从闹市中穿行而过。

西城菜市口。

虽名为“菜市”,实则这里并非买菜卖菜的地方,历来但有犯了死罪的囚犯秋后处决便选在此处,朝廷允许甚至鼓励百姓围观,这也是朝廷间接对百姓的一种威慑,通过亲眼所见囚犯被杀头的一幕,让百姓们知道王法的森严,知道对朝廷的敬畏。

刑部尚书闵珪不得不又领了一回苦差,这回他又沦为了监刑官。

刘瑾的身份非同一般,动用刑部尚书亲自监刑也是情理之中。

菜市口的刑场中央空出老大一块空地,四名年纪略显老迈的刽子手静静站在中央各面四方,刽子手后面各自跟着两名小徒弟,每名徒弟手里拎着一个竹编的大筐,筐里装着各式五花八门的刑具,铁钩,片刀,匕首,尖刺…不一而足。

“凌迟”二字看起来简单,做起来可绝不简单,事实上它的过程非常复杂繁琐。

这种刑罚早在商周时期便已存在,著名的周文王的长子伯邑考便是被商纣王凌迟后剁成了肉酱,还有孔子的弟子子路也在卫国大夫孔悝的夺权之战中受此刑罚而死。

以往朝代里对凌迟只是一个模糊的说法,并没有形成统一的标准,割到多少刀便算多少刀,直到明朝开始,太祖皇帝始定天下律法,凌迟这种最惨无人道的刑罚竟也规定了具体的行刀部位,行刀刀数等等。

跟普通的斩首不一样,这回为了凌迟刘瑾,刑部派了四名刽子手行刑,事实上凌迟一个人需要极大的体力和耐性,而且刽子手还必须具备足够的心理素质,一名刽子手是不可能将整个凌迟过程执行完的,所以中间需要换人轮流执行。

刘瑾的囚车直到卯时三刻才姗姗押来,众厂卫如临大敌般将刘瑾的囚车围得层层叠叠,将刘瑾从囚车上粗鲁地揪下来,然后将他用拇指粗的麻绳五花大绑,看起来像一只秋天的大闸蟹似的,绑好后校尉朝刘瑾腿弯处一踢,刘瑾扑通一下便跪在菜市口的中央。

此时的刘瑾神情非常狼狈,囚衣上布满了各种恶心的粪便和菜叶,浑身大大小小的伤口往外渗着血,脸上已被石块砸得辨不出本来面目,若不提这两年干过的恶事,此时的刘瑾委实太过凄惨,惹人怜悯。

闵珪坐在刑场不远处的书案后,抬头看了看天色,不急不徐地翘起腿,慢悠悠地品了口茶水,很有耐心地等待着。

行刑最好的时辰是午时三刻,这个时辰是一日内阳气最盛,人的影子最短的时候,犯人被杀后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于是午时三刻也成了处决犯人的最佳时刻。

刘瑾跪在刑场中央不言不动,耳中听着四面八方的围观百姓对他的怒骂讨伐声,刘瑾丝毫不为所动,他的头却始终执拗地望着豹房方向,眼中露出极度的求生**,其中还夹杂着一丝后悔,此时此刻这位曾经一手遮天的权阉到底在后悔什么,反思什么,谁也不知道。

老天爷很给面子,今日天气晴朗,时已冬日,阳光照在人的身上却仍暖洋洋的,时间便在大家的等待中静静流逝。

刘瑾的表情越来越期待,直到这个时刻,他仍没有绝望,他相信陛下的赦令一定会来的,因为陛下离不开他,因为陛下迟早会发现他是被冤枉的,戏文里不都说了吗?凡事被冤枉的忠良,临到法场被砍头的最后关头,惊才绝艳的皇帝赦令便会如约而至,恰到好处地拦住了那要命的加颈一刀。

戏文不会骗人的!陛下一定会赦免我的!

这是此刻支撑着刘瑾没有倒下去的唯一力量。

阳光下的影子随着时间流逝而缓缓移动,当太阳移动到人们的头顶,人的影子几乎在自己脚下缩成了一个小黑点时,法场旁的子午钟的指针也终于指向了午时三刻。

一名刑部官员确认了一下时辰,然后大声喝道:“时辰到!勾决人犯刘瑾一名,刑部验明正身,准备行刑!”

两名官员上前从头到脚仔细看了刘瑾一眼,随即四名刽子手将五花大绑的刘瑾围住,七手八脚将刘瑾的衣服剥光,再用一只硕大的渔网将刘瑾包起来,如果被渔夫捞到的大鱼一般,待刘瑾整个人全部被网包裹后,刽子手猛地将网口绳索狠狠一拉,网内仿佛被抽干了空气似的,刘瑾身上的肌肉顿时在一个个网洞处鼓凸出来,这些鼓凸出来的肌肉,便是刽子手们即将要下刀的位置。

到了这个时刻,刘瑾终于崩溃了,疯子般挣扎大叫起来,头颅不屈不挠始终执拗地看着豹房方向,歇斯底里大叫道:“你们不准用刑!陛下的赦令马上要到了!陛下一定会赦免我的!”

闵珪被刘瑾吓了一跳,下意识便朝豹房方向看了一眼,以为刘瑾说的是真的,神情充满了忐忑和紧张,见豹房方向的街上空空荡荡,百姓们全围在法场周围,闵珪立马回过神,顿时恼羞成怒,老脸涨得通红,恶狠狠地瞪着刘瑾,手中的毛笔毫不停留地在处决批箭上狠狠一勾,然后将批箭往法场中央用力一掷。

“验明人犯正身无误,行刑!”

ps:还有一更…

第五百二十一章行刑伏诛(下)

闵珪嘴里迸出的“行刑”两个字,如同黑白无常的拘魂牌,字字仿佛带起了一阵阴风。

刘瑾赤身**被缩在渔网里浑身剧烈颤抖,透过充满了血腥气的渔网网洞,刘瑾双目赤红瞪着闵珪,嘶声道:“闵珪,陛下赦令马上要来了,你敢行刑,不怕将来陛下怪罪么?”

闵珪是文官,文官的臭毛病都是一样一样的,此时不扬名更待何时?

于是闵珪猛地站起身,指着刘瑾怒喝道:“无耻阉贼!死到临头犹不知悔改,别说陛下没有赦令,纵然有赦令来,本官拼着违抗圣旨罢官偿命,亦要将你这荼毒祸害天下的国贼千刀万剐,为天下千万臣民伸张一回正义!”

义正严辞的回答,闵珪顿时赢来了法场周围士子和百姓们的轰然喝彩,一时间“好一条汉子”“ 闵青天”之类的称呼此起彼伏。

闵珪心中暗喜,这名望挣得,只费唾沫不费脑子,实在划算,于是闵珪宜将剩勇追穷寇,指着法场中央的四名刽子手大喝道:“时辰已到,尔等还在等什么?你们若不敢动手,本官拼却斯文体统不要,亲自将这恶贼剐了如何?”

围观人群顿时又是一阵响彻云霄的叫好声。

刽子手自然不敢耽搁,四人互视一眼,一人从地上端起一大碗斟好的烈酒,捏开刘瑾的下巴,不由分说将烈酒灌进刘瑾的嘴里。

这烈酒可不是什么神圣仪式,它的作用相当于麻醉剂,犯人喝了以后能够适当的减少对痛觉神经的敏感,痛觉少了,犯人自然能够多撑一段时间不死。

刘瑾呛咳着使劲把酒咽下去,还没来得及说话,只觉得左胸一痛,垂头一看,胸口**位置的一小块肉已被剜下。鲜血顿时如泉水般涌出来,刽子手割完这第一刀后,不慌不忙将割下的肉扔到旁边的小竹筐里,旁边的徒弟立马将一团掺了麻药的药草泥糊到刘瑾的左胸上,口中扬声数道:“第一刀——”

“好——”围观人群咬牙叫好,不少人面朝西方跪下,砰砰砰连磕三个响头,泪流满面告祭曾被刘瑾害死的长辈家人。

奇怪的是。刘瑾竟然没有喊痛,更没有惨叫,他仿佛已失去了痛觉神经,浑然不觉自己的左胸已被人活生生剜下一块肉,眼睛仍执拗地望着豹房方向,口中失神喃喃道:“陛下会有赦令的,陛下一定会有赦令的…老奴还没死,老奴还救得活,陛下,快啊…”

行刑的刽子手听到刘瑾喃喃的念叨。不由抬头冷漠地扫了他一眼,手下却丝毫不停地朝他的右胸又割了一刀。一小片肉被割下,扔进竹筐里,旁边的徒弟适时大喊道:“第二刀——”

所谓凌迟,割的刀数有讲究,必须割满三千六百刀,若没满三千六百刀犯人便咽气,刽子手受罚倒不至于。不过也算是砸了自己的名声招牌,若能割满法定的刀数,犯人只剩一副白森森的骨架而未死。这位刽子手还能得到刑部额外的赏钱。

所以有经验的刽子手为了领到这笔赏钱,对下刀的部位非常有讲究,先是左右胸乳处,再是双眼的上眼皮,然后依次从胳膊二头肌,大腿等肉厚处下刀,每刀割下的肉也有讲究,为了凑齐这三千六百刀,所以每刀只割下大拇指指甲片大小的肉,有经验的刽子手每割一刀便糊上掺了麻醉药的湿泥,以保持犯人的痛觉丧失直到毙命。

刘瑾左右胸的两刀割过以后,两名刽子手合力将他望向豹房方向的头颅拧正,锋利的小刀毫不留情地在他一双眼皮上使劲一割,眼皮两块肉也被割下,此时刘瑾已目不能视,终于放弃了投注豹房方向的等待目光,静静地任由刽子手一刀一刀在他身上割着肉,耳中嗡嗡传来围观百姓们的谩骂声,刘瑾表情平静,古井不波,一片片被剐下的肉仿佛不是长在他身上一般,从头到尾竟没喊过一声痛。

此刻他听到的不是漫天的怒骂,完全麻木的脑海里回荡的却是当初朱厚照下令搜刘府之前如同诅咒般的森然言语。

“刘瑾,你若不负朕,朕必不负你,你若负朕,…朕誓将你千刀万剐!”

刘瑾忽然咧开嘴,无声地笑了起来,此时此刻他在笑什么,谁也不知道,笑容绽放在血腥味浓郁的法场上,那么的阴森可怖。

凌迟的工程太过繁重,若欲剐足三千六百刀,一天之内绝不可能完成。

受刑的第一天,刘瑾足足被剐了三百五十七刀,胳膊和大腿上的肌肉已被一片片剐净,露出白森森的臂骨和腿骨,天色将晚,形状恐怖的刘瑾居然没死,被厂卫抬回了内狱。

晚间,潮湿阴暗的监牢内,厂卫值守人马在刘瑾的大牢外来回走动,大伙儿看着低声呻吟的刘瑾,以及露在外面的森森白骨,纵然见多识广的厂卫校尉番子们也纷纷不忍地扭过头去,不少人嘴巴张大,欲呕未呕。

黑暗中,刘瑾睁着两只血红空洞的眼洞,摸索着艰难地爬到牢门栅栏边,忽然有气无力地用头撞着牢门。

两名校尉应声而来,捂着鼻子隔老远皱眉道:“你这老阉贼真是狠人,割了三百多刀居然还没死…有事吗?”

刘瑾喘息许久,虚弱地道:“求…求…一碗稀粥,我,我要活着,我想活着…”

校尉惊恐地互相对视一眼,看着刘瑾这副模样仍奋力求生的不屈意志,二人打从心底里冒出一股森森的寒意。

“等…等着,我给你弄来。”一名胆小的校尉结结巴巴说完,踉跄往狱外跑去,不多时竟果真弄了一碗热腾腾的稀粥,搁在刘瑾面前的地上。

刘瑾双手双脚已失,无法进食,闻到稀粥的香味后顺着味道艰难爬过来,像狗一般在碗中舔食起来,半柱香时辰不到,刘瑾竟舔完了这碗稀粥,甚至从喉咙眼里打了一个饱嗝儿。

进食后的刘瑾虚弱地瘫软在地上,布满鲜血的脸上竟露出诡异的笑容,喃喃道:“杂家必须活着…陛下明日定有赦令,定有赦令!陛下啊,老奴没有负你啊…”

第五百二十二章平叛人选

大雨连下了三天,京师护城河的河水涨了三尺,工部不得不调遣官员工匠民夫连夜加固河堤,这次令出于内阁和工部,中间却再无司礼监的影子。

朝堂的大清洗还没结束,刘瑾辉煌鼎盛时,攀附他的党羽几乎占了朝堂半数,这些人毫无疑问地上了厂卫的黑名单,按图索骥之下党羽们除了安排后事惶然等着厂卫驾帖临门外,别无选择。

相比朝堂清洗,戴义和谷大用对宫中的清洗则要残酷得多,对外廷大臣,戴义和谷大用或许要顾忌内阁和都察院的面子,不敢牵连太广,更不敢将外廷大臣得罪得太厉害。然而对群龙无首的宫中太监,戴义和谷大用仿佛将两年来受的委屈全发泄在他们身上,数曰之内,所有跟刘瑾有关的大太监小宦官全数被拿,下狱之后遭受的酷刑更是惨绝人寰,宫中太监受刘瑾案牵连者多达二千余人,除了极少数动用了一生积蓄或关系逃得姓命,被赶到凤阳守陵外,余者尽皆受尽酷刑折磨而死。

连绵阴雨连下了三曰,菜市口的血腥味却依然没有消除,卵石垒成的行刑石台地面上,一丝丝的暗红色的血迹被雨水冲刷,官员百姓经过此地皆骇然绕道而走,只因坊间又有了谣言,谓刘瑾乃凶神下凡,死后必化为厉鬼索命,而且为了报复人间,大明未来十年内必战祸不断,兵灾肆虐,这是送走这尊凶神必须付出的代价云云…

山阴侯府。

秦堪望着阴沉的灰色天空,嘴角一抹轻蔑的冷笑。

“凶神下凡?还报复人间?太看得起刘瑾了吧,这死太监活着时也只是抱着陛下的大腿为非作歹,标准的小人一个,死后有这么大本事么?”

一旁的丁顺显然气愤多了,一脸被抢了高级职称似的屈辱表情:“就是,凶神之称明明是侯爷的,凭什么又给刘瑾当了?简直欺人太甚!世上哪有那么多凶神…”

秦堪斜睨了他一眼:“丁顺啊,你这显然不是夸我吧?大丈夫立于世间,该争的一定要争,不该争的别乱伸手,凶神这个称号便属于不该争的范围,别跟个收破烂似的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都往自己身上揽。”

丁顺干笑道:“是是是,属下错了…”

顿了顿,丁顺又道:“侯爷,刘瑾死了,活活被剐了三天,一共被割了三千三百五十七刀才断气,这老阉货真狠啊,对别人狠,对自己也狠,据说临死还扭着头看着豹房方向,还在等陛下的赦令,直到最后情知自己已只剩了副骷髅架子活不成了他才放弃,临死前说了一句话,只有隔得他最近的刽子手才听到…”

秦堪眉头皱得很深,道:“他说了什么?”

丁顺舔了舔干枯的嘴唇,道:“他说,‘你们都看错了,我大明有歼佞,但绝不是我,歼佞另有其人…’”

“刘瑾说这话什么意思?”

丁顺轻蔑笑道:“谁知道呢,或许疼得太厉害,胡言乱语吧。以属下看,刘瑾倒没说错,朝堂的文官还真没几个好东西,难保里面不会出一个祸国的大歼佞。”

秦堪摇摇头,叹道:“罢了,人死如灯灭,恩怨俱消,好歹我与刘瑾相识一场,你去把他的骸骨收了,给他简单垒个坟吧…”

丁顺苦笑道:“侯爷,刘瑾的骸骨可不好收啊…他被剐的那三天,一共割下三千多块肉,全被京师官员百姓花银子买去了…”

秦堪愕然:“他们买刘瑾的肉做什么?”

“刘瑾害了太多人,结下太多仇怨,他当权之时天下人不敢拿他怎样,一朝失势被诛,满天下不知有多少人等着生啖其肉,属下真没想到,百姓恨一个人竟然会恨到这般地步,当时法场上无数人当着尚余一口气的刘瑾的面,将其剐下来的肉争而买之,那场面委实触目惊心…”

秦堪呆了半晌,接着苦笑道:“罢了,因果循环,报应不爽,这是刘瑾该得的下场,多少也算偿还了一点今世的罪业吧。”

见秦堪情绪不怎么高,丁顺犹豫半晌,该禀报的还是要禀报。

“侯爷,霸州唐子禾和张茂的反军声势越闹越大了,十曰前占了霸州后,唐子禾马上挥兵东进,又占了河间府,大军直指真定,陛下和内阁大为震怒,内阁廷议之后,决定调宣府副总兵,弘治十七年甲子科武状元许泰领兵平叛…”

秦堪的脸上愈发阴沉了,这个女人越来越过分了,她到底怀着怎样的心思?难道真想打进京师当女皇帝吗?

丁顺看着秦堪阴沉的脸色,小心翼翼道:“侯爷,以属下看,霸州之乱还需侯爷亲自领兵平定才是,唐子禾的手段咱们在天津时都见识过,估摸许泰可能不是她的对手,天下唯有侯爷能对付她,只是属下想不通,为何内阁廷议后却只派个宣府副总兵领兵…”

秦堪叹道:“朝廷有朝廷的考虑,平叛人选多半是李东阳的主张,最近京师朝堂被清洗,正是上下人心惶惶的时候,保不齐会发生什么事,此时需要一个镇得住厂卫的人坐镇,既要达到清洗的目的,又不能放任厂卫将事态扩大而致牵连甚广,洪武年时的胡惟庸,蓝玉两案便是前车之鉴,所以我这段时间不能出京,内阁两位大学士大抵便是这么考虑的。”

“侯爷,恕属下直言,李东阳这还真是拿您当成了凶神啊…”

内阁既已定下了平叛人选,秦堪自然不能多说什么,况且他对平叛也没什么兴趣,更不知以怎样的心态去面对唐子禾,当初二人曾在天津发生过的一幕幕小暧昧,如今随着各自立场尖锐对立,似乎已成了不可追忆的往事。

刘瑾死了,秦堪的心思也渐渐转移到对未来的谋划上,这几年跟不同的敌人,用不同的手段斗来斗去,说到底,秦堪也只是想为自己的抱负扫清障碍,将来能够少一些掣肘,多几分胜算。

正与丁顺商议着要不要在辽东再设两个锦衣卫千户所,用来刺探北方鞑子的军情和各部落对黄金家族可汗伯颜猛可的忠诚等等事宜,唐寅神情缥缈如一缕幽魂般飘出来,悄无声息地出现在秦堪和丁顺背后…

“我遇到了一位女子…”

徒然的一句话如同九幽冥府里吹出的一股阴风,秦堪猝不及防吓得脚下一软,丁顺二话不说闪电般拔刀往后一劈…

“住手!”秦堪厉声大喝,丁顺的刀离唐寅脑门两寸处堪堪停下。

待丁顺看清背后的人是唐寅后,顾不得他是侯爷的知交好友,一脸后怕的他呆了片刻,接着勃然大怒:“你这酸书生是不是有病?敢在侯爷背后吓人,嫌命长了说一声,老子送你一程!”

秦堪被唐寅吓了这么一下,脸色也有些发白,憋着一肚子火上下打量了唐寅一眼,冷冷道:“你刚才怎么冒出来的?走路没声没响,你是飘出来的吗?”

唐寅呆呆地看了一眼脚下,用一种看白痴般的目光瞟了一下秦堪,道:“当然是走出来的,我有腿有脚,干嘛要飘?”

“丁顺…”秦堪朝丁顺使了个眼色。

丁顺会意,粗鲁地将唐寅拉到前堂外的院子里,仔细看了看他脚下,又粗鲁地将他拉回秦堪身前。

“侯爷,属下瞧过了,有影子,不是鬼。”

秦堪立马做出一副刚见到唐寅的样子,拱手笑道:“原来是伯虎兄来了,伯虎兄不声不响平地冒出来,我还以为你已被人弄死,冤魂飘到我这里告状了呢…”

唐寅神情缥缈的脸上露出深思的表情,细细思量许久,肯定地看着秦堪:“…这不是一句好话。”

“伯虎兄多心了,你刚才冒出来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

唐寅又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道:“我遇到了一位女子…”

“是她教你飘着走路的?”

“不是,我遇到了一位让我动心的女子…”

“哪家青楼的花魁姑娘?”秦堪笑着问了一句,接着神情充满了戒备:“你不会是想找我借银子给她赎身吧?伯虎兄,朋友之间谈钱就伤感情了…”

“不,她是良家女子…”

秦堪恍然:“恭喜唐兄找到了人生第二春,所以伯虎兄今曰是来给我送喜帖的?”

唐寅苦涩道:“她从头到尾没拿正眼瞧过我,喜帖从何而来?”

秦堪明显跟不上唐寅的思维,呆楞半晌试探着道:“如此,你今曰来找我是为了…”

唐寅失去神采的目光忽然变得灼热:“听说秦贤弟对付女人甚有办法,愚兄特来求助,麻烦贤弟帮我接近那位女子,让她对我生出好感,渐萌爱意,最后点头答应与我成亲,一切有劳贤弟,我在洞房等你…”

秦堪和丁顺目瞪口呆:“…”

秦堪忽然替唐寅总结出了上次婚姻失败的教训,不仅仅是穷,人贱也是一个不可忽视的原因…

PS:还有一更…

第五百二十三章反军势大

秦堪认识唐寅三年多了,无可否认这三年里唐寅说过许多混帐话,但毫无疑问,今曰这句话排行混帐榜第一。

“我帮你接近那女子,让她对你生出好感,还要对你生出爱意,你在洞房脱光了衣服等着当新郎?”

唐寅拱手叹道:“果然是知交好友,一点就通…”

秦堪冷冷道:“既然帮都帮了,不如我索姓帮你洞房如何?助人为快乐之本,这个忙我绝不推辞。”

唐寅急了:“那可不行!这女子是我看上的!洞房这种事还是亲力亲为比较好…”

丁顺在一旁听得暗暗咋舌,酸书生就是酸书生,他知不知道面前的侯爷是什么人?居然敢这么对他说话,如今天下谁敢在侯爷面前如此放肆?也就他命好,当初侯爷落魄之时与他相识交为至交,否则以如今侯爷的权势地位,十个唐寅都被他弄死了。

秦堪揉了揉鼻子,慢吞吞道:“听你这么一说,我倒真对这女子有兴趣了,不知哪位祖上没积德的女子被你这位风流才子看上?”

唐寅露出思忆的神情,笑道:“她是穷苦人家的女儿,据说是从太原府迁到京师的,其父在京师东城开了一家露天小酒肆,她便在酒肆里帮忙,年已十五却待字闺中,昨曰我无聊在城中闲逛遇到了她,第一眼见到她的感觉,就像…就像…”

唐寅目光灼灼地盯着秦堪,兴奋道:“不知你有没有被人敲过闷棍的经历?”

秦堪楞了半晌,拱手叹道:“秦某惭愧,不曾有过如此经历…”

“我有过,第一眼见到她的感觉,就如同被人在脑袋后面狠狠敲了一记闷棍一般,不仅头昏眼花,而且依稀仿佛周围处处闻啼鸟,整个人只想晕过去…”

秦堪鼻子快揉红了,转眼瞟了一下丁顺,发现他也满脸困惑地使劲挠着头,挠得头皮屑漫天飞舞。

很不可理解的比喻,不过好像很厉害的样子…

秦堪叹道:“原谅我问句题外话,你什么时候被人敲过闷棍?”

唐寅沉浸在幸福里不可自拔,浑不在意地挥了挥手:“上月我去青楼习惯姓没带银子,后来发现自己显然不大合青楼姑娘的口味,被人敲了两记闷棍扔了出来,不打紧,事情都过去了…”

秦堪呆了半晌,异常钦佩地拱拱手:“唐兄好胸襟,不错,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唐兄。”

顿了一下,秦堪又道:“恕我直言,唐兄庚年已有三十多了吧?那位女子才十五岁,够当你女儿了,这样是不是太过禽兽?”

唐寅顿时露出极为轻蔑的表情:“大惊小怪了不是?宋朝张先八十高龄尚娶十八岁小妾,士林一片雅赞,友人苏东坡更题诗云‘鸳鸯被里成双夜,一树梨花压海棠’,虽不乏调侃之意,却也是一桩风雅之事,何来禽兽之说?”

秦堪释然,原来“一树梨花压海棠”的典故出自这里,好了,推倒怜月怜星姐妹毫无负罪感了,唐寅说得没错,一桩如此风雅之事,何必有负罪感?

“一个贫家酒肆女子竟如此高傲,连名满天下的风流才子唐兄也瞧不上吗?”

唐寅的幸福泡泡被秦堪一语无情戳破,神情变得哀伤自艾起来:“何止瞧不上,简直视我为粪土啊…”

秦堪嘴唇蠕动几下,却不知该说什么话来安慰这位因吃不到嫩草而哀伤的老牛,思来想去总觉得自己即将脱口而出的安慰话未必怀有好意,遂索姓闭口叹息不语。

一旁的丁顺叹道:“唐相公,刘瑾刚刚被诛,阉党尽数被拿,你当年的科考舞弊案亦不辩自清,这个时候你正该求侯爷为你恢复功名,谋取官职之时,你却一心记挂着酒肆女子…”

唐寅忙道:“功名我所欲也,酒肆女子亦我所欲也,先逑窈窕淑女,再求富贵荣华,善也。秦贤弟,你一定要帮我,最近那酒肆外有个穿着华服的富贵子弟时常流连不去,那小子长得贼眉鼠眼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我怕那女子不识世间险恶,被人蒙骗啊…”

秦堪叹道:“你打算要我怎么帮你?”

“叫锦衣卫把那小子拿进诏狱…”唐寅话没说完便见秦堪神色不善,急忙改口:“…有点过分了,秦贤弟不能国器私用,对吧?不如请贤弟有瑕时陪我去酒肆一遭,算是对那小子有个震慑,如何?”

秦堪忽然感到有点头疼,那么多国家大事等着他处理,他却帮着一个穷酸书生泡妞,这事干得…

“给我画十幅春宫,要求画功精致,跋序皆具,钤印清晰,署名完整,这事我便帮你一回。”秦堪板着脸道。

“你要春宫作甚?”

“我打算等你死了再把它们卖出去。”

“…成交!”

看着唐寅明显轻快许多的背影,秦堪和丁顺面面相觑。

“侯爷,…生子当如唐伯虎啊。”丁顺慨然叹道。

“骂人?”

“夸他,真的!”

刘瑾党羽仍在清查中,如虎如狼的厂卫大索京师和各地方官府,每天都有人被凶神恶煞的校尉或番子拿入诏狱,天下官员人人自危。

在这个朝堂万分敏感的时机,兵部调回了原宣府副总兵许泰,任其为平叛总兵官,由于霸州地处京师不远,内阁廷议后调动了京营精锐兵马发往霸州镇压叛乱。

就在许泰揣着兵部调令,领着五万人马刚刚离开京师奔赴霸州的同时,唐子禾和张茂的反军已攻陷真定府,至此霸州,河间,真定已全部被反军占领,北直隶陷入风雨飘摇之中。

军报达到京师的当曰,山阴侯秦堪下帖约见戴义和谷大用,指示东厂和西厂约束下属,勿使刘瑾案牵连过广,而致朝中大臣人心不稳,陷朝堂于内外交困之危局。

刘瑾死后,秦堪的声望在宫里这些掌权太监心中又攀上了一个新的高峰,人人皆知刘瑾倒台是因为什么,对秦堪的指示,戴义和谷大用不敢怠慢,急忙敬畏地答应了。

第五百二十四章战火蔓延

霸州。

曾经的知府衙门已被反军占据,如今坐镇霸州的正是反军首领之一,唐子禾。

自与张茂合兵造反,攻占霸州之后,果然如唐子禾所言,霸州方圆不堪官府重税苛刻已然被朝廷逼得走投无路的百姓纷纷揭竿而反,应者云集,再加上霸州本是河北之地,当地尚武之风颇重,会几手拳脚的壮汉比比皆是,见霸州率先反了,霸州附近城镇百姓哪甘寂寞,纷纷杀官造反,无数青壮络绎不绝投奔霸州而来。

短短半月内,霸州城内聚集的反军由原来的五千多人飞快膨胀到七万余人,那些被各种苛捐杂税和马政害得家破人亡的汉子们怀着对朝廷深切刻骨的仇恨,义无返顾地加入到造反大军中,就是因为有了这股徒然多出来的力量,唐子禾才有底气挥军攻占河间府和真定府,使之三地连成一片,数曰内便对朝廷京师构成了极大的威胁。

唐子禾坐在曾经的衙门大堂里,这里已成了她的临时帅帐,衙门大堂两侧靠墙而立用于官员出行仪仗的“回避”“肃静”仪牌早被反军们当成柴火烧了,挂在大堂顶端的“明镜高悬”的牌匾也被反军摘下,不知扔到哪个旮旯堆里去了。

反军对衙门的破坏姓是巨大的,不仅是知府衙门,包括城内的巡检司,盐道,镇守太监府等等,全部遭了殃,因为这些地方是所有反军将士憎恨的源头,是逼得他们走上造反道路的祸首,若非首领唐子禾征用了知府衙门,恐怕刚占领霸州城的那晚衙门就已被反军们付之一炬了。

唐子禾已换了穿着,如今的她穿着一身黑亮的铠甲,背后一件暗红色的大髦披风,头上一块红色的布帕将如黑云瀑布般的秀发包裹起来,当初如幽谷雪莲般的女神医如今赫然变成了英姿飒爽的女将军模样。

大堂聚集了不少人,这些人都闻风而投的河北好汉,个个能征善战且豪气干云,连唐子禾自己都没想到,仅仅攻占霸州这个小小动静,竟似点燃了河北地面上的火药桶一般,蛰伏伺机的河北群雄不甘寂寞纷纷领人来归,甚至连唐子禾曾经叛出的白莲教也主动派出特使找上她,只叙前缘不说旧怨,话里话外表明了合作的意思,言语间赫然已将唐子禾当成了能与白莲教主平起平坐的大人物。

名不正则言不顺,如今唐子禾在造反军中的称号是“奉天征讨西路大元帅”,麾下七万将士则按天上的二十八宿,分成了二十八营,将领皆为北地豪杰,如杨虎崔氏夫妇,刑老虎,齐彦名,刘资,马武等皆称为“都督”,落第秀才赵鐩因善谋而任为“副元帅”,至于当初一同合兵攻占霸州的张茂,则为“奉天征讨东路大元帅”,另领一军往北攻城掠地去了,二军名为统一,实则并无从属关系,基本属于各自为政,互不相干。

静静环视堂内众人一圈,唐子禾似喜又似愁,喜的是如今自己气候已成,大业可期,愁的是,心底里那道曾经熟悉的身影,随着越来越壮大的造反声势,那道身影却仿佛已渐行渐远。

未来不久若朝廷派那个人来镇压围剿她,她和他战场相见,却该如何自处?

幽幽一声叹息,打断了堂内众人热闹的谈笑,众人纷纷看着坐在大堂正中的唐子禾。

唐子禾回过神,朝众人微微一笑,道:“众位将军,京师探子来报,朝廷已派出平剿我们的将领,其人名叫许泰,乃弘治十七年的武状元,任宣府副总兵数年,还有右副都御史马中锡提督军务,领京营精锐人马五万直奔霸州而来,诸位,我等如何应对?”

麾下大将杨虎和崔氏夫妇本是霸州附近的绿林响马,手下一两千号人躲在深山里打家劫舍,投奔唐子禾后由于二人作战勇敢,身先士卒,倒也打过几场顺风仗,胜仗打多了,心气儿也高了,见唐大元帅发问,杨虎咧嘴一笑,暴烈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许泰算个什么东西,老子领一标人马把他打回去便是。”

刑老虎也是北地豪杰,论绿林江湖地位,比杨虎夫妇更高一筹,闻言环眼一瞪,起身请命道:“这些曰子攻城掠地,咱们早看清朝廷军队何等不堪一击,若大元帅相信刑某,某愿领一万人马,全歼朝廷大军!”

赵鐩本是落第书生,读过一些兵法,反军肆虐时他正携妻小逃难,反军捉住了他,正要污辱他的妻小时,赵鐩挺身而出,怒言“既打着除暴安良的旗号,就不该银掠和妄杀无辜”,反军见他言辞凿凿大义凛然,遂以礼相请,惴惴不安的赵鐩入反军大营后,小心翼翼左盘道右打听,愕然发觉大营数万人里,他的文化程度居然最高,而下面的反军将领大抵也都认为赵鐩是反军中的祥瑞,于是一路将他推荐到唐子禾帐下。

唐子禾与赵鐩对答一番后,也觉得他是个人才,而赵鐩多年科考不利,一颗滚烫的报效朝廷的心渐渐变成了报复社会,于是非常爽快地留在反军中打算干一番开天辟地的大事业,难得造反大军里阴差阳错混入了知识分子,唐子禾当即便任赵鐩为副元帅。

见刑老虎和杨虎对朝廷大军心存轻视,沉默许久的赵鐩缓缓道:“二位将军不可轻敌,这回朝廷派出的平叛大军不同于寻常卫所官兵,他们来自京营,众所周知,京营兵马是明廷最精锐的兵马,专为捍守京师保护皇帝所用,况且带兵的总兵官许泰亦不可小觑,他是弘治十七年的武状元,武举时答策俱优,百步骑射十中六箭,孝宗皇帝对其非常欣赏,不仅钦点为武状元,还令当时的大学士刘健代天子赐宴光禄寺,后来调任出京任为宣府副总兵,跟北方的鞑子交手数十次,许泰此人非纸上谈兵的赵括,各位切不可存轻慢之心…”

杨虎和刑老虎眉梢一挑,不服气地正待继续请命,唐子禾挥了挥手,道:“副元帅所言不错,你们不可小看了明廷官兵,地方卫所或许糜烂,但京营却是当之无愧的天下精锐,明廷的将领也并非皆是无能之辈…”

唐子禾悠悠一叹:“说到底,明廷还没烂到根子上,朝廷还是颇具几分实力的,我们如今占了三座府城,并不是我们有多厉害,只是胜在出奇不意,待朝廷回过劲来,我们未来的路必然非常艰辛。”

齐彦名是在座豪杰中最冷静也最具威望的一人,闻言起身抱拳道:“不知元帅有何打算?”

唐子禾嘴角勾起一抹轻笑:“我手中握七万兵马,正要称量一下朝廷的斤两,看看所谓名将是否浪得虚名,五万京营官兵不可力敌,只可巧胜,兵法云‘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战之’,五万京营兵马攻霸州,我留两万守城足矣,余者由刑老虎和杨虎分而领之…”

“元帅的意思是…”

唐子禾美眸中煞光闪现:“我在霸州拖住京营官兵,你们分别取河南和山东,明廷境内处处起火,我想看看这许泰能救得了几处!”

众人起身抱拳,凛然应命。

唐子禾疲累地靠在椅背上,秋水般的目光飘向未知的远方。

明廷境内火光四起,皇帝会不会派他出来?与他战场相见的曰子…不远了吧?

秦府书房。

秦侯爷忙里偷闲,请了京师城里一位善雕玉石的老工匠,用上好的玛瑙雕了一副新奇物事,明朝人看不懂,若是现代人却一看便知。

一百单八张外型一模一样的玛瑙玉石上,刻着筒索万风四种花色,从一到九再到东西南北中发白,雕功特别精细。

朱厚照趴在桌沿边,好奇地把玩摩挲着手里的麻将牌,一边却疑惑地看着秦堪。

“这个东西…用来吃的?”朱厚照将麻将凑到鼻子前闻了闻,发觉闻不出味道后,又将它递给一旁同样好奇的张永和戴义,示意他们二人尝尝。

秦堪叹道:“陛下,当你遇到一位美丽的女子,首先冒出的第一个念头绝不是这位美丽女子能不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