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厚照面孔狠狠抽搐几下,仰天叹了口气。
好了,一切都能解释了,朱厚照第一次发觉,原来世间的人心竟如此肮脏…
“不必了,着厂卫继续缉查此案,着刑部,都察院,大理寺三司会审,相关党羽一应缉拿入狱!”
ps:解释一下啊,我说的“今晚”,是按我自己的生物时钟算的,对我目前的生物时钟来说,现在才算是“今晚”…
第五百一十四章龙之逆鳞
刘瑾倒了。
意料之中的结果,却是意料之外的过程。
锦衣卫,东厂和西厂史无前例的联起手,厂卫缇骑尽出,大索全城。
朱厚照还在从刘瑾私宅回到豹房的路上,无数与刘瑾有关的党羽大臣尽皆被厂卫锁拿,焦芳,刘宇,张文冕,毕亨这些阉党核心人物当场被拿下,锦衣卫北镇抚司镇抚丁顺和千户李二,常凤等人似乎早已知道了结果,刘瑾被拿入有司内狱的同时,全城抓捕刘瑾党羽的行动便已开始。
天子之怒,伏尸百万。
当团扇把柄暗藏两把淬毒匕首被搜出来以后,朱厚照终于对刘瑾动了杀心。
这是朱厚照的底线,也是朱厚照的逆鳞,刘瑾终于触及到它了,或者说,有人帮刘瑾触及到它了。
厂卫露出了它蛰伏已久的獠牙,在朱厚照狂怒的命令下,凶神恶煞闯进了京师无数大臣的府邸,垂头丧气的刘瑾党羽被戴上重枷铁镣拿入诏狱,无数女眷老人哭天抢地被关进了大牢,等待着承受皇帝暴怒的后果,不少自知作孽深重无法幸免的大臣索性在自己家中悬梁自尽,更有甚者干脆狠下心先杀了自己的妻子儿女再自戕,因为他们不愿见到自己的妻女即将被送进教坊司,被千百男人羞辱践踏,也有的大臣心存侥幸,趁着对刘瑾的最终审理还未出结果,于是收十了细软带上妻小出逃…
突如其来的变故,平静的京师一点征兆都没有,便忽然掀起了惊涛骇浪,大明正德朝最大的一次朝堂清洗徐徐展开…
山阴侯府依旧平静。
若说平静中有什么不一样的话,今日的秦府家主秦堪表现似乎有点反常。
一大早便坐在池塘边喝酒,石桌上搁了两副杯筷,从天没亮一直坐到下午,沉默地盯着池塘呆呆出神,谁也不知他在想什么。
直到下午申时。丁顺匆匆进府求见侯爷,杜嫣金柳等人终于松了一口气。
纵然秦堪什么都没说,可二女隐约也猜到秦堪在等某个消息,相公的脸上写满了山雨欲来,也酝酿着狂风暴雨。
丁顺已是侯府常客,进门问过管家后便兴冲冲地闯到池塘,瞧见秦堪面前摆着几样小菜,丁顺不由一楞。接着一脸喜色道:“侯爷,刘瑾倒了!”
秦堪的脸上并未浮现多大的喜意,仿佛一切都在他的意料中,他只是缓缓闭上眼,仰天呼出一口浊气。
“终于倒了!…也该倒了!”
丁顺由衷地朝秦堪躬身抱拳:“这一切全托侯爷神机妙算,今日早朝大伙儿按侯爷的谋划,一步一步将刘瑾逼上绝路,侯爷威武!”
秦堪笑了笑:“威武倒不至于,我只不过把握住了陛下的心思而已,刘瑾最致命的弱点在于他对陛下的认知仍停留在东宫时期。他一直以为陛下还是当年那个没心没肺的单纯太子…”
顿了顿,看着渐渐放晴的天色。秦堪深深道:“刘瑾忘了,再单纯的人都会长大的,一个长大的男人必然有他守护的东西,这个东西或许是心爱的女人,或许是道德真理,或许只是一个平凡普通的家…”
丁顺笑道:“陛下守护的东西自然是祖宗留给他的基业。”
“对,祖宗基业是陛下的底线。也是他的逆鳞,所以唯有给刘瑾的头上戴一顶造反的帽子,才会彻底的激怒陛下。才会真真正正伤到陛下的心,陛下才会毫无留恋地对刘瑾痛下杀手。”
丁顺恍然道:“难怪以前那么多言官参刘瑾贪墨,擅权,残杀忠良,侯爷皆不以为然,从不掺和其中,原来那时侯爷便已看清这些由头是参不倒刘瑾的,唯有坐实了造反这条罪名,触到了陛下的痛处,刘瑾才算真正走进了绝路…”
秦堪笑着点点头,然后道:“事情都办得利索吗?没留下把柄吗?”
丁顺环视四面,压低了声音笑道:“锦衣卫寅时天没亮便将刘瑾私宅围了,将所有的家仆全部锁拿带走,切断了刘府和宫中司礼监的联系,再将东厂西厂大张旗鼓叫来,这中间起码有一个时辰的空档,这一个时辰内空荡荡的刘府自然任咱们为所欲为,兵器盔甲和玉玺就是在这个时辰内埋好的,然后再给顺天府的侦缉高手塞了银子,于是高手发现刘府的掩埋痕迹便顺理成章,任谁都瞧不出漏洞…”
秦堪叹息道:“刘瑾陷害残杀忠良无数,他一定没想到自己也死于被人陷害,因果报应,循环不爽,冥冥中真的有一双眼睛注视着世人…”
随即秦堪道:“接下来陛下应该会下令三司会审,刘瑾还没死,咱们不能掉以轻心,一定要将刘瑾的罪名坐实,还有,对其党羽要一网打尽,刘瑾关押之地重兵把守,严禁任何人与他接触。”
“是。”
丁顺应了以后,看着秦堪略显疲累的脸色,小心道:“侯爷,最大的敌人刘瑾倒了,您好像并不是很高兴?”
秦堪苦笑道:“我应该高兴么?动用了如此多的人力物力,一环套一环的布局,甚至付出了一场战争的代价才把刘瑾扳倒,况且一个刘瑾倒下去又怎样?大明如今的现状难道杀一个太监便能改变么?…丁顺,这不是荣耀,也不是胜利,对整个大明而言,我们只是在内耗,而且内耗并没有结束,未来还会有更多的争斗,我们还会付出更大的代价…”
丁顺一脸茫然地眨着眼。
秦堪泄气地叹了一声:“我跟你说这些干嘛,去吧,把该安排的事情安排妥当,做到滴水不漏,诛除刘瑾只差这最后一刀了。”
“是。”
丁顺应了一声,接着表情有些古怪地瞧着秦堪。
“侯爷…”
“还有什么事?”
“今日朝会群臣发动,共诛刘瑾,其中发生了一点点小意外…”
“什么意外?”
“呃…中途司设监太监毕云进殿,说绿林响马盗起事。攻占了霸州,杀了霸州知府,还杀了霸州钦差提督太监梁洪,并发下檄文,说是刘瑾搜刮霸州,百姓苦不堪言,故而响马盗大举反旗,兴兵而伐不义…”
秦堪确实意外了片刻。接着苦笑道:“这道檄文倒来得巧,虽说不算雪中送炭,至少也是锦上添花,不过霸州造反,又是一桩麻烦事…”
丁顺面容古怪道:“侯爷,属下倒觉得,这檄文并不算是巧合…因为霸州造反的头目有两个人,一个是霸州绿论响马盗头子张茂,另一个却是侯爷的熟人,当初从天津逃出去的唐神医。唐子禾,张茂和唐子禾两股人马合成一股。反军共计五千余人,这才占了霸州城,侯爷,这道檄文大约也是唐子禾的手笔…”
秦堪两眼睁圆,吃惊地看着丁顺,接着脸色渐渐阴沉难看。
唐子禾!
她居然又造反了!这女人到底在想什么?如此纷乱颠沛的世道,一个女人到底想掺和什么?理想和志向一定要靠造反作乱来实现吗?
秦堪心头仿佛压了一块乌云。唐子禾或许才智超凡,或许暂时能打得朝廷手忙脚乱,然而最终的结局却一定不会如她所想那般顺风顺水。大明朝廷的力量不是她一介区区女流能挑战的,弘治皇帝和诸多名臣花费一生心血奠定的中兴基础,也不是靠占领一城一池能推翻的。
这个女人在玩火,她在刀尖上跳舞,舞姿很美,却如烟花乍绽,留给世界的只有瞬间的璀璨。
丁顺见秦堪久久呆怔不语,愈发肯定了自己的想法,神情不由愈发小心翼翼了。
“侯爷,唐姑娘虽说是人间绝色,但是这个女人太烫手了,简直无法无天之极,属下斗胆说句不敬的话,您还是赶紧把对她的念想掐了吧,您如今贵为朝廷勋爵,又极受天子宠信,这个女人一次两次造朝廷的反,将来侯爷若把她纳入房中,恐怕…恐怕对侯爷的前程不利,陛下若知她的身份,想必也会非常不悦,毕竟扯上造反这种事任何人都干净不了,诚如侯爷您刚才说的,‘造反’二字可是陛下的逆鳞,碰不得的啊。”
听到丁顺诚挚贴心的劝慰,秦堪回过神,神情更加苦涩了。
“刘瑾是我亲手用‘造反’二字把他送上绝路的,前车之鉴就在眼前,我怎么可能重蹈他的覆辙?丁顺,你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霸州是京师南屏障,朝廷不会眼睁睁看着霸州有失,马上就会出动大军围剿他们了,唐子禾的命运,已不是我能掌控的了…”
丁顺沉默片刻,忽然道:“侯爷,若陛下指派你去平定霸州之乱呢?刘瑾已倒,陛下如今唯一能相信的人就是你了,再说唐子禾又是从你手指缝里逃出去的,派你平乱非常有可能…”
“那我就亲手把她平了!”秦堪目露煞光冷冷道。
看着丁顺急匆匆离去的背影,秦堪静默半晌,神情忽然变得萧瑟起来。
刘瑾倒了,秦堪却感到一阵莫名的空虚,不是那种狂妄的“天下已无敌手”的空虚,而是发自骨子里的,对这个原来历史上国祚只有不到三百年的王朝的悲悯。
但愿,有他这个意外来客的时代里,历史会不一样吧,至少原来历史上跋扈到正德五年才伏诛的刘瑾,这一世在正德二年便走上了绝路。
寒风乍起,池塘平静的水面上泛起圈圈涟漪,秦堪摩挲了几下肩膀,感到有些冷。
一件黑色皮裘轻轻搭在他的肩上,秦堪扭头,见杜嫣正一脸笑意地看着他,她的笑容像池塘的水面一般平静,恬然,偶尔也如此刻一般泛起涟漪。
“相公,天冷了,回屋吧。”
秦堪暂时抛去心头种种沉重,笑着点头:“好,回屋,等会儿估摸有位贵客上门,叫厨娘张罗一下酒菜…”
叹了口气,秦堪苦笑道:“今日怕是想不醉都不行了。”
天快擦黑的时候,贵客果然上门了。
贵客确实很贵,天下没有比他更贵的了。
禁宫侍卫将侯府层层戒备围侍,朱厚照穿着黑绸儒衫,神情颓然落魄地走进了侯府的前堂。
秦堪似乎已在前堂等候多时,见朱厚照进门,秦堪起身朝朱厚照拱拱手:“臣已等候陛下多时了,此时酒尚温,菜未冷,炭盆里的火也烧到恰好。”
尽管心情十分痛苦难受,朱厚照仍忍不住奇道:“你知道朕要来?”
秦堪笑道:“臣不仅知道陛下要来,更知道陛下很想喝酒,很想一醉解千愁。”
朱厚照瞪着他:“朕的豹房也有酒,你怎么知道我一定会来你这里喝酒?”
秦堪叹息着笑道:“因为这里不仅有酒,还有朋友。”
听到这句话,朱厚照眼圈一红,接着哇地大声哭了起来,久抑一整天的情绪在此刻全然释放出来,哭得撕心裂肺,悲伤至极。
“秦堪,朕今天…今天失去了一个最信任的人,一个我视之如亲人的人,朕…好难受!朕觉得自己活着都没滋没味了。”
秦堪静静看着朱厚照,此时的他全无皇帝的威仪,哭得像个大孩子,今日从朝会时开始积压的失望,愤怒,伤心和痛苦,终于在秦堪面前毫无顾忌地宣泄得淋漓尽致。
“陛下,臣想问问你,从小到大,你得到的东西多,还是失去的东西多?”秦堪忽然静静问道。
朱厚照止住了哭声,想了一会儿,哽咽道:“朕是天之骄子,当然是得到的东西多,除了父皇和,和…刘瑾,朕几乎未曾失去过什么。”
秦堪叹道:“既然得到比失去多,臣以为你现在应该开怀大笑,你应该庆幸自己生在极其尊贵的天家,你应该清楚全天下就你一个人投了一个最好最尊贵的凡胎,至于你失去的东西,比如说某些人的背叛,自己付出的信任被辜负,还有那投出去却注定得不到回报的感情…这些东西相比你得到的,又算什么呢?”
第五百一十五章会审刘瑾(上)
朱厚照虽说是天下最尊贵的帝王,可他的年龄毕竟才十七岁,心智和阅历相比活了两辈子,经历过无数次勾心斗角的秦堪来说,未免相差太远了,秦堪这番话可以说是劝慰,也可以说是对自己处世观的概括。
这些话他只说给朋友听。
可惜朱厚照这个朋友不是太懂,此时他正沉浸在对刘瑾背叛的深深悲愤中,根本没仔细品位秦堪的这番话。
桌上有酒,酒尚温,上好的女儿红。
朱厚照顺手拎过酒壶,也不用杯盏,凑着壶嘴大灌了两口,喝得太快呛了气,又大声咳嗽起来。
秦堪无奈地为他轻轻拍着背。
朱厚照咳了一会儿缓过气来,酒壶重重往桌上一顿,大哭道:“朕对刘瑾可谓挖心掏肺,这些年来从不相疑,他要权位,朕让他做司礼监掌印,将整个天下都交给他管,他喜欢银子,那么多言官御史在朕面前参劾他贪墨,圈地,索贿,朕向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从没惩处过他,可是秦堪,你说,刘瑾为何要造反?朕到底哪里做得让他不满意,竟欲谋取祖宗留给我的基业!”
秦堪叹道:“陛下你错在对他太好了,世人百种面孔,千种性情,贫苦人家得一斗米一分银便知足常乐,再无奢求,对得到的这些无比珍惜,还有些人天性贪婪,得到的越多便越不满足,得陇望蜀,欲壑难填…”
“刘瑾就是这类人?”朱厚照渐渐止住了哭声。
“陛下已亲眼所见,臣何必多说?”
朱厚照凄然叹道:“当初东宫时,刘瑾对朕百般照拂,朕的起居皆是他经手,那时朕被照顾得妥妥当当,甚至有几次朕起夜,刘瑾都撑着精神守在朕的寝宫门口,朕只要随便咳嗽一声。刘瑾便以最快的时间赶到朕的面前…说真的,连朕的父皇都未曾如此着紧过朕。”
秦堪默默叹息。
成功不是偶尔,得势也不是偶尔,刘瑾这一生能攀到如此地位,旁人只见他得势之后如何飞扬跋扈,可从没人想过刘瑾在得势之前付出了怎样的代价,他用一生的卑贱,换来了今日的风光。然而这种风光却只保持了两年,如今已是锒铛入狱,性命难保。
若早知有今日,他还会不会用一生的卑贱来换取这两年的辉煌?
“陛下,如今的刘瑾,已不是昔日东宫时的那个刘瑾了,陛下赐给他的权力,已令他里里外外完全变了一个人,东宫时他或许能为下面宦官送上来的十几两银子的孝敬暗里乐上一整天,然而今日。他觊觎的却是陛下的江山,陛下。今日的刘瑾,你完全可以把他当成一个与你毫无干系的陌生人,甚至是仇人。”
朱厚照又灌了一口酒,伤心叹道:“今日从刘瑾府里搜出了上千盔甲兵器和鸟铳,朕刚开始心里是存着疑惑的,觉得是有人陷害刘瑾,毕竟太监无后。刘瑾何来造反理由?后来李东阳大学士劝朕莫忘了英宗年间太监曹吉祥造反之事,那个阉贼凭着家里几百家仆和上千名禁宫武士便敢入宫杀英宗皇帝欲谋朝篡位,曹吉祥做得的事情。刘瑾自然也做得…”
秦堪听了不由暗暗苦笑。
曹吉祥的光荣事迹跟刘瑾能比么?人家那是被英宗皇帝猜忌,皇帝的屠刀都快架到脖子上,被逼而不得不狗急跳墙,纠集了一伙家丁和收买的禁宫武士冒冒失失想闯进宫杀了英宗皇帝,二货的人生不需要理由。刘瑾从没直接掌过兵权,况且圣眷正隆,怎么可能去造反?
不过李东阳说这些话的意思秦堪倒也明白,不仅秦堪担心,连外廷那些大臣都担心朱厚照会忽然心软赦免了刘瑾,刘瑾不死,该死的就是外廷那些大臣了,到了今日你死我活的节骨眼上,李东阳自然会毫不留情的煽风点火,坚定朱厚照杀刘瑾的决心。
满朝内外喊打声中,刘瑾又被诬陷而失去了朱厚照最后的信任,如何能活命?
朱厚照叹道:“…后来戴义说到刘瑾的侄孙刘二汉被江湖术士算出是皇帝命,刘瑾那时又刚掌了司礼监,一心欲把朕的江山夺来送给他的侄孙,朕这才觉得刘瑾造反之事果然说得通了…”
盯着秦堪,朱厚照苦涩道:“说实话,前些日子朕听说刘瑾家的祖坟被修成了帝王规模,更有许多严重逾制之处,朕本来以为是你私下搞的动作,想陷害刘瑾,如今想起来,朕委实冤枉你了,刘瑾的祖坟逾制,想必是他自己所为,只是他权势熏天,下面的人不敢吱声罢了。”
秦堪老脸难得一红,拱手慨然道:“陛下果真慧眼如炬,臣佩服。”
朱厚照眼圈一红,凄然道:“秦堪,朕…现在还是很难受,心里好像有几百几千柄刀狠狠扎着,你曾跟我说,世道人心难测,可朕没想到连身边最信任最亲密的人都会对朕心怀不轨,秦堪,朕以后还能相信谁?”
朱厚照说这话时分外可怜凄楚,自从下令拿下刘瑾后,他便感到一阵比寒冷更彻骨的孤独。
秦堪沉默半晌,叹道:“陛下,一国之君若连信谁不信谁都不确定,还要求教于他人,如何号令天下,威服臣民?陛下心中自有一杆秤称量天下英杰,你若连这点自信都没有,将来朝中难保不会出现第二个第三个刘瑾。”
朱厚照目光灼灼地盯着他:“父皇曾经告诉过我,他说帝王没有朋友,不仅因为帝王无情,别人同样也对帝王无情,所以帝王注定是孤独的,刘瑾之事已证明父皇说的话是对的,秦堪,你呢?”
秦堪叹道:“刘瑾刚被拿下狱,陛下便第一时间来我的家里,其实陛下自己心里对先帝的话也是不赞同的,既已认定,何必求证?”
朱厚照定定注视他半晌,终于重重点头道:“秦堪,你和刘瑾不一样,你心里没有对权位的野心,只有对天下的悲悯。朕相信你…帝王若真的连一个朋友都没有,这个皇帝当得还有什么意思?朕宁弃江山,也不愿一生寡然无味。”
秦堪拱手,正色道:“臣不会辜负陛下的信任。”
说了半天话,朱厚照的心情仿佛好了一些,拿起酒壶又大灌了几口酒,浑然不讲究地用袖子狠狠一抹嘴,眼中忽然暴射出凌厉的杀机。
“刘瑾既已负朕。朕也容不得他了,他要什么朕都能给,但这座江山是祖宗留给朕的基业,谁敢觊觎它,朕就要谁的命!”
朱厚照这晚说了很多话,也喝了很多酒,又哭又笑像个疯子,一会儿大骂刘瑾忘恩负义,一会儿嚎啕大哭痛不欲生。
秦堪一直静静地陪着他,任这位天下最尊贵的人尽情发泄心中的苦悲。
男人总要自己长大的。一段青涩无果的爱情,一次朋友残酷的背叛。还有渐渐能品出滋味的世态炎凉…这些都能促使男孩快速成长为男人,父母长辈耳提面命都教不会的东西,亲身经历过一次后什么都会了,过程虽然残酷,然而哪个男人没有经历过?
酒喝到最后,果如秦堪所言,二人都喝醉了。一位当朝皇帝,一位世袭国侯,身份如此尊贵的人醉得像两滩烂泥。二人互相搭着肩在秦府花园里吐得稀里哗啦,二人的侍卫却不敢上前搀扶。
当晚朱厚照破天荒第一次在大臣家里住下,吓得一干侍卫不敢大意,从城里调来禁宫武士将侯府围得里三层外三层,团团护侍着朱厚照。
第二天朱厚照离开侯府时,眼中多了一抹以前不曾见过的刚毅和绝然,秦堪暗暗叹息,或许直到昨夜与他喝酒时,朱厚照才渐渐坚定了诛杀刘瑾的决心。
刘瑾真正伤到朱厚照了。
豹房发出了一道圣旨,对皇帝的圣旨向来挑剔刁难的大臣们这次居然全体通过,而且立马雷厉风行地执行起来。——事实上朝堂里对这道圣旨已没人能刁难了,刘瑾的党羽此刻全部被拿进了大狱,没进大狱的几乎全是被刘瑾打压得抬不起头来的大臣,对这个人人得而诛之的国贼,谁会反对杀他?
刑部,都察院,大理寺,三司会审刘瑾之罪,从速立判!
刘瑾被拿入内狱的第二天,三司官员尽聚刑部大堂,这次会审可谓盛况空前,按规矩除了审案官员和站班衙役,其他衙门职司的官员不得入内,然而这一次会审刘瑾,京师几乎四品以上的官员全来了,京师里对刘瑾恨之入骨的百姓们也来了。
规矩不能破,官员们也不介意,从大清早天刚亮开始,无数官员和百姓便自觉地静静地聚集在刑部衙门前,眼神冰冷地注视着刑部衙门那两扇紧闭的朱漆大门。
年迈的老门房打着呵欠拎着扫帚打开门准备打扫,呵欠才打了一半,却愕然发现门口黑压压地站着一大片数都数不清的人,每个人脸上沉寂压抑的仇恨,沉默的仇恨比愤怒的嘶吼更加可怕。
门房仍保持着张嘴打呵欠的样子,吃惊地看着门外这些大臣和百姓组合而成的怪异场景,眨了眨眼,门房将手中扫帚一扔,惊慌失措地跑进衙门禀报去了。
卯时三刻,三司官员入衙。
刘瑾之案太过重大,主审官竟由刑部尚书闵珪亲自担任,这位天顺八年的进士年迈老矣,行走间已带着几分暮气深沉之相,然而步履却依然稳重,闵珪当过左都御史,当过两广总督,当过按察使,为人老成正派。
另外两位主审则由都察院右都御史屠滽和大理寺正卿田景畅担任。
三司正部堂官同聚一堂共审一案,如此豪华版审案阵容相待,天下唯刘瑾才有资格享用。
衙门两扇大门已完全打开,外面的官员和百姓挤在一起,人多却鸦雀无声,所有人静静注视着刑部大堂,注视着正堂端正坐着的代表三司正部堂官,期待着大明正德年间最大的一桩巨案开堂。
所有人都有着同样的想法,他们要亲眼看到刘瑾认罪。亲眼看到刘瑾将会得到一个怎样的下场。
…
辰时一刻,刑部尚书闵珪半阖的双目突然睁开,左右看了一眼,朝另外两位主审官点头示意了一下,然后闵珪将案上惊堂木猛地一拍,沉声喝道:“带人犯刘瑾!”
两侧站班衙役手中的水火棍如雨点般顿地大响,低沉的“威武”喝声回荡堂内,令人心旌凛然。顿生敬畏,昭示着王法森严,善恶立报。
未多时,戴着重枷脚镣的刘瑾缓缓走出,衙役将他领到大堂回廊外,除了他的枷锁,只留着脚镣,任他一步一步缓缓走到大堂中央站定。
今日的刘瑾已不复大明内相,司礼监掌印时的飞扬风光,只在内狱里过了一个晚上。刘瑾的头发已变得雪白雪白,头发既脏又乱。松松垮垮披在肩后,形若疯子,身上的白色囚衣尚算干净,却赤着双脚,形貌枯槁潦倒之极。
堂内堂外无数人盯着这位昔日风光不可一世的大明内相,这位曾经残杀无数忠良,令大明中兴局面足足倒退十年的祸国权奸。曾经的得意,今日的潦倒,瞧在众人眼里。各有一番滋味。
可怕的静谧之中,堂外观审的官员们率先发难。
“刘瑾国贼!善恶到头终有报,你也有今日!”
“狗贼,你害死忠良无数,今日便是你的死期!”
“刘瑾,你死后我必费巨金买你的肉,聚妻小而生啖之!”
“…”
四面八方如潮水般的谩骂声里,刘瑾神情淡漠,嘴角勾着一丝讥诮的冷笑,浑不在意。
闵珪皱了皱眉,猛地一拍惊堂木:“肃静!公堂之上,严禁喧哗!”
堂外的谩骂声终于小了一些。
闵珪如刀锋般的目光盯着刘瑾,沉声道:“刘瑾,你可知罪?”
刘瑾嘿嘿冷笑:“杂家被奸人构陷,杂家无罪!”
“大胆!昨日厂卫于你府上搜出物证无数,铁证如山,你敢不认罪!”闵珪厉声断喝。
谁知刘瑾竟也毫不示弱,圆睁双眼厉声道:“闵珪!你少给杂家扮这副正义样子!杂家掌司礼监时,你可敢跟杂家如此说话?那时杂家一道谕令,你敢不遵从?去年杂家大寿,你忘了给杂家送过什么了?今日你有何资格审我?”
公堂内外顿时一静,闵珪浑身微颤,怒形于色,另外两位主审官则颇有些心虚地扭过头去,堂外静了一下以后,顿时爆发出喝骂声,然而那些观审的官员们喝骂的声音明显比刚才小了很多,有些心虚的官员甚至不着痕迹地挤出了人群,悄悄回家去了。
刘瑾没说错,执掌司礼监两年,满朝上下谁不对他阿谀奉承?谁没向他打点过?谁没给他陪过笑脸?就连内阁大学士李东阳也在刘瑾寿诞之时亲笔写过一幅无比肉麻的贺词作为寿礼,今日刘瑾虽然倒了,然而当初这份余威仍在,纵然堂上三司主审也缺少审他的底气。
见自己一出场便控制住了场面,刘瑾仰天哈哈大笑:“杂家被小人构陷,陛下只是一时冲动拿杂家下狱,很快陛下就会回过神来,将杂家召回豹房。你们审我?哈哈,满朝公卿皆出杂家门下,谁有资格审我?”
尴尬骚动的人群里,忽然传来一道熟悉的温文声音。
“刘公公,话可不能说得太满,秦某应该不是出自你的门下吧?介不介意我来审你?”
刘瑾张狂至极的笑声忽然一顿,吃惊地扭过头去,却见衙门外黑压压的人群被一队锦衣校尉开出一条道来,锦衣卫镇抚丁顺蛮横地用刀鞘拍开前方一个不长眼的百姓,扯着嗓子大声道:“钦封山阴侯,锦衣卫指挥使秦侯爷到——”
第五百一十六章会审刘瑾(下)
“秦堪!狗贼!”
刘瑾瞋目裂眦嘶吼。
从昨日金殿群臣参劾,到两地造反檄文处处针对,再到从他私宅搜出盔甲兵器龙袍玉玺这些所谓的造反证据,这一切秦堪至始至终没露过面,但背后似乎有一双看不见的无形的手在操控着,旁人看不出秦堪在里面的作用,刘瑾与他争斗多年,他怎能看不出?他甚至可以肯定,今日他落到这般境地,全是秦堪在背后主导谋划而致。
见秦堪身着蟒袍玉带,威风凛凛走进刑部大堂,刘瑾勃然大怒,当即也顾不得脚上戴着重镣,佝偻落魄的身躯暴起,两手化爪朝秦堪脸上挠去。
秦堪冷笑,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砰!
护侍一旁的丁顺毫不留情,一脚将刘瑾踹得倒飞出去,刘瑾只觉小腹钻心一痛,整个人倒飞着狠狠摔倒在地,不知怎样的意念支撑着他,刘瑾忍住痛飞快起身,又待扑上前与秦堪拼命,打不过咬他一口肉都甘心,然而脚上的镣铐却很不给面子,步子刚迈便被绊倒,重重扑倒在地。
“秦堪!为何将杂家害到如此境地?”刘瑾放弃了,老脸沾满了尘土,混杂着泪水冲刷而下,埋在地上嚎啕哭泣。
秦堪垂下头冷冷看他一眼,目光没有任何怜悯,转头对丁顺道:“记下来,刘瑾受审时妄图殴打主审官,此罪一也。”
“是!”
刑部尚书闵珪和另外两位主审楞了:“主审官?”
秦堪微微一笑,丁顺递上一份从豹房刚盖了大印的谕旨,大声道:“奉皇上旨意,着令山阴侯秦堪主审刘瑾造反一案,刑部,都察院。大理寺三司辅理。”
闵珪与另外两人互视一眼,嘴唇嗫嚅几下,没吱声儿。
秦堪笑道:“三位大人,这可不是什么肥差,本侯亦只是勉为其难,要不,您三位接着审,本侯回家等着消息,然后一起署名呈报皇上和内阁?”
闵珪急忙笑道:“侯爷愿主审刘瑾。那再好不过,我等甘附侯爷骥尾,侯爷请入主座。”
这话倒不是闵珪谦虚,而是三人的心里话,刚才刘瑾没说错。满朝公卿皆出刘瑾门下,有的投过拜帖,有的送过重礼,还有的根本就是抱着阉党的大腿升的官儿,包括这三位主审大人,以前也没少给刘瑾陪过笑脸,现在若说审刘瑾。他们未必真有这个底气。
满天下够资格审刘瑾者,大约只有这位侯爷了,他与刘瑾明争暗斗两年多,满朝皆知二人不合。如今只以成败论英雄,秦堪仍屹立不倒,刘瑾却已锒铛入狱,秦堪不审谁审?
当下秦堪也不客气。直接在堂中坐下,惊堂木狠狠一拍!
就在众人以为他要开始问话时。谁知秦堪却忽然道:“来人,先打刘瑾二十板子,打完再问话!”
丁顺喜滋滋地抱拳:“是!”
所有人都楞了,刘瑾吓得嘶声尖叫道:“秦堪,未审案先动刑,你这是存心报复…”
话没说完,两根水火棍穿过刘瑾的胳膊,像筷子夹一片大肥肉似的猛地往上一挑,刘瑾身子在半空中翻了个圈,接着狠狠扑倒在地,还没来得及喊痛,无情的水火棍便噼噼啪啪落在他的臀部,刘瑾惨叫一声,接着努力忍住,牙齿咬得格格作响,双目赤红怨毒地盯着秦堪。
见刘瑾挨打,堂内三位大人一脸怪异,而堂外却一片轰然叫好声。
这两年死在刘瑾廷杖下的忠良不计其数,今日一报还一报,刘瑾也尝到了挨打的滋味,委实大快人心。
看着刘瑾白色囚衣上很快被打得皮开肉绽,闵珪有些为难地凑过头来,低声道:“未审而先刑,侯爷,这个恐怕不合规矩吧?”
秦堪一楞,接着有些抱歉地笑了笑,道:“实在对不住,闵大人也知道,本侯出身锦衣卫,习惯先刑一次再审人犯,厂卫的规矩和刑部的规矩不大一样。”
说完这句话,刘瑾的二十廷杖恰好施完,两名校尉收起水火棍慢慢退下,刘瑾趴在地上身子一阵阵地抽搐。
啪!
惊堂木一拍,秦侯爷开始审案。
“刘瑾,五十余位御史大人参你残杀忠良数百人,你可认罪?”
刘瑾挣扎着抬起头,忍着臀部钻心的疼痛,嘿嘿冷笑道:“秦堪,你杀的人不比杂家少,你没资格问杂家的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