霸州?军情?
殿内朱厚照和众臣眼皮跳了跳,朝会之时竟临时来了军报,绝不是什么好事!
朱厚照当即也搁下了刘瑾的事,整了整衣裳,冷冷道:“叫外面的人进来说话!”
一名老太监匆匆走入,隔着老远便扑通跪下,急声道:“陛下,霸州紧急军报,昨日霸州绿林响马张茂纠集匪众五千余,趁夜攻取了霸州城,霸州知府陈杉和,钦差提督太监梁洪,以及巡检司,衙役等一众尽皆被杀,陛下,霸州反了!”
所有人大吃一惊,脸色顿时变得非常难看,连严嵩的眼中都闪过一丝意外之色,显然,这个突发的变故并不在大家定计除奸的谋划之内。
第五百一十一章决战金殿(下三)
霸州反了。
听到这个突来的消息,吵吵嚷嚷的金殿顿时一片寂静。
寂静保持了很久,原本应该群情激愤喊打喊杀的大臣们今日却出奇的冷静,全部静静地注视着朱厚照,连李东阳杨廷和两位大学士也没出声儿。
显然,此刻大臣们都是同一个想法,此时正是诛除奸佞的关键时刻,霸州反了可以明日再调兵镇压,可今日若不把刘瑾弄死,明日殿上的大臣起码有一半会被刘瑾报复至死。
所以霸州造反是个题外话,谁也不愿意把话题岔开。
相比大臣们的反映,刘瑾焦芳刘宇等人却高兴坏了,真是想打瞌睡上天便送了个枕头啊,此时正是天赐良机,赶紧把话题转移到霸州造反的事情上去,再加上刚才刘瑾一番动情的表演,今日之变故必可化解于无形。
静谧的大殿上,朱厚照身躯摇晃了一下,露出黯然的笑容:“安化王之反刚刚平定,霸州又反了…朕这个皇帝难道做得如此失败,以至于天下造反之事此起彼伏,络绎不绝么?”
大臣们垂首不语,心中却颇以为然。
朱厚照的这句感慨算是说到点子上了,可谓言之有物,你可不就是无道昏君么?国君无道,则天下反军四起,这是非常符合逻辑的。
刘瑾躺在殿内,忽然一骨碌爬起来,面向朱厚照跪下,刚才悲伤颓丧之态瞬间一扫而空,精神矍铄神采飞扬大声道:“陛下,先平外敌再议内事,霸州离京师只有一百余里,反军朝夕可至,陛下和诸位臣工当赶紧商议如何平灭反军,此方为第一要务,老奴人在宫里跑不了,来日朝廷王师平灭了叛乱再议老奴之罪也不迟。”
大臣们心头一沉。
话题若真被刘瑾借着霸州之事岔开。殿内大臣们哪里还有来日再议刘瑾之罪的机会?恐怕今日出了宫门便会被拿入诏狱活活上刑而死了…
几名御史言官站在朝班中张了张嘴,欲待反对,可嘴张开却不知该拿什么理由出来,从大义上来说,刘瑾并没说错,先平外敌再议内事乃谋国之言,无可辩驳,再看陛下一副誓死保住刘瑾的样子。纵然他们反对,有效果吗?
众臣心头焦虑担忧之极,然而朱厚照却高兴了,他和刘瑾的想法一样,总算有一个义正严辞的事件把刘瑾摘出来了。
朱厚照起身坐回龙椅,看着满殿大臣冷笑数声:“瞧瞧刘瑾一片公忠体国之言,再瞧瞧你们这些只知道内讧争权的大臣,朕心中真是百感交集呀…好了,方才之议暂且搁下,咱们还是先说说平定霸州造反之事吧。毕云,你仔细说说。霸州到底怎么回事?谁这么大的狗胆又造朕的反?”
毕云正是刚才进殿报信的老太监。
说起这位老太监,可谓是宫中的老前辈,论资历比刘瑾高出一大截儿,算是跟萧敬,王岳同一时期的人物,他在成化年便私自净身入了宫,后来一路打熬。直到正德二年终于升上了司设监总官太监,还领了个东厂提督的衔。
毕云见朱厚照垂问,急忙像只虾米似的一弓腰。道:“陛下,霸州昨夜已反,反贼头子是霸州一带最大的绿论响马盗张茂,还有一个女子也是头目之一,却是山阴侯秦侯爷当初围剿天津白莲教造反,从朝廷大军围剿中逃出去的漏网之鱼,名叫唐子禾,这几个月来她带着从天津一同逃出来的三千白莲教余孽跑到霸州,与张茂一同策动,合兵共计五千余人马,昨夜一举攻占了霸州城…”
刘瑾怒道:“好大胆的反贼!哼!当初秦堪怎么就把这个唐子禾…”
说到这里刘瑾忽然住口,本想借机咬秦堪一口的,可他忽然想到此时自己还算不得完全脱险,万一惹得秦堪的几名党羽心生反感,又联合满殿大臣参他,那可就得不偿失了。
于是刘瑾又紧急改了口:“哼!这帮反贼无法无天,若不赶紧发兵遣将平了他们,他们还以为咱们朝廷王师是泥捏的,想反就能反呢。毕云,你向陛下和大臣们说说,这帮人因何而反?”
毕云朝不远处恢复了飞扬之态的刘瑾瞟了一眼,脸上顿时露出古怪之色,半晌讷讷不语。
刘瑾急了,跺脚道:“你倒是说话呀!”
毕云期期艾艾道:“陛下,刘公公,霸州张茂和唐子禾造反,究其原因,却是…却是因,因…刘公公。”
说完毕云还生怕别人不知道哪个刘公公似的,小心翼翼地朝刘瑾指了指,道:“…刘瑾,刘公公。”
“啊?”刘瑾大惊,脸色刷地又变白了。
朝班中顿时传来不少大臣“噗嗤”一声闷笑,连严嵩那张原本意外的脸上也浮出了幸灾乐祸的笑容,更有无数大臣精神猛地一振,颓然之势立马变得斗志昂扬。
这老阉贼,傻了吧?自己把自己装进套里去了吧?
朱厚照眉头渐渐拧紧,抿着唇坐在龙椅上一言不发,目光扫过毕云,停在刘瑾身上,却说不出的意外和心灰意冷。
刘瑾呆楞原地,怔忪出神,脸色时红时白,渐渐铁青,最后猛然原地跳了起来,尖声嘶吼道:“怎么又是杂家?杂家刨了你们的祖坟还是怎么着?为何你们非要跟杂家过不去?毕云!你这老混帐难道也跟他们联起手想整我?”
毕云虽然也是阉人,但性情老实本分,刘瑾势大,毕云也一直对他很恭敬,不过恭敬不代表怕事,他怎么说也是三朝老阉,资历摆在这儿呢。
听刘瑾如同疯狗一般乱咬,毕云的脸色也阴沉起来,斜睨着刘瑾冷哼道:“刘公公,这事儿可不是杂家编排,军报上就是这么说的,霸州昨晚被反贼占了之后,一名锦衣卫百户趁乱顺着墙根儿跑出去了,连夜飞马急驰赶到京师报信,这会儿人还在皇宫外候着呢。他带来了反贼的安民告示,还有反贼连夜贴满霸州城的檄文,檄文上可明明白白写着造反跟刘公公你有关,说是被你逼反亦不为过…”
说着毕云从怀里掏出两张书纸,一份是安民告示,一份是檄文,双手朝朱厚照高捧。
一名小宦官倒拎着拂尘接过,恭敬递到朱厚照手里。
看着朱厚照手里的告示和檄文。刘瑾两眼惊恐,双膝发软。
此刻他想起了一个人,——他的家仆,被他派到霸州搜刮银子的钦差提督太监梁洪!
若说霸州造反跟他有关的话,一定是梁洪向反贼说了些什么…
刚刚落回肚子里的心,猛地又悬到了嗓子眼儿,刘瑾看着朱厚照手里的檄文,很想知道上面写了些什么,也好让自己有时间编出解释的理由。
朱厚照静静地看着檄文,越看脸色越冷。一股深深的失望盘旋心间。
许久之后,朱厚照慢慢地将檄文和告示折好。迎着满殿大臣急切的注视目光,悠悠叹道:“刘瑾…”
“老,老奴在。”
朱厚照盯着他,语气已不知不觉变冷:“檄文上说,你命令提督太监梁洪搜刮霸州,苛霸州之重赋,乱霸州之马政。致使霸州百姓卖儿卖女,十室九空,无数良民被你逼成了响马盗。大盗张茂短短一年内便聚贼众二千余…”
刘瑾浑身一颤,嘶声道:“陛下!您刚才也说过,檄文乃反贼谋篡天下之借口,怎可采信?陛下,天下皆可冤老奴,陛下您是老奴的天,天不可冤我!”
朱厚照叹道:“这檄文上面说得分明,说你苛霸州之重赋的理由是朕要建豹房,刘瑾,朕的豹房不是内库全额出银吗?朕何时要你向霸州百姓收过税?收上来的这笔银子又去了哪里?”
“陛下,老奴委实不知,就算真有其事,也是下面的人打着老奴的旗号撞骗搜刮,老奴确不知情啊!”
朱厚照苦涩一笑:“安化王的檄文说是被你逼反的,霸州张茂的檄文也说是被你逼反的,你教朕如何相信两者皆是巧合?刘瑾…”
“…在。”
朱厚照目光空洞地望向殿门外的刺眼阳光,幽幽道:“朕…还能信你么?”
“陛下!老奴冤枉啊——”
“别喊冤了,朕今日同时看了两份檄文,现在渐渐明白了一件事,刘瑾…”朱厚照复杂地盯着他,叹道:“你果然恶名在外,或许你确实对朕忠心耿耿,但朕委实不能再让你代朕打理这座江山了,大明社稷是祖宗留给朕的基业,它不能毁在你手里…明日一早,你回凤阳守陵吧。”
“陛下——”刘瑾软软跪倒,绝望厉呼。
朱厚照转过身背对着刘瑾,沉沉叹了口气。
今日他的心情从大起到大落,再从大喜到大悲,直到看完霸州张茂的檄文后,朱厚照仿佛被敲了一棍似的,幡然醒悟了。
刘瑾确实忠心耿耿,不过…他也只剩下忠心耿耿了。
朱厚照此刻忽然对刘瑾充满了深深的失望,这种失望的情绪比愤怒更加焚心蚀骨。
殿内李东阳,杨廷和,严嵩等人眼睛大亮。
就在此刻!火候到了!
三人的目光不自觉地瞟向殿门外。
一道小心翼翼的身影恰在此时出现在奉天殿门口,瑟缩着在高高的门槛外跪了下来。
“奴婢司礼监秉笔,提督东厂掌印太监戴义有要事禀奏!”
第五百一十二章决战金殿(下四)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李东阳,严嵩等人屏住了呼吸,静静地注视着殿门外戴义跪在地上缩成一团的身影,身上穿的斗牛锦袍在殿外阴暗的廊下仿佛一团黄泉深处冒出来的火焰,拘人魂魄于幽冥。
刘瑾的眼皮狠狠抽搐了几下,惊恐又愤恨地瞪着戴义,只恨不能用目光将他凌迟碎剐。
朱厚照神情颓然,再也不看刘瑾一眼,却拧着眉面沉如水盯着殿外的戴义。
“你又有何事禀奏?难道你也有檄文拿出来给朕看吗?”
戴义茫然抬头:“啊?檄文?什么檄文?”
朱厚照重重一哼:“你到底要禀奏何事?”
戴义急忙老老实实垂首禀道:“陛下,奴婢手下东厂番子上月在京师城里拿下了一名蟊贼,这蟊贼走千家串万户,偷了不少东西,东厂将他狠狠审了一番,结果却无意中查出一件大案…”
朱厚照根本没心情听戴义所谓的大案,此刻他正沉浸在对刘瑾深深的失望中,同时脑海里也思索着谁来接手刘瑾之职,担任司礼监掌印太监,这次一定要选个老实本分,不为非作歹的太监才行…
听戴义拿一件小事罗里罗嗦个没完,朱厚照没好气道:“拣要紧的说!你当来朕的金殿唠嗑呢?”
戴义吓得急忙点头道:“是是是,奴婢这就说到要紧处了…那蟊贼吃了东厂两样刑具便消受不住,将他以前那些鸡零狗碎的事情全招了,奴婢手下的番子觉得不满意,又刑了他一次,这蟊贼剩了半口气儿,为求活命又主动招了一件事,说四个月前的某个深夜,他正在京师串户干无本买卖,却发现有户人家的家仆正摸着黑在后门搬箱子。十来个人鬼鬼祟祟连灯笼都没打,箱子却一个比一个大,足足有上百个,这蟊贼乐坏了,以为是大户人家趁夜搬银子呢,于是耐心趴在对面的房顶上等着他们搬完后摸进去发笔财…”
“…后来那户人家的家仆一不留神,搬箱子的时候不小心打翻了一个,那蟊贼生就一双夜视眼。却发现箱子打翻后散落一地的盔甲兵器和弓箭,蟊贼吃了一惊,立马觉得这事儿不寻常,水浑得紧,于是不敢逗留,趁夜赶紧跑了,直到被东厂拿住,蟊贼才把这事抖落出来…”
“盔甲,兵器和弓箭?这东西竟被搬进京师城一户寻常人家…”朱厚照停顿了一下,接着勃然大怒:“你的意思是说。又有人要造朕的反?而且就在京师城内,朕的眼皮子底下?朕到底多招人恨。天下一个又一个造朕的反!”
戴义急忙磕头:“奴婢该死,奴婢该死!奴婢总督东厂,缉查反事却是职责所在,京师人家私藏数量如此多的盔甲兵器弓箭,东厂察觉到事不寻常…”
朱厚照冷冷道:“那户人家拿下了没有?搜出盔甲兵器了吗?”
戴义苦涩一笑,颇似畏惧地扫了刘瑾一眼,垂下头讷讷不敢言。
朱厚照不耐烦了:“你说话呀!傻楞着干什么?”
刘瑾失魂落魄跪在殿中。满心苦涩地盘算如何想个法子令朱厚照回心转意,就算不能再任司礼监掌印,至少也得请一道圣旨。让朱厚照多派禁宫武士保护,这些年得罪了太多人,若就这么孤身去凤阳,铁定会莫名其妙死在半路上。
心头盘算着,不经意间朝戴义瞟一眼,却见戴义虽然神情貌似畏惧,眼中却闪过一道浓浓的杀机,杀机正是冲着他刘瑾而来。
刘瑾呆了一下,接着浑身剧震,失声大叫:“陛下——”
戴义却忽然抢在他后面紧接着开口:“陛下,奴婢不敢命东厂查缉,只因这户人家位于仁寿坊,却是…却是司礼监掌印刘公公在宫外的私宅,奴婢不敢以下犯上,然而谋反乃大事,奴婢职责所在,不敢隐瞒陛下,故而今日金殿求见陛下,请陛下定夺。”
“戴义你这老王八!你也敢冤我,杂家跟你拼了!”刘瑾彻底疯狂了,两手化掌为爪便朝戴义扑过去,欲挠他个满脸花儿。
戴义抱着头将身子团成一团,任由刘瑾狂风暴雨般的指爪落在他的背脊上,口中不断求饶:“刘公公,东厂乃天家家奴,职责所在不得不查,刘公公何必为难我这个为陛下忠心办事的人?”
一个打一个躲,两人在大殿中央闹成一团。
朱厚照忽然厉喝道:“都住手!住手!你们不顾朝仪体统了吗?放肆!”
刘瑾住了手,转身扑通朝朱厚照一跪,凄厉大呼道:“陛下,这黑锅老奴背不起,老奴向天发誓,绝无此事!老奴乃宫中阉人,早已绝了后嗣,怎敢做这大逆不道之事?有何动机做这大逆不道之事?陛下明察啊——”
朱厚照盯着刘瑾,目光阴沉,语如寒铁:“既然你没做,何必气急败坏追打戴义?”
“戴义与老奴素有私怨,今日落井下石冤枉老奴,老奴无辜,死不认罪!”
戴义没理刘瑾,只朝朱厚照道:“陛下,奴婢大胆,方才进宫前已知会了锦衣卫和西厂,锦衣卫秦侯爷和西厂谷公公也觉得兹事体大,不可轻易定论,总要有凭有据铁证如山才能让大家心服口服,所以锦衣卫,东西厂刚才已各自调动上千人马,将刘公公的私宅重重围住,宅内下人丫鬟一应人等全部拿下,只待陛下首肯,厂卫便入刘府搜查一番。”
小心看了看朱厚照脸色,戴义又低声试探道:“若陛下觉得此事子虚乌有,纯属无稽,奴婢这就叫人撤去厂卫,当作没这回事发生…”
朱厚照看着刘瑾的目光已不再是失望,而是完全冷漠,冷漠得令刘瑾心痛,也令他自己心痛。
“既已发生,怎能当它没发生?朕不该再掩耳盗铃了…”朱厚照仰头望着金殿上方阴沉的殿顶,心如死灰喃喃自语。
“戴义…”
“奴婢在。”
“现在朕和满朝大臣出宫,一齐到刘瑾私宅,朕要亲眼看看厂卫能搜出什么东西。”
“奴婢遵旨。”
朱厚照虚脱般挥了挥手:“那么,传旨君臣移驾吧。”
倒拎着拂尘的小宦官踮着碎步急匆匆传皇帝仪仗去了,朱厚照如游魂般飘下殿来,当先领着大臣们朝殿外走去,经过刘瑾身边,竟连看都没看他一眼。
刘瑾仍朝着朱厚照的背影砰砰磕着响头,凄声悲呼道:“陛下,老奴冤枉,老奴阉人也,阉人无后,哪来的理由造反,陛下明察,明察啊…”
待朱厚照和大臣们都出了殿,戴义刻意落在后面,忽然咧嘴朝刘瑾一笑,用只有他二人才能听到的声音,森然道:“刘公公,杂家会为你找到阉人造反的理由,你等着吧。”
ps:我先吃饭,吃完散会儿步回家继续码字,保证今晚把刘公公弄死…他不死我进宫去…
第五百一十三章决战金殿(真*下)
皇帝仪仗出宫,一应金瓜节杖旌旗等仪仗用物俱免,只动用禁宫武士数千人前后护侍,一众大臣亦步亦趋跟在朱厚照玉辇后面,戴义紧紧贴在玉辇旁,平日里朱厚照出行,刘瑾也是站在这个位置,那时的他意气风发,张扬不可一世,然而今日的刘瑾却身形佝偻,苍老得像一位百岁老人,死灰般的脸上透出一层惨白的绝望神色,离朱厚照的玉辇也隔得老远。
戴义在金殿上爆出如此惊天的消息,纵然朱厚照似信非信,但他身边的侍卫们却不能不小心,从朱厚照登上玉辇开始,侍卫们便有意无意地将刘瑾隔远了,人人按着腰侧的刀,一脸戒备地盯着刘瑾。
刘瑾感到极度的悲哀,当初常随天子圣驾的风光,再相比今日被天子左右侍卫森严戒备的架势,他和朱厚照之间仿佛相隔了万里的距离,似乎再也不可能追上了。
失魂落魄的刘瑾走得很慢,忽然被路上的小石子绊了一下,刘瑾一个趔趄踉跄了几步,腿脚却愈发迟钝,像极了一位风烛残年的老人。
玉辇里传来朱厚照低沉的叹息。
“宣,刘瑾近前。”
左右侍卫们皱了皱眉,还是自觉让开了一条路。
保国公朱晖恰好跟在玉辇后,听到朱厚照传召,朱老公爷捋了捋胡须,仿若无意地偏离了大臣们的队伍,朝玉辇右方靠近了几步,一双看似浑浊的老眼斜睨着刘瑾。
刘瑾呆了一下,顿时大喜若狂,踮着碎步急忙走到玉辇边,对朱晖和侍卫们戒备的目光浑然未觉。
刘瑾有一种预感,此刻是他最后活命的机会了,若再抓不住,就连回凤阳守皇陵都将成为奢望,十有八九得被押到菜市口一刀砍了。
隔着朦胧的珠帘。朱厚照坐在车辇里看到刘瑾神情狼狈,眼神像一只即将要被赶出家门的老狗,露出哀哀求怜的目光,朱厚照再也忍不住,顿时眼圈一红,落下泪来。
“刘瑾,朕曾经问过你一句话,今日朕还想再问一句同样的话。…你怎会变成这样?”
刘瑾一边跟着玉辇慢慢走,一边凄然哭道:“陛下,老奴掌司礼监杀伐过甚,这一点老奴自己承认,手段委实毒辣了一些,难免得罪了朝中文武公卿,陛下,今日朝会是大臣们合伙给老奴设的局呀!老奴是被冤枉的!他们这是对老奴的报复!”
朱厚照隔着珠帘叹了口气,也不表态相信还是不相信,只是缓缓道:“当初在东宫的那些年。是朕最无忧最快乐的几年,什么事情都不用想。天大的事都有父皇和老臣们帮朕撑着,朕每天只要去春坊应付一下杨先生,然后便带着你和张永等八人在京师城里东游西荡,朕对民间的一切都很好奇,常常花大把的银子买一些不知所谓的东西,累你和张永他们辛苦拎着…”
“朕喜珍禽奇兽,东宫的八人里。你是最知朕的心意的,朕如今豹房里各种虎豹狮熊,大半是你从天下各处搜罗而来。朕记得把西厂交给你后,你特意在西厂内设了一个尚宝司,近千番子充斥其内,为的就是给朕寻找天下有趣的好玩的物事和珍兽,刘瑾,你…有心了。”
“陛下,老奴是陛下的家奴,这一切都是老奴份内的事…”刘瑾潸然泪下。
玉辇里,朱厚照幽幽叹了口气:“朕从小到大独居东宫,与父皇母后甚少相见,所以朕虽是母后亲生,但一直与她的关系不甚亲密,刘瑾,你是朕除了父皇以外最亲密的人了,朕一直拿你当亲人,因为你是陪朕时间最长,也最贴心的,这一点上,连秦堪都不如你,朕确实是拿你当亲人啊!所以这两年来无数参劾你的声音,朕都当作没听到,朕知道你贪墨,家中存银颇巨,朕知道你擅权,朝中半数皆是你的党羽,甚至连内阁大学士,兵部尚书,都察院御史都是你的亲信…刘瑾,这些朕都不在乎,施政之难,难在上令下效,难在上下通达,所以适当安插亲信在重要位置上,朕并不觉得多过分,因为朕相信你是忠心耿耿的…”
长叹了口气,朱厚照的声音如同苍茫海天处遥遥飘来,那么的不可捉摸。
“刘瑾,今日朕下令亲自来你府上看厂卫搜查,这是朕给你的最后一次机会,有朕亲眼看着,没人敢冤枉你,在这之前,朕现在问你一次,方才殿内戴义所奏,是真的吗?你果然在府里私藏了盔甲兵器?”
刘瑾心中一苦,这话他能怎么回答?戴义敢进殿禀奏,必然已早有安排,就算朱厚照现在亲自到了他府上,戴义他们该做好的准备早已做好,就等朱厚照来揭下这最后一层帷布。
刘瑾的迟疑落在朱厚照眼中,却以为刘瑾果然瞒着他做下了这件大逆之事,玉辇内的朱厚照浑身轻颤,手脚冰凉,终于心如死灰。
“启奏陛下,仁寿坊刘瑾私宅已到。”一名大汉将军辇前抱拳禀道。
刘瑾私宅前早已围了层层叠叠穿着飞鱼服的锦衣校尉,穿着褐衫圆领的东西厂番子,以及顺天府,兵马司等各色人等,显然今日金殿上发生的大事已传遍了京师。
朱厚照沉默走下车辇,在侍卫和大臣们的簇拥下走到刘瑾私宅的大门前,刘瑾却麻木地呆站在玉辇一动不动。
他预感到,这一次他已生机俱失。
朱厚照刚待抬腿进门,身形忽然一顿,转过身看着不远处的刘瑾,朱厚照哀恸的泪光里杀机闪现!
“刘瑾,你若不负朕,朕必不负你,你若负朕,…朕誓将你千刀万剐!”*
刘瑾府内的下人丫鬟们果然早已被厂卫拿下,宅子里空荡荡的,在京师仁寿坊这块寸土寸金之地,能有一座占地十数亩,五进五出的大宅子,足可见刘瑾权势何等滔天。
朱厚照冷着脸走进宅内,紧紧跟在他身后的除了大臣和侍卫,还有几名厂卫和顺天府衙的侦缉高手,这几人文不成武不就。但有着非常敏锐的直觉和破案经验,落在他们手上的案子鲜有未破者,戴义办事很得力,知道搜查刘府少不了寻找密室机关等等地方,于是提前将这些人召集起来。
站在占地广阔的刘府前院,朱厚照负手看着天空。
天色灰蒙蒙的,一朵黑色的乌云沉甸甸的压在他的头顶。
“搜!”
良久,朱厚照淡淡下令。
如虎如狼的厂卫冲进了前堂后院。分批次地展开地毯式搜查,摆在明面的东西很快被厂卫搬了出来。
天下四大窑呈送宫中的贡品瓷器一件件被搬出来,一箱箱底面烙着内库官藏的雪白银子被抬出来,一幅幅原本挂在宫中各殿的历代名人字画被卷成轴成捆成捆地抱出来…
朱厚照面无表情看着这些东西,心中未起一丝波澜。
诚如他刚才所说,刘瑾贪墨他早已知道,下面的人贪点财并没有触犯他心里真正的底线。
静静站在前院里,后面的大臣们大气也不敢出,大家非常有耐心地等着搜查的结果。
等了大约一个时辰,朱厚照的脸色渐渐有了变化。
抬出来的黄金白银以及各种细软珍宝实在太多了。近千厂卫人马变成了苦力,来来回回搬着箱子。箱子里全是沉甸甸的黄金白银,刘府前院广阔的空地已全部占满,箱子仍一个个地往外面搬,大有滔滔不绝之势。
连朱厚照这位富有天下的国君也不由感到触目惊心,这得有多少银子啊,如今大明国库每年岁入不过三四百万两,内库岁入还只有可怜巴巴的一百余万两。可今日摆在朱厚照面前的银子足足已超过一千万两,后面厂卫人马还在络绎不绝地将箱子抬出来,钱箱子已高高垒成了一座座金字塔。
朱厚照扭头愤怒地剜了刘瑾一眼。沉声喝道:“金银之类的东西不必搬了!先留着,给朕仔细找找别的东西。”
厂卫众人皆跪地应是,戴义朝那几名侦缉高手一挥手,几人越众而出,分成四个方向仔细查找起来。
池塘,回廊,花园,甚至屋顶…高手就是高手,每一处不引人注意的地方都没放过,在众人各怀心思的等待中,终于有了发现。
“陛下,后院树林中有掩埋痕迹,请陛下定夺。”一名侦缉高手跪地匆匆禀道。
朱厚照心中一冷,狠狠地一挥手:“都随朕去后院树林!”
树林不大,占地近半亩,里面建有小凉亭和一个人工挖掘出来的山泉,凉亭山泉,伴随着林中鸟叫虫鸣,颇得几分幽雅意味。刘瑾虽是太监,生活品位却是非常高的。
朱厚照站在树林内,身后围着一群大臣和勋贵,厂卫将树林内一个空旷之处围成了圈。
当着朱厚照的面,一名侦缉高手取过一瓢水,将水均匀地洒在空地上,几乎眨眼间,水便被土地吸得干干净净。
侦缉高手点了点头,肯定道:“这里被人挖过坑,虽然表面做过遮掩痕迹,但显然做得不够好,否则水洒在上面不可能这么快吸干,而且脚踩在这块地上感觉也不一样,下面显得有点松软,此处可疑!”
朱厚照冷冷道:“挖开!”
厂卫一齐动手挖掘,大臣们好奇地注视着厂卫们的动作,一柱香时辰过去,坑已挖到数尺之深,一名番子手里的铁镐挥下去,忽然传来清脆的响声,番子一楞,喜道:“下面果然有东西!”
朱厚照的脸色愈发阴沉了,刘瑾双膝一软,浑似没有知觉般往地上一跪,脸色白得像死人,浑身不自觉地打着摆子。
掩埋的仍然是箱子,大约有上百个,一个个箱子埋得很深。
箱子在朱厚照面前打开,里面的东西令所有人勃然变色。
造作局所出军队制式盔甲两千副,鸟铳五百杆,盾牌五百面,白蜡长枪一千杆,制式雁翎刀一千柄…
接下来的东西更令人心惊肉跳,雕工非常精致的玉玺一方。明黄五爪龙袍十八件,龙凤玉带九条,黄金翼龙冠两顶,而最令朱厚照出离愤怒的是,里面还有五百面穿宫牙牌。
所谓“穿宫牙牌”,便是自由出入大内宫门的通行证,只要没到夜间宫禁落闸时间,手执这面穿宫牙牌俱可进入深宫。也就是说,朱厚照的小命等于握在刘瑾的手上,他想什么时候收就什么时候收。
“咦?陛下,这两样物事内有机关…”戴义倒拎着两面皇帝仪仗用的翅屏团扇跑来,当着朱厚照的面将团扇的把柄处轻轻一拧,一抽,两柄蓝汪汪明显淬了剧毒的匕首露了出来。
包括朱厚照在内,所有人倒吸一口凉气,大家的脸色同时变得非常难看。
人群里,焦芳。刘宇,工部尚书毕亨。幕僚张文冕等人软软往地上一瘫,面色苍白如纸。
完了,全完了!
朱厚照英俊的面孔已完全扭曲狰狞,注视着面前一件件违禁大逆物事,每一件散发着阴冷森然的光芒,仿佛在嘲笑这些年他对刘瑾盲目天真的信任。
“刘——瑾——!”朱厚照气得浑身颤抖,咬着牙从齿缝中迸出两个字。
刘瑾扑通跪在他面前。怒极辩道:“陛下!这是小人陷害,老奴无辜,老奴冤枉!还是那句话。老奴阉人也,哪来的理由造反?陛下,您睁开眼啊…”
“把刘瑾带下去!打入诏狱…不,打入有司内狱!”朱厚照面孔通红,嘶声厉吼。
大臣中所有刘瑾的党羽纷纷面无人色,一脸惨白,年近八旬的焦芳更是老眼一翻白,当场昏过去。
两名魁梧的东厂番子上前,将刘瑾的胳膊一架,一左一右将他拖走。
“陛下,老奴冤枉!老奴绝无二心,老奴死不瞑目啊——”
朱厚照指着刘瑾渐行渐远的背影,嘶声吼道:“朕未负你,你何忍负朕!何忍负朕!”
直到刘瑾被带远,凄厉的喊冤仍在空气中悠悠回荡。
朱厚照铁青着脸,再次看了看面前的各种违禁物事,心仿佛被针狠狠扎了万遍,痛彻入骨。
“回宫!”朱厚照扭头便走。
脑海中忽然想起刘瑾方才所言,朱厚照的脚步不由一顿。
刘瑾的争辩不无道理,他一个绝了子嗣后代的阉人,哪来的理由造反?天下士子百姓怎么可能让一个阉人当皇帝?
疑惑刚从脑海中闪过,戴义仿佛看出朱厚照所思,弓着腰在他面前笑道:“陛下,刘瑾造反蓄谋已久,大约从他执掌司礼监的第一天便开始了,奴婢四个月前得知刘瑾府中可能藏匿大逆之物,已暗中将此事查清,原来刘瑾虽是阉人,可他还有一位亲兄弟,名叫刘景祥,任左军都督府右都督,此人无才无德不足为道,不过刘瑾还有一位在国子监读书的贡生侄孙,名叫刘二汉,名字虽然粗鲁,但命格可真不错,奴婢差人去刘瑾的老家陕西兴平打听过,当年刘瑾曾请了一位算卦先生为侄孙刘二汉算过命,算卦先生推算之后大吃一惊,说刘二汉‘上云归碧落,下席葬苍梧。蓂晚馀尧历,龟新启夏图’…”
朱厚照皱眉道:“什么意思?”
戴义轻蔑一笑,道:“当然是说这刘二汉有紫微之相,正经当皇帝的命呀,刘瑾当时一听便乐坏了,早在弘治十七年便托了门路将刘二汉弄进国子监当贡生,从此以后把他当成了手心里的宝贝,要风得风,要雨得雨,那刘二汉仗着刘瑾的宠溺,这几年在京师狂妄跋扈得没边儿啦…陛下,奴婢昨日已秘密将刘景祥和刘二汉拿进了诏狱,取了这二人画押的供词,刘瑾谋反显然并非空穴来风,陛下要不要看看供词,或者亲自审审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