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统这种事不可儿戏,上下数千年以来,不论古今中外,对血统都非常看重,哪怕是五百年后的世界里,血统问题也是决定地位高低的第一因素,——不仅是人,畜生也一样,杂种土狗和纯血藏獒从价格上来说就很不一样。

尽管朵颜部落如今混得很落魄,但花当首领还是固执的认为自己是血统高贵的一类人,——也不知他这种莫名其妙的优越感从哪里来的,秦堪提出的汉蒙通婚,筑城教授朵颜农耕等等建议,且先不提汉人儒家化包容一切同化一切的险恶用心,对花当来说,这个建议首先便降低了朵颜部落的血统纯度,从此汉不汉蒙不蒙的,一两代人以后,无论朵颜打劫北方的蒙古部落还是打劫南方的汉人城池村镇都不好意思下手,毕竟两边都是熟人…

花当拒绝得很果断,甚至对秦堪感到有些愤怒,他认为受到了侮辱,侮辱的程度大抵等于一条杂种母土狗强奸了一条纯血藏獒,一点也没考虑这条高贵藏獒的感受…

第四百五十四章张永抢炮

站在秦堪的立场上来说,花当真的想多了。

不论杂种土狗还是纯血藏獒都是狗,血统再高贵也是畜生,何必分得那么清楚…

站在花当的立场却不一样了。

朵颜部落的生活习性和蒙古人没什么区别,同样以放牧为生,偶尔干点抢劫的兼职,而且他们也自称是纯正的蒙古人,这些年在大明,瓦剌和鞑靼的夹缝中艰难生存,衣食不裹,穷困潦倒,可以说他们穷得只剩下这点所谓的高贵血统了,如今明廷却提出为他们筑城,教他们农耕,汉蒙通婚等等,这些建议听起来似乎都是为他们着想,实则用心险恶。

花当对大明不可能没有了解,秦堪提出的这些建议,花当一条都没答应,而且一眼便看穿了明廷的图谋。

嫁一个女儿给汉人是由于政治需要,不得不为之,但若敞开部落,无论男女皆与汉人通婚,那就不可能答应了。

秦堪揉了揉鼻子,苦笑道:“花大当家的比我想象中的聪明,是我小瞧天下英雄了…”

丁顺笑道:“侯爷面前,花当怎能称得‘英雄’?天下的英雄未免太不值钱了,顶多,他也只是个花大当家的罢了。”

秦堪摇头道:“不可轻敌,丁顺,你要死死记住一句话。‘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对异族必须要有充分的戒备,他们的眼前利益或许可能暂时跟咱们站在同一条线上,但他们的根本利益仍旧与我大明是敌对的。”

“是。属下记住了,侯爷,花当拒绝了侯爷的提议,以后…”

秦堪想了想,道:“这件事先放下,回头我给辽东锦衣卫千户所下个条子,京师北镇抚司拨一笔银款出来,令千户所在广宁,开原,四平三个互市开几家商号。专用来交易与朵颜部落的皮货牛羊肉马匹。以及他们所需要的茶叶,稻米,丝绸等物质,几家商号不可暴露与锦衣卫和朝廷的关系。聘请专门的商业人才管理。将商号做大做强…”

“侯爷的意思是…”

秦堪冷冷道:“三个互市不能真由大明的商人和朵颜部落说了算。朝廷开放互市不是为了养狼,互市的商品流量和价格等等,最终还是要掌握在朝廷手里。否则怎能拿捏朵颜部落?”

丁顺思索半晌,眼睛一亮,笑道:“此举不但给锦衣卫添了进项,而且还将互市掌握在朝廷手里,朝廷说什么就是什么,朝廷说什么价就是什么价,侯爷高明,这可是软刀子割肉,三两年以后,花当就知道有多疼了…”

“四平属海西女真范围,朵颜还没把它打下来吗?”

“花当老奸巨滑,不容易上当,目前朵颜部主要交易的互市只有广宁和开原,对四平并没有任何举动。”

“派人去朵颜和海西女真两地,帮花大当家的烧把火,挑挑事,看戏的都落座了,唱戏的怎能不上场?这不道德。”

从丁顺府里出来,秦堪忽然苦笑两声。

原本是来探望属下的伤,结果探望到最后变成了工作安排,说的人和听的人都不觉得有什么不对,仿佛探望病人本来就应该安排工作,不安排倒成了不合规矩。

秦堪离开丁府不到一柱香时辰,丁顺便带着未愈的伤上轿离家,匆匆赶往北镇抚司。

秦堪的命令化作一道道指令,飞往辽东。

坐在官轿内,秦堪眉心揉得发疼,随着身份越高,肩上的担子也越来越重,然而来自四面八方的掣肘也越来越多,想做一件事太难太不顺利,比如想将一百门佛朗机炮调往辽东边镇,如此正常而且迫在眉睫的事情,秦堪都不得不动点小聪明,绕开朝中的重重阻力才能达到目的,以后若有更重要更不能耽误的事,那时难道还指望这点小聪明吗?

无可否认,如今秦堪最大的阻力只有刘瑾。

手指无意识敲着膝盖,秦堪陷入了久久的沉思。

刘瑾…

现在下手除他,是不是到火候了?

不管除刘瑾有没有到火候,有件事秦堪必须要做。

做这件事必须找张永,非他莫属。

秦侯爷回京时对西厂大开杀戒,杀完之后忽然觉得自己应该低调了,就算不隐姓埋名,至少也该大隐于市。于是有些事情不得不找人帮忙。

时下京师一共驻扎军队二十余万,各军皆有职司,比如十二团营,就是拱卫京师城池以及周边,而御马监所属腾骧四营则完全是保卫皇宫,许多后世的影视剧里演到内廷争斗高潮部分,图穷匕见之时皇帝身边忽然冒出两股青烟,烟雾散去,两名绝世高手不仅帮皇帝挡住了最要命的一刀,还一阵噼里啪啦拳脚将敌人揍得找不着北。

这两股青烟冒出来的人,就是属于腾骧四营所属,专门为了保护皇帝,皇帝出行上朝时的仪仗皆是锦衣卫所属,一个个生得魁梧高大,实则武艺稀松,说白了就是样子货,摆出来给人看的。

皇帝真正的贴身侍卫皆出自御马监,绝世高手看起来孤傲超群,各种不羁各种冷酷,实则见了张永也得乖乖跪下称一声“督主”。

而张永,见了秦堪也得恭敬拱手,称一声“侯爷”。

数千年的官场,其实就是一条高级食物链。

另外说一句,如果不是高手出现时身上确实着了火,一般而言他们是不会以释放烟雾为登场亮相的方式,敢在皇帝身边玩火玩烟,诛九族的下场。

第二天,秦堪约见了御马监掌印张永。

欠债的见债主,虽说不至于要卖喜儿那么严重,但至少还是要为债主尽心做几件事的,更何况不仅仅是银子的关系,刘瑾势大,张永若不紧紧抱住秦堪的大腿,宫里宫外没有后台靠山,刘瑾会把他吞得连骨头也不剩,这一点张永很清楚,戴义也很清楚,他们的利益跟秦堪是紧紧连在一起的,刘瑾与秦堪的明争暗斗里,若秦堪落了下风,他们也讨不了好。

与秦堪相谈一番后,张永恭敬告辞。

回宫后的张永找了个机会,向朱厚照提了一下佛朗机火炮的事情,朱厚照也没在意,当即便交给了刘瑾。

刘瑾与张永不合,听说张永欲要这一百门火炮,当下冷笑两声,马上抛诸脑后。

张永耐心等了两天,也不着急,两天以后,确定刘瑾丝毫没有将佛朗机炮交给他的意思,于是向腾骧四营下了一道军令。

不到一个时辰,京师突生变故。

御马监腾骧四营出动了一个千户,千余人杀气腾腾闯进了位于金水大街后巷的造作局仓库,当着造作局司库官员的面,千余人不由分说强行将仓库大门破开,将里面造好的一百门佛朗机火炮抢了就走,司库官员大急,伸手只拦了一下,便被千户一个耳光扇晕过去。一行人就这样浩浩荡荡将佛朗机炮抬进了腾骧四营的营地。

不得不说,刘公公最近时运不济,碰到的都是一些不斯文不讲究的人和事,而且它们都有个共同点,丝毫不怕他的权势,其代表人物有:秦堪,张永…

御马监抢了造作局,刘瑾暴怒,最近他经常暴怒。

拉扯着张永,刘瑾和他大吵一架,二人闹到朱厚照面前,首先还能保持风度,摆事实讲道理,接着渐渐争吵起来,最后张永动了怒,忍不住一拳挥去,当即将刘瑾的眼眶揍成了一团黑,刘瑾大怒,二人当着朱厚照的面扭打在一起,一时间抠眼挖鼻扇耳光,什么招数都使过,若非二人因生理原因无桃可偷,更下流的招数都有。

都是宠信的太监,朱厚照也不便拉偏架,热闹过后,御马监抢夺佛朗机炮一事就这样不了了之,御马监抢了就抢了。

刘瑾和张永的矛盾由来已久,从东宫开始二人便常有争斗,这件事过后,二人的关系已上升到不共戴天的地步,互相对对方生出了不死不休的杀机。

迟日江山丽,春风花草香。

初春的京师万物复苏,城内城外绿意盎然。

春日的暖阳里,百姓们携家带口出门游玩,国子监的士子们也三五同窗好友成群,相邀出城踏春寻觅佳诗良句,城外高高的山坡上,无数只纸鸢在天上飞舞,孩子们牵着长长的线,欢快地奔跑在翠绿葱葱的草地上。

暖阳普照的季节里,城外一辆马车徐徐驶向京师朝阳门。

马车简朴无华,车外只有两名老仆相随。

车内坐着的,却是大明边镇赫赫有名的人物,三边总制杨一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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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五十五章三边总制

说起杨一清这个人,就不得不说说“三边总制”这个职位。

这个职位是弘治十年初设的,时年火筛入寇,弘治帝与朝臣廷议后,决定遣重臣总督陕西,甘肃,延绥,宁夏等地军务,三边总制的职位由此确定,后为朝廷常设,其地位差不多算是三地督抚,“督抚”这两个字顾名思义,一则总督军务,二则巡抚百姓,可谓军政大权尽握一手。

大明历史上的名臣,如秦纮,王琼等,皆担任过三边总制。

如今的三边总制是杨一清。

杨一清是个很有名的人,儿时起便很有名。

大约是他的父母在制造他的过程中太过愉悦,于是老杨家出了一位天才,杨一清七岁便能作得一手锦绣章,吟得一手好诗,十四岁时便高中乡试解元,十八岁考中进士,中进士后原要入翰林院当编修苦熬资历,可不巧的是,正好那时他的父亲病故,于是杨一清回乡丁忧,三年后,二十一岁的杨一清直接被任命为中书舍人,相当于国务院秘书,随后官路畅通无阻,一路升到三边总制。

如此逆天的天才,大明时下不止杨一清一人,还有一位天才儿童,名叫杨慎,如今内阁大学士杨廷和的儿子,也是一位天才。

可以肯定的是,杨廷和制造杨慎的过程中同样很愉悦,当然,杨廷和身也是位天才,八岁便通读四书五经,十二岁便中举,这就要上溯到杨廷和被制造的愉悦过程了…

杨一清和杨廷和杨慎没有血缘关系,但老杨家的遗传基因都非常不错。

这次三边总制杨一清回京是为了述职。

马车驶到京师城门外,杨一清掀开车帘,看着巍峨高耸的城楼和来往络绎不绝的行人客商。杨一清脸色却看不到丝毫欣喜,反而沉重地叹了口气。

只因这次召他回京述职的不是别人,正是司礼监掌印刘瑾。

刘瑾召杨一清回京自然不是为了请他吃饭,刘公公不会这么客气,至少不会对杨一清这么客气。

当初刘瑾刚坐上司礼监掌印的位置,甫登高位,自然需要人才丰其羽翼,刘瑾自己不算人才,但不得不承认他的眼光很独到。罪恶的双眼一下就盯住了杨一清,于是果断向杨一清递出了橄榄枝,意图招揽。

杨一清是什么人?正儿八经的进士出身,从中书舍人一直做到三边总制,祖上三代皆为朝臣。实可谓血统比藏獒还纯正的官,怎么可能与权阉沆瀣一气狼狈为奸?于是杨一清毫不留情地将刘公公递来的橄榄枝摔在地上,而且狠狠踩了两脚,甚至还嘲讽了几句很伤人的话,其大意大概跟太监的生理缺陷有关。

总之,杨一清彻底得罪了刘瑾。

这次刘瑾召杨一清入京说是述职,实则要命。杨一清从陕西出发回京时,三边的官员武将皆来相送,从他们如同送他出殡的表情上可以看得出,这次杨一清有去无回。

杨一清自己也是这么认为的。所以他一路上心情很沉重,甚至连家里的后事都安排好了。

虽沉重,但不悔。

上天若再给他一次选择的机会,杨一清仍会毫不犹豫地拒绝刘瑾。

人的风骨有时候看起来荒谬可笑。然而有时候却可敬可叹,国朝百余年。从来不缺人士子壮烈徇公义,慷慨赴悲歌。

马车行到朝阳门前,杨一清下了马车,掏出了官印腰牌以及吏部调令公,这些都是入城的必要程序,百姓要检查路引,官员则要检查调令公,这个规矩源于太祖朱元璋的小农思想,为求社会的繁荣稳定,百姓就不要闲着没事到处跑,官员更不要跑,想出去走动走动,拿路引或公来,朝廷允许你走动你才能走动,朝廷不允许,你不能瞎跑。

唐宋之时武人盛行于道,有人即是江湖,而到了大明却甚少武林江湖人士活跃,除了统治者“侠以武犯禁”的认知以外,大明的路引制度也是制约江湖人士的重要原因,试想某江湖大侠与某门派掌门约战某城某地,江湖沸腾,侠魔鼓舞,正邪两派高手纷纷蜂拥赶来观此世纪之战,结果一大帮人走到城门口被官兵团团围住,不论正邪善恶忠奸,全部拿入大牢,罪名是没有路引兼聚众斗殴,关牢里先抽一顿再说…

杨一清的调令公很齐全,交给守门的官兵后,却不知怎的引来了几名穿着圆帽褐衫的西厂番子,番子拿着公仔细瞧了半晌,眼睛盯着杨一清,目光不善。

杨一清暗叹口气,该来的总要来。

番子看过公后将它塞入自己怀里,倒也客气,朝杨一清抱拳道:“大人是陕延宁三边总制杨大人?”

“正是。”

二人说话之时,马车旁边却有一位穿着黑衣丝绸长衫,手把玉骨折扇的中年书生模样男子路过时听到了二人的对话,无意中不由“咦”了一声。

番子和杨一清同时扭头瞧了那书生一眼。

书生却不晓事,上前两步瞧着杨一清,仔细打量了一番,道:“足下竟是三边总制杨大人?”

杨一清是个很有涵养的人,于是只好重复道:“正是。”

中年书生笑道:“大人在三边大行马政,晚生早听说大人的大名,今日一见,幸何如之…”

西厂番子显然没有耐心等他们“久仰久仰”“哪里哪里”,于是忽然一挥手,身后几名番子忽然冲出来一左一右架住了杨一清的胳膊。

“奉司礼监刘公公令,三边总制杨一清多年来贪墨三边将士军饷,修缮长城多有截留贪墨朝廷拨银,并滥杀无辜民夫百人,着令拿入诏狱,大理寺问罪。”

杨一清淡然一笑,这个结果他早已有了心理准备。

中年书生却楞住了,张大嘴“啊”了一声,表情如同吞了一个臭鸡蛋般难看,无意中脱口道:“太黑了吧?这不是莫须有么…”

啪!

番子眼中厉色一闪,当头一掌便将书生狠狠拍到地上,脸着地,书生哼都没哼一声便晕了过去。

“把这酸书生也拿入诏狱,以犯官杨一清之党羽论!”

第四百五十六章侯爷招商

杨一清被西厂拿了。

这个消息很快传遍京师全城。

京师的大臣们简直不敢置信,因为杨一清太有名了,他有名不是他的才学和官位,而是杨一清这些年在三边做的事情。

三边总制的职权是督抚陕西,延绥,宁夏三地,外敌入寇时有权接掌兵权,指挥三边兵马与外敌作战,和平时期则有权处置三边政务民事。

杨一清这些年做得很好,这还是其次,最主要的是,杨一清在三边还做了两件意义非常重大的事,一是大力发展陕西马政,二是修缮长城。

他修的长城可不是打麻将,而是实实在在的修长城,华夏自唐宋以后,多地长城关隘城墙皆已破烂失修,有的地段甚至因年久或兵祸而垮塌,杨一清到任后奏请弘治皇帝,经内阁廷议,每年拨银征民夫专为修缮长城,杨一清这些年来干的就是这件事。

还有发展马政,大明与蒙古是百年宿敌,而大明对战蒙古往往败多胜少,其最大的原因是无马与有马,杨一清总制三边这些年鼓励边镇卫所和百姓养马,以马冲抵徭役税赋,数载下来成效斐然,边军缺马的状况大有改善。

无可否认,这两件事对大明有着深远的影响,现在或许看不出来,三十年五十年以后,清醒的有识之士便会明白,杨一清做了两件延长国祚的大事。

这样一位治世能臣,竟被刘瑾拿入了诏狱。

心系社稷的忠直大臣在自己府里悲怆长叹。刘瑾到底要将大明江山祸害到什么地步才肯罢休?

好好的大明朝堂,如今岂是“乌烟瘴气”四字可以形容?

至于杨一清被西厂拿下时,顺便还多拿下了一位中年书生,这件小事已被所有人自动无视。连大臣的性命都朝不保夕,谁还顾得上那位倒霉的无名书生。

一场代号“拯救忠臣清清”的行动在京师展开。

杨一清入狱第二天,都察院左都御史杜宏竟带头向内阁和司礼监上了请恕奏疏,请求刘瑾网开一面,放了杨一清。

刘瑾大怒,原本打算再杀只鸡儆猴,结果一看奏疏署名竟是秦堪的老丈人杜宏。刘瑾虽怒却也颇为忌惮。只将奏疏发还内阁,不痛不痒斥责几句,倒也没敢对杜宏动手。

秦堪的可怕刘瑾已不止领教过一次两次,刘瑾打从心底里不愿招惹他。或许将来等到一个好机会一举诛除他。但是现在。他却不愿为这么一件小事对杜宏动手,从而得罪秦堪。

于是杜宏被刘瑾轻轻放过。

有人带头是件好事,第三天。都察院十三道御史同时上疏,请恕杨一清,六部几位尚书和侍郎也私下向刘瑾求情。

刘瑾没想到杨一清在朝中的名望竟如此深厚,几乎是满朝文武皆为他求情,一个三边总制,权力在地方上来说确实算不小了,但在尚书侍郎满街走的京师却委实不值一提,杨一清到底有何本事,令满朝上下为他奔走鼓呼?

然而满朝大臣终究还是小看了刘瑾的小心眼儿。

大臣们越是求情,刘瑾便越发不可遏止地想起当初杨一清拒绝他的招揽时的话语,甚至他眼底里那一抹毫不掩饰的轻蔑和嘲讽,至今思来犹如钢针刺心,如今刘瑾地位稳固坚若磐石,朝权尽握一手,此时此刻,当初的羞辱怎能不酣畅报还?

刘瑾毫不留情地拒绝了所有大臣的上疏。

如今皇帝不理国事,大小朝事政务悉数决于刘瑾一人,朱厚照刚登基便懒散怠政,那时大臣们对他还抱有希望,三不五时跑到承天门前跪着哭一会儿,扯着嗓子干嚎一阵“先帝魂归来兮”等等,以求激起朱厚照的羞耻心,从而奋发向上,励精图治。可惜的是,朱厚照的羞耻心似乎被深埋在心底的某个峡谷,九雷轰顶都劈不醒。

于是大臣们绝望之下,不得不默认刘瑾独揽朝纲,这实在是一个非常无奈的选择,毕竟有人管事总比没人管事好,这也是刘瑾之所以被称为“立皇帝”的由来。

大臣们的求情奏疏被一一封还,谁也没有办法,更不指望找朱厚照主持公道,如今的朱厚照除了斗狗斗鸡还有修建豹房外,一应国事全部不理,实可谓昏君行列里的翘楚鳌头。

纷乱熙攘中,内阁大学士李东阳私下拜访刘瑾,结果进了刘瑾私宅不到半个时辰便被笑吟吟的刘瑾客气地送出了门。

当大臣们看到李东阳那张灰败难看的脸,大家都明白,杨一清救不得了,刘瑾已下定决心将他置于死地,哪怕内阁大学士亲自出面说情也没用。

杨一清被西厂拿了的消息,秦堪自然也知道。

当初在辽东时,杨一清担了天大的干系调动宣府边军紧急驰援辽东,终于帮助秦堪诛除了李杲,虽说没有宣府边军秦堪也能达到目的,但是杨一清的这份人情他却实实在在欠下了。

然而这次杨一清被刘瑾拿下,秦堪却没有出手相助,原因很简单,情势不允许。

不可为而为之,是愚是勇,自是见仁见智。一如刘瑾现在非常忌惮秦堪一样,秦堪对刘瑾也同样的忌惮,二人就像两位武林高手决斗时先互相试探着对攻了几招,接着很快分开,然后各自踩着九宫八卦步原地对峙兜圈,沉寂中寻找对方的漏洞。

可以说目前是秦堪和刘瑾的对峙冷战阶段。

前些日子对西厂大开杀戒,最后还逼得刘瑾在金殿不得不配合他把事情掩盖下去。可以说等于当着天下人的面狠狠扇了刘瑾几记耳光,刘瑾受到如此羞辱,已在崩溃或爆发的边缘,说句真心话,尽管很想帮杨一清,但秦堪委实不想再刺激芳心脆弱的刘公公了…

杨一清被拿,刘瑾摆明了要将他置于死地的态度,看似已无可挽救,可秦堪依稀记得历史上的杨一清好象活了很多年,而且活得很滋润。不但诛除刘瑾出自他的谋划。而且还两次当了内阁首辅,按说这一次命不该绝才是。

因为秦堪的穿越,或许历史也改变了许多,却不知杨一清的命运会不会随着秦堪的穿越而改变。所以秦堪不着急。他还在等。等事情出现转机,他打算一直等到最后关头,如果发现杨一清真的死定了。那么秦堪再出手跟刘瑾斗一斗,还当初杨一清的人情也好,为大明留一颗名臣的种子也好,反正秦堪不会真的坐视刘瑾杀掉杨一清。

京师朝堂因杨一清而喧嚷纷乱之时,秦堪在做自己的事。

京师南城居贤坊外街的一座优雅茶楼里,茶楼已被秦侯爷包下,丁顺按刀站在楼下,一群凶神恶煞的锦衣卫将茶楼团团围住,来往行人皆惊惧避让。

二楼雅阁里,秦堪穿着黑色长衫,端着茶盏儿,漫不经心地轻轻吹拂着滚烫的茶水。

站在他面前的,却是十余位京师有名的大商贾,每个人在京师的商界皆是呼风唤雨的大老板,此时站在秦堪面前却战战兢兢,噤若寒蝉,大气也不敢喘。

如今上得了台面的大商人哪个背后没有朝廷官员的影子?然而这些影子在秦侯爷面前却不值一提,秦侯爷连刘瑾都不怕,几百西厂番子他说杀便杀了,丝毫没把刘瑾的面子放在眼里,事后刘瑾竟也忍气吞声,轻轻揭过。

这么一尊凶神,商人们的背景再强大有什么用?搬出来只会引来耻笑,秦侯爷是怕背景的人么?

这就是这些大商人此刻站在秦堪面前毕恭毕敬的原因,在秦侯爷眼里,他们跟一只蚂蚁区别不大,说捏死就捏死了。

朝廷官员通常尽量避免直接跟商贾打交道,免得自污了名声,跟商贾来往传出去不好听,令人不解的是,为何这位侯爷却似乎丝毫没有顾忌名声,主动邀约他们这些商号老板?

屋子里寂静许久,所有老板眼巴巴地瞧着秦堪不紧不慢地品啜着茶水,大伙儿眼皮子不住地跳,大部分人目光惊惧地左顾右盼,生怕眼前这位侯爷忽然把手中的茶盏儿往地上一摔,然后屋外潮水般涌进来无数刀斧手,呼啦一下把他们剁成狗肉之酱…

不知过了多久,秦堪忽然将茶盏儿往桌上轻轻一搁,发出微微的碰撞声,十几位大商人脸颊同时狠狠一抽,纷纷感到心惊肉跳。

“万安商号的彭掌柜,丰达商号的谢掌柜,哦,还有周记商号的周员外,呵呵,周员外曾是弘治年的户部主事,说来还是秦某的前辈,没想到周员外致仕后竟创出如此家业,实在可敬可佩…”秦堪笑吟吟的一个个点名。

众商人愈发惶恐不安,大伙儿忽然感觉自己变成了一块被狗惦记上的肉骨头,香喷喷的,还冒着热气…

唯独那位周员外比较淡定,毕竟他曾是朝廷官员,致仕后这些年上下交游打点,朝中的人脉不小,他知道秦堪不会拿他怎样。

“秦侯爷屈尊召见我等,不知有何见教?”周员外拱手客气问道。

秦堪笑道:“见教不敢,周前辈折煞我也,今日秦某邀约各位富商,却有一个不情之请…”

周员外咬了咬牙,身旁的十几位商人的脸色也有些不好看。

这句话他们听多了,所谓“不情之请”只是委婉说法,不论这句话绕了多少弯子,最后的结果必然是从他们口袋里往外掏银子,不用问,银子最后装进了官员的口袋。

天下皆知司礼监刘瑾贪婪,不论官员入京是述职还是公干,必须首先拜会刘公公,送上数万两银子,然后才能开始办正事,否则刘公公会很不高兴,比如一个名叫周钥的巡按御史受调出巡外地,回来时实在太过清贫,没给刘公公送银子,忧愤之下进京的第二天自己吊死在家中。

可大家却没想到,跟刘瑾掰腕子的秦侯爷也有这毛病。

想想也是,天下乌鸦一般黑,万只黑乌鸦中忽然冒出一只白乌鸦,多不合时宜…

只不过以国侯之尊特意把大家召集到一起,开门见山的说什么“不情之请”,简直是明火执仗打劫,这副吃相比刘瑾还难看,太不讲究了。

“秦侯爷若有难处,我等商贾岂有坐视之理?若侯爷不弃,我周记商号愿奉送侯爷白银三…不,五万两,请侯爷笑纳。”周员外打算出一回血了。

有人带头,其余的人不得不热烈响应。

“我万安商号愿出四万两。”

“丰达商号愿出五万两…”

“…”

秦堪微微蹙眉,抬手往下一压,屋内顿时安静下来。

“各位把本侯当什么人了?本侯是那种占你们便宜的人吗?我乃世袭国侯,会缺你们这区区几万两银子?”

众人一楞,愈发迷茫了,也不知秦堪这话应该正着听呢,还是反着听,是真不想要银子呢,还是嫌银子给少了…

周员外心情却徒然一沉。

若这位侯爷真不想要银子,恐怕他所谓的“不情之请”必是一件很难办的事,相比之下,周员外倒情愿秦堪拿一笔银子走人,大家都落个轻松,就当是花钱消灾,肉包子打狗…

“侯爷请恕我等孟浪之罪,不知侯爷有何难事,我等若能办到,绝不推辞。”

秦堪点点头,压低了声音道:“各位掌柜都知道司礼监刘瑾吧?”

众人点头,刘瑾的名号如今天下皆闻,谁敢不认识?

“本侯的不情之请就是…各位如果不为难的话,不妨各自发动起来招揽绝世高手,抽冷子一刀捅死刘公公,为民除害…”

扑通!

几名胆小的商人立马跪下,面色苍白地颤抖。

没跪下的人脸色也好不到哪里去,纷纷倒吸一口凉气,再看秦堪时目光分明像在看一个疯子。

屋内没一个人出声儿,空气仿佛都凝结了。

许久之后,秦堪忽然善解人意地道:“这个请求是不是太难为各位了?”

众人疯狂点头,眼眶泛红。

秦堪和颜悦色道:“那…本侯再换个不情之请?”

众人继续疯狂点头,目光充满了期盼以及…哀求。

秦堪知道,大家显然在哀求他发疯时别拖他们垫背。

秦堪笑吟吟道:“既然大家对捅死刘公公没什么兴趣,不知对投资天津有兴趣否?”

第四百五十七章本末之别

相比拿刀捅死刘公公,投资天津的不情之请无疑如天官赐福般祥和,秦堪清楚看到屋子里好几位掌柜松了口气。

给各位商号大老板精神上受了点刺激后,秦堪终于说出了召见各位掌柜的目的。

投资天津不仅仅因为对唐子禾的承诺,天津的繁荣对秦堪自己也很重要。

要改变这个时代,总要拿出点实际行动,改变天津是秦堪的第一步,一个滨海且汇集漕河的城市,地理位置何其重要,如今竟只是一个小小的土城,这是秦堪所不能接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