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楼狎妓倒是不反感,不过有着两辈子阅女经验的他,实在没有耐心跟青楼女子玩那些虚情假意。
于是听戏便成了秦堪迫不得已的爱好,听着两位戏子咿咿呀呀冗长软绵的曲调儿,听久了倒也觉得确有几分风味。
唐子禾出现后却很不客气,直接便打断了两位戏子投入的演出,也掐断了大明朝戏曲文艺崛起的春天。
“你,还有你,别唱了,都出去,我要给侯爷瞧病了。”
戏子们一楞,看着神色冰冷的唐子禾,再瞧瞧半躺在暖炕上面露微笑的秦侯爷,戏子们知道这位姑娘惹不起,赶紧施礼告退。
唐子禾目光不善地瞪着秦堪,秦堪却微眯着眼,一副悠然自得丝毫不担心自己中毒的样子,唐子禾眼中飞快闪过一丝杀意,瞬间又变成了美人轻嗔薄怒的风情模样,变脸之快,连秦堪这种阅女老手竟也未曾察觉。
屋子里一片寂静,唐子禾就这样不言不动地盯着秦堪,恶狠狠的,却自有一番妩媚风情。
太安静了,静得秦堪不得不睁开眼,有些尴尬地揉了揉鼻子,苦笑道:“唐姑娘能不能不要这样一直盯着我?”
“你害羞?”唐子禾冷冷道。
“尽管不想承认,但事实是…好吧,被人这么盯着,确实有点羞意,羞并快乐着。”
唐子禾薄而红润的嘴角一勾,想笑,又使劲憋住,一张板着的冷俏脸不知不觉破了功。
“民女自小长在天津,还从没见过朝廷的钦差大人长什么模样呢,多瞧你一下难道犯了王法不成?”
“我不介意姑娘瞧我多久,但姑娘你瞧我的眼神不对…”
“如何不对?”
秦堪叹道:“你盯着我的目光就像屠夫盯着一头待宰的肥猪,不论什么品种的猪被屠夫这样盯着,都会感到不自在的…”
唐子禾终于忍不住笑了,笑得很优雅,一只水袖悄然捂住了嘴,眼睛像月牙儿般弯弯的,很可爱。
“哪有人这样埋汰自己的,侯爷何苦如此自贱。”
秦堪黯然道:“瞧一次病要花三千两银子,我不是待宰的肥猪是什么?”8
第四百一十五章萧墙之内
三千两不是开玩笑,确实是唐子禾给秦堪定的出诊费,这个价钱勾起了秦堪前世的回忆,那时的天空不像现在这么蓝,草也不像现在这么绿,可喜的是,医药费和现在一样黑。
敢把秦侯爷当猪宰的,举世也就唐神医这么一位了。
很奇怪的感觉,唐子禾似乎一点都不怕秦堪,当然,秦堪并不喜欢别人太怕他,不管别人怎么想,秦堪一直觉得自己是个很有亲和力的人,烧大学士的房子是意外,杀东厂番子也是意外,后来逼朵颜,杀李杲,坑刘瑾…全部都是意外!
是的,秦侯爷的亲和力表现得很低调,世俗的人不容易发现,被人敬畏的主要原因是因为在他身上发生的意外太多了…
唐子禾不怕秦堪,从给他把脉开始,俏脸便一直绷得紧紧的,秦堪仔细观察过她的眼睛,她的眼睛像天池的湖水,清澈见底,也冰冷彻骨,似乎带着一丝刻意掩饰的愤世嫉俗。
一个颇得全城名望的姑娘眼中为何会出现愤世嫉俗的目光,秦堪不懂。
不懂是正常的。
秦堪怎么也不会将唐子禾与白莲教联想在一块,一共见过她两次,也见过她两次出手治病救人,在他的印象里,唐子禾就是一个纯粹的大夫,悬壶济世治病救人是她唯一的事业,积下阴德无数的同时,或许深闺独处时也憧憬着将来能嫁给一个本分老实的男子,表情再冷终究只是一种混迹红尘的保护色,其实内心却是非常火热的…
对一个只见过两次面的姑娘,秦堪只能这样想象她,因为她在他面前并未暴露任何惹人疑窦的举动和言辞。潜意识里,秦堪也不愿将这位绝色的姑娘跟白莲教联系起来。
三只纤细如玉般的手指搭在秦堪的脉搏上。过了半盏茶时辰,唐子禾收回了手,淡淡道:“侯爷并未中毒,尽管放心好了,刚才在梁大人府上我已说过,藜芦是一味药材,单独吃一点点的话对身体并没有太大的坏处,吃多了也就是头晕呕吐而已,凶手针对的是梁大人。倒也不敢将全城的官员武将毒杀,所以下毒很有分寸…”
秦堪眨眨眼,笑道:“本侯没担心过中毒,都是那帮不争气的属下大惊小怪。”
唐子禾淡然道:“侯爷是金贵命,身系千万人的前程。贵属自然不敢大意。”
“唐姑娘是大夫,不妨帮本侯想想,天津城里除了你,还有谁能有如此本事,杀人于无影无形?”
“侯爷,天津城里的大夫不止我一个,敢在门口悬壶者必然学有所精。举凡医者对‘十八反’‘十九畏’都是了然于心的,藜芦反丹参这个道理行医者都懂,侯爷从这个方面入手查凶,那么整个天津城包括我在内。所有的大夫都有嫌疑,不仅如此,读过医书的人也有嫌疑…”
秦堪笑道:“唐姑娘说得没错,本侯确是找错方向了…对了。唐姑娘刚从梁府过来,梁大人性命无碍吧?能救活吗?”
唐子禾自信一笑:“十八反虽然能要人命。但在我手里十之**能救回,梁大人运气好,请了我参加寿宴,若晚半刻,怕是连我也无力回天了。”
秦堪闻言怔忪片刻,接着颇有些失望地叹了口气,低声喃喃道:“还以为他救不活呢,这下好了,抄他家产的算盘落空了…”
唐子禾冷冷道:“侯爷,您的自言自语太大声了!”
梁胜中毒的消息在民间并未造成多大的影响。
天津城里的百姓在意的并非谁来统治他们,天下乌鸦一般黑,谁来统治他们都一样。他们在意的是怎样填饱自己的肚子,这才是最实际的问题。
新年已过,京师朝堂大臣半月休沐之期也过完了,上元节当日,朱厚照领朝臣入太庙告祭天地祖宗,随着礼部尚书张升一声嘹亮的“礼毕”,朱厚照和大臣们以及满朝勋贵,京师四品以上诰命夫人等纷纷起身,包括杜嫣在内的命妇皆移驾慈宁宫与皇太后,皇后等人叙话,朱厚照则领着大臣们回奉天殿,新年后的第一次朝会开始,也意味着大明迎来了正德二年纪元。
可惜新年并无新气象,朝会仍如往年一般吵吵嚷嚷,大臣们各执己见,为各自的政见而争得头破血流,朱厚照也照旧顶了一脑门熟悉的吐沫星子,朝会上起码有五成的话题都是关于皇帝的,皇上要勤勉,皇上要成熟,皇上别贪玩,皇上少花钱,皇上你再不跟夏皇后圆房臣就当场死给你看,皇上也该下个蛋了,不然大明的未来怎么办…
积压了一个新年的话题,有道理的没道理的,大臣们没有任何忌讳,一股脑儿往朱厚照身上倾泄而去。
虽说过一年长一岁,朱厚照的性子却没什么变化,朝会的最后,朱厚照终究忍不住发飙了,龙椅上跳起来指着大臣们大骂了一通,然后气冲冲拂袖而去,正德二年的第一次朝会以不欢而散而告终。
朝会散后,朱厚照回了乾清宫生闷气,刘瑾回司礼监刚坐下准备批奏疏,司礼监随堂太监刘顺便谄笑着迎了上来。
和刘瑾原本姓谈一样,刘顺原本姓周,后来抱上了干爹刘瑾的大腿,周顺也就成了刘顺。
“干爹上朝辛苦了,儿子给您揉揉肩?”
刘瑾挥挥手,淡淡道:“免了吧,今日朝会陛下又跟大臣们闹了气,刚过完年,大伙儿的火气还真不小,杂家也有十来天没办过正事了,刘顺,这些日子京里有什么风声轶闻,说给杂家听听,也让杂家提提神儿…”
刘瑾口上说免了,刘顺却还是将一双白皙如女人的手按到了刘瑾的肩上,力道不轻不重地给他揉了起来,一边揉一边笑道:“干爹,过年可真没什么风声,大臣和百姓家都一样,关着大门不出来,倒是有件逗乐儿的事,听说工部右侍郎常大人大年初五便在家里坐不住了,邀了三五同僚去仁寿坊的青楼狎妓,谁知大年期间窑姐儿不愿接客,常大人吃了闭门羹,气得当场暴跳如雷,大失仪态地指着青楼的大门骂了一个时辰,这事儿不知怎的被常大人的正房夫人知道了,夫人当即领了常府五位妾室拎着棍棒扫帚杀将而至,将常大人堵了个正着,可怜常大人大过年的,被夫人和妾室们当街一通痛揍呀,被揍得鼻青脸肿见不了人,干爹您没见今日朝会,常大人告了病吗?脸上的青肿还没消呢,他敢来朝会上现眼么?”
刘瑾顿时乐得哈哈大笑,尖细如夜隼般的笑声在司礼监的屋子里回荡不休。
“有意思,有意思,这帮子文官呀,个个都是贱骨头,依杂家看,就得像正室夫人待他们一样,该收十的时候绝不能手软,把他们揍痛了,揍怕了,他们才会乖乖听话…”
不得不夸一夸刘公公,能成为正德朝的第一权阉,终究还是有几分本事的,一件笑谈轶闻听进耳里,寻常人哂然一笑便置之脑后,而刘公公却能总结出一套处世哲学,机会不仅仅留给有准备的人,也留给了爱思考的人。
“这事儿听着提神…”刘瑾总结完人生道理后,乐得一脸的褶子:“刘顺,还有什么提神儿的事?说来听听。”
刘顺凝神想了想,躬身笑道:“干爹眼界高,能博干爹一乐的事儿可真不多,至于提神嘛…三日前西厂番子拿住了一名白莲教头目,此人从蓟州府而来,准备去天津煽动作乱,路经京师时被咱们的番子发现形迹可疑,于是拿下喝问了几句,这孬货不经审,给他上刑才过了两道开胃菜便熬不住,一五一十全招了…呵呵,干爹,这事儿不算提神,儿子就跟您顺嘴一提,让您老知晓此事便是…”
刘瑾哼了哼:“这帮不安分的逆贼,拿便拿了,叫人往锦衣卫诏狱送去,秦堪那畜生正好在天津查白莲教呢,把这人扔…扔给…给…”
刘瑾说着说着,两只绿豆般的小眼睛忽然睁圆,接着浑身一个激灵:“白莲教的头目?正好要去天津煽动作乱?秦堪也在天津?”
刘顺楞楞道:“是呀,干爹您…怎么了?”
刘瑾怔忪片刻,忽然“哎呀”一声,竟生生从椅子上蹦起老高,眉开眼笑道:“天赐良机呀!老天开眼,让这白莲教头目撞到杂家手里,杂家掐指一算,算准秦堪这畜生八字太轻,命里注定活不过今年,活不过此月!”
刘顺满头雾水:“干爹您的意思是…”
“那白莲教头目关在哪里?”
“自然是西厂,本来说给锦衣卫诏狱送去的,这不是因为过年嘛,事情便耽误下来了…”
刘顺唠唠叨叨说个没完,刘瑾却急不可待地一撩蟒袍下摆,风风火火地出了司礼监的大屋子,边走边道:“随杂家去一趟西厂,这个逆贼头目杂家可真得见见他!”8
第四百一十六章遥相掣肘
晚明以前,厂卫专属的监狱只有诏狱,直到晚明时期东厂才新开了监狱,如今诏狱仍是厂卫所共用。
当然,这只是理论上,实际东西厂还是有着自己的小型监狱的,每一个犯人被拿下,便意味着一份功劳,包括秦堪在内,厂卫的三位领导不会大方到把这些功劳与别人共享,毕竟不论是男人还是不男不女的太监,功劳这种东西都是很敏感的禁脔,它和自己的老婆一样,绝对不容外人染指的。
所以除了诏狱,东西二厂皆有自己的小型监狱。
位于京师灵济宫附近的西厂大堂内院有一排不起眼的小房子,房子的门窗皆为铁栅所铸,走进院子便听到一阵阵或虚弱或大骂或呻吟的嘈杂声音。
刘顺领着刘瑾匆匆跨进院子,院子内布满了番子,见刘公公到来,纷纷跪地请安,刘瑾理也没理,径自走入一间把守严密的屋子中,刚踏脚进去,养尊处优的刘瑾便被屋子里传出来的恶臭熏得情不自禁倒退一步。
刘顺急忙扶住他,刘瑾铁青着脸,强自忍住直欲呕吐的冲动,张嘴便待破口大骂西厂的最高领导尸位素餐不重视环境卫生工作,结果忽然想到西厂的最高领导正是刘公公他自己,遂悻悻作罢。
作罢归作罢,刘瑾实在提不起勇气再跨进这个臭气熏天的屋子,刘顺有眼力,急忙将刘瑾请进另一间干净的屋子里,并吩咐番子将白莲教头目先冲洗一番再押进来问话。
刘瑾坐在屋子里没等多久,戴着手镣脚铐的白莲教头目便被番子们推搡着进了屋子。
头目大约四十来岁年纪,脸面肮脏头发凌乱,大冷天的只穿着一件布满了血迹的单衣,身上裸露出来的地方伤痕累累,伤口狰狞可怖。显然,刘顺谓曰“只上了两道开胃菜”,这两道菜绝非如他所说这般轻描淡写,口味比他表达的重多了。
刘瑾嫌恶地皱了皱眉,然后捂住了口鼻。
“姓名?”刘瑾瓮声瓮气问道。
“小人名叫马四,公公饶命,饶命!小人错了,小人入白莲教也是被胁迫的,请公公明察…”尝过西厂两道开胃菜的马四显然被吓得完全失去了革命造反派的忠贞和坚定。
“马四,你去天津意欲何为?”
“小人奉总坛…不,受邪教总坛胁迫,接手白莲教天津香堂一应事宜。”
“白莲教为何派你接手天津香堂?”
“因为白莲教酋首对目前天津执事者已生不满,故而命小人接掌。”
“白莲教天津执事者为何人?”
“天津女神医,唐子禾!”
刘瑾忽然不再问了,将头靠在椅背上,阖眼静静地思索着什么,屋子里一片静谧,只听得到马四极度紧张惊恐的粗重喘息声。
不论正常男人还是太监,能坐上万万人之上的高位,终归不可能一无是处,其人姓格方面总是有亮点的。
刘公公推行新政方面虽然一塌糊涂,大明朝堂被他折腾得乌烟瘴气,但若论起拖人后腿,阴刀子捅人,刘公公在这方面还是颇有几分建树的。
不知沉寂了多久,刘瑾淡淡开口:“马四…”
马四浑身一颤:“小人在。”
“入邪教反我大明社稷,知道是什么罪名吗?”
马四身躯剧烈颤抖,汗如雨下:“公公饶命!饶命!”
“上天有好生之德,杂家给你一次机会,但你也应知投桃报李…”
马四呆了一下,立马明白了刘瑾的意思,于是哭着道:“公公但有所命,尽管吩咐,马四愿为公公效劳,愿为朝廷效劳!”*锦衣卫天津指挥使官衙内院。
“侯爷的身子…”唐子禾嘴角一勾,露出一丝似戏谑又似嘲讽般的轻笑,接着道:“…侯爷身子很奇怪,居然一点毛病都没有,天津城上上下下的文官武将民女都给他们瞧过病,各位大人们多少都有些肾虚亏阳之症,可侯爷的身子却保养得很好呢…”
秦堪楞了片刻,才明白唐子禾话里的意思,不由笑道:“唐姑娘的意思,天津这些官员们都把精力用在女人身上了?”
唐子禾嫣然笑道:“民女可没说过这话,侯爷给民女扣这么大一顶帽子,民女岂不被满城的大人们记恨在心,这天津城以后哪有我的立足之地。”
秦堪笑道:“以唐姑娘活死人肉白骨之妙手,天下之大还怕没有立足之地?若姑娘不为天津所容,不如干脆跟随本侯回京,将来给本侯当家庭医生,本侯保你一生荣华。”
“家庭医生…倒是个挺新奇的词儿呢,民女这里多谢侯爷,若真有那么一天,民女索姓真的投奔侯爷,还望侯爷不弃,赏民女一口吃食。”
秦堪鬼使神差般脱口而出:“你来,我养你。”
说刚出口,秦堪便后悔了,能把请医生这么正经的话题说得好像暴发户包养小蜜,秦堪猛然发觉自己离正人君子的距离渐行渐远,垂头一看,节操也掉得所剩无几了。
秦堪的话音一落,唐子禾也楞住了。
女魔头手段虽辣,但感情世界还是非常单纯的,从小便是孤儿,被白莲教当作重点造反苗子培养,长大后独领一方,杀伐果断,城中官员百姓被她的妙手折服,何曾有人敢对这位女菩萨兼女魔头说出如此这般近似于调戏的轻薄话儿?
也不知是故意作戏还是真的羞不可抑,唐子禾的脸蛋当即便一片通红,抬眸恨恨瞪了秦堪一眼,半真半假薄怒道:“侯爷如此大人物,嘴上怎么也没个把门的?”
秦堪尴尬地咧了咧嘴,当着未婚姑娘的面说这种话,确实有点不妥,若被朝中那些言官嘴货们听到,一顶调戏神医的帽子必然少不了的。
“抱歉,本侯失言了,唐姑娘勿怪,”秦堪说着神情忽然一正,肃然道:“唐姑娘,咱们说件正经事吧。”
唐子禾见秦堪神情难得的一本正经的样子,她也急忙坐直了身子:“侯爷请说。”
秦堪无比正色道:“唐姑娘,说真的,你若有法子把一个死太监神不知鬼不觉的变成真正的死太监,本侯保你做皇宫太医院的院使…”
唐子禾被绕得有点晕:“侯爷,您说的死太监…到底死没死?”
秦堪怅然道:“没死,‘死太监’是昵称。”
第四百一十七章良相良医
想弄死刘瑾的心情是一直客观存在的,正如刘瑾时时刻刻琢磨着怎样弄死秦堪一样,二人可谓志同道合,目标一致。
奇怪的是,秦堪没有点名道姓,唐子禾却听懂了。
“侯爷说的死太监,莫非是如今的大明内相,司礼监掌印刘瑾?侯爷和他…有隙?”
秦堪眼中闪过一丝异色,略带惊奇地瞧着她。
唐子禾的脸很干净,白皙无暇,冷艳照人,问这句话时她的脸凑得很近,一丝幽幽的处子体香传到秦堪的鼻端,很舒服的味道。
“唐姑娘是名满全城的神医,竟也关心朝堂之事?”秦堪饶有兴致地盯着她。
唐子禾笑了笑,悠悠道:“处江湖之远,便不能问庙堂之高了么?民女妄问国事,侯爷是否要将民女拿入诏狱治罪?”
秦堪摇头笑道:“本侯怎会如此不讲道理,天下人问天下事,应当应分的,本侯只是奇怪,一介弱女子悬壶济世,竟对朝堂也有几分了解,除了那些爱耍嘴皮子实则一无是处的激昂书生,这年头肯问国事的百姓可真不多了。”
唐子禾笑道:“宋人吴曾所撰《能改斋漫录》载曰:宋朝名臣范仲淹文正公一日去寺庙求签,求日后能当宰相,签曰:不能,于是文正公再求一签,愿做行走天下一良医,好友皆好奇不已,寻常人拜佛求签,所求皆高官厚禄,至不济也是富甲一方,何以范仲淹却许愿要当医生,文正公笑曰:古人尝云,常善用人,故无弃人,常善用物,故无弃物。有才学的大丈夫生于世间,若不能辅佐明君治理天下。一展胸中抱负,也应该做个利泽万民的良医,上可疗君亲之疾,下可救贫贱之厄,中可保身长全,此所谓‘不为良相,愿为良医’。”
听这一席长话,秦堪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呆呆地瞧着唐子禾。
古人与好友交谈之时常习惯问对方志向若何,所谓君子之交,先问志向,志同道合,则为一生好友,不离不弃,若志向不同,则含笑拱手,不再来往。
此刻唐子禾这番话,明着是解释她一介女子为何问国事。实则秦堪却听出这番话里的凌云壮志。
壮志不逊须眉。
“唐姑娘愿为良医,还是愿为良相?”
唐子禾悚然一惊。顿觉方才说得太多,纤手掩饰般拂了拂吹下来的散发,展颜笑道:“民女自然愿为良医,我一介女儿身,纵愿做良相,天下士子臣工们肯答应吗?侯爷这话问得真可笑…”
眼睛眨了几下,唐子禾非常自然地转移了话题:“侯爷还没回答民女的问题呢。你要神不知鬼不觉把一个死太监变成真正的死太监,这位不幸被侯爷惦记上的死太监,不会正好是司礼监的刘公公吧?”
这下换秦堪掩饰了。不自然地仰天打了个哈哈:“我与刘公公一见如故,相亲相爱,要不是本侯嫌他阉了之后管不住尿,我都跟他穿同一条裤子了…唐姑娘不可间我与刘公公的关系,否则衙门告你去。”
唐子禾掩嘴笑道:“好吧,侯爷说的死太监一定不是刘公公。民女相信侯爷和刘公公相亲相爱。”
屋子里静静的,方才二人的开心似乎是一场无痕的幻象,安静下来后,连笑声的回音也变得遥不可触摸。
秦堪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总觉得气氛不对劲,一种淡淡的无可言状的情绪在二人之间莫名产生,莫名飘荡,像香味,无迹可寻却实实在在能感受得到。
久经情场的秦堪很清楚,这种感觉,名叫“暧昧”。
暧昧是最美好的过程,发展下去只有两种结局,一是慧剑斩情丝,掐断这段处于萌芽中的情愫,还有一种是任其发展,最后唐姑娘变成秦唐氏…
静谧中,唐子禾打破了眼前的尴尬,声音变得有些捉摸不定。
“侯爷,民女勉强算是良医,而侯爷手握大权,深得帝宠,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亦算得良相,民女想问侯爷,江山与百姓,在侯爷心中孰为重?”
秦堪想了想,反问道:“唐姑娘,一个患了绝症快死的病人和一个患了重病却能救活的病人,姑娘若为良医,先救谁?”
两个问题,却没有任何答案。
唐子禾就这样在锦衣卫天津指挥使官衙住下,李二半请半强迫的行为,按说以唐子禾的脾气应该会很反感,甚至会激烈反抗,可不知什么原因,唐子禾竟无任何表示,很安分地在官衙住下,并无二话。
官衙里日子过得平静,平静中带着那么一丝小暧昧,小旖旎…
官衙之外却不平静了。
天津官仓被烧,城中已无存粮的消息早已传得满城皆知,百姓们恐慌之中在天津仅有的两家米店排起了长队买米,两家米店的掌柜急坏了,这年头不是所有的生意人都是奸商,至少天津这两家米店的掌柜不太奸,或许是钦差大人的名头太响,也或许是因为不敢激起民愤,总之,两位掌柜将库房中囤存的米粮尽数发卖。
不仅发卖库存,两位掌柜还往漕运衙门跑了无数次,满头大汗地请求陈总督开恩发粮,陈熊已知秦堪的计划,自然不肯发付粮食,掌柜差点给陈熊跪下,陈熊仍不为所动。
囤存的米粮并不多,仅仅三百余石,这三百余石在全城恐慌的百姓长队下自然坚持不了多久,很快便告售罄。
最后一个心满意足的百姓拎着满满的米袋回家,轮到下一个时,米店的伙计沉默着挂出了“粮米已售罄”的醒目牌子。
仍排着长队的百姓楞住了。
一阵吓人的沉寂过后,嗡嗡的议论声四处传来。
愤慨,无奈,叹息,骂娘…什么声音都有,据说南方下游漕帮民夫作乱,下一批漕粮不知何年何月才能送来,指望京师那帮官老爷救民于水火更是想都别想,没有了粮食,百姓还如何继续当朝廷的顺民?
两家米店门前的长队里,议论声渐渐大了,百姓们由无奈渐渐变得愤怒,谁也没发现,米店数十步方圆内,一群穿着便衣却目光如鹰的锦衣校尉正死死盯着愤怒的人群。乔装扮作百姓的常凤远远地蹲在地上,扭头朝身后打了个手势,一名校尉转身飞快朝官衙跑去…
不知骂了多久,百姓人群中忽然冒出了一个大逆不道的声音:“朝廷**,吏治糜烂,当官的只知欺压良民,搜刮民脂,却不管我等草芥小民的死活,你们还指望南边有漕粮运来还是指望京师的官老爷会发善心,给你们发粮米?这样的朝廷,连咱们的肚子都喂不饱,不反难道活活饿死么?”
话音刚落,立马有几道愤怒至极的声音嘶吼道:“反了!反了!先抢米店,再砸漕运衙门,最后杀了那个朝廷派来的姓秦的狗官!”
恐惧,是人的本能,生存,亦是人的本能。
极度恐慌的人群里,几道声音大肆一煽动,天津城的百姓终于乱了。
“抢米店!砸衙门!杀狗官!”
官衙内,秦堪揉了揉发疼的眉心,长叹一口气:“该来的终究还是会来。”
李二和常凤重重抱拳:“乱民足有上千人,他们已砸了米店,米店掌柜趁乱跑了,无辜伙计被乱棍活活打死,城中四处民宅被点了火,现在乱民们正朝漕运衙门冲来,侯爷请速作决断!”
狠狠一咬牙,秦堪长身而起:“传令,一千锦衣校尉与漕运衙门前布阵,配一百具劲弩,胆敢靠前一步者,当场射杀!”
“是!”
“为首那几个煽动闹事的乱民你们都记下,一定要活擒他们,这些人必是白莲教骨干,本侯要活的!”
“是!”
“传勇士营入城,接管天津防备,四城落闸上锁,不准任何人进出,拨勇士营一千将士和二百名鸟枪队军士开赴码头,码头民夫若有异动,击杀之!”
“是!”
一连串的命令下达,无数条性命在秦堪唇齿字眼的跳动里已被决定了生死。
李二和常凤杀气腾腾领命而去,秦堪负手站在前堂,定定注视着大雪初晴后的院子里,几株腊梅迎着寒风绽开了花朵,花很红,像血。
身后仿佛从遥远地方飘来的幽幽叹息。
“江山与百姓在侯爷心中孰轻孰重,民女好像知道答案了…”
秦堪淡淡一笑:“拿起了棍棒兵器的百姓,已算不得百姓,而是乱民,唐姑娘,你仍不知道我的答案…不过我问你的问题,我可以给你一个建议,如果一个绝症病人和一个能救活的病人同时在你面前,我如果是你,一定会选择那个能救活的…”
唐子禾使劲咬着下唇,薄薄的红唇似乎被咬出了血。
“绝症的那个便该死么?”
秦堪叹道:“佛渡有缘人,唐姑娘,绝症便是无缘,无缘何必徒劳?外面的百姓,只要他们没拿棍棒兵器,他们就能活命,没拿棍棒的人,也是有缘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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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一十八章煽动剿杀
秦堪不是佛,更不愿做屠夫,这场骚乱里,他只希望有缘人越多越好。
天津城内四处火起,满城皆闻喊杀声。
漕运衙门的朱漆大门紧紧关闭,门前的广场上,一千名锦衣校尉严阵以待,前面还有一百人手执劲弩,静静地注视着街道的尽头,广场中间和两侧已被校尉们点上三堆大火,火光衬映着广场上的皑皑白雪,白与红交相辉映,壁垒分明,一念天堂,一念地狱。
远远传来喧嚣声,叫骂声,渐行渐近。
十余名或魁梧或瘦削的汉子领头,他们的身后跟着百多个拿着棍棒的男子,这些人后面,却是一群手无寸铁盲目跟从的百姓,足有上千人。
一行人浩浩荡荡朝漕运衙门进发而来。
衙门前广场上燃着的三堆火映入眼帘,刺眼的火光更刺激了众人的狂暴。领头的汉子右手忽然高举,一块石头脱手而出,狠狠向远处列阵以待的校尉们砸去。
砰地一声闷响,一名校尉不幸被砸中了头,当即血流满面晕厥过去。
李二和常凤按刀而立,见此情形不由勃然大怒。
锦衣卫或许顾忌西厂,或许顾忌民间士子书生的舆论,顾忌有名望的儒士或大臣,但他们从没顾忌过平民百姓,如今竟被百姓欺负到头上,这可是破天荒第一遭。
牢记着秦堪的嘱咐,李二赤红着眼按刀上前一步,扬声暴喝道:“前面的百姓止步!勿被白莲邪教所误,杀官造反是诛九族的大罪,你们担当得起吗?放下棍棒后退,本官恕你等无罪,否则,乱箭射杀!子女后代永为贱民!”
领头的十余名汉子冷笑,其中一人转过身大喝道:“你们不要信朝廷和狗官的话!今日之乱若就此罢手,朝廷来日必有追究。抄家灭族已是定数,若一往直前砸了衙门,说不定还有条生路,岂不闻‘法不责众’?咱们已退无可退了!城中无粮,官府**,咱们本已没有活路,若不闹出大动静,朝廷哪会管咱们的死活?”
这一声煽动使得原本有些犹疑的百姓顿时心下一横。壮起胆子向列阵的校尉们一步步逼近。
跟在后面盲从的百姓们却有不少人脸上变色,很多人发现自己糊里糊涂跟着队伍走,却原来是一桩抄家灭族的大祸,于是很快队伍尾端盲从的百十名百姓趁前面不注意,悄悄转身溜走了。
李二和常凤死死握住挂在腰侧的刀柄,通红的眼睛盯着越来越近的人群,直到此时他们还是没有下令攻击。
二人是秦堪从南京时便一直跟随的老部下,他们深知秦堪的性格,虽说侯爷竟然坑太监,坑大臣。甚至连王爷都坑过,但侯爷从来没干过害老百姓的事。——侯爷不喜欢干的事。他们也不想干。
然而,此时此刻,终究该做个选择了。
双方越逼越近,一触即发之时,漕运衙门后方暗巷的方向,一支焰火忽然带着尖利的啸音冲天而起,接着在初雪后的晴朗天空中绽开了一朵烟花。烟花洁白如莲,碧空下乍现乍寂。
李二和常凤瞧见这朵半空炸开的白莲,情知不妙。赶紧吩咐校尉扑进巷子搜索放焰火的人。
领着百姓逼近锦衣校尉的为首十余名汉子一楞,接着互相交换了一下目光,最后高举双手大喝:“咱们跟官府拼了!”
如同发起了进攻的信号,上千号人如潮水般向广场涌来,偌大的广场上,一道黑色的洪流朝校尉们席卷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