谣言满天飞的第二天,漕运总督陈熊满头大汗登门了。
陈熊见到秦堪时,秦堪正半躺在官衙后院厢房的暖炕上,半眯着眼睛悠然自得地听着曲子。
厢房里,两名穿着颇为夸张的男女戏子正咿咿呀呀地唱着曲儿,这两位戏子是李二请来的。原籍太仓,在京师里讨生活,混迹于杂耍班子,唱的却是南戏。
所谓“南戏”,号称中国百戏之祖,元末明初便已现世,起源于江浙,说南戏或许很多人不清楚,但说“昆曲”。想必所有人都知道,而南戏正是风靡后世的昆曲的起源。
当今之时,南戏才刚开始发展,正是艰难求存的时候,时下文人士大夫崇尚的是词牌正音之美。对这种表现略嫌夸张的南戏颇为不喜,认为它是靡靡之音,南戏的发展也就受到了阻碍,所以两位戏子虽来自南戏起源之乡太仓,混迹京师也不得不寄身杂耍班子艰难度日。
由于南戏正是后世昆曲的鼻祖,在这个缺乏娱乐的年代,如果非要要选择一种娱乐的话。秦堪倒情愿选择南戏,不为别的,只想体会一下久违前世的熟悉感。也不知李二怎生打听到秦堪的这个小爱好,竟派锦衣卫三百里加急。从京师将这两位戏子半请半绑的召到了天津。
两位戏子到了天津以后才知道,想听戏的居然是当朝红得发紫的秦侯爷,手握数万锦衣卫的指挥使大人,不由又惊又喜。战战兢兢之余,唱起来也分外用心。
能得权贵青睐。他们感到南戏的春天即将到来了,事关整个戏曲行业的前途,唱起来怎敢不用心?
这个时候的南戏没有伴奏乐器,一般以清唱为主,由于只是昆曲的前身,所以后世诸如《桃花扇》《牡丹亭》之类脍炙人口的名段子还没现世,此刻两位戏子唱的,却是南宋文人所作的《赵贞女》。
听着咿咿呀呀尖细略嫌做作的曲调,秦堪闭着眼,一只手还在腿上轻轻打着拍子,鼻孔里哼哼有声,神情陶醉,调不成调。
陈熊满头大汗走进厢房,见到的便是这么一副场景,陈熊进门后不由一呆,接着哭笑不得。
整个天津城都乱成一锅粥了,你还有心情听曲子,满朝文武皆谓此人为国朝奸佞,观此人言行,传言未必是空穴来风…
想归想,无奈秦堪的身份比他高了好几级,陈熊再焦急此刻也不敢扰了秦侯爷的雅兴,于是只好乖乖地静立在门口,耐心地等待两位戏子把这一折唱完。
不知过了多久,随着娇媚万种的女戏子最后一个冗长的尾音落定,屋内回荡着袅袅余音,正可谓绕梁不绝,这段折子终于唱完。
秦堪闭目陶醉许久,才赞许地点点头,笑道:“唱得不错,出去看赏。”
两位戏子急忙跪下谢赏,磕头磕得砰砰作响,女戏子竟还抽空抬头,悄悄朝秦堪抛了个任何潜规则都可以接受的妩媚目光,二人千恩万谢退出门之后,陈熊才一脸焦急地走进来。
“侯爷,您可真是好涵养,这时候了还有心情听曲儿…刚才那俩戏子唱的啥呀,咿咿呀呀半句没听懂…”
秦堪命人奉茶,然后笑道:“其实我也没听懂,听的就是这咿咿呀呀的调儿…平江伯找本侯有事?”
陈熊擦了擦脑门上的汗珠,道:“确实有事…”
秦堪笑着点头:“想想也是,前几日才给本侯拜过年,今日应该不会再拜一次…”
不死心地支起身子朝格窗外瞟了一眼,发现院子里空荡荡的,没有大箱小箱的礼盒礼担摆在院子中,秦堪笑容悄然逝去,失望且怅然地叹了口气。
果然不是来拜年的。
不识礼数啊…多拜一次年会死吗?
看着秦堪掩饰不住的失望之色,陈熊的脸上却隐隐笼罩了一层绿气…
“侯爷,官仓被烧之后,天津城里的百姓已陷入恐慌,而且百姓们对侯爷的风评似乎颇为…不佳。”
“这个我早知道了,要骂便由他们骂吧,本侯这些年挨的骂还少了吗?”秦堪无所谓道。
陈熊目光变得有些钦佩:“说起这事,下官对侯爷的高瞻远瞩佩服万分,侯爷是不是早就算准了白莲教会烧官仓,所以命下官提前截留下两千石粮食以备急需?若没有这提前备下的两千石,天津怕是真要乱起来了,侯爷明见万里,英明之至。”
秦堪淡淡笑道:“倒不用佩服我,我这是习惯性的安排,只因我曾经也挨过饿,所以深知粮食的重要,当官以后无论何时何地,身边触手可及的地方必须有吃的东西,否则不管世界多么美好,我的脾气都会很暴躁,…知道当初京师时本侯为何愤然下令屠戮东厂数千番子么?”
陈熊的脸色又绿了,期期艾艾道:“因为当时…侯爷身边没吃的?”
“然也…”秦堪似无限感慨道:“肚子一饿,本侯便不冷静了…”
陈熊:“…”
此刻陈熊忽然也想冷静一下,同时他也忽然很理解为何眼前这人能惹得满城百姓问候他家祖宗十八代了…
“侯爷,如今全城恐慌不安,侯爷事先备好的两千石粮食该发放出来了,否则下官担心城中民变啊。”
秦堪摇摇头,笑道:“不急,一两日内乱不起来的,百姓也饿不着的,这两千石粮食再压两日,民变要有人煽动才会变,一般的良民怨气再深,也不敢跟朝廷硬碰硬的。”
陈熊一惊,接着神情凛然道:“侯爷的意思是…”
秦堪笑容有些冷了:“官仓起火,本侯特意吩咐不必救官仓里的粮食,截留下来的两千石也特意压后发放,就是在等这些人,这些煽动百姓闹事的人,他们便是本侯这一连串谋划里的最终目标!”
陈熊恍然:“白莲教?”
“对,白莲教。这颗毒瘤不除,天津永无宁日。”
陈熊急道:“可是…这要等多久?”
“希望在百姓能承受的范围内吧,再等一两日,本侯估计这一两日内他们应该会有动静了,咱们现在要做的只有等…”说着秦堪笑了笑,道:“所以,这两日我们且只谈风月吧。”
陈熊此时知晓了秦堪的计划,顿时也放松了心情,跟着笑道:“侯爷运筹帷幄,下官愿附骥尾,万事唯侯爷马首是瞻…今晚正好是天津卫指挥使梁胜的寿辰,下官刚进后院时,梁指挥使正等在月亮门处,想必是来请侯爷的,侯爷若不弃,可愿与下官等同乐?”
秦堪笑道:“当然不弃,过寿是喜事,本侯倒真要凑凑热闹了。”
陈熊喜道:“侯爷愿赏光,梁府可谓蓬荜生辉,梁胜却是好福气。”
说完了正事,秦堪端起了茶盏儿,陈熊识趣告退。
临到门口,陈熊忽然回过头,神情仍有些犹疑不定:“侯爷,若两日后白莲教并未煽动百姓,又当如何?”
秦堪冷冷道:“那就证明本侯愚笨无比,不仅瞎了眼,而且缺了心眼,如果真是这样,本侯一定…”
“怎样?”
“…让你们集体自裁以谢天下!”
陈熊一呆,顿觉胸闷气短,脱口道:“那侯爷您呢?”
秦堪面朝京师方向拱拱手,一脸肃穆沉重道:“…本侯自然上奏朝廷,自请处分,罚俸一年是必须的。”8
第四百一十二章寿宴惊变
天快黑时,天津卫指挥使司衙门前大红灯笼高挂,来往宾客如云,天津城内大小文武官员皆来为天津卫指挥使梁胜贺寿。
穿着便袍披着皮裘的官员们悠悠慢行,后面跟着一个两个挑着担子的家仆,担子里装的自然是贺寿的礼品。
天津城小,官儿却不少,三卫副千户以上的武将加起来就有数十人,更别说漕盐衙门的大小官员,还有天津城内外的望族乡绅,梁胜办个寿宴,小小的天津城不多不少竟也凑齐了一两百号人。
天还没擦黑,梁胜便亲自来请秦堪赴宴,进了天津锦衣卫官衙,梁胜连后院都没敢进,恭敬地静立在月亮门外,等候秦侯爷更衣,今晚的梁胜收十得颇为利落,一身暗青色团寿绸衫,外面裹一件紫貂皮裘,连眉毛仿佛都经他妻妾的手重新描绘过,整个人显得神采飞扬,精气十足。
秦堪更过衣后,坐在厢房里刻意端了会儿架子,觉得差不多到时候了,才迈着方步缓缓走出来。
一见秦堪出来,梁胜顿觉面上有光,神态愈发恭敬了,没到掌灯的时分,两名梁府的家仆却提着灯笼在前面带路,梁胜陪着秦堪小心翼翼地走出了衙门。
天津城虽小,但城市的布局不错,事实上天津的官衙基本都在一条街上,高度集中。
三卫各自的指挥使司居中,两旁分别是漕运和盐道衙门,几座衙门的街对面,恰好是锦衣卫天津指挥使司衙门,这个布局比较有意思,就好象几位指挥使和漕盐官员正对面有一条恶犬,虎视眈眈地盯着他们,仿佛随时可能扑上来咬他们一口,令人有种如坐针毡的恐慌感。
梁胜陪着秦堪走出衙门,衙门外,陈熊领着另外两位指挥使恭候,众人上前互相施礼,一阵寒暄谦让之后方才举步往天津卫指挥使司走去。
天津的官衙基本都是隔壁邻居,指挥使司离秦堪住的官衙不过百步距离,梁胜再拍马屁也不会夸张到给秦堪安排马车或官轿。
马屁也是门学问,这门学问不比政治简单,拍轻了拍重了,都会收到反效果。
虽然没安排轿子马车,但保卫工作还是做得很好,从两个衙门之间的街道上已被锦衣卫封了路,道路两旁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戒备异常森严。
秦堪负手前行,与众官员谈笑风生,没多久便进了天津卫指挥使司的大门。
一众参加梁胜寿宴的官吏和当地乡绅纷纷起身恭立,向秦堪长揖为礼。
众人施完礼直起身看着秦堪时,大家表情各异。
官员和武将们看着秦堪的目光颇为敬畏,这位钦差侯爷来天津没几天便设下圈套,将白莲教打了个灰头土脸,虽然付出的代价是官仓毁于大火,但官员们都是政治人物,深知相比诛除白莲教这个心腹大患,区区官仓的千石粮食委实不值一提。
乡绅们看秦堪的目光可就是**裸的惊惶畏惧了。
抛开那曰秦堪软硬兼施逼他们揭举白莲教不说…直到今曰,天津城内城外各家宗族乡绅的儿子还在秦堪手里呢,这厮做得绝,命锦衣卫将乡绅们的儿子全部送到京师,美其名曰“带他们见世面”,实则却等于给每位乡绅头上悬了一把刀,那把刀名叫断子绝孙刀,很厉害…如此一来,乡绅们打击白莲教愈发卖力了,短短数曰,经各乡绅揭举的入教村民多达数百人,他们不得不卖力,儿子像块香喷喷的肉骨头,叼在恶狗嘴里呢。
秦堪带着儒雅温文的笑容,一边往梁府内堂走一边朝众人频频点头示意,众官员簇拥他走进内堂,梁胜和秦堪互相谦让许久,梁胜这才微微有些拘束地坐在主位,秦堪入宾座。
主人和贵客入座,锣鼓唢呐震天响,一串炮竹过后,梁胜一脸笑容开始接受众宾客的贺寿。
贺寿自然要有贺礼,秦堪倒也不小气,除了形式上的寿桃寿面外,还给梁胜送了三支百年山参,十匹苏州丝帛,以及十二颗大小质地完全一模一样的走盘珠,梁胜得知后惶恐不胜,连道礼重了不敢收,面上却大添光彩。
秦堪脸上带着笑,眼中却闪过一抹失落。
嘴上说着不敢收,实则却飞快将礼品搬入了库房…做人为何这么虚伪?就不能真诚点吗?
接受完所有宾客的贺寿,寿宴正式开席,梁胜吩咐子侄代他招呼一干宾客在外面吃着酒席,他和另两位卫指挥使以及陈熊等少数几人簇拥着秦堪进了内院。
大家众星拱月般将秦堪拥进内院东厢房,秦堪刚跨进门,神情却忽然一呆。
厢房内早已备好一桌精致豪奢的酒席,偌大的席桌旁,一位穿着淡绿夹袄的姑娘亭亭玉立,正朝秦堪微微福礼,女子抬起头时嫣然一笑,秦堪不由大吃一惊。
此女竟是医治牟斌的天津唐神医!
“民女唐子禾,给钦差秦侯爷见礼了。”
声若娇莺初啭,音如微风振箫,娇脆中带着一丝妩媚的沙哑,却与数曰前第一次见她时冷冰冰如千年寒铁般的神态完全不同。
见秦堪呆住,梁胜急忙笑着解释道:“侯爷,这位唐子禾姑娘可是天津鼎鼎大名的女神医,活菩萨,下官这些年妻妾娶了六七个,几个婆娘肚皮没一个争气的,生来生去都是赔钱货,多亏唐神医巧施妙手,开了几副方子,家里婆娘果然怀了男胎,老梁家才算有了后,说来唐神医是我梁家的大恩人,下官冒昧,今曰便自作主张将唐姑娘请来了,还请侯爷恕罪。”
秦堪微微一笑,还没说话,另外两位指挥使和陈熊等官员已纷纷附和,忙不迭地为唐子禾唱起了赞歌,秦堪直到此刻才发觉,原来受过唐子禾恩惠的人不少,下到贫民百姓,上到天津城里的官员武将,平曰里小痛大病的,竟都少不了唐子禾的影子。
清楚了这些,秦堪不由对唐子禾更高看了一眼。
谁知唐子禾对梁胜的刻意恭维似乎并不领情,美眸朝秦堪满是媚意地一瞟,转过脸看着梁胜时却已换上熟悉的冰冷表情。
“梁大人,尊夫人生不出男丁不一定是她们的肚皮不争气,爹娘与孩子都是上世修来的缘分,是男是女由天定,我等凡人不可强求,你若因此事而责怪夫人,未免太没道理,”
毫不客气的顶撞,梁胜却丝毫不以为忤,反而哈哈大笑,连连赔罪不已。
各人又是一阵谦让之后各自落座。
平素酒宴里,鲜有男人和女人同坐一席者,不过今曰显然唐子禾是个例外,一个女人能做到阖城官员武将对她异口同声称赞的地步,她的境界自然已算不得女人,不仅不算女人,简直不是人。
不夸张的说,如果唐子禾有兴趣在天津城里学螃蟹横着走的话,天津的黑白两道一定会主动为她让道,以她目前的人望,官员和百姓眼里的她大抵只差被雷劈这最后一个渡劫飞升的程序了…寿宴自然不能没有风月,众人入席吃喝之时,几名从京师请来的名记在厢房内远远地抚琴吹箫弄笛,喧嚣中刻意制造出一丝人为的雅意。由于唐子禾在场,官员们都很老实,维持着表面的斯文,不像平曰那般放荡不羁。
酒过三巡,众人又对梁胜说了不少吉利话儿,话题渐渐转移恭维唐子禾上面去,一番如狂轰滥炸般的马屁下来,唐子禾却依然一脸淡然,丝毫不为所动。
众人不由有些尴尬,又不能给唐子禾摆脸色,虽然都是手握生杀予夺大权的官员,可官员也会生病的,有病就得医,能不能医好要看大夫的心情。说到底,唐子禾手握着对他们生杀予夺的大权。
梁胜只好将话题移开。
“侯爷,下官等皆知侯爷此来天津是为了查缉白莲逆贼,曰前侯爷设计得售,大伤白莲教元气,下官等皆对侯爷钦佩万分…”梁胜说着小心地瞧着秦堪的脸色,继续道:“说话就要开春了,按以往常例,天津三卫开春之后必须离营开荒,前几曰下官等人收到京师司礼监的条子,刘公公命我等三卫开春后赴蓟县,不知侯爷意下…”
秦堪微微一楞:“三卫开荒开到蓟县去了?那里离天津城可有七十余里呢,再说,这关司礼监何事?”
梁胜笑道:“侯爷有所不知,新皇登基后,司礼监刘公公大行新政,为了增加内库收入,刘公公在北直隶京津之地圈了不少地充作皇庄,天津所属蓟县的上千顷荒地恰好也被划入了皇庄之用,由于蓟县地广人稀,刘公公故而命我天津三卫军户开赴蓟县开荒…”
众人皆含笑称是。
秦堪脸色顿时有些阴沉。
这死太监,到哪儿都不忘给他使绊子,划蓟县为皇庄再派三卫开荒,不论有意无意,刘瑾终究给秦堪带来了不便。
白莲教还没查清楚,三卫一万六千余将士里,被白莲教渗透蛊惑入教的将士应该不少,秦堪正打算下一步拿三卫开刀,结果刘瑾一纸命令却把三卫调离天津…所以说,人啊,干一件坏事不难,难的是一辈子只干坏事,不干好事,死太监这得多大的耐心和毅力才能坚持一辈子不干一件好事,全心全意为报复社会而奉献自己的青春和热血…如果刘瑾此举是故意为之,估摸着他的阴招还在后面等着。
唐子禾一直默不出声,平静地慢慢啜着酒,一双美眸却不住地在梁胜和秦堪脸上来回扫视,听到梁胜说三卫即将调离天津,唐子禾两眼一亮,接着飞快恢复如常。
秦堪笑了笑,道:“既然刘公公有差遣,你等只管照办便是,本侯这里不急,查缉白莲逆贼固然重要,国事也不能耽误。”
梁胜连连点头笑道:“多谢侯爷体谅,说来下官等人也觉得为难,奈何我等只是区区粗鄙武将,朝廷有令,我等不得不从,侯爷查缉白莲教亦是扶保社稷万年久安之举,我等皆钦佩感怀…”
秦堪客气地一笑,刚待说几句宽心话,抬眼一扫,却愕然发现梁胜脸上笼罩着一层青灰色,看起来好像在脸上涂了一层灰色的粉,分外可怖。
秦堪惊得当即猛然起身,失声道:“梁大人,你的脸怎么了?”
左右环视一圈,发现席间其他的官员脸色皆正常,唯独梁胜的脸是青灰色的。
秦堪这一声喊,也引起了席间官员们的注意,众人一见梁胜的脸色,惊骇之下一齐倒吸了口凉气。
梁胜浑然无觉,闻言一楞,摸了摸自己的脸,陪笑道:“下官的脸怎么了?莫非刚才沾了什么不洁的东西?”
话音刚落,梁胜忽觉一阵天旋地转,身子不由控制地往地上一软,哼都没哼一声便晕过去了。
众人愈发惊骇,正值混乱之时,忽听唐子禾沉声道:“都别动!可能有人在酒菜里下了毒!谁都别离开,否则你们若不明不白中毒死了可别怨自己命短。”
这时门口下人听到里面有动静,发现自家老爷一脸青灰晕倒,不由大惊,一声惊呼之后,整个梁府全乱了。
唐子禾一脸肃然,吩咐任何人都不准接触梁胜,唐子禾俯身蹲地,搭上了梁胜的脉,良久,唐子禾冷冷道:“果然中了毒!”
秦堪呆呆半晌没出声,暗自运气测试了一下自己,发现并无不适之处,不由大松了口气。
再看躺在地上不省人事的梁胜,秦堪忽然苦笑,喃喃道:“大寿的曰子居然被人下了毒,这可真正是寿星公吃砒霜啊…”
第四百一十三章相生相克
寿星公虽然吃的不是砒霜,但确确实实中了毒,而且中毒还不浅。
可以肯定,绝非他自己嫌命长了,一个家庭美满仕途平顺的中年男子不会这么想不开的。
梁胜躺在地上,身子不住地抽搐,唐子禾一手把着他的脉,另一只手飞快翻开他的眼皮,仔细瞧着他的瞳孔。
梁府已乱了套,梁胜的妻妾儿女们呼天抢地般欲冲进来,却被守在门口的李二领着锦衣校尉拦住了。坐在外面的一两百位宾客听说今晚的寿星公竟被人下了毒,目前性命危在旦夕,大家纷纷着了慌,欲告辞离去时,却发现整个天津卫指挥使司已被上千锦衣卫围成了铁桶一般,任何人也出不去。
不仅如此,连城外驻守的两千勇士营官兵也紧急入城,参将孙英浑身披挂,毫不犹豫地接手了天津城的防卫,并且紧闭城门,全城戒严。
消息是李二传出去的。事情刚发生,李二便马上将千余锦衣卫调到指挥使司四周,从前院到内院全部封锁,一只苍蝇都飞不出去。
梁胜中没中毒不关李二的事,但秦侯爷也在席间,梁胜若中了毒,侯爷便也有中了毒的可能性,如果这是人为的谋杀,就必须要把凶手揪出来,封城封府都是必然的程序。
梁胜中毒,在座的官员武将们纷纷变色,神情惶然地摸着自己的脉,不断试着深呼吸,接着众人发现自己的身体并无不适之处,悄然松了口气的同时,心中还是有些忐忑。
唐子禾对外面的吵嚷喧嚣毫不理会,她蹙着秀美的柳眉。美眸微微阖上,专心判断梁胜中毒的深浅程度。
秦堪很淡定,倒不是因为他不怕死,而是身前有一位天津闻名的神医,就算他真的中了毒,想必这位神医也一定能救。
说不清来由,不论有病没病,人们对悬壶济世的大夫总有一种莫名其妙的信任感,有大夫在便觉得安全。秦堪也不例外。
此刻秦堪离唐子禾很近,近在咫尺。
唐子禾眼睛闭着,长长的眼睫毛像两把刷子似的,不停地微微颤动着,秦堪静静地注视着她。却觉得有些感慨。
这姑娘也就十**岁的样子吧,前世十**岁的姑娘,还是一个刚上大学的青涩女生,而唐子禾却已成了活人无数的女菩萨,在天津这座小小的城里,在全城百姓的心目中,她拥有着比朝廷还高的名望。一个十**岁的姑娘能做到这一步,委实称得上成就非凡。
——如果收费再便宜一点那就更完美了。
不知过了多久,在厢房内所有人急切的目光下,唐子禾终于睁开眼。然后缓缓松开了把着梁胜脉搏的手。
“梁大人确实中毒了,而且中毒很深,他的脉象既浮且乱,脸色青灰。瞳孔无光,显然命悬一线…”唐子禾面无表情道。
“谁干的?竟敢在堂堂指挥使府邸下毒谋害当朝卫使。好狗胆!不要命了吗?”三卫之一的右卫指挥使马松龄勃然大怒,脸上掩饰不住的惊惧。
唐子禾没说话,从袖子里掏出一个精致小巧的白玉瓷瓶,从里面倒出两颗黑黑的药丸,又命家仆扳开梁胜的嘴,将药丸塞进他的嘴里,然后顺着他的下颌到脖颈处一推一揉,药丸便入了肚里。
站起身,唐子禾一脸凝重地扫视着桌上的酒菜,每一道菜每一坛酒都用鼻子轻轻闻几下。
闻到最后,唐子禾指着席上一道名叫松江花鱼的菜,冷冷道:“这道菜里掺了藜芦汁,鱼腥味盖住了药味,梁大人就是吃了这道菜中的毒…”
众人大惊,秦堪也不由色变,因为这道菜他也吃过。
唐子禾冷冷朝众人一扫,道:“你们慌什么?藜芦虽是毒物,却也是一味药材,单吃藜芦只不过有点恶心呕吐,要不了命的,你们死不了。”
秦堪不解道:“那为何梁大人吃了这道菜却成了这般模样?”
也不知是不是秦堪的身份太高,令唐子禾颇有些忌惮,回答秦堪的问话时,唐子禾冰冷的脸色好了许多,甚至朝他露出一丝甜美的微笑。
“侯爷可听说过医道之学所谓的‘十八反’‘十九畏’吗?”
秦堪苦笑道:“十八摸本侯倒听说过,十八反嘛…”
情知自己性命无碍,在座的所有官员纷纷松了口气,听秦堪如此说,所有人皆朝他投来一个暧昧的眼神。
唐子禾朝他扔了个鄙视的眼神,却不得不强笑道:“侯爷倒是风流又风趣,所谓十八反,是咱们医道的禁忌,天生万物皆相生相克,有的药材掺在一起可以治病救人,有的药材掺在一起却能杀人于无影无形,这十八反便是千百年来的医者总结出来的配药禁忌,虽名为‘十八反’,实则并不止十八种,梁大人今日吃了藜芦,却正应了十八反里其中的一反,故而中了深毒。”
秦堪奇道:“藜芦与什么药材相反?”
唐子禾淡淡一笑,道:“侯爷,我这里有祖师爷传下来的一首歌诀,诀曰:‘本草明言十八反,半蒌贝蔹及攻乌,藻戟遂芫俱战草,诸参辛芍叛藜芦’…”
秦堪自然不蠢,闻言琢磨了一下,道:“诸参辛芍叛藜芦…梁大人寿宴之前服用过参药?”
唐子禾叹道:“梁大人早年投身军伍,军阵厮杀滚打,落下了一身的毛病,上个月他旧伤发了,请我出诊,我给他开了方子,其中有一味丹参为主药,丹参主治活血通经,排脓生肌,梁大人吃了一个月,已见大好,谁知今日却有人在菜里下了藜芦,丹参与藜芦相配,救命的良药便成了夺命的剧毒…”
秦堪神色凝重道:“知道梁大人在服药期间,而且更知道方子里的丹参是主药,于是下了十八反的藜芦…好算计,好手段!这人是个下毒的高手,天津城里谁有这么大的本事?”
唐子禾忽然伸出纤纤食指,指向自己玲珑琼鼻,道:“数遍全城,唯独我有这个本事下毒。”
所有人皆一楞,接着哭笑不得的摇头,众人一脸不信,都觉得唐子禾在说笑话解闷儿。
秦堪也下意识摇头,笑道:“唐神医若欲杀人,何必如此费事?再说,杀人需要动机,唐姑娘与梁大人只是医患关系,除非梁大人欠了你巨额诊费没还,不然唐姑娘应该不会下此毒手。”
唐子禾白了他一眼,然后板起俏脸扫视着屋中的众官员,冷冷道:“梁大人中毒虽深,但我出了手,他的命丢不了,我是大夫,只管治病救人,梁大人跟什么人有恩怨,谁下的毒之类的事情,我管不着,各位大人自己瞧着办吧。”
众人纷纷点头,其中很多人神情犹疑,一名官员终于说出了大家的心声。
“唐神医,梁大人中了毒,他刚才过的菜喝过的酒,咱们都吃了,咱们真的没事吗?”
唐子禾冷冷道:“有没有事我怎么知道?如果菜里还有别的毒,等你们毒发不就知道了,只要你们没死,我就能治。”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脸色却渐渐变得难看了。
一名官员惊惧之下脱口道:“如果毒发太快,…死了呢?”
唐子禾叹了口气,扔给他一个音容宛在的同情眼神。
梁胜被抬进了内院卧房,唐子禾也跟着进卧房为梁胜解毒去了,寿宴闹出这么一场闹剧,差点出了人命,所有人自然没心情再吃吃喝喝,看着桌上一道道制作精美的菜肴,大家眼神惊惧,仿佛桌上盘着的是一条条五彩斑斓的毒蛇一般。
出事的当时李二便派人拿下了今日为梁府准备寿宴菜肴的厨子和杂工,连梁府前院后院的下人们也一个没少地集中监管起来。
唐子禾的猜测没错,果然是有人下毒,下毒的是梁府大厨新收的徒弟,当锦衣卫将厨房后院团团围住时,那位新徒弟惨然一笑,吐了一口乌黑的鲜血,当即毙命,显然无论事成与不成,他已做好了身死的准备,连毒药都早早的服下了。
线索到了这里便突然断掉了,无法再深挖下去。
众官员待在出事的厢房里仍旧不肯散去,纷纷低声讨论着今日之事,每人的眼珠子却不住往屋外瞟,似乎在等着什么人。
刚才一直站在门口的李二对今日之事了解得清清楚楚。他也深知这些当官的此刻脑子里在想什么,于是李二两脚一跨进了屋,当着大家的面冷冷道:“锦衣卫已将唐子禾唐神医征用,梁大人的毒解了之后,唐神医将移步锦衣卫指挥使衙门,为我家侯爷仔细诊断到底有没有中毒,这几日唐神医便在锦衣卫官衙住下了。各位大人若不放心,明日来锦衣卫衙门请唐神医抽空瞧瞧。”
缓缓扫视众人,李二重重道:“唐神医已被我家侯爷定下了,各位大人皆是儒雅君子,不可行横刀夺爱之恶事,下官先行谢过。”8
第四百一十四章子禾入衙
李二的话说得霸道,说得在场的官员纷纷变色,然而却终究忍下了心头怒气。
虽然李二只是小小的千户,在座的每一个官儿论起品阶来都比他强了无数倍,然而李二却是钦差秦侯爷的亲信心腹,这个身份却令所有人忌惮无比。
秦侯爷是什么人?他是当今陛下私交最深厚的大臣,是手握数万锦衣卫的冷面阎王,也是奉旨巡狩天津的钦差大人,如果得罪了这位杀神,将来要弄死他们还不跟捏死一只蚂蚁似的?
不仅这尊杀神不能得罪,连杀神的手下也不能得罪啊。谁知道这位贵属脾气如何?万一惹他怒起,半夜派人潜进他们家,先往嘴里塞丹参,塞完丹参塞藜芦,大半夜的又挂不了急诊…
气氛很尴尬,众官员强挤着笑脸没吱声儿,秦堪的老脸却难得地红了一下下,连声道:“家教不严,粗鄙惯了,惭愧,惭愧!”
迅速板起脸,秦堪狠狠瞪着李二:“会说人话吗?说话客气一点会死吗?在座的大人皆是雅量之人,你就跟大人们好好说,说请唐姑娘住到锦衣卫官衙了,大人们难道会拦着你不成?没出息的东西,给本侯滚出去!”
李二属狗脸的,转过身对秦堪便陪上了如见亲爹般的祥和笑容,弓着身子迅速退出门外。
众官员神情稍缓,转念一想,不对啊,这两人一搭一唱,唐神医住锦衣卫官衙的事就这么定下了?
这位钦差侯爷的节操真是…名不虚传呀。
凶手自尽了,案子线索也断了,锦衣卫不可能一直扣着一两百位宾客不让人走,于是只好放行。
众官员留下一堆诸如“吉人自有天相”之类的安慰之后,纷纷告辞离开。
秦堪领着李二和一众锦衣校尉也离开了。刚跨出指挥使司的门,秦堪扭身便一脚将李二踹得一个趔趄。
“混帐东西!什么‘唐神医被我家侯爷定了’,什么‘各位大人不可行横刀夺爱之恶事’…不会说话就给我闭嘴,让我来说,你自己听听,你个混帐东西都说了些什么!”秦堪怒不可遏。
李二挨了一脚,急忙惶恐请罪:“侯爷恕罪,属下就是看不惯那帮官员的嘴脸…”
“他们的嘴脸不好看,咱们的嘴脸好看了?你如今也是堂堂千户了。说什么话做什么事,都该讲究个吃相,你自己想想刚才的吃相,像人吗?…猴子!”
唐子禾走进锦衣卫官衙时脸色很不好,又恢复了以往冷冰冰的熟悉样子。
梁胜中毒之后。引起了天津官场的震动,一时间人人自危,谁也不敢确定自己当日在寿宴上有没有中毒,这种风声鹤唳的时候,医生这个职业显然就成了众官员眼里的香饽饽儿,然而大家终究吃相太文雅了,一时不察竟被钦差大人的属下抢了先。
天津城里不可能只有唐子禾一个大夫。但若说医术最好的大夫,却只有唐子禾一个,信专家信权威这种行为,不止五百年后才有的。这个年代的专家同样金贵。
专家被锦衣卫半迫半请的进了官衙大门,一直请进了内院秦堪住的厢房。
李二很急,今日这场寿宴吃得太心惊胆战了,唐子禾不给秦堪瞧仔细瞧瞧。真不知会不会有风险,如今侯爷的生死可事关太多人的前程了。他若有个好歹,整个大明天下都会震动。
唐子禾走进房里的时候,秦堪正在听两位戏子唱戏,前世本来没这种爱好的,不过如今这个时代娱乐太匮乏了,秦侯爷又不喜欢练字作诗填词,对个对子吧,顶多也就知道“仄起平收”的规则,文人喜欢干的事情,他没一样喜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