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姓和官兵全部聚往东城救火。西城一片寂静无人,百余人匆匆走到西市,再往前走数百步便是西城门,城门关了也没事,几个铁扒爪系根绳子,顺着低矮的土城墙往下一顺溜,今晚便算毫发无伤大功告成。
“今晚这把火烧得漂亮!”葛老五一脸喜气低声夸道。
一个头绑蓝巾的年轻小伙子笑道:“跟着葛五爷咱们打了一场顺气仗,心里特痛快。这回那姓秦的钦差可该急眼了,好教他个乖,天津城到底是朝廷的天下,还是咱白莲教的天下。”
葛老五一脸得胜还朝的骄傲神色,低声笑道:“红阳女老说这秦堪不可小视,可他来了天津这些日子,拿的不过是一些外围的信徒,咱们的筋骨一点没伤着,反而被咱们烧了官仓,我看呀。红阳女太高估朝廷的钦差了,不过如此而已…”
得意的话音还没落。走在西市上的众人忽然听到一阵杂乱的脚步声。
众人愕然间,却发现简陋的街道两旁的房顶上亮起了火把,紧接着两旁商铺的一楼厅堂二楼阁窗同时打开,一具具散发着冰冷气息的连射机弩伸了出来,机弩上早已装好的弩箭幽幽指着西市街道中间的百余白莲教骨干分子。
街首街尾两端也呼啦一声围上几百上千名穿着大红飞鱼服的锦衣校尉,人人手中钢刀出鞘,刀刃映着火把艳红的光芒。散发出地狱岩浆般的气息。
浑身披挂的副千户常凤走上前按刀而立,虎目冷冷一扫被死死围在中间的葛老五等百余人,忽然暴烈大喝道:“白莲余孽。意图不轨,祸国作乱,速速放下兵刃,束手就缚,否则格杀勿论!”
轰!
街道两端的锦衣校尉一齐上前跨了一步,齐声大喝道:“格杀勿论!”
面色苍白的白莲教众人沉默着背靠背,围成一个小圆圈,倒也有几分军伍御敌圆阵的味道。
葛老五一声不吭,沉默中忽然冲天而起,人刚跃起半丈,腰间的刀便已出鞘,雪亮的刀尖直探常凤喉间…
周围的校尉自然不会让副千户有失,三五人举刀便迎上。
百余名白莲教众趁机发动,众人挥刀且战且退,向西城门边艰难移动。
常凤嘿嘿冷笑数声,喝道:“既不受缚,全部射杀当场!”
嗖嗖嗖!
阁楼上,房顶上,街道两旁早早布置妥当的连射机弩纷纷激射出冰冷的弩箭,箭矢如疾风骤雨,无情地向白莲教众头上倾泄而去…
第一轮箭雨下,便有十余名白莲教徒被射中了要害,身体瞬间失去力量,软软倒地失去意识之前,脑海中仍残留着最后一丝懊悔。
原来朝廷的钦差,并不像葛五爷说的那般没用,今晚这面天罗地网,分明是早早为他们预设的呀。
深夜的雪越下越大,天地间披上了一层苍茫的面纱,如梦幻泡影,教人分不清这世间原本的黑白正邪,看不清芸芸万灵的今世来生。
唐子禾静静躲在一个黑暗的小巷里,看着白莲教的弟兄们落入了锦衣卫的圈套,看着一支支疾如闪电的弩箭射进弟兄们的身体里,看着一道道锋利的刀刃无情地劈砍在弟兄们的身上,那一声声临死前的惨叫,像把刀子,狠狠剜着她的心。
唐子禾面无表情地看着,像一尊石化的雕像,就这样看着白莲教的弟兄们在她不远的地方搏命,陨命,她的手握成拳,死死攥住了自己的衣角,绝色面庞的表情仍如岩石一般冷硬,可眼眶中却蓄满了泪,浑身不可抑止地轻轻颤抖。
被锦衣卫屠戮着的这群人不是普通的香堂信徒,他们是跟随她数年,将白莲教的种子在天津城内发扬广大的骨干弟兄。
一百多人,就这样被朝廷当作猪狗牛马,无情地屠戮宰杀…
秦堪…
好深沉的算计,好毒辣的手段!
唐子禾咬了咬牙,眼眶的泪水不知何时竟被她憋了回去,目光再次投向不远处激战的现场,唐子禾的拳头攥得发白。
明知不可为而为。是勇是愚,且待事情为过以后再论吧。
深吸了一口气,唐子禾转身走到了小巷深处。
锦衣卫屠戮白莲教众时,唐子禾在小巷内敲了一户人家的门。
这是一户中产人家,一套两进的宅子,宅子里甚至还有一位老仆人。略显陈旧的侧门内,传来老仆人战战兢兢的问话,不远处官府正在与白莲教杀成一团。今晚官仓又起了大火,城中乱成一锅粥,难怪这户人家如此害怕。
“是谁呀?”
唐子禾不答话,继续敲门。
敲门敲急了,里面的老仆人似乎下定了决心,当然,敲门的举动也让老仆人吃了颗定心丸,毕竟官府或强梁是绝不会这么礼貌的。
侧门吱呀一声打开,老仆人举着灯笼凑近了,眯着眼打量了半晌。终于喜道:“原来是唐…”
话没说完,一抹雪亮的刀光抹过老仆人的脖子。老仆人圆睁着不敢置信的眼睛,脖颈处如喷泉般的鲜血却仿佛流尽了他的生机。
软软跪倒,仰头栽地,浑身剧烈抽搐几下,老仆人已没了声息。
临死他也没想明白,万家生佛,活人无数的唐神医。为何会对他一个老人下此毒手。
佛与魔,永远同住在每个人的心里,有人将魔藏得深。他便是万人眼里的佛。
唐子禾反身掩上门,注视着地上死不瞑目的老仆人,声音颤栗却带着坚决。
“白莲是神圣的,却终免不了沾染鲜血,一将功成万骨枯…一将功成万骨枯!”
喃喃念叨着,仿佛说服了自己,唐子禾咬了咬牙,握紧了手中散发着寒光的匕首,一步一步朝宅子的后院走去。
后院里,还有一对年轻的夫妻,数月前,唐神医甚至还治好了年轻妻子的目疾,然而此刻,唐神医手中却握着屠刀…
葛老五仍在奋力厮杀,记不清自己的刀下劈翻了多少明廷鹰犬,也记不清别人在他身上劈了多少刀,他呼哧喘着粗气,身上的伤口不停地冒出鲜血,此刻的他,完全陷入了绝望。
身旁的弟兄们一个接一个地倒下,活着的已只剩下小半,锦衣校尉们似乎想要活口,下手也顾忌了许多,不然哪容得他们活到现在?
葛老五也留了一丝力气,这丝力气要等到最后时刻,反手用刀抹脖子。
朝廷厂卫诏狱里的刑具如何的惨无人道,如何令人生不如死,葛老五非常清楚,他绝不能活着被朝廷鹰犬们抓进诏狱。
周围鹰犬们劈向他的刀光越来越模糊,葛老五脸上的血色也越来越少,直至一片吓人的惨白。
惨然一笑,葛老五知道,上路的时候到了。
右手一翻一转,刀刃的刃口朝向自己,无限悔恨的葛老五长叹口气,正要自刎当场时,却听得身后不远处的民居中传来一声轰然巨响。
所有人皆一楞,情不自禁转头望去。
却见一声凄厉的嘶喊从民居内飘来:“白莲教反贼杀人啦!救命——”
最后一个字戛然而止,显然已被人抹了脖子。
声音止住了的刹那,民居内冒起一阵冲天大火,火光照亮了夜空,很快周围民居内的百姓哭喊着携家带口奔逃出来。
葛老五大喜,一刀劈倒面前的锦衣校尉,朝活着的数十人一招手,暴喝道:“有人救咱们,冲出去!”
ps:还有一更,可能有点晚…这几天作息正常而且滴酒不沾了,却不知怎么回事,心跳反倒不正常了…
第四百零八章棋逢对手
民居内的那把火以及民居男主人戛然而止的呼救,自然出自唐子禾的手笔。
人为制造出来的混乱给了葛老五和活着的白莲教众们一线生机。
副千户常凤显然没想到白莲教胆大至此,今晚不但烧了官仓,连民居也烧了,腹背皆敌,民居深处更是不知敌人深浅,有那么一瞬间,常凤也失了主张。
今晚事态发展,前半部分皆在秦侯爷的意料之中,侯爷不仅预料到白莲教欲烧官仓的举动,而且连他们的撤退路线都料到了,所以锦衣卫布置从容,杀敌淡定,一切尽在掌握。
常凤率校尉们伏击时甚至隐隐生出几分优越感,对侯爷的神机妙算自然佩服得五体投地。
一切本在掌握,直到此刻…
民居内竟然隐藏着反贼,而且烧起了大火。
若说常凤也是秦堪帐下一员骁将,跟随秦堪自然见过不少风浪,大火烧起来后他的第一个念头很理智,这必然是敌人的故布疑阵,意在营救处于包围圈中的白莲教众。
常凤是理智的,但民居内携家带口逃出来的百姓却不能指望他们也理智了。
百姓是从众的,一人逃了,千百人都会跟着逃,而且逃起来跟没头苍蝇似的,火借风势,大火很快会烧到他们的家里,不逃奈何?
情急之中百姓可不管你朝廷是不是在缉拿反贼,哪里空旷便往哪里去。于是千百人一齐朝西市慌忙涌来。
如此一来,便给葛老五等人提供了逃出生天的机会。
锦衣卫还来不及呵斥百姓退后。葛老五等人配合非常默契,拧成了一股绳般朝包围圈里最薄弱的地方冲去,一阵浴血厮杀,终于还是有三十余人逃出了锦衣卫的包围,突围后众人登上城墙,一个纵身便跃下,消失在夜色中。
常凤气得两眼喷火,然而终究已被他们逃脱了。徒唤奈何,扭过头看着地上躺满受伤或死了的白莲教众,常凤怒道:“把这些杂碎都抬回去,活着的给好好治治,治好了老子再从他们嘴里掏点东西出来!一群混帐王八蛋,上千人还留不住区区百来人,侯爷留你们是造粪肥田的么?”
瞧着葛老五等人突围的方向。常凤恨恨跺了跺脚,嘴里骂骂咧咧,飞起一脚将面前一名校尉踹得一滚,然后怒气冲冲回官衙向秦堪领罪去了。
…
混乱奔逃的百姓人群中,唐子禾一袭黑衣混杂在哭喊的人群里,和周围的人一样。仿佛怕被浓烟呛到似的用衣袖捂着口鼻,娇好绝色的容貌被遮了大半。一边跟着百姓们狼奔豕突奔逃,一边注意着西市街口的情势,直到看见葛老五带领活着的三十余人奋力杀出重围,消失在城墙外面。唐子禾悄然松了口气,趁着夜色下的混乱没人注意。身形一闪,消失在另一条黑暗的巷道中…
混乱不堪的一夜,小小的天津城随着今晚的这场大乱而无人入眠,百姓不敢睡,官员不敢睡,锦衣卫们忙着抓反贼,反贼们忙着逃命…
秦堪自然也不能睡,他是今晚这场混乱的制造者,制造出事端必须要有所收获,否则便是损人不利己了,所以秦堪在等,等着常凤的消息,等着今晚最后的收成。
官仓的大火仍未扑灭,大火里面明显掺了火油,火势一起很难灭掉,秦堪此刻甚至能听见百户将领气急败坏的叫骂声。
当常凤一脸羞惭地走进官衙的后院,跪在秦堪面前请罪时,秦堪嘴角的笑容愈发深刻。
“如此天罗地网之下,竟然还被他们跑了三十几个,这帮人的厉害倒出乎本侯意料之外呀,一直提醒自己不能低估他们,没想到终究还是低估了,早知如此,西城门外应该再布一道埋伏才是…”秦堪微笑着喃喃自语,神情间却也不见丝毫恼怒之色。
常凤愈发羞愧无地,伏首大声道:“侯爷,属下办砸了差事,请侯爷责罚!”
秦堪大度一笑:“罢了,人算不如天算,世上本没有天衣无缝的计谋,也没有毫无破绽的圈套,逃便逃了吧,说来也是本侯思虑不周,与你无关。”
李二踏上前一步,沉声问道:“侯爷,这三十余人纵然逃了,可身上多少也有伤,要不要派人大索城郊,将这伙人揪出来?”
秦堪摇头道:“今晚西市民居的这把火烧得蹊跷,显然白莲教中有人接应他们,既然他们逃出去了,想必对方已将他们妥善藏好,我们的搜索无异大海捞针,如今本是朝廷与白莲教争取民心的时候,此时大索城郊未免扰民之甚,仔细算来,终是失大于得,算了吧。”
夜空中的雪越来越大,鹅毛般洁白的雪片轻悄飘落院中,与地上的积雪混成同样的洁白,如水滴入海,不可再辨,一如那逃走的三十余人。
秦堪仍坐在院子里,刺骨的冷风吹拂着他的面庞,微微疼痛,但头脑却从未有过的清醒。
忽然想起前世的影视大片,片中智谋型人物的代表诸葛亮无论由谁装扮,无论处于什么季节,一把鹅毛扇却是绝对少不了的,原来这把鹅毛扇除了耍帅,确实也有冷静头脑的用处。
手指关节无意识地敲击着茶几,秦堪拧着眉喃喃自语:“今晚这般布局竟也被他们逃了小半,西市民居内杀人放火,时机恰到好处,心计之深,手段之毒,令人叹服。好一招声东击西,由此观之,白莲教里必然有一个以上的智谋人物,这个人不简单呀,有他在背后出谋划策,难怪天津的白莲教渐成气候…”
“侯爷,下一步怎么办?”李二上前一步问道。
秦堪抬头瞧了瞧天色,打了一个大大的呵欠,揉了揉脸道:“下一步…当然是睡觉。熬夜对皮肤不好,不仅对女人的皮肤不好,对男人的皮肤也不好,这么浅显的道理你们都不懂么?女人的漂亮是睡出来的,男人的英俊自然也是睡出来的…”
“侯爷,属下一直以为女人的漂亮是被睡出来的…”
第四百零九章隐匿深山
秦侯爷一夜安睡,浑然不管外面官仓的大火仍未扑灭,也不管多少人气急败坏地拎桶端盆灭了一夜的火。
官仓这把火对白莲教和秦堪双方来说,都在各自的意料之中,双方要见到的是大火能烧起来,至于烧到何种程度,已无关大局。
第二天一早,大火终于被扑灭,秦堪也起了个早床,神清气爽。
负责守备官仓的将士冒着犹自散发灼人热浪的危险冲进了官仓,一脸苍白绝望地清点损失。
其实根本不用清点,十几个仓库能烧的基本都烧完了,只消看看司库的帐簿,上面记着入库多少,便意味着损失了多少。
四名百户早早地跪在锦衣卫官衙门口请罪,大半个时辰过去,官衙里面终于传出话来。
钦差大人说了,四名百户守备不力,终酿大祸,回去自卸披挂,等候朝廷处置。
官仓里的粮食自然全烧干净了,火灭后统计,共一千一百余石全部焚毁,另外官仓中还有许多商人的货物也被焚毁,这些商人钻了大明律法的空子租用官仓,原以为世上最安全的地方,结果却忽遭横祸,告状都没法告,终落得血本无归。
…
下了一夜的大雪,白茫茫的天地间寒风呼号,冷彻入骨。
离天津城外三十里有一座田盘山,相传东汉末年一位名叫田畴的名士因不愿受汉献帝的官爵封赏,隐居于此山。故有田盘山之名。
田盘山崖高千丈,山间佛寺众多。从唐朝起便有“东五台山”之称。
山腰一座名叫万松寺的小庙内,唐子禾赤红着双目,正为葛老五裹缠伤口。
三十余人在锦衣卫手下逃得性命一路往西,秦堪虽然没有派出追兵,但锦衣卫不可能真的任其逃跑,终究追了上来,三十余人狼狈逃窜了三十里地钻进了山里,多亏了一夜大雪盖住了形迹。这才令锦衣卫们悻悻而返。
唐子禾制造混乱之后也跟着出了城,绕了另一条小径与葛老五等人会合。
万松寺里的和尚已被这群落难的白莲教众杀了,虽然白莲教的经义是佛与道的结合产物,但…和尚不是佛,就算是佛,人在逃命时连佛也敢杀的。
葛老五浑身上下刀伤二十余道,有轻有重。奔逃数十里他竟没有晕过去。
仿佛故意惩罚似的,唐子禾细心给所有人处理完伤口,最后才轮到葛老五。
包扎完伤口,葛老五嘴唇嗫嚅几下,还未说话,唐子禾忽然一个耳光狠狠扇在他脸上。
啪地一声脆响。众人小惊了一下,接着又都颓然地垂下头去。
葛老五粗糙的脸上五道纤细的掌印,垂头懊悔道:“红阳女,你打得好,我错了。没想到明廷的狗官如此阴险,咱们中了鹰犬的埋伏。七十多条汉子没了…我,罪该万死啊!”
说着葛老五嚎啕大哭起来。
唐子禾没说话,本该怒极的她此刻竟露出明媚嫣然的笑容,无声中抽出一柄匕首,朝葛老五腿上忽然狠狠一扎,鲜血迸溅。
葛老五啊地一声惨叫,却被唐子禾飞快掩住了嘴。
巧笑嫣然,可唐子禾的眼中却一片冰冷,松开手,浑然无视葛老五疼得冷汗直流剧烈颤抖的身子,唐子禾躬身又细心地为葛老五包扎新添的伤口,动作温柔得如慈母贤妻。
包扎之时,久不出声的唐子禾这才淡淡开口:“葛老五,你记住,你欠了七十多个弟兄的命,因为你的愚蠢冲动,七十多个弟兄被你所累丧了命,而你,你这个蠢货还活着,葛老五,这笔帐我先记下了,将来大业若成,我亲自送你下去给弟兄们赔罪。”
葛老五痛不欲生,不停点头大哭道:“是,将来推翻了明廷,白莲坐了江山,我葛老五必自裁以谢死去的弟兄们!红阳女,我这条命已不是自己的了,所以不敢轻生,来日推翻了明廷,我把命还给弟兄们!”
唐子禾冷冷道:“甚好,来日我为你风光大葬。”
忍着剧烈的疼痛,葛老五很快收十了心情,不悲亦不怒,此刻开始,他已不是为自己活着,悲与怒已无关紧要。
“红阳女,你没说错,这个秦堪果然是厉害角色,他似乎早就算准了咱们会烧官仓,连咱们撤退的路线都算准了,就等在西市让咱们自投罗网…”
唐子禾冷笑道:“官仓是天津的命门,如此浅显的道理谁不懂?也就是你这种蠢猪才会没头没脑上了他的恶当!”
葛老五黯然叹了口气,道:“红阳女,咱们下一步怎么办?这个仇我葛老五一定要报!”
唐子禾一双柳叶般的黛眉紧紧蹙起,思索良久,道:“官仓是天津的命门,昨夜为了诱你们入彀,秦堪将官仓的存粮都置之不顾,代价可谓不小。葛老五,码头的民夫有许多是咱们教中兄弟,你可知官府下一批漕粮何时到天津?”
“前日刚到了四船共计一万石,一个月之内没有漕粮来天津了。”
唐子禾冷笑道:“官仓烧了,运漕粮的船也暂时不来了,天津三卫四周皆卫所军屯田,军士们自己吃都略嫌不够,不知百姓们若发现城中无粮会是怎样的反应?”
下雪天里,秦堪是动都懒得动的。
离家数百里之外,稀里糊涂在天津过了新年,初一开始便不断有天津漕盐各道以及三卫将领登门拜年,连正在养伤的牟斌也被家仆用软轿抬到秦堪房里说了一大堆恭贺新年的吉祥话儿,当然,官员们的年节孝敬自然是免不了的,所谓拜年,无非也就是送礼的托词而已。
于是秦侯爷远在天津莫名其妙发了笔横财。
官仓的大火扑灭之后,天津的文官武将们对秦堪愈发敬畏莫名,他们想不通,这位侯爷来天津才几天,平日里与官员武将们应酬不断,居然还能腾出心思布下天罗地网,将白莲教杀得狼狈逃窜,这位当初杀了几千东厂番子的大魔头果然不是等闲之辈。
被人敬畏的感觉不是很好,或许最初有些得意的虚荣感,然而每个上门的官员战战兢兢如同上刑场,屁股挨着一丁点儿椅子,一副随时逃命的畏惧模样,瞧多了秦堪也反胃,于是干脆闭门谢客。
红泥小焙炉上烫着一壶花雕,手边的茶几上几样佐酒小菜,手里抱着小暖炉,脚下烧着两盆旺盛的炭火,秦堪半躺在软椅上,悠哉似神仙。
李二恭谨地站在他身旁,禀报着这几日锦衣卫探来的消息,刺探的消息是针对天津三卫指挥使的。
“…天津卫指挥使梁胜,山西汾州人,弘治十年袭父职任天津卫指挥佥事,弘治十四年升卫指挥使,家有妻妾六人,儿女十人,父母健在。探子秘密打听过,发现梁胜的发妻颇具姿色,身段婀娜,胸大臀圆,正是宜男之相,不知为何他们成亲五年却无所出,后来请了天津女菩萨唐神医,给梁胜的发妻开了几副方子,又给梁胜扎了几针,还真奇了,第二年梁胜的发妻便给他生了个大胖小子,也不知是不是碰巧,反正可喜可贺…”
秦堪叹了口气,道:“李二,锦衣卫探来探去,就给我探了这些鸡毛蒜皮的东西?我叫你们打听三卫指挥使有没有暗中勾结白莲教,你们却盯着人家老婆的肚子恭贺人家喜当爹,主题呢?啊?”
顿了顿,秦堪忽然若有所思,喃喃道:“这位唐神医倒真奇人也,开几副方子再扎几针,居然就生儿子了…”
李二赶紧道:“侯爷,您与尊夫人成亲也几年了,一直…咳,属下万死,待白莲教之事了了,您看是不是请这位唐神医去一趟京师,给尊夫人瞧瞧?属下是您的心腹亲信,向天发毒誓一个字都不说…”
秦堪颇为意动,摸着下巴沉吟道:“是啊,成亲都几年了,金柳怀上之后嫣儿的脸一天比一天臭,也不知她是不是报复社会,家里每一只能下蛋的母鸡都让她掐死了,该让她下个蛋了…不过这姓唐的神医姑娘收费有点贵,瞧一次病就得三千两,若把她请到京师,恐怕三万两都不止,这笔买卖…”
李二急忙接口道:“不亏!侯爷,一点都不亏,正房正室嫡子,将来继承您的爵位啊,十万两都值得的。”
忽然回过神,秦堪狠狠瞪了李二一眼,怒道:“说正事!话头儿都偏到哪去了?”
李二一凛,道:“是,…天津左卫指挥使王炎生,河南汝宁人,家中妻子姿色原本非常平凡,后来王炎生的妻子求了唐神医,神医给她开了个驻颜养肤的方子,后来王妻的皮肤水灵灵白嫩嫩的,那手感…”
秦堪眼神不善地剜了他一眼,李二尴尬地一笑,然后苦着脸道:“侯爷恕罪,咱们锦衣卫神通再广大,短短几日也实在查不到三卫指挥使有没有跟白莲教勾结呀,所以…”
第四百一十章风云再起
天津之危,危在白莲,白莲之患,患在三卫。
尽管这些日子秦堪对三卫指挥使笑迎笑往,亲密如同兄弟,但私底下对三人的调查却一点也没漏,三人祖宗,原籍,生平,以及妻妾…
好吧,妻妾是个意外,这种情报属于会长针眼的情报,可以无视。
按说如今大明各地卫所糜烂,指挥使少有干净者,若真铁了心去查,一定能查出毛病来。
说到这里,不得不批评一下开国太祖朱元璋老先生,老先生是坚定的**者,也是**的受益者,举国上下造反大军那么多,唯独他一枝独秀,各种要脸不要脸,反正龙庭宝座楞让他坐上去了,不仅如此,还效法唐朝府兵制,制定了大明卫所军制,并且独具一格地将天下百姓归为民军匠三类,军户只准世袭,也就说,军户老子生儿子,儿子生下来就注定是军户,这个身份一生不能更改。
当然,皇帝属于第四类,这一类也只准世袭,绝对不准外人戗行,朱老先生造了半辈子反,图的就是制定这条游戏规则。
人以类聚,这实在是个很天才的主意,也不知朱元璋那颗形状奇特的脑袋怎么想出来的。
更天才的是,军户不仅世袭,而且自给自足,朝廷拨给军屯田,军户平时拿锄头耕种,战时拿刀枪御敌,老子战死儿子再上…
真是一本万利的买卖,朝廷付出田地,得到的却是百万农民百万兵,而且根本不用朝廷负担粮草,想让他们种田就种田,想让他们打仗就打仗,老实说,朱元璋当商人更有前途,他这招空手套白狼的把式,后世的房地产商人全学会了。
世袭军户制,给大明的军制埋下了最深的隐患,不仅世袭,而且还以军屯养兵,这又是一层隐患,所以大明的军士的战力一代不如一代,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大明的士兵不算士兵,只能算是一群为百户千户指挥使们耕田种地的农奴。
朱元璋若泉下有知,知道自己定下的军制百余年后竟然变成了这个样子,一定会为自己活着时的厚脸皮感到羞愧,特别是他独创的圣旨格式,“奉天承运皇帝”,这脸皮…
天津三卫的指挥使自然不可能干净的,当今天下文官武将皆崇儒家圣人之言,然而圣人之言终究只是挂在嘴上的,如今普遍的价值观却是金榜提名后,升官发财时。
当了官不发财,跟咸鱼有何分别?
不过锦衣卫查的并非三卫指挥使的不法事,这些已成了大明的常见现象,锦衣卫一般选择睁只眼闭只眼。他们查的是三位指挥使有没有与白莲教勾结的迹象。
这就比较难查了,毕竟如今的大明风气来说,白莲教不算合法的民主党派,指挥使们不可能满世界敲锣打鼓说自己跟白莲教有着长期友好的往来…
官仓大火后,白莲教销声匿迹了,锦衣卫一直没有放弃追查,不过收效甚微。
又过了几天,天津城内城外忽然流传着一个消息,这是个天大的坏消息。
官仓一把火烧了,仓里的漕粮一颗也没运进来,听说海河南面又有漕帮停工作乱,官府忙着追查乱党,下一批漕粮不知何时才能进天津。
城里没粮食了,漕帮又乱了,天津怎么办?这座城说大不大,却也有两千多户人家,没粮食教大家怎么活下去?
一传十,十传百,恐慌就这样不可遏止地在城中蔓延开来,像瘟疫一般渗透了天津的每一个角落。
百姓们不淡定了,自古以来,谣言之所以有市场,全因百姓们听风便是雨的性子,这种性子也不知便宜了古往今来多少野心家。
谣言越传越真,最后众口铄金,街头巷尾纷纷传得煞有其事,什么漕帮待下甚苛,导致漕工逼急停工,南边登州府出动了卫所,杀了上千漕工,事态却越闹越大,已不可收十,漕粮起码小半年进不了天津海港云云…
又云新来天津的朝廷钦差秦侯爷为了诱捕白莲教,竟下令将官仓的粮食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浑然不顾城中两千户百姓的死活…
各种传言喧嚣尘上,说法不同,但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城内粮荒了。
粮荒可不是小事,在古代,这是第一等要命的大事。
城中百姓惶恐了,于是城内仅有的两家米铺排起了长队,百姓们已顾不得大骂朝廷钦差,囤积粮食才是他们的第一要务。
种种传言终于传到秦堪的耳朵里,苦笑自己又一次被黑的同时,也拒绝了李二狰狞着脸欲满城缉拿传谣者的请求。
谣言既然已传得满城皆知,抓人封口绝非良策,这样会愈发加剧朝廷与百姓的敌对情绪。
更令人恼火的是,天津城里还有一位巡按北直隶御史,这嘴货一听秦堪被满城百姓大骂,高兴得跟什么似的,连夜便奋笔疾书,写了一道参劾奏疏送往京师。奏疏里直将秦堪说成魔王转世,来到天津后鱼肉百姓,搜刮索贿,百姓们苦不堪言,水深火热之甚…
“去把那吃饱了撑着的狗屁御史给我杀了!”秦堪怒发冲冠,拍案而起。
“是!”李二凛然抱拳,杀气腾腾转身。
“回来!”秦堪揉了揉酸涨的眉心,叹了口气:“杀朝廷命官和抢劫衙门捕快一样,都是犯法的,犯法的事不能干…杀别人吧。”
“侯爷要杀谁?”
“杀那晚抓起来的白莲教徒,一个个嘴硬得很,抓进大牢就纷纷咬断了舌尖,看来是问不出什么了,把他们推到西市斩首,给蠢蠢欲动的白莲教立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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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一十一章静待佳时
天津谣言肆虐城内,蔓延速度如此之快,显然有人在其中挑拨煽动。
一日之间,官府和秦堪似乎成了百姓们的众矢之的,虽然没人敢当着面指鼻子骂娘,但秦堪可以肯定,天津全城起码有一千以上的人躲在家里压低了声音表达了极度欲与秦堪女性长辈发生关系的愿望,如果说“千夫所指,无疾而终”这句话成立的话,秦堪现在起码死了一千次以上。
百姓们不在乎官仓烧没烧,官仓是朝廷的,你爱怎么烧怎么烧,但百姓关心的是官仓里的粮食,这些粮食是天津城的存粮,按正常程序,官府每隔一段日子便将存粮放出,按市价交予城内仅有的两家米铺,米铺再转手卖给百姓,一座城池的安定和稳定,靠的全是城中的存粮。
如今城中粮食被烧没了,秦堪自然成了百姓们指责的对象。
恐慌情绪在全城蔓延,渐渐加深,不仅两家米铺日夜排起了长队,码头上也有无数百姓驻足眺望海面,焦急地等待着海船的到来。
秦堪仍然很淡定,他的淡定不是装出来的。
这几年他被满朝文武明里暗里骂成国贼奸佞弄臣,各种难听的话他都听过,早已养成了唾面自干的涵养。天津百姓们各家祖坟没被刨,说明秦侯爷真没生气。
秦堪坐得住,别人坐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