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你不愿听,那我如今说出来也没什么意思。往后的事,小眉儿还是眼见为实罢。”
炎柳说罢,没有丝毫拖泥带水,轻轻笑道:“若在任府呆不下去,尽可去祈天阁来寻我。”
苏眉儿侧头望向他,眼底惊疑不定:“看来,阁主与任公子又化干戈为玉帛了?”
“这世间又如何有永远的敌人,只有一致的利益。”炎柳垂下眸,低低笑了:“小眉儿越发聪慧了,却并非是好事。”
这世上,有什么比糊涂人过得更快活的?
苏眉儿看着他的身影再度消失在黑夜中,低下头暗暗沉思。
不管炎柳说得是否属实,爹娘根本不可能违抗张老大,把女儿送入张府恐怕亦是不得已所为。
那么,要如何将人救出来?
她可没有忘记,十年前的苏眉儿是看不见自己的…
向任府求救,还是欠祈天阁一个人情?
苏眉儿嗤笑着摇头,无论哪一个,主动权落在旁人手中,成gong与否倒是不必担心,只是事后的代价却太大了。
或许单凭瘦弱的自己,无法闯入张府,把人带出来。却并非没有办法,让张老大亲自将十年前的她送出去…
皱了皱眉头,她没有打算知会任何人,径直叫小厮出府买了所需的物事。
苏眉儿就不相信,凭着她一人之力,会成不了事!
这些时日府中事务繁多,又适逢任恒暴毙,暗地里使绊子的、示威的、轻视的人不少,任云忙得几乎是脚不沾地。
这天他稍稍得了闲,问起苏眉儿的去处,却不由微微变了脸色。
任云将手中的瓷杯往地上一摔,蓦地站起身,目光骤冷:“天一,你不跟在苏姑娘的身边,又未曾及时禀报,可是知罪?”
天一躬下身,恭恭敬敬地道:“公子,此女不知好歹,一再忤逆,何不趁此给她一个教训,让她安生一些?”
“安生?”任云冷冷一笑,“任府的三少奶奶何须安生?有任家在,她在桃源镇横着走又如何?”
天一惊得低下头,抿唇道:“属下知罪,请公子息怒。”
“她而今在何处?”任云蹙起眉,冷声一问。
却是在天一道出“张府”时,他眼底掠过一丝寒意。
苏眉儿重新捡起老本行,穿上破旧的棉衣,下巴粘着白胡子,满头的灰白长发,以及修饰出黝黑枯皱的双手。
万事俱备,她略略躬着身,远看似是些许驼背,慢悠悠地踱到张府跟前。
张老大的府邸离任府倒是不远,且十分气派。
据说当年张老大到此地,发现桃源镇形似一个八卦阵,便喜欢上这里,立意在此安家。
而在八卦阵的阵眼,便是府邸建起的地方。
不得不说他曾是盗匪,手中的人命高达数百条。即便不信邪,总是要稍作防范,以图个心安。
苏眉儿一手拿着“神算子”的破布,继续慢悠悠地在张府门前经过,却在离大门最近处,轻轻叹了口气,又摇了摇头。
“神算子”的名声在桃源镇是响当当的,这样一个人物居然到了府前,两个守门人见着咧嘴一笑,便要请主人出来。
谁知这老头在门口又是叹气又是摇头,愁眉苦脸似是遇上了什么倒霉事。
守门人面面相觑,好声好气地总算是把“神算子”请入了府中。
张老大早早便得了消息,匆匆赶往前厅。一身华服,脚上一双金丝绣线的短靴,腰上用银丝绣的衣带,脖子上更是挂了一个拳头大的金锁。
在苏眉儿看来,这张府的主人浑身金灿灿的,整一个暴发户的模样,恨不得所有人都知晓他的财大气粗。
她低头抿了口茶,实际是遮掩住嘴角的笑意,免得露馅。
张老大又高又壮,一张国字脸,粗眉大眼,倒有一副正派的脸,却做着杀人放火的坏事…
他心里直打鼓,从未听说过这“神算子”进了谁家的大门,这算是头一遭,自家府邸也沾了光。
就是“神算子”一脸正色,似是没什么好事的模样,又落座许久未曾开口。
张老大向来是急性子,大掌一排桌面便粗声粗气地问道:“神算登门,可是有事跟张某说?”
苏眉儿被他的大嗓门吓了一大跳,险些把手里的茶杯给摔了。默默平复了心绪,她神色淡定地道:“张老爷这府门坐北朝南,又有两头石狮坐镇,正好还在八卦阵的阵眼上,原本若无什么意外,往后飞黄腾达,财运滚滚来。”
这番话一出,说得张老大满心舒坦,连连道:“好说,好说…”
苏眉儿见他眉开眼笑,接着说:“张老爷该知晓,这八卦阵,镇得便是地下的阴气。男子为阳,女子为阴,若府上阳盛阴衰也便没什么,只可惜…”
张老大心底“咯噔”一下,呆住了。
他琢磨这“神算子”确实本事不小,原本他便打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将这老头待若上宾。
还说像以往的几个道士那般,张口说些好话,暗地里吹捧一番在府中搜刮些银钱便走。
张老大对那点银子还不放在心上,原已经准备好一笔不小的钱要打发掉此人,没想到这一出口,却是有些本事。
他一是好酒肉,二来便是好这女色。
外头的人都只晓得张府上尽是以前的兄弟,个个粗鲁彪悍,吓得附近无人敢随意靠近。
又闻这张老大尚未娶亲,好些见钱眼开的人家催促着媒婆上门,好沾姑爷的光,嫁妆也丰厚些。
却不知道,他在人前说是金盆洗手,以前的钱银也给了不少兄弟,剩余的便老实做生意。把山中的盗匪窝子给拆了,光明磊落地发誓便要跟过往断了个干净。
实际上却将往日山上虏获的妙龄女子一并虏了来,藏于府中地牢。好些见不得光的金银珠宝则是偷偷运至府中,小心翼翼地藏好,以备不时之需。
一来了兴致,张老大便像古代帝王般,挑其中一个木牌,选中哪个姑娘便胡闹一晚。
此事除了他的几个心腹,府中好些兄弟根本一无所知。
张老大眼珠一转,呲牙笑了:“果然闻名不如见面,阁下一开口便是神机妙算,让张某佩服,佩服啊…”
苏眉儿被他瞧得后背一寒,干笑地谦虚道:“张老爷谬赞了,老夫每日一挂,正好到了府前,与老爷也是缘分,这便贸然入府稍加提点。”
“若是让张老爷不如意了,倒是老夫的不是。”
她见张老大已是信了一半,也不多作停留,起身便要告辞。
刚才一路走来,这府上大多数是壮实的男子,估计除了厨房中的老母鸡和厨娘,就只有十年前的她是女的了。
如此,刻意提起此处阴盛阳衰,张老大就不得不把人送出府去。
爹娘一直留在山上,自是不可能再插手张老大的生意,那女儿作为人质便失去了作用,又适逢她这一回的推波助澜…
苏眉儿垂着眼,嘴角微不可见地弯了弯。
张老大亲自送这位“神算子”,一路不无得意地介绍着自家的院子。
左一个前朝工匠的手艺,右一个千金难得的金佛像——苏眉儿纳闷,这人连院子都是金灿灿的,还真是有恃无恐,压根不怕有小偷闯入府中。
不过依照这张府内外的严密守卫,又有张老大以往的余威,一般的宵小为了小命着想怕是不会冒这个险了…
临近府门,张老大笑眯眯地突然问起:“听说神算的孙女好福气,嫁入任家当了三少奶奶?”
苏眉儿脚下一顿,没想到他会忽然提起此事,转身拱拱手,她若无其事地应道:“小一辈的事,怎轮的上老夫来说?”
她摇摇头,似是感叹。
张老道却是误会了苏眉儿的意思,要笑不笑道:“桃源镇上,任家是说一不二,这样的人家神算还不满意?”
“张老爷说得什么话,老夫这些年来闯南走北,近些时日才在桃源镇上落户安家。这任家没什么不好,就是煞气重了些。”苏眉儿巧妙地转开了话题,既表明自己刚刚到这镇上,对任家并不了解。
没料到这张老大一介莽夫,心思活络,冷不丁地也设下陷阱等着她来跳。
苏眉儿骤然出了一身冷汗,迫不及待地要离开此地。
尚未开口,又听张老大漫不经心地说道:“任三公子处事圆滑谨慎,手段了得,比之其父有过而无不及。神算能攀上任府这门姻亲,却是祸福对半。”
他笑了笑,转向了苏眉儿:“三少 奶 奶 的长辈却到我张府提点,过后被任三公子知晓,怕是要对神算有所责难…”
苏眉儿听出了他的话中话,顺着张老大的意思冷笑道:“既是长辈,他还能如何?”
张老大开怀一笑:“神算好魄力,张某佩服。”
她皱皱眉头,一脚踏出了府门,蓦地余光瞥见一人,不禁僵在原地。
苏眉儿死死咬着唇,硬是生生将自己的视线收了回来,免得打草惊蛇。
那高大的身影,颈侧的狰狞刀疤,脸上的黑色眼罩…她绝对不会认错,此人便是当年重伤爹爹,累苏慕惨死的罪魁祸首!
湿身
当年事发之时,苏眉儿年纪尚小,对此人的印象并不深刻。可是那脸颊上的刀疤,却令她打小便心生恐惧。
她以为自己经过这么多年已经忘却,毕竟娘亲在生前一再提醒自己,不要报仇,好好过活…
苏眉儿时刻将这话记在心头,不管怎么苦怎么痛,总是咬牙挺过去。
娘亲不愿她活在仇恨之中,自己便从不提起爹爹的死,也不在意杀父仇人的去向。
可是在看见仇人的那一刻,心底骤然涌起的愤怒与悲伤如何也抑制不住…
即便苏眉儿一再告诉自己,爹爹是因为家中贫苦拿不出药钱才死的,娘亲是记挂着爹,这才抛下了她。
一而再地默默重复着这些自欺欺人的理由,她便是一天天这样过着日子,努力忘却仇恨。
此时此刻,苏眉儿心下一沉,指尖微微颤抖,却是再也压制不住胸口就要蜂拥而上的怒意。
张老大察觉到身边人的异常,奇怪道:“神算认识三弟?”
苏眉儿吁了口气,低下头略略掩饰住眼底的思绪:“老夫眼拙,那是张老爷的亲兄弟?”
“非也,张某是家中独苗,那是我结拜的兄弟李曲。”张老大“哈哈”一笑,招手就要把人叫过来,却被她制止住了。
苏眉儿一脸欲言又止,终究只瞥了李曲一眼,拱手告辞便要踏出府外。
张老大心下有异,连忙上前一步拦了拦:“…不知我这位兄弟是否唐突了神算?”
苏眉儿摇摇头:“张老爷言重了,老夫与这位李兄弟非亲非故,何来的唐突?”
说完,她伸手捻着白胡子,忽然一笑:“说起来,老夫倒要恭喜张老爷,有着这么个好兄弟。”
张老大听得有趣:“三弟素来胆大心细,又够义气,的确不错,却没想到倒也入了神算的眼。”
她故作深沉地摆摆手,坦言道:“那位李兄弟面相不凡,往日非富即贵,前途无量。”
苏眉儿故意睨了张老大一眼,笑得颇为意味深长:“比之张老爷,是有过而无不及。如今的后辈人才济济,确实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见张老大眼神微变,苏眉儿笑吟吟地离开了。
在小巷中不停绕着弯子,足足折腾了半个时辰,苏眉儿这才去了一间破旧的后院偷偷换下了装束,恢复了女儿身。
心不在焉地整理了衣裙,她蒙着面纱,悄悄回到任府的后门。
正要回房,却见不远处一人静静地站在原地,看似等待了许久。
苏眉儿一怔,扯下面纱慢吞吞地走到那人跟前,唤道:“任公子…”
任云见她毫发无损,且双袖下的双手隐隐露出的黑褐色与皱纹,微微蹙眉:“安然回来便好,苏姑娘这便先去洗漱一番罢。”
懂得换装前去张府,她还不至于鲁莽无知…
苏眉儿顺从地点点头,快步回到房中,早有婢女端着温水伺候在旁。
她用力洗了又洗,直换了几回清水,双手才恢复了原来的颜色。
低头瞥见水面倒影的面容,透出一丝苍白。双眼黯淡无光,隐约噙着几分阴霾与得逞后的喜色。
苏眉儿撇开脸,只觉浑身不自在。
同样的面容,而今看来却陌生得厉害。
爹娘变了,她又何曾不是如此,陌生得让人心生寒意?
即使一再告诉自己,只要安安分分、顺从隐忍地过完这辈子便足够了…
无意中回到十年前,只要筹措足够的钱银救得了爹爹便可…
可惜,人的心又怎会如此容易满足?
苏眉儿筹足了爹爹买药的钱银,却想给他们更好的生活,过上富足的日子。待两人真的锦衣玉食,却又念想着往日的温馨。
前一刻,望见仇人,更是不由自主地涌起报仇的想法…
若是当时手中有一把刀,说不准以前的苏眉儿便会不管不顾地冲上去,狠狠扎上一下。
即便对一个孔武有力的男子,她尚未扑上去,就得被制住了。那刀子如同装饰物,很快便要落在对方的手中。
苏眉儿猛地垂下头,双手捧着渐凉的水冲洗着自己的脸。
原来,她也改变了。
明白了她的弱小,更晓得利用可以利用的…
甩了甩头,苏眉儿对这样的自己,蓦地自心底涌起一阵恐惧。
她不喜任云的手腕和作为,怀疑炎柳的别有用心。
说到底,自己与他们两人又有什么不同?
任云推门而入的时候,看见的便是苏眉儿怔怔盯着水盆失魂落魄的模样。
水珠顺着脸颊缓缓滴落,衣襟沾湿了一大片,他不禁沉了眼。
接过婢女手中的帕子,任云上前细细擦去苏眉儿眼角上隐隐的湿润。
她回过神,低下头,急急夺过任云手里的帕子,胡乱在脸上拭了拭。
他皱起眉,有些担心地盯着苏眉儿:“怎么了,可是在张府受了委屈?”
她摇摇头,否认道:“没有的事,只是突然有些感伤…”
这显然是托辞,真正的缘由苏眉儿并没有说出。
任云不在意地眯起眼,挥退了周侧伺候的下人:“苏姑娘总是这般见外…也罢,待姑娘想说的时候,在下定会洗耳恭听。”
苏眉儿轻轻道谢,转念又说:“奴家有个不情之请,任公子可否派人盯着张府?”
“这有何难,不过举手之劳而已。”任云有些好奇她究竟与张老大说了些什么,若派人打听倒也不是难事。只是他心底隐约觉得,稍稍耐心等待的结果,说不定会出乎人意料之外…
“那么便有劳公子了,”苏眉儿朝他福了福身,满心的疲倦让她有些心神恍惚,坐在桌前发起呆来。
任云坐在一侧,正好瞥见她胸口湿润的一片,隐隐可见鹅黄色的,绣着鸳鸯戏水图案的肚兜,曲线更是一览无遗。
他挑了挑眉,春色无限倒让人有些移不开眼。
只是苏眉儿一无所感,神情浑浑噩噩,仿佛沉浸自己的思绪之中。
任云正犹豫是直接提醒,还是命婢女进来伺候她换身衣裳,却听天一在房外恭敬地开口:“公子,夫人。”
他皱起眉,命天一留在门外,突然弯腰抱起了身边的苏眉儿。
她吓了一跳,直到被任云抱至床榻上,苏眉儿依旧一脸茫然。
任云笑着,无声地伸手往她胸前一指。
苏眉儿低下头,这才瞧见自己的衣衫湿了一大片,不由闹了个大红脸。
定是方才洗脸的时候没有注意…
她睨了任云一眼,别扭地转过身去。
这人光顾着看她的笑话,竟然不早些提醒自己。
仔细一看,这肚兜的颜色和花纹在湿衣下能瞧得一清二楚,苏眉儿便郁闷不已。
任云睇她又羞又恼,拾起锦被抱在胸前,遮掩住那一片的春色,背对着自己挥挥手,似是不悦地赶着他。
他微微勾唇,心下隐隐有些好笑。
耳尖透着粉色,连颈侧亦然。偶尔回头一瞥,似嗔似怒,瞪圆了双眼,十足炸毛的小猫咪,却是恢复了不少生气。
任云回到屏风的另一边,面对着苏眉儿的方向落座。
只是一座薄薄的水墨屏风,又能遮挡得了多少?
远远见苏眉儿迅速扒掉湿衣,用力扔在地上,像是难以泄愤,又颇为孩子气地跳下床榻愤愤不平地踩了两脚。
想必怕踩脏踩坏了这名贵的衣裳,她赤足双足,也不敢十分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