丽娘打开门,笑了笑道:“这么晚了,萍儿怎的还没睡?”
“睡不着出来走走,没想到叔叔和姨娘还未曾睡,可是不习惯?”两人把苏眉儿迎了进去,她环顾一周,床榻干干净净,显然未曾有人躺过,不由问起。
丽娘苦笑道:“以前倒是无所谓,只是这段日子躺的是云庄丝绸锦缎,这一换地方还真的不适应。”
苏慕睨了她一眼,丽娘自知自己多言了,低着头不吱声了。
云庄是什么,苏眉儿并不太了解。
只是依他们所言,想必是上好的料子,与之相比,寺庙中的简陋床榻和被褥怕是云泥之别。
苏眉儿抿抿唇,她身上的钱银还剩一些,不知这所谓的云庄的物事能否买得起…
琢磨着明天下山去走一趟,她抬起头,望见爹娘身上的绫罗绸缎,骤然间心底有些不是滋味。
苏眉儿垂下眼,看到了她穿着的普通棉布衣。
任家不是没有给自己准备上好的衣裙,只是她习惯了几钱的粗劣棉布衣,不但穿起来舒服,脏污了也容易清洗。
最重要的是,那些衣裳看着漂亮,走在路上却得心惊胆战,生怕沾污了一点。束手束脚,让苏眉儿倍感不舒服。
此时看到爹娘这般自在地身穿华服,对着满屋比之以往的旧房子还要好些的家具和床褥不屑一顾。
苏眉儿的心只觉一点一点的凉了…
以往朴实勤劳的爹娘,似乎在她改变命数后便一点一滴地改变着。若非相同的容貌,苏眉儿甚至觉得,他们已经渐渐变成了陌路人。
苏眉儿叹了口气,终究是由贫入富容易,从富回到贫何其难…
“苏叔叔,姨娘,苏府并没有发现眉儿,可知她究竟去了哪里?”她沉默半晌,斟酌着问起了此事。
丽娘一怔,望向了身旁的苏慕。
苏慕冷着脸,漫不经心道:“那晚府中到处起火,惨叫声不断,我跟丽娘出了主屋,便被人打晕了…既然没发现眉儿的尸体,估计又溜出府外玩了罢?”
闻言,丽娘连连点头附和:“就是,平日眉儿总喜欢往府外跑,在屋内一刻也呆不住。”
苏眉儿抿了抿唇,撇开脸道:“那么,叔叔和姨娘可知眉儿平日都去的哪里?”
“往日都有一两个下人在眉儿身边跟着,我们也就很少再过问了。”苏慕答得飞快,理所当然道:“我前段时日忙着做生意,丽娘也得操持家里,怎的还有闲心去问这些琐事?”
“那么当晚叔叔和姨娘没看清是什么人闯入府中,又为何杀了那么多的人?”苏眉儿不死心,继续问道。
苏慕沉吟一会,支吾道:“我老老实实地做生意,怎知这其中得罪了什么人?若非要说得罪的,恐怕也只有…”
他左右张望,迅速把门窗关严实了,正色道:“萍儿,叔叔也跟你说实话。我跟的镇上的张老大做买卖,与任家向来不对盘。”
苏眉儿一怔,接口道:“那个张老大不是几番想要抢任家的生意,这才得罪了任家?”
苏慕皱起眉,不悦道:“萍儿,这是谁告诉你的?张老大以前确实是做盗匪不错,可是早就金盆洗手,老老实实地做买卖。”
“任家在桃源镇称得上是一霸,所有的生意都要插手。张老大本分做生意,好几次也被任家坏事,赔了不少钱。还不是忍气吞声的,就怕得罪任家,怎么可能还去跟任家抢活计?”
苏慕越说越是激愤,苏眉儿却听得皱起眉。
此话与任三公子之前所言,完全是背道而驰。
那么,其中一方必然是说了谎,隐瞒是事实…
苏眉儿揉揉额角,只觉脑中一片混乱。
可是,她却不由想到苏慕方才的话——唯一的女儿去了哪里,下人知晓,他们两人却是忙得完全没时间打听的。
记得五六岁那年,苏眉儿独自一人跟着镇上的小伙伴去河边玩耍,直到天黑才回家。
那时候,爹娘急得四处找她。见着自己,丽娘放下心便湿了双眼,苏慕亦红着眼结结实实地打了她几下。
如今,家大业大,爹娘却已经无暇顾及家中唯一的孩子了…
苏眉儿暗地里叹息,张老大与任家的事,她并不清楚。只是爹娘的变化,却是自己看在眼内的。
苏慕明里暗里指责是任家动手,苏眉儿却开始怀疑此事并非想象中那么简单。
以任云的心计和手段,怎会这般轻易让人抓住了把柄?
苏眉儿心里有了计量,犹豫着开口辩解道:“苏叔叔,任三公子做事向来干净利落,绝不会让人猜忌,此事…兴许是误会,并非任家所为。”
一旁的丽娘面色微沉:“姨娘倒忘记了,如今萍儿是任家的媳妇,又是三少奶奶,当然得偏向任公子那边了。”
“不,我只是以事论事,绝无偏袒之意。”苏眉儿连连摆手,轻声否认。
苏慕看了丽娘一眼,对苏眉儿笑道:“萍儿,你姨娘的话说得重了。确实无凭无据的,我们也只是猜测罢了。这事便到此为止,出了这个门,就当咱们从来没提起过。”
苏眉儿明白苏慕的顾虑,没有凭据胡乱猜测,得罪任家,往后的日子怕是要不好过。
只是,没料到爹娘连自己都不信任。
或许她如今的身份,的确是属于任家的人,难免如此。
苏眉儿吁了口气,承诺道:“苏叔叔放心,方才的话萍儿绝不会向旁人提及的。”
苏慕略略点头,疏远地寒暄几句,便送了她出门。
苏眉儿踏出门外,重新走进夜色之中,回头瞥见屋内的烛火很快便熄灭了。
心下微叹,她垂着眼裹紧身上的外袍,不知为何骤然浑身发冷。
抬头仰望着一轮圆月在空,苏眉儿曾几何时,想象着有一天她能够一家团圆。
如今这个梦实现了,却今非昔比…
苏眉儿不想这么早回到房间面对任云,漫无目的地在寺庙的后院散步。
山中夜风徐徐,甚是阴冷,她鼻尖一痒,连打了两个喷嚏,浑身抖了抖。
一件犹带着体温的披风落在苏眉儿的肩头,她大吃一惊,侧头却瞥见身侧的一袭红衣。
瞪大眼,苏眉儿有些不可置信,惊得颤着唇半天没说出一句话来。
对方挑眉一笑,伸手揽着她的肩头,一双噙着兴味的眼眸深深地望着她:“数日不见,小眉儿怎的哑巴了?”
说罢,眼下的泪痣在月色下微微一闪,唇角亦勾起一丝弧度。
苏眉儿皱着脸,上下打量着他,叹道:“炎阁主神出鬼没,不是该在祈天阁养伤,怎么到这里来了?”
“小眉儿在此处,我怎能不现身?”炎柳低下头,乌黑的长发垂在她的肩头,与苏眉儿的几束发丝缠在一起,他淡淡一笑,指尖轻佻地在她脸颊上轻轻一刮。
“若非来了,怎会知道小眉儿竟如此担心我的伤势?”
苏眉儿没好气地睨了他一眼,伸手拍掉炎柳滑向自己颈侧的手:“炎阁主来这里,就不怕被任公子发现,伤上加伤?”
“小眉儿放心,上回是我大意了,要不然怎会让人轻易得手?任云此刻名义上是你的夫君,我怎好跟他兵戎相见?”炎柳笑得眉眼弯弯,又道:“再者,任云这时候怕是忙着,估计没在寺庙中。小眉儿作为他的枕边人,不是最清楚了?”
抵押
闻言,苏眉儿浑身一震,眼底尽是不可置信。
任云刚刚离开,也是同居一室的自己方才知晓。在寺庙外的炎柳非但得到了消息,还如此迅速地赶了过来…
如此,只有一个可能——那便是炎柳在任云身边安插了眼线。
跟在任三公子身边的,哪个不是重要的亲信?
若是祈天阁的人,哪天如果突然倒戈,恐怕依照任云的功夫怕是要凶多吉少了。
苏眉儿下意识地握紧了双拳,随后渐渐松开,转过头略显冷淡地问道:“炎阁主特意半夜前来,不只是想要跟奴家叙旧罢?”
“小眉儿总是这般聪慧,难怪任三公子对你寸步不离,我可是好不容易才寻到这样的时机与你独处。”炎柳笑了笑,并不掩饰他今夜前来的目的。
“祈天阁打算出海送一批货,想来问‘先知’结果如何。”
苏眉儿皱了皱眉,炎柳这般郑重其事,说明这批货非同一般。可是她根本没有所谓的能力,如此涉及祈天阁内部的机密事情,市井小民的她又如何能得知…
她正要开口拒绝,炎柳却是看出了苏眉儿的犹豫,笑眯眯地道:“小眉儿不是想知道一些事,或许我能告诉你…”
苏眉儿眯起眼,这人虽然总是嬉皮笑脸,漫不经心,却总是如此细心。
她撇开脸,淡淡道:“奴家并没有急切想要知道的,就算是,也有办法知晓。”
炎柳拍拍她的肩膀,笑道:“据我所知,所谓的先知也不能随意动用能力的。这点小事,让我代劳又如何?”
苏眉儿原本要拒绝,转念一想,却鬼使神差地答应了下来:“奴家需要时间,或许也给不了炎阁主想要的答案。”
“无所谓,我心里有数。那么,三日后,我静候小眉儿的佳音了。”炎柳扬唇一笑,指尖在她唇上一点,双眼渐显深沉:“小眉儿的夫君回来了,我也该走了…”
苏眉儿眼看着他殷红身影消失在夜色中,回过头,却望见几丈外一身青衣的任云。
月色模糊,她看不清任云此刻的神色,不禁有些忐忑。
却见他大步走来,嘴角噙着浅淡的笑意:“苏姑娘,夜深了,我们回去歇息罢。”
苏眉儿轻轻点头,跟在任云的身后回到了房间。
还道他会发难,会质问,会警告,可是,任云什么都没说,安然地坐回藤椅上,重新盘起腿。
苏眉儿慢悠悠地走回榻前,目光不经意地往他那面偷偷一看。
几次下来,不由被任云捕捉到她的视线。
苏眉儿面色讪讪的,忍不住问道:“任公子什么都不问吗?”
任云深深地看着她,却是笑了。比之先前冷淡的笑意,多了几分无奈与一丝宽容:“我深夜离开,并没有知会苏姑娘,又有何资格来询问姑娘的事?”
“只是,不管炎阁主说了什么,还请苏姑娘不要轻易相信为好。”
说罢,他重新合上眼,似是老僧入定,再也没有与苏眉儿继续攀谈的意思。
她低着头,躺在床榻上,背对着任云微微蹙起眉。
总觉得,不管炎柳、任云还是爹娘都知道一些事,唯独刻意隐瞒自己…
苏眉儿单手托着腮,不停回想着十年前的事,以图找出蛛丝马迹,好应付炎柳。
祈天阁的事,她了解得很少,完全是靠道听途说。如今要回想,绞尽脑汁只记起了些许,让苏眉儿越发焦急烦躁。
“苏姑娘,我们这就下山启程回任府。”任云安排了事宜,转身对她说道。
苏眉儿没有异议地站起身,远远望见爹娘站在院前,气色并不好。
想必昨晚没有睡好,也还不习惯寺庙的生活。
她侧过头小声问起:“任公子,云庄在何处?”
任云有些诧异,疑惑道:“苏姑娘这是想做衣裳还是买衣料?”
“不,苏叔叔和姨娘睡惯了云庄的锦被…”
苏眉儿轻声嗫嚅道,却被他淡淡打断了:“姑娘,云庄乃任家的产业,想要多少锦被都无所谓。只是大师既然请苏老爷两人到寺中,并非让他们跟其他僧人有太大的区别。”
“大师的意思,是让两人能够在此地清修。若是送来锦被,开了先例,必然会想要更多,往后又如何在寺中生活?”
任云说得在理,苏眉儿垂下眸,没有再提起此事。
只是在踏出寺庙前,她一再回头。
可惜由始至终,苏慕与丽娘都没有到寺庙门前来送行。
苏眉儿不免失望,一脸黯然地上了马车,望着寺庙逐渐消失在视野中…
回到任府,一切不变。
苏眉儿被安排在任云的院落中,两人仍旧共处一室。
只是左右放置了两张床榻,中间用一道水墨屏风隔开。
即便再不愿与任云同房,可是两人新婚不久,这便分房而睡,难免会让任三公子难堪。
反正他不常在房中,苏眉儿也便默许了这样的安置。
三日的时间转眼即逝,她日夜苦思,寝食不安,终究想起了邻里一户人家的叔叔与侄子一前一后去世。
还记得那位平常很是照顾她的大婶哭得死去活来,足足一个月没有出门,让苏眉儿好久没能吃到大婶送自己的糖糕,只有些模糊的印象,却已经足够了。
若她没有记错,那家人是以出海捕鱼为生,一年到头极少回来。
是夜,任云尚未归来。
遣人回来传话,说是有人递了帖子,不得不去。
苏眉儿并未在意,如此恰好,肯定是炎柳动的手脚,好让他能轻易与自己见面。
瞅见四周明显加强的守备,苏眉儿不在乎地拿上那件鲜红的披风走在院中。
沐浴在月色中,她站在一棵月桂树下,轻声哼着丽娘在自己小时爱唱的小曲,借此思念爹娘。
大师以两人清修为由,只让苏眉儿每月去山上探望一回。
前几日才离开寺庙,她已经开始挂心着爹娘在山上是否吃得好,穿得好,睡得好?
是否习惯了寺庙的素食,睡惯了那简陋的屋子?
“…小眉儿的心情看来不错,”炎柳无声无息地站在她的身旁,苏眉儿一惊,倒是习惯了他的神出鬼没,没有吓得大叫。
皱皱眉头,她把披风往炎柳手里一塞:“阁主可否告知,苏叔叔的女儿在何处?”
他的双眼流露出一丝惊诧,转而笑了:“我以为,小眉儿想问的是那晚苏府发生的事?”
“问了又如何,死去的人再不会活过来。”苏眉儿低低叹息,苏家的事仿佛是嘲笑自己的不自量力,妄图逆天后必然的报应。
可惜这样的报应尚未到她身上,却是连累了无辜的人。
“小眉儿总是这般与众不同,”炎柳盯着她的侧脸,爽快地答道:“苏慕的女儿在张老大的府上,被好生照顾着,你不必担心。”
张老大的府上?
苏眉儿诧异地看向他,迟疑道:“张老大想用苏叔叔的小女儿要挟两人就范?”
“还不至于如此,只是张老大生性多疑,就算苏慕一心一意想跟着他做大事,为了让其安心,也只好先把女儿安置在张老大的府上。”炎柳耸耸肩,漠不关心地笑了笑:“如同商贾在做大生意之前,总要拿出有分量的东西作为抵押…要不然,如何令人信服?”
苏眉儿脸色发白,一手扶着树干,只觉胸口一阵阵的凉意几乎要让她站立不稳:“苏叔叔是自愿把女儿送上,还是张老大的要求?”
炎柳冷笑:“张老大给了一点暗示,苏慕又想要得到他的看重…这是必然的结果。”
苏眉儿吁了口气:“阁主刚才说,苏家的女儿在张府过得很好?”
“的确不错,锦衣玉食供养着,出落得越发清丽。”炎柳若有所思地看着她,上下细细地打量了一番:“说起来,那小姑娘以前面黄肌瘦,如今长得与眉儿倒是越发相似了。”
苏眉儿一惊,生怕他看出端倪,装作若无其事道:“同是一家人,容貌自然多多少少有些近似。”
炎柳不在意地颔首:“也是,若那小姑娘再年长些,跟小眉儿站在一起,怕是难以分辨了。”
话锋一转,他目光微暗:“我已经将所知地坦然相告,那么小眉儿可以告诉我结果了么?”
苏眉儿沉吟片刻,斟酌着字句慢慢道:“近段时日,并不适宜出海。炎阁主所求之事,还是暂且缓一缓为好。”
“为何?”炎柳倚着月桂树,蹙眉一问:“小眉儿看出了什么?”
她想了想,模棱两可道:“…血光之灾。”
炎柳眼神微变,转而苦笑道:“不管结果如何,此事怕是拖不得。小眉儿的一番苦心,怕是要付诸流水了。”
若非眼前的女子双眸清澈如水,没有半点高深叵测,炎柳不得不怀疑,苏眉儿已经清楚知晓他将要做的事…
“看在小眉儿一片好心上,我就再告诉你一个消息如何?”炎柳眨眼间又恢复了吊儿郎当的模样,勾着她的脖颈凑近,贴着苏眉儿的耳侧低声说道。
她双眉微蹙,预感到并非什么好事。
果不其然,炎柳卖足了关子,这才慢悠悠地开口:“小眉儿可知我三番四次地进任府,任三公子非但知晓,却还纵容的缘由?”
苏眉儿摇摇头,她也奇怪炎柳怎能在府中来去自如,原来是得了任云的默许。
“他笃定如今的我带不走你,这才放心让我靠近小眉儿。而任三公子近日大事将近,根本无暇顾及小眉儿的安全…你可知,他想要做什么?”
炎柳低低的嗤笑一声,语调愈发柔和:“他正打算把那些不听话的人尽数清除,小眉儿可知都是谁?”
罪魁祸首
苏眉儿伸手推开了炎柳,转过身淡淡道:“任公子要做什么,与奴家根本毫无关系。”
“小眉儿还真是薄情,不过…”他眯起眼笑了笑,意味深长道:“我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