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果傅云英还是知道了。不过她也顾忌着傅云章,知道分寸,没有闹一个天翻地覆,而是直截了当地收拢家产带着家人离开黄州县。
这么一来,只要她不去官府状告宗族,外人就没法拿这事诋毁傅云章。
胳膊折了往袖子里藏,闹出来大家都讨不着好。
结果对谁都好,傅四老爷竟然没有死,又回来了
看上去皆大欢喜,实则不然。
傅云英彻底和宗族划清界限了,傅云章
孔秀才转身,按了按怀中一封信,苦笑了一下。
这封信是傅云章写的,是一封荐书。傅云章将他推荐给在京中结识的一位士子,那士子今年考中进士,谋了个知县的位子,即将赴任,需要懂文书的小吏帮他处理公文。
傅云章推荐了孔秀才。
虽然只是个不起眼的小吏,但对孔秀才这种没有出身、没有背景、没有打点银两的穷秀才来说,已经很好了。
他终于如愿以偿,踏入官场。
代价是失去一位朋友。
早知道傅云章那么看重傅云英他当初不该置之不理的。
孔秀才摇摇头,大踏步走远。
错误已经犯下了,这世上没有后悔药,他得把目光放长远一些,他得一步一步积累资历才有资格想其他的事。
家里的事情解决了,又迎来书院考课的日子。
书院的学生一边安慰傅云英,一边焚膏继晷温习功课,大家背地里偷偷较劲:傅云这回缺了这么多天的课,苏桐又走了,这第一应该得换个人了吧?虽然有点趁人之危的感觉但是谁不想拿第一啊?
山长和教授们也暗示傅云英不必把这一次考课放在心上,她不想考试也可以。
她谢过山长的好意,和往常一样参加考课。
张贴成绩的那一天,轮到她去藏经阁当值。她吃过饭,拿了几本书,坐在藏经阁前,给前来借书和还书的学生办理登记借阅。
夕阳西下,山谷和江流都染了一层胭脂,天边云霞璀璨,天际烧得一片通红。
赵琪过来还书,看到她,脸拉得老长,扑在书案前,简直想给她跪下:“傅云,为什么你又是第一!”
成绩公布,大家都在猜这一回谁能把握机会夺魁,结果红榜贴出来,第一还是傅云!
甲堂的学生大失所望,丁堂的学生兴高采烈。
傅云英挑挑眉,没说话,翻开登记册,找到赵琪借阅时记下的那一条,写上“已还”两个字,把书放回书架上。
赵琪还在那头念叨:“第一就算了,次次第一,次次第一也罢,这一次你也是第一”
他拱手给傅云英作揖:“怪不得袁三要叫你老大,我彻底心服口服了。”
顿了一下,抬头朝她使了个眼色,“老实说,你是不是有什么窍门?”
周围还书或者借书的人听到这一句,立马竖起耳朵,等傅云英回答。
傅云英笑了笑,“承让了。”
赵琪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说笑间,学长李顺找了过来,先恭喜傅云英拿了第一,又道:“傅云,有人找你。”
傅云英抬起头,“谁?”
李顺挠挠后脑勺,嘿然道:“我忘了问。”
傅云英起身收拾书本,把钥匙交给书案旁边的助手,按着李顺的话往明堂走。
学生们要么在斋舍休息,要么在东斋用功,明堂静悄悄的,廊道里空无一人。
一个穿青莲色湖罗直身的男人站在空荡荡的庭院里,逆着光,负手而立,背影清瘦,如遗世独立。
光看背影傅云英就一眼认出他,脸上浮起几丝笑,“二哥!”
她把手里的书交给跟在身后的乔嘉,步下长廊。
听到她的声音,傅云章转过身。
他瘦了些,依然还是面如冠玉,丰神俊朗,不过神情有些阴沉,眉宇之间带了几分沉郁之色。
难道他殿试发挥不理想?
傅云英走到他跟前,抬头看他。
傅云章对上她担忧的目光,仿佛在克制什么,闭一闭眼睛,忽然一把拽起她的手。
猝不及防,傅云英怔了怔,他拽的力气很大,捏得她手腕生疼。
他一向温和,何曾像现在这样发怒?
傅云英一时忘了挣扎。
乔嘉立刻上前,冷着脸警告道:“二少爷。”
傅云章仍然没有松手,眼眸低垂,目光像深潭里的静水,泛着泠泠寒光,让人看不透。
傅云英眼神示意乔嘉离开。
乔嘉皱了皱眉,抬脚退到长廊里,仍然遥遥看着兄妹俩。
眼角余光扫到他走远,傅云英抬起头,望着傅云章,声音压低了些,“二哥?”
傅云章唇角紧抿。
她看着他的眼睛,轻声问:“二哥,我做错什么了,你为什么生气?”
傅云章笑了笑,脸色却是冷的,“为什么不告诉我?”
夕阳坠下山头,天边霞光越来越浓烈,大半个天空都染成了朦胧的淡红色。他逆光站着,脸色愈发显得沉重。
傅云英仰头看着他,眉头轻蹙,“二哥你在京城,离得太远了。”
别说写信告诉他来不及,就是来得及她也不会写,他在考试,那可是将决定他一生命运的殿试,紧要关头,哪能让他为她的事分心。
傅云章接着问:“你认识赵家的人,李同知,你救过崔家的人,你还和王府的人有来往你为什么不找他们求助?只找了陈知县?”
不等傅云英回答,他笑了一声,道:“因为陈知县是我的人,他知根知底,不会借机挑事拿捏我,是不是?”
傅云英挪开视线,没说话。
“最好的办法是把事情闹大,那样才能保住你们几人的性命你没有,你自己对付宗族,然后一走了之,你其实爱记仇,宗族的人这样欺负傅月她们,以你的性子,找到四叔以后,早该报复了,你却什么都没做是因为我,对不对?”
傅云章靠近一步,逼她和自己对视,“我和宗族的关系太复杂了,不能让别人来插手,所以你宁愿自己冒险?”
一墙之隔的院子传来隐隐约约几声蝉鸣。
傅云英终于知道傅云章为什么对自己动怒了。
她沉默了一会儿,平静道,“二哥,我不知道你到底向着谁是姚文达还是崔南轩,你是新晋进士,得慎重选择自己的阵营,这个时候发生这样的事,不知道有多少人暗地里等着抓你的把柄,所以我没有贸然找哪一方求助其实也用不着找那些人,有陈知县照应,家里的事我能解决,我没有冒险,输了也就是几家铺子的事,等你回来,自然会帮我的。”
傅云章脸上的神色没有一丝缓和,一字字问:“你真的信任我?”
傅云英一愣。
傅云章俯身靠近她,“云英”
他叫她的名字,“你是不是觉得我会为了前程包庇宗族,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所以才这么干脆,不和宗族多纠缠?”
傅云英张了张嘴,眼帘低垂。
在傅云章北上之前,她确实曾想过,如果他见识到什么是大权在握,什么是谈笑间就能定人生死,什么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会不会变得和崔南轩一样?
后来她没有继续思索这个问题了,因为她发现追逐权力并没有什么错,错的只是那些不择手段的人。
“不。”她抬起眼帘,“二哥,我没有这么想过。我只是想等你回来再料理剩下的事,这样更稳妥。”
傅云章看着她,沉默不语。
她望着他,“真的,二哥,我没有那样想过你。”
过了很久,傅云章才松开手,神色略微缓和。
傅云英揉揉被他抓得通红的手腕,想要抱怨一两句,却见他趔趄了两下,身子有些打晃。
她忙扶住他。
他握拳掩唇,咳嗽了几声,借着她的搀扶站稳,嘴角一扯:“好妹妹,别生气,我生病了。”自嘲一笑,“生病的人脾气不好。”
变脸太快,傅云英一时反应不过来,没好气地瞪他一眼。
她扶他坐在长廊栏杆旁,看他额前密密麻麻沁了一层细汗,眉头紧皱,找了张帕子给他拭汗,“是不是路上累着了?”
傅云章咳嗽个不停,握住她给他擦汗的手,“我说了你不要生气我想过了,还是得由我亲口告诉你。”
他神色郑重。
傅云英心里咯噔了一下。
“接到消息我就回来了。”傅云章眼皮低垂,望着脚下青石条铺就的地面,淡淡道,“我走的时候刚刚从保和殿复试出来。”
傅云章不可置信地张大眼睛,双手发颤。
“你——”饶是她做好心理准备,还是震惊得语无伦次,她不知不觉站了起来,“你疯了!”
傅云章一笑,抬起眼看她,仍然拉着她的右手不放,“你怎么也是这一句?”
傅云英根本冷静不下来,他却云淡风轻,仿佛一点都不在意。
“你怎么能”傅云英定定神,“你是骗我的?二哥这种事不是闹着玩的!”
他竟然错过殿试了!就为了尽快赶回黄州县,他抛下殿试面圣,直接走人这代表他这次即使会试拿到第九名,也只是一个贡士而已!
三年一次会试,考中者只有两三百,全国那么多读书人,寒窗苦读,不舍昼夜,就是为了最后能蟾宫折桂,每一届只有两百多人能考中贡士,各省名额有限,他能拿第九名,以后必定前途无量,可他竟然就这么走了!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傅云章笑了笑,淡然道,“你看,你不用为我考虑那么多没有用,我不是进士。”
母亲心心念念想要他考中进士光耀门楣,族人们巴望着靠他扬名立万,他背负了很多人的期望,这一次,他任性地临阵逃脱。
不是进士,母亲几乎要气疯了。
他身为人子,却没有觉得愧疚,一丝都没有。
“这不可能”傅云英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拉傅云章的手,“还来不来得及?我去找楚王帮忙,让他送你回京城”
那可是殿试!多少人梦寐以求的殿试!
傅云章按住她的手,“殿试结果已经出来了没事,我还有机会。”
天气开始闷热起来了,霞光慢慢收拢,光线暗淡下来。
傅云英喘不过气,“你不能不可以你”
她不知道自己是生气居多还是难过居多,眼眶又热又辣,“我很好,我能应付,我不会出事我”
傅云章轻轻叹了口气,手指抬起她的下巴,神色温和,柔声道:“好了,我现在晓得你没事,能放心了。”
忍了半天,泪水最终还是夺眶而出,傅云英不想哭,抬手抹掉泪珠,“你为什么要回来?!”
质问的语气,凶巴巴的,语调却发颤。
傅云章一笑,“其实我上头还有过一个哥哥我爹出事的时候,我哥哥还在,后来他就那么去了,郎中说他是吃坏了肚子又着凉才走的。找不到一点可疑的地方,那时候我爹又不在了,没人为我哥哥做主他到底是怎么死的,到底是谁下的手,直到现在我也没查出来。”
宗族里曾经欺负过他们母子的那批人早就死得差不多了,然而狗改不了吃屎,惩治了一批,还会有新的一批冒头,平时一个个看着都人模人样的,傅四老爷一出事,他们就露出狐狸尾巴了。
一个人不怀好意的时候没什么,一群人都贪婪时,什么丑陋的事情都做得出来。
傅云章见过很多这样的事,为了霸占别人的家产,逼得一家母女几口全部上吊自尽,还污蔑母女说她们失了贞洁才会寻死。地方上的人都知道母女是被冤枉的,连官府的人也知情,可因为没人替母女撑腰,竟然没有人追究宗族,换了几任县官,冤案还是冤案。
谁能保证傅云英一定能安然无恙?
能早一点回来还是早一点回来罢
要是出了什么事,即使他考中进士帮她报仇,也为时已晚。
傅云章摸摸傅云英的脸,“五妹妹这么乖,帮我整理书房,写信逗我笑,万一你也出事了,谁赔我一个一模一样的你?”
他的手冰凉。
傅云英握住他的手,手指修长,右手指节却粗糙,这是一只长年握笔的手。
这只手本应该在殿试上奋笔疾书的。
“说好不生气的。”傅云章左手拧拧她的鼻尖,“说话要算话。”
殿试已经错过了
她能怎么办?打傅云章一顿?
傅云英缓缓抬起头,出了一身汗,里衣黏黏的贴在皮肤上,凉而湿,很不舒服。
“我不生气。”她轻声说。
第92章 承诺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
春去夏来,京师桃李落尽,蔷薇、榴花竞相盛放,小荷初绽,水波潋滟,巨大的树冠笼下幽凉浓阴。
而在距离京师不远的鹤台山上,仍是一片寒冬景象,山巅处白雪皑皑,缥缈入云,雪线之下,绿竹翠柏,万松盘绕,绿浪层层叠叠,一直绵延至山脚。
大理寺右寺丞赵弼顺着长长的石阶拾级而上,山上寒冷,裹挟着冰雪气息的山风吹得他瑟瑟发抖。
他裹紧身上的潞绸氅衣,十分后悔出行前没有多加一件斗篷,暖耳也忘了带。
风声呼啸,淡云欲雪。
远远看到十几个戴万字巾、身着对襟罩甲的锦衣卫走了下来,赵弼松了口气,忙整理衣襟,垂手等在路边。
脚步声由远及近,锦衣卫们簇拥着霍明锦慢慢走下来。
赵弼忍不住偷偷看霍明锦一眼,见他穿的交领曳撒袍角湿了一大块,两袖沾了些松针,似是从山巅上下来的,心内疑惑。皇上迷信方士、尊崇道教,于鹤台山顶修筑道观,以求长生之术,上有所好下必甚焉,京师王公贵族喜欢造访长生观以迎合皇上,孙贵妃更直接,时常将大皇子送到观里为皇上祈福,一住就是半个月。但霍大人似乎并不好此道,怎么也学其他大臣一样跑到长生观去问道?
害得他一路爬上来,腿肚子直打战。
赵弼没往深里想,等霍明锦走到面前,拱手道:“二爷,盐贩头子抓到了。”
霍明锦唔了一声。
赵弼接着说:“据他交代,这一次盐工暴动,是因为山东一带关口的官员盘剥太严重,盐商们为了赚钱,只能压榨盐工,一个月内就死了几百个盐工,他们活不下去了,铤而走险,在一个叫蒋大的盐贩带领下冲破关口,打死了十七人,登州、莱州一带的盐商不满官员索贿,想趁机浑水摸鱼,干脆响应他,共有八艘运盐船冲破关口,直接扬帆出海。”
听他说完,霍明锦淡淡地道:“人现在关在哪儿?”
赵弼道:“在刑部,初审由刑部和都察院审理,复审才会移交大理寺。不过这事可能牵涉到不少人,盐贩头子活不了几天。”
霍明锦眉峰微蹙,“当地官员是谁的人?”
赵弼小声说:“哪方的人都有”他指指头上碧蓝的天空,“宗室、太监,还有沈阁老的门生。”
按本朝盐法,盐商运销食盐,须先向盐运司交纳盐课,领取盐引,然后到指定的产盐区向灶户买盐,再贩往指定的行盐区销售。为了取得盐引,须向边境运粮,理论上说是如此,但事实上远没有那么简单,在领取盐引前,还得出示引窝,想要认窝,必须向官府交纳巨额银两。
盐商垄断全国盐价,低买高卖,牟取暴利,拿到盐引的商人,等于坐拥金山宝库。然而实际上最后得益的还是朝廷,朝廷正是通过盐引之法从盐商手中赚取大额税收。
由于贩盐的利润实在太高,人人趋之若鹜,朝廷禁止权势之家、公、侯、伯及四品以上文武官员本人及家人、奴仆从事盐商业务。
但利益跟前,什么律法都不管用。权贵宗室不费吹灰之力就能从掌管盐引的官员处索要到盐引,然后从中赚取巨额利润。
盐商们应付各方势力,负担一日比一日重,于是便变本加厉地从老百姓身上榨取回报。
这一次山东盐工起事,表面上看起来是盐商和盐工之间的问题,实则是当地官员太过贪婪所致。
而插手当地盐运事务的人全是京中权贵,一部分是宗室贵戚,一部分是太监,一部分是监管官员,不论哪一方都是得罪不起的。
所以盐贩头子必死无疑。
霍明锦问:“如果移交到大理寺,你能咬出多少人?”
赵弼心里咯噔了一下,顿时冷汗涔涔,低头道:“二爷,大理寺和都察院主事的人一个是沈阁老的侄子,一个是沈阁老的学生,这事胜算不大。左、右两寺分管各省,山东归左寺,我们右寺的人不便过问。”
沈介溪任人唯亲,到处都安插了人手,一有风吹草动,沈党立刻联合起来清除异己,弹劾沈介溪的折子根本送不到御前。
朝中人人自危,遇到和沈党有关的案子,能不管就不管,以免惹火烧身。
霍明锦面色不变,“不一定,詹事府的人可能要插手。”
“詹事府?”
赵弼愣了片刻,明白过来,“您在上头见了大皇子?”
说是大皇子,其实也就是太子,皇后无所出,皇上的几个儿子中只有大皇子平安长大,他母亲孙贵妃又得宠,册封太子是迟早的事。只因皇上一直为立后的事和大臣们较劲,才迟迟没有旨意下来。皇上的意思很明显,立孙氏为后,他就定下太子,但大臣们就是拧着脖子不同意,宁愿太子之位空虚,也不能让孙氏登上后位。
僵持了几年,两边都不愿主动让步。不过朝臣们私底下早就将大皇子视为皇位继承人,平时教导他的老师都是朝廷肱骨大臣。
詹事府官员基本由朝廷大员兼任,这是为了防止东宫自成体系威胁皇权,同时让太子和大臣培养信任,便于将来权力顺利交接。
沈首辅就兼任了詹事一职。
和朝中沈首辅一人独大不一样,詹事府内部分为几派,其中少詹事素来瞧不惯沈党。